19 2011年,格林埃克斯農場
2024-10-11 02:17:50
作者: (澳)凱特·莫頓
「她說她想回家。」
洛瑞爾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隻手在床頭柜上摸索著眼鏡。「她想幹什麼?」
電話那頭,洛絲慢慢地用耐心的語調重複了一遍,好像電話這邊的人不懂英語一樣。「她今天早上跟我說,她想回家,回格里埃克斯。」她停頓了一下,「她不想待在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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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洛瑞爾戴上眼鏡,從臥室的窗戶里往外看,今天是個天朗氣清的好日子。「她想回家,那醫生是怎麼說的?」
「等醫生忙完手頭的事情我會跟他談談的,可是——洛爾,」她的聲音變得急促,「護士告訴我,她時日不多了。」
站在自己少女時代的臥室,看著清晨的陽光灑在褪色的壁紙上,洛瑞爾嘆了一口氣。母親已經時日無多,沒必要問護士這話究竟什麼含義。「那好吧!」
「你怎麼看?」
「她一定要回家?」
「是的。」
「那我們就在家裡照顧她。」電話那頭沒有回答,洛瑞爾問道,「洛絲,你在嗎?」
「我聽著呢。你是認真的嗎,洛爾?你也要回來,和我們一起待在家裡?」
洛瑞爾正叼著香菸準備點火,她含混不清地說道:「我當然是認真的。」
「太好了,你是……你是在哭嗎,洛爾?」
洛瑞爾晃了晃火柴,讓它熄滅,然後才開口說道:「沒,我沒哭。」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洛瑞爾知道,妹妹手裡的珠子快被擰出疙瘩了。她用溫柔的語氣說道:「洛絲,放心吧!我很好,我們大家都會很好的。這次我們一起努力,你就等著看吧!」
洛絲咳嗽了一聲,既有贊同也有懷疑的意味。她很快就換了個話題,「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還不錯。回來的時候比我預料中晚得多。」實際上,她回到農舍的時候已經凌晨三點了。晚餐後,她和格里去了他的寢室,談了很多關於母親和亨利·詹金斯的猜想。他們決定,由格里負責追查魯弗斯醫生的線索,洛瑞爾去打聽那個神秘的薇薇安。她是將母親和亨利·詹金斯聯繫在一起的關鍵人物,也極可能是1961年亨利來找桃樂茜·尼克森的原因。
昨晚,他們說起這些任務的時候覺得很容易辦到。但現在,站在明朗的日光中,洛瑞爾心裡沒有那麼確定了。整個計劃聽上去就像拍電影一樣,充滿了夢幻的色彩。她掃了一眼光禿禿的手腕,不知自己究竟把手錶放哪兒了。「現在幾點了,洛絲?外面已經很亮了。」
「已經十點多了。」
十點?天哪,她睡過頭了。「洛絲,我得掛電話了,但我會直接去醫院的,你會在那兒等我嗎?」
「我只能等到中午,我得去託兒所,把沙蒂最小的孩子接回來。」
「好的,一會兒見,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跟醫生談談。」
*?*?*
洛瑞爾趕到醫院的時候洛絲正和醫生在一起。諮詢台的護士指著接待中心旁邊的咖啡館告訴洛瑞爾,大家都在等她。洛絲肯定已經等了很久了,洛瑞爾剛走進咖啡館看到她迫不及待地揮手。洛瑞爾一面招手,一面穿過桌子間的通道。走近些,她才發現洛絲正在哭泣,哭聲還不小。桌上到處都是揉成團的紙巾,洛絲濕潤的眼睛下面,睫毛膏暈染開來。洛瑞爾坐到洛絲身邊,跟醫生打了個招呼。
「我剛才正在跟你妹妹介紹情況。」醫生的語氣中有股職業性的關懷,洛瑞爾扮演醫療工作者,遇到不能不說的壞消息時就會用這個語氣。「我認為,該用的治療方法我們都用上了,現在的問題是讓她少些痛苦,舒適地度過餘下的時光。我想,你們對此應該做好心理準備。」
洛瑞爾點點頭:「我妹妹告訴我,我母親想回家。科特醫生,這樣能行嗎?」
「沒問題的。」醫生笑了笑,「當然了,如果她想待在醫院的話,我們也能滿足她的願望。實際上,大部分病人一直在醫院待到臨終時刻——」
臨終時刻。洛絲在桌子下緊緊抓住洛瑞爾的手。
「但如果你們願意在家照顧她的話——」
「我們願意,」洛絲趕緊說道,「我們當然願意。」
「——那我們可以接著談送她回家的事了。」
沒有香菸可以緩解情緒,洛瑞爾的手指有些疼。她說道:「母親的時間不多了。」這句話聽上去像是個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洛瑞爾說這話其實是想讓自己認清現實。醫生沒有搭話。
「我之前還很驚訝,」他說道,「但老實說,她的時間的確不多了。」
*?*?*
「你要去倫敦?」走廊上的地氈布滿斑點,姐妹倆一邊往母親的病房走一邊聊天。跟醫生告別已經有十五分鐘了,洛絲手裡還攥著一張濕乎乎的紙巾。「是去參加工作上的會議嗎?」
「工作?什麼工作?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現在正在休假。」
「求你了,洛爾,別這樣,每次你這樣說我都很緊張。」洛絲抬起手跟路過的護士打招呼。
「我說什麼了?」
「說你休假的事。」洛絲停下腳步聳聳肩,她亂蓬蓬的頭髮也跟著左右搖擺。她穿著一件牛仔外套,胸口別著一枚煎蛋樣式的別致胸針。「這事聽上去總覺得怪怪的。我不喜歡變化,你知道的,你這樣讓我很擔心。」
洛瑞爾忍不住笑起來。「洛絲,沒什麼好擔心的,我不過是去尤斯頓找一本書而已。」
「一本書?」
「我在做一項研究。」
「哈,原來如此!」洛絲接著往前走。「研究!我就知道你並不是真的在休假。噢,洛爾,我終於鬆了一口氣。」洛絲一邊說一邊用手在滿是淚痕的臉前扇了扇,「不得不說,我心裡現在輕鬆多了。」
「你這樣說的話,我很高興有機會為你效了勞。」洛瑞爾微笑著說道。
格里率先提出去大英圖書館查找關於薇薇安的資料。熬夜在網上搜索後,他們查到的卻是威爾斯的橄欖球網站,陷入了無關的死胡同。格里堅持認為,圖書館一定不會讓他們失望。「每年新增三百萬個詞條,洛爾。」格里一邊填寫登記表一邊說道,「要是擺在書架上都得有六英里長,我們肯定能查到些東西。」說到圖書館的在線服務,格里有些興奮,「他們可以幫忙複印你要找的文件,然後直接寄到你家裡。」但洛瑞爾覺得,自己親自去一趟更省事。洛瑞爾之前演過偵探片,她知道,有時候只有走出去才能找到線索。要是自己找到的線索能牽引出更多信息呢?親自去看看總比待在家裡,在網上訂了文件,然後乾等著來得好。總得做點什麼,不能就這樣徒勞地等待。
她們走到桃樂茜的病房前,洛絲推開房門。母親躺在床上睡著了,看上去比早晨的時候又瘦弱憔悴了些。洛瑞爾震驚地發覺,母親生命的時鐘走得越來越快了。姐妹倆坐了一會兒,看著桃樂茜的胸膛起起伏伏。然後,洛絲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塊抹布,開始擦拭病房裡擺著的相片。「我們應該把這些東西收拾好,帶回家裡。」她一邊幹活一邊說道。
洛瑞爾點點頭。
「這些照片對她很重要,她一直很看重這些東西,你說呢?」
洛瑞爾又點點頭,仍舊一言不發。提到照片,她想起桃樂茜和薇薇安在戰時倫敦的那張合影,照片上的日期顯示是1941年5月份。正是母親開始在尼克森奶奶的公寓做工的月份,薇薇安·詹金斯也在那個月在空襲中遇難。這張照片是在哪兒拍的?拍照的人又是誰?是母親和薇薇安都認識的人嗎?難道是亨利·詹金斯?也可能是媽媽當時的男朋友,那個叫吉米的人。洛瑞爾皺著眉頭,還有許多沒能解開的謎團。
護士開門進來,外面世界的聲音也隨之湧進房間:人們的歡笑聲、蜂鳴器的響聲,還有電話鈴聲。護士忙著檢查桃樂茜的脈搏、體溫,然後在床尾的表格上記錄下來。做完這一切,護士朝洛瑞爾和洛絲笑了笑,說自己給桃樂茜留了午餐,一會兒她醒來就可以吃。洛瑞爾謝過護士之後,轉身離開病房,房門關上,房間又陷入一片寂靜當中,好像一個靜默等待的小站台。等什麼呢?對桃樂茜來說,她當然是在等著回家。
「洛絲?」洛瑞爾看著妹妹把擦乾淨的相框擺成一條直線,忽然開口叫住她。
「怎麼了?」
「母親讓你幫忙拿書的時候——就是那本夾著照片的書——你有沒有發現她的儲物箱裡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洛瑞爾真正想問的是,有沒有什麼東西能解開自己心中的謎團。她小心翼翼地斟酌著,既想打探出有用的消息,又不想讓洛絲知道這件事。
「沒什麼。說實話,我當時沒想那麼多,只顧著趕快把書拿下去。我害怕耽擱太久的話,母親會跟上樓來。還好,我回去的時候她還乖乖地躺在床上——」洛絲回想起往事,長吁了一口氣。
「真的沒什麼嗎?」
洛絲嘆息著,用手撥開額頭上的碎發。「沒什麼,一切都很正常。」她擺擺手,「我當時也手忙腳亂的。你知道,母親脾氣不好,她醒來的時候看到這本書很焦躁。我想,她應該是很高興吧?畢竟,是她要我去找這本書的。」
「你還記得鑰匙放哪兒了嗎?」
「嚄,當然——我把鑰匙放回她的床頭櫃裡了。」洛絲朝洛瑞爾無奈地搖了搖頭,憨厚地笑笑。
洛瑞爾也笑了笑。親愛的洛絲真是個天真的好姑娘。
「抱歉,洛爾——你剛才問我什麼來著……儲物箱對吧?」
「也沒什麼,就隨口一提。」
洛絲匆匆看了看手錶,告訴洛瑞爾自己得去託兒所接兩個小孫女兒了。「我晚上再來,艾莉絲明天上午過來。我們把東西都收拾好,星期六好出院……提到出院,我真有些激動。」她的臉上卻是愁雲慘澹,「雖然現在這種情況,這種感覺有些不合時宜。」
「洛絲,放心吧!哪有這麼多的規矩。」
「也許你是對的吧!」洛絲彎下腰吻了吻洛瑞爾的臉頰,然後轉身離開,留下滿屋子薰衣草的香氣。
*?*?*
洛絲在的時候,起碼屋裡還有另一具忙碌的鮮活軀體。她一走,洛瑞爾更清楚地意識到,母親此刻十分衰弱,只能靜靜地躺在床上。手機傳來簡訊聲,洛瑞爾低頭查看信息。此刻,手機是她與外界唯一的交流渠道。是大英圖書館發來的郵件,說她預約的那本書明天就可以借出,請她準備好身份證,辦理借閱證。洛瑞爾讀了兩遍才戀戀不捨地把手機放回手提包里。郵件讓她有些分神,不過卻是件令人高興的事。現在,她又回到這間讓人思維遲緩的病房。
她受不了了。醫生說,母親服用了止痛藥,下午會一直昏睡。洛瑞爾才不管母親有沒有醒,她翻開相冊,第一張照片是桃樂茜年輕時在尼克森奶奶的海邊公寓工作時拍的。她從這張照片開始,慢慢講述這些年的故事,回憶他們家族的歷史。洛瑞爾聽見自己令人寬慰的聲音,心裡覺得這樣病房裡好歹能有些生氣。
終於,她講到格里兩歲生日時拍的照片了。那天一早,大家在廚房收拾野餐用具,準備去小溪邊的時候拍了這張照片。照片裡的洛瑞爾還是個青澀的小姑娘——你瞧她的劉海!她背著格里,洛絲撓著他胖乎乎的肚子,格里不停咯咯笑著。艾莉絲豎著手指,也被拍了進來——她當時肯定在生氣。媽媽在後面的背景里,一邊清點提籃里的東西,一邊用手拍著腦袋。桌子上——洛瑞爾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她以前從未留意過這個細節——那把匕首赫然在目,就放在插著大麗菊的花瓶旁邊。「媽媽,記住,」洛瑞爾心中暗自叮囑,「記得把蛋糕刀帶上,這樣你就不必折回家裡,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在那個男人從車道上走過來之前,我就會從樹屋裡爬下來,沒有人知道他曾經來過。」
這只是孩子的幻想。誰敢斷定亨利·詹金斯看到家裡空無一人不會再來?他的第二次到訪可能會更慘烈,被殺的可能是另一個無辜的人。
洛瑞爾合上相冊,沒興趣再敘述家族的歷史了。她把母親身上的被單撫平,對她說道:「昨天晚上,我去看格里了,媽。」
房間裡響起一個縹緲的聲音:「格里……」
洛瑞爾看見,母親的嘴唇雖然沒有動,但卻微微張開,她的雙眼仍舊閉著。「是的。」洛瑞爾接著說道,「是格里,我去劍橋大學看他了。他很好,還是那個機靈的孩子。你知道嗎?他在繪製宇宙空間圖。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捧在手心裡的那個小傢伙竟然能有這麼偉大的成就?他說,學校想把他送去美國做研究,這是個絕好的機會。」
「機會……」母親像呼吸一般輕輕地吐出這個詞。她的嘴唇很乾,洛瑞爾拿過水杯,把吸管放進母親嘴裡。
母親艱難地喝了一點水,輕輕睜開雙眼。「洛瑞爾。」她輕聲喚道。
「我在這裡,你別著急。」
桃樂茜鬆軟的眼皮顫抖著,她努力不讓自己閉上眼睛。「它看上去……」她的呼吸聲非常空洞,「……看上去好像沒什麼害處。」
「它?什麼它?」
桃樂茜眼中有淚水滲出,蒼白的臉上,皺紋被淚水浸得閃閃發亮。洛瑞爾從盒子裡抽出一張紙巾,替母親擦淚。她的動作很輕很柔,就像對待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什麼東西好像沒害處,媽?跟我說說吧!」
「是一個機會,洛瑞爾,我拿……拿走……」
「拿走什麼?」一件首飾,一張照片,還是亨利·詹金斯的性命?
桃樂茜緊緊抓住洛瑞爾的手,努力睜大濕潤的眼睛。母親繼續往下說,聲音中卻多了一絲絕望,也增添了一股決心,好像她已經等了很長時間,終於能夠說出這些事情。雖然此刻她說話都很艱難,但她還是決意要把這一切都說出來。「是一個機會,洛瑞爾,我以為它不會傷害任何人。我只想要公平公正——我覺得這是我應得的。」桃樂茜嗓子裡傳來沙啞的呼吸聲,洛瑞爾身上一陣顫抖。像蜘蛛徐徐吐出一條條絲線,母親接著往下說。「你相信公平嗎?你覺得我們的東西若被奪走該不該把它搶回來?」
「我不知道,媽。」看著那個曾為她驅散恐懼,擦乾眼淚的女人如今這樣衰老,這樣虛弱,還要受內疚和悔恨折磨,洛瑞爾心裡每一寸都被割得生疼。她想安慰母親,想知道母親究竟做了什麼事。她溫柔地說:「我想,這要取決於我們被奪走的東西是什麼,想搶回來的又是什麼。」
母親緊張的表情逐漸緩解,她的眼睛看著明亮的窗戶,又淚眼婆娑。「所有的東西。」她說道,「我那時候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
日暮時分,洛瑞爾坐在格林埃克斯農場閣樓的地板上。褪色的地板結實光滑,黃昏時刻最後一縷陽光穿過閣樓尖頂上小小的玻璃窗,像聚光燈一般打在母親上了鎖的儲物箱上。洛瑞爾緩緩地抽著煙。她已經在這裡坐了半個小時,陪伴她的只有一個菸灰缸、儲物箱的鑰匙和她的意識。鑰匙就在母親床頭櫃的抽屜里,按洛絲的指點,她很容易就找到了。此刻,洛瑞爾要做的就是把它插入鎖孔中,扭一下,然後一切就都明白了。
明白什麼呢?桃樂茜所謂的機會?還是她拿走的東西或做過的事?
洛瑞爾並不指望從箱子裡找到一份完完整整的懺悔書。儲物箱藏著許多關於母親的秘密。如果她和格里在整個英國奔走尋找,從別人那兒打探消息,卻不先從自己家裡查起,那真是太傻了。再說,看看箱子裡的東西也不算侵犯母親的隱私。難道,這比她去找基蒂·巴克爾打聽消息,查找魯弗斯醫生的信息更糟嗎?明天,她還要去圖書館查薇薇安·詹金斯的資料。洛瑞爾過不去的其實是她心裡這道坎。
洛瑞爾看了看鎖頭。母親不在家,她試圖勸服自己,看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媽媽讓洛絲替她取書,她應該也不會介意自己看看箱子裡的東西。這個邏輯或許很荒謬,但這是洛瑞爾唯一能夠想出的理由。一旦桃樂茜回到格林埃克斯農場,所有的一切都會成為泡影。洛瑞爾知道,母親若就在樓下,自己絕沒有機會探尋母親的秘密。要麼現在就看,要麼讓所有的事成為一個永遠的秘密。
「對不起,媽媽。」洛瑞爾決絕地摁滅香菸,「但我必須搞清楚。」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朝閣樓的角落走去,閣樓低矮,她感覺自己像個巨人。她跪下來,把鑰匙插進鎖孔里,然後輕輕一扭。這一刻,她從心裡感受到,即使自己一直不打開這個箱子,那件殺人案也已經發生了。
事已如此,不如索性放手一搏?洛瑞爾站起來,掀開老舊的箱蓋,但仍然不敢朝裡面看。久未使用的皮革合頁早已僵硬,此刻一動就發出乾澀的吱嘎聲。洛瑞爾屏住呼吸,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時代,打破了家裡戒條。她感覺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如今,箱蓋已經完全打開。洛瑞爾鬆開手,合頁被箱蓋壓得又是一陣哀鳴。她深呼吸一口,越過禁區,打量箱子裡面的東西。
最上面是一個微微發黃的信封,看樣子有些年頭了。上面的收件人寫的是格林埃克斯農場的桃樂茜·史密森,橄欖綠的郵票上是穿著加冕華服的伊莉莎白女王,那時候的女王還很年輕。郵票似乎說明了這封信的重要性,洛瑞爾雖然猜不到其重要之處到底在哪兒,卻還是感到一陣激動。信封上沒有寄件人的地址,洛瑞爾咬著嘴唇,打開信封。裡面掉出一張淺黃色的卡片,上面用黑色的墨水寫著三個字——謝謝你。洛瑞爾翻到背面,卻什麼也沒有。她來回打量著卡片,心中疑慮重重。
這麼多年來,給母親寄卡片表示感謝的人很多,但誰會匿名呢——信封上沒有寄信人的地址,卡片上也沒有落款,真是奇怪。桃樂茜居然把這張卡片珍藏在箱子裡,還鎖起來,這就更奇怪了。洛瑞爾意識到,母親肯定知道這封信是誰寄的。而且,不管這人為什麼感謝媽媽,這件事一定非常私密。
雖然這和她調查的事情無關,但整件事都充滿不尋常的色彩,洛瑞爾心裡怦怦直跳。這封信極有可能是條重要的線索,但洛瑞爾覺得即便知道寄件人是誰也沒多大用處,至少,現在看來沒多大用。除非她直接去問媽媽,而她目前並不打算這樣做。她把卡片裝回信封,放在箱子裡那個精巧的龐齊雕像下面。洛瑞爾露出淡淡的笑容,回想起小時候在尼克森奶奶家度假的時光。
箱子裡還有一件體型巨大的東西,幾乎占據了整個儲物箱。它看上去像是一張毛毯,洛瑞爾拿出來抖開才發現,這竟然是一件破舊的皮草大衣,看樣子應該是白色的。洛瑞爾拎著大衣的肩膀伸開,像是在服裝店裡挑選衣服那樣。
衣櫃在閣樓另一邊,櫃門上鑲著一面鏡子。小時候,她和妹妹們經常躲在衣櫃裡面玩——至少,洛瑞爾曾經這樣幹過。妹妹們都很膽小,所以這裡就成了洛瑞爾絕佳的藏身之處,她想躲起來靜靜地編故事的時候就會來這裡。
洛瑞爾拎著大衣來到衣櫃前,把衣服穿在身上,來來回回打量著自己的身影。大衣長度過膝,前面有一排扣子,腰上還有一條腰帶。不管你喜不喜歡皮草,你都得承認,它的裁剪非常漂亮,細節處的做工也很好。洛瑞爾覺得,當初買下這件衣服的人肯定花了不菲的價格。不知道買下它的人是不是媽媽,如果是的話,一個女傭如何買得起這樣昂貴的大衣。
她看著鏡中自己的身影,忽然想起一段久遠的回憶。這不是洛瑞爾第一次穿這件大衣,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那天正在下雨,整個上午尼克森家的姑娘們都在樓上樓下來回跑,母親不勝其煩,就把她們趕到閣樓上,讓她們玩化妝表演的遊戲。尼克森家的孩子們有一個很大的裝衣服的箱子,裡面裝滿了舊帽子、舊襯衣和圍巾,還有桃樂茜搜集的許多有趣的小玩意兒。在孩子們眼裡,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
妹妹們把舊衣服裹在身上,眼尖的洛瑞爾在閣樓的角落裡發現一個口袋,露出來的部分是白色的,毛茸茸的。洛瑞爾馬上把大衣從口袋裡拖出來,穿在自己身上。當時的她就站在這面鏡子前,欣賞自己的身姿,感嘆這衣服讓人看上去立馬貴氣起來,就像邪惡卻強大的冰雪皇后。
那時的洛瑞爾還是個孩子,沒發現大衣上脫落光禿的毛皮,也沒看見衣領袖口處的污漬,卻立馬意識到這件華貴衣服中蘊含的權威。她命令妹妹們鑽進籠子裡,不聽話就會放出馴養的惡狼吃掉她們,自己則在一邊發出邪惡的歡笑聲。洛瑞爾就這樣樂此不疲地玩了好幾個小時,妹妹們也樂於聽從她的命令。母親叫孩子們下來吃午飯的時候,洛瑞爾還對這件衣服和它神奇的力量戀戀不捨,於是就穿著大衣下來了。
桃樂茜看見大女兒穿著皮草大衣走進廚房時,臉上的表情難以捉摸。既不是高興,也沒有氣得大吼,她的表情比這更糟。她臉上一瞬間顏色全失,說話的時候聲音都在顫抖。「脫下來,」她說道,「馬上脫下來。」洛瑞爾沒有立刻執行母親的命令,桃樂茜風一般地走到她身邊,一邊從她身上脫下大衣,一邊喃喃地說道,天太熱,大衣太長,樓梯太陡,不該穿這件衣裳,洛瑞爾沒有摔跤真是萬幸。母親掃了一眼洛瑞爾,把大衣搭在胳膊上,她臉上的表情像是在控訴什麼,交織著沮喪、恐懼和被背叛的失落。那一瞬間,洛瑞爾以為母親要哭了。但她並沒有。她讓洛瑞爾坐在桌子邊,自己拿著大衣轉身離開。
之後,洛瑞爾再也沒見過那件大衣。幾個月之後,學校的表演需要這樣一件大衣,洛瑞爾問母親它的下落。桃樂茜卻只說:「那件舊衣服?我早就丟了,放在閣樓上只會招老鼠。」然而,她卻不敢看洛瑞爾的眼睛。
但這件衣服又出現了,就藏在母親的箱子裡,一鎖就是好幾十年。洛瑞爾心事重重地吁了一口氣,她把手揣進大衣的口袋裡。色丁料子的里襯上破了一個洞,洛瑞爾的手指剛好可以穿過。她摸到了一個東西,好像是一張硬紙板。不管是什麼,洛瑞爾抓住它,從小洞裡拖了出來。
是一張長方形的白色卡片,非常乾淨,上面印著幾行字。字體有些褪色,洛瑞爾就著一縷餘暉辨認上面的字跡。這是一張單程火車票,從倫敦到尼克森奶奶家最近的車站,上面的日期是1941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