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會及之後

2024-10-11 02:16:02 作者: (澳)凱特·莫頓

  漢娜的舞會順利地展開。預定的樂師和香檳抵達,達德利在溫室里采了不少花,以彌補原本不甚令人滿意的玫瑰插花。房間的每個角落都升起火,為嚴冬帶來一絲暖意。

  房間輝煌壯麗,炫麗奪目。水晶吊燈璀璨耀眼,黑色和白色瓷磚發出柔和的光芒,賓客或帥氣或艷麗動人。二十五位咯咯輕笑的年輕女士聚集在房間中央,穿著精緻的禮服,戴著白色小羊皮手套,對自己的魅力頗有自信,而身上閃耀生輝的精巧傳家珠寶,則令她們感覺到自己的重要性。埃米琳站在她們中央。她雖然只有十五歲,比大部分參加的人都要年輕,但克萊姆夫人特准她參加,反正她不會獨占條件優秀的單身漢,毀掉年紀較長的女孩的結婚良機。一大隊裹著皮草的監護人坐在牆壁旁邊的金椅子上,膝蓋上放著保暖用的熱水袋和毛毯。你一眼就能看出誰是舞會老將,後者老練地帶著書和鉤針準備度過凌晨時分。

  相較之下,男人的組成就稍顯凌亂,他們是一群堪可仰賴的志願軍,在需要他們服務時,匆匆趕來。其中可以稱作「年輕」的男士包括幾位體格相當健壯的韋爾斯兄弟,他們是應瓦奧萊特夫人遠房表兄的徵召而來,還有一位當地爵士的禿頭兒子。在這群笨手笨腳的鄉紳旁邊,泰迪一頭黑髮、留著電影明星般的八字鬍,穿著美式西裝,被襯托得格外溫文爾雅。

  

  爐火的煙味充滿整個房間,當愛爾蘭風情轉為維也納華爾茲時,老頭們負起隨侍年輕女孩在房間內打轉的任務。有些人一派優雅,有些人興高采烈,但大部分的人既不優雅,也沒有興高采烈。瓦奧萊特夫人因發高燒而臥病在床,克萊姆夫人一肩挑起監護人的重任,看著一位滿臉雀斑的年輕男人衝到漢娜跟前邀舞。

  泰迪也在舞廳里大展身手,對著埃米琳發出開朗的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她接受邀舞時,臉上散發出動人光彩。她刻意忽視克萊姆夫人表示斥責的不悅之色,屈膝行禮,立刻閉上眼睛,然後大大睜開——甚至睜得有些太大——隨後起身。她舞跳得並不好,但弗雷德里克先生請的私人行禮課程沒有白費。當他們開始跳舞時,我注意到她的身軀貼著泰迪,仔細聆聽他說的每個字,他開玩笑時,她誇張地縱聲大笑。

  舞會熱烈進行,房間變得愈來愈熱。汗水的微弱氣味與新鮮圓木的煙味融合為一,等湯森太太吩咐我奉上一杯杯清燉肉湯時,女士們優雅的髮型已經鬆散,雙頰全都漲得酡紅。根據賓客的說法,他們玩得很盡興,除了一個小小的騷動。那就是芬妮的丈夫,他承受不了這片熱鬧歡樂的氣氛,抱怨偏頭痛而早早上床休息。

  當南希叫我去告訴達德利,房間需要更多圓木時,我為能逃離舞廳令人不適的悶熱而高興地鬆了口氣。一小群女孩沿著走廊和樓梯底端咯咯傻笑個不停,端著湯杯相互耳語。我從後門出去,走到花園小徑上時,注意到黑暗中有一個孤獨的身影。

  那是漢娜,像個雕像一樣靜止不動,抬頭凝望著夜空。她赤裸的肩膀被月光照耀得纖細蒼白,乍看之下,幾乎無法和白色光滑的絲綢禮服以及絲質長圍巾分辨清楚。她的金髮在那一剎那幾乎成為銀色,如冠冕般在頭上閃耀;幾綹頭髮鬆脫,輕垂在頸背上。她戴著白色手套的手則垂在身側。

  但她只戴了絲質長圍巾,站在冬夜中,一定很冷吧?她需要夾克,至少也得喝一杯熱湯。就在我決定去幫她取夾克和熱湯時,另一個人影從黑暗中出現。原本我以為是弗雷德里克先生,但等他從陰影中現身時,我發覺那是泰迪。他走到她身邊,低語了一些我聽不到的話。她轉身。月光輕撫著她的臉,愛撫她略微張開的雙唇。

  她稍稍發抖,我有一會兒以為泰迪會脫下夾克,套在她肩膀上,就像埃米琳愛讀的浪漫小說里男主角一般。但他沒有這麼做;他反而是低聲說了什麼秘密,她聽了之後,再度抬頭望向天際。他溫柔地輕觸她的手,手輕輕放在她身邊,當他的手指愛撫她的手時,她的身軀稍顯僵硬。他轉過她的手,凝視她蒼白的前臂,然後慢慢地將手臂舉向他嘴邊,低下頭,吻在手套和長圍巾之間的冰冷肌膚上。

  她看著他黑色的頭低下來吻她,但她沒有拉開自己的手臂。我可以看見她的胸部因呼吸急促而劇烈起伏。

  我那時止不住顫抖,納悶他的唇是否溫暖,八字鬍是否扎得她刺痛。

  很長一段時間後,他挺起身,看著她,仍舊握著她的手。他說了幾句悄悄話,她微微點頭。

  然後他便離開。

  漢娜看著泰迪離去,直到他背影消失,才用另一隻手輕撫被他吻過的手。

  在那天舞會結束後的凌晨,我準備服侍漢娜上床。埃米琳早已熟睡,夢著絲質和絲綢禮服,以及旋轉不停的舞伴。但當我逐一解開漢娜手套上的紐扣時,她在梳妝檯前沉默靜坐。我碰到她手腕上的珍珠,她縮回手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格蕾絲。」

  「什麼事,小姐?」

  「我沒告訴過任何人,」她猶豫了一下,瞥向緊閉的門,壓低聲音,「你得保證你不會說出去。你不能跟南希、阿爾弗雷德或任何人說。」

  「我會守住秘密的,小姐。」

  「你當然會。你以前就替我守過秘密。」她深吸一口氣,「勒克斯特先生向我求婚,」她以不確定的眼神看著我,「他說他愛我。」

  我不確定該怎麼回答。假裝驚訝似乎很虛偽。我再度握住她的手,她這次沒有畏縮,於是我再次開始解紐扣。「那很好,小姐。」

  「是的,」她咬著臉頰內的肉,「我想是的。」

  我們四目相接,我清楚地讀出,我沒通過某種測試。我將臉轉開,脫下第一隻手套,它像第二層肌膚般從她手上剝下,然後我繼續第二隻手套。她安靜地看著我的手指,手腕的肌膚似乎抽動了一下:「但我還沒有給他答覆。」

  她繼續盯著我,等待著,但我拒絕迎向她的目光。「是的,小姐。」我說。

  我脫下她的手套時,她看著自己在鏡子裡的雙眸。

  「他說他愛我。你能想像嗎?」

  我沒有回答,她也不期待我回答,反而是叫我退下,她說她會自己上床睡覺。

  我離開時,她仍坐在鏡子前面。仿佛第一次看到自己,仿佛試圖記住自己的五官,仿佛因為害怕,等下次再看時,五官會有所改變。

  當漢娜坐在梳妝檯前,思索著這個奇怪而未曾料到的轉折時,弗雷德里克先生正在樓下的書房面對另一種震驚。西米恩·勒克斯特不合時宜地說了些話,重重打擊了他。生意總不能因年輕女士們要開初出社交界舞會而停下來吧?

  在舞會熱烈進行時,他告訴弗雷德里克先生,關係企業拒絕給他搖搖欲墜的工廠貸款。他們不認為值得冒這個險。西米恩安慰他,那塊地仍然相當值錢,他將會迅速找到一個買主,如此一來,弗雷德里克可以免去被銀行判定喪失抵押品贖回權的尷尬。他身邊就有個美國朋友想在那個地區買一塊地,仿照凡爾賽花園興建園林,當作送給妻子的禮物。

  西米恩的貼身男僕在僕人大廳里喝了太多白蘭地後,跟樓下的我們透露這個消息。我們雖然驚訝異常、擔憂不已,但毫無辦法,只能如常地進行我們的工作。宅邸內現在充滿著在仲冬遠道而來的賓客,他們都下定決心要玩得盡興。因此,我們繼續工作,奉茶、整理房間、服侍餐點。

  儘管如此,弗雷德里克先生卻無法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他的賓客自在地住在莊園內,吃著他的食物,讀著他的書,享受著他的慷慨,他卻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抑鬱寡歡。當最後一輛車離開時,他才從書房走出來,四處走動,這後來成為他的習慣。他在生命的最後時日裡,變得如鬼魅般,行動起來悄無聲息,臉部神經因痛苦的往事而緊繃、打結。

  吉福德勳爵開始不時地來拜訪他,史塔林小姐從村莊被召喚而來,她在文件系統中尋找正式的重要信件。她每天都在弗雷德里克先生的書房工作,數小時後才會出現。她穿著樸素的衣服,臉色蒼白地到樓下和我們共享午餐。她從來不吐露緊閉的門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個守口如瓶的態度使我們既印象深刻,又惱火不已。

  瓦奧萊特夫人仍然臥病在床,並不知道這個消息。醫生說他已經束手無策,而如果我們珍惜自己的性命,就不該接近她。讓她倒下來的並不是一般的感冒,而是一種特別的流行性感冒病毒,從西班牙一路傳染過來的。醫生認為,這是上帝殘酷的死亡劇目,因為數百萬的好人挺過了四年的戰爭,死神卻在和平綻放曙光之際降臨。

  克萊姆夫人面對好友的悲慘情況,放下她對災難和死亡的陰森興趣,也拋開恐懼。她不顧醫生的警告,坐在瓦奧萊特夫人床邊的扶手椅中,快活地跟她聊著溫暖陰暗的房間外的生活。她提及舞會的成功,帕梅拉·沃斯夫人那件慘不忍睹的禮服。然後她宣布,她相信漢娜很快便會和西奧多·勒克斯特先生訂婚,後者是他家族龐大財產的繼承人。

  不管克萊姆夫人是否深知內幕,或她只是在朋友病危時讓瓦奧萊特夫人保持一線希望,但她都顯示了預言的天賦。隔天早晨,他倆就宣布訂婚。最終,瓦奧萊特夫人不敵感冒病毒,快樂地飄進死神的懷抱。

  對有些人來說這新聞沒那麼受歡迎。從宣布訂婚以及舞會讓位給為結婚張羅的那刻起,埃米琳就在宅邸里不斷地用力跺著腳走路,怒目圓睜。她顯然很嫉妒。但我不確定是嫉妒誰。

  二月的一個早晨,我正在幫漢娜尋找她母親的結婚禮服,這時,埃米琳出現在洗衣房門口。她一聲不吭,走到漢娜身邊,看著我們打開白色紙張,拿出裡面的絲綢和蕾絲禮服。

  「好老式的禮服,」埃米琳說,「我絕對不會穿那種禮服。」

  「你也不需要。」漢娜說,側頭對著我微笑。

  埃米琳哼了一聲。

  「格蕾絲,」漢娜說,「我想面紗在柜子後面。」她傾身探入大型香柏衣櫃中,「你看得見嗎?就在後面?」

  「是的,小姐。」我伸手進去將它拿出來。

  漢娜抓住一邊,我們將它展開。「母親喜歡又長又重的面紗。」

  面紗很美:精緻的布魯塞爾蕾絲,邊緣鑲嵌著小珍珠。我將它舉高,好好欣賞。

  「你走下地毯時若沒絆跤算你幸運,」埃米琳說,「珍珠會擋住你的視線。」

  「我會想辦法的,」漢娜伸出手去捏埃米琳的手腕,「你是我的伴娘。」

  這句話使埃米琳不再渾身帶刺,她嘆口氣:「我希望你放棄這件事。所有的事都會因你的離開而發生巨大變化。」

  「我知道,」漢娜說,「你以後盡可以播放任何歌曲,不會有人喊停。」

  「別開玩笑,」埃米琳噘起嘴,「你承諾過你不會離開。」

  我將面紗戴到漢娜頭上,小心不拉到她的頭髮。

  「我說我不會去工作,我辦到了,」漢娜說,「但我沒說我不會結婚。」

  「你說過。」

  「什麼時候?」

  「你一直這麼說,你總是說你不會結婚。」

  「那是以前的事。」

  「在什麼以前?」

  漢娜沒有回答。「埃米琳,」她說,「你幫我把墜飾項鍊拿下來好嗎?我不希望鉤子鉤到蕾絲。」

  埃米琳拿下項鍊:「為什麼是泰迪?為什麼你得和他結婚?」

  「我不是得和泰迪結婚,我想和他結婚。」

  「你不愛他。」埃米琳說。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但依舊有些遲疑:「我當然愛他。」

  「像羅密歐和朱麗葉嗎?」

  「不像,但……」

  「那你就不該和他結婚。你應該讓他娶那樣愛他的女人。」

  「沒有人會愛得像羅密歐和朱麗葉,他們是虛構的人物。」

  埃米琳的指尖撫摸著墜飾項鍊的蝕刻表面:「我就會。」

  「那我憐憫你,」漢娜說完,試圖改善氣氛,「看看他們的下場!」

  我往旁邊一站,這樣我才能整理面紗的頭部。「真美,小姐。」我說。

  「戴維絕對不會贊成,」埃米琳突然說,晃動起墜飾項鍊,項鍊像鐘擺般搖擺,「我認為他不會喜歡泰迪。」

  提到哥哥的名字時,漢娜渾身一僵:「成熟點,埃米琳。」她伸手去拿墜飾項鍊,但沒搶到。「不要這麼粗魯,你會弄壞它。」

  「你想逃跑。」埃米琳的腔調尖銳起來。

  「我沒有。」

  「戴維會這麼想,他會說你在拋棄我。」

  漢娜低聲說:「如果能和他談談多好。」我站得離她很近,重新整理蓋住她臉的蕾絲時,可以看到她眼睛泛著淚光。

  埃米琳什麼也沒說,悶悶不樂地繼續搖晃著墜飾項鍊。

  她們陷入緊繃的沉默,我拉直面紗兩側,發現有個小鉤子需要縫補。

  「你說得對,」漢娜最後說,「我是在逃跑。等你夠大的時候,你也會這麼做。有時,當我走過莊園時,我幾乎可以感覺到我的腳長出根來,把我死死地固定在這兒。如果我不趕快跑開,我的人生就會一眨眼結束,成為家族墓碑上的另外一個名字。」漢娜很罕見地表達這類哥德式恐懼,我因此了悟她心中深刻的抑鬱。「泰迪是我的機會,」她繼續說道,「去看這個世界,旅行,認識有趣的人。」

  埃米琳的眼睛裡滿是淚水:「我就知道你不愛他。」

  「但我真的喜歡他,我會愛上他的。」

  「喜歡他?」

  「這就夠了,」漢娜說,「對我而言。我和你不同,埃米琳。我碰到不喜歡的人,無法大笑,也微笑不出來。我認為大部分的上流社會人士單調無趣。如果我不結婚,我的人生只有兩種選擇:永遠孤單地住在爸爸的宅邸里,或是跟無聊的監護人參加一連串無聊的派對,直到我也老到可以變成監護人為止。就像芬妮說的……」

  「芬妮那些話都是胡謅的。」

  「這個可不是,」漢娜堅定地說,「婚姻會是我冒險的開端。」

  埃米琳低下頭,心不在焉地晃蕩著漢娜的墜飾項鍊。然後她打開它。

  漢娜正要伸手奪取時,裡面的寶藏掉出來。是迷你書,手工縫製的書脊、褪色的封面。它從裡面掉出來落到地板上時,我們都怔住了。是《與詹姆斯二世黨人的戰役》。

  一片沉寂。隨即埃米琳出聲。她低語:「你說它們全都不見了。」

  她將墜飾項鍊丟到地上,跑出房間,猛地甩上房門。漢娜,依然戴著母親的面紗,將迷你書撿了起來。她翻個面,撫平書封,將它放在墜飾項鍊內,壓住它,小心關好。但蓋子卻合不上,鉸鏈壞了。

  「我想面紗已經試戴好了,」她說,「你可以把它收起來了,格蕾絲。」

  埃米琳不是唯一一位對此次訂婚感到悶悶不樂的哈特福德家族成員。當人們熱切地準備婚禮,僕人鬧哄哄地裁補禮服,裝飾宅邸,以及烘焙蛋糕時,弗雷德里克先生卻異常安靜,一直坐在書房內,臉上永遠帶著煩惱的陰鬱表情。他似乎變得更瘦了,同時失去工廠和母親是沉重的打擊,漢娜嫁給泰迪的決定也是。

  婚禮前那晚,我正在收拾漢娜的夜宵托盤時,他來到她的房間。他先是坐在梳妝檯旁的椅子上,然後起身,踱步走向窗戶,眺望後面的草地。漢娜已經在床上了,白色睡衣特別顯眼,頭髮像絲般垂掛下來。她默默觀察父親。在仔細打量後,他纖細的身影,駝起的肩膀,還有在數個月內從金變銀的頭髮使她的表情不禁嚴肅起來。

  「如果明天下雨,我也不會驚訝。」他最後說,仍然眺望著窗外。

  「我一向喜歡雨。」

  弗雷德里克先生沒有回答。

  我收拾好東西:「這樣就好了嗎,小姐?」

  她都忘了我還在那兒,轉向我:「是的。謝謝你,格蕾絲。」突然,她靠過來握住我的手,「等我走後,我會想念你的,格蕾絲。」

  「是的,小姐。」我屈膝行禮,臉頰因情緒激動而漲得通紅,「我也會想念你的。」我對著弗雷德里克先生的背屈膝行禮,「晚安,老爺。」

  他似乎沒有聽見。

  我納悶他為何來到漢娜的房間。他必須在婚禮前一晚告訴她的事難道不能在晚餐時說,或是在起居室里說嗎?我走出房間,將門在身後掩上。但,我必須羞愧地說,我將托盤放在走廊地上,貼著門偷聽。

  房內沉默了很久,我開始擔心可能是門太厚了,或弗雷德里克先生的聲音太小。隨即我就聽到他清清喉嚨的聲音。

  他低聲迅速地說:「我原本以為埃米琳一旦長大,我就會失去她,但你也是?」

  「你沒有失去我,爸爸。」

  「正在失去,」他說,聲音變得尖銳刺耳,「戴維、工廠,現在是你。所有我最珍惜的……」他警覺地打住話,當他再度開口時,聲音緊繃,「我的眼睛還沒瞎,我看得很清楚。」

  「爸爸?」

  沒人說話,床的彈簧發出吱嘎聲響。當他說話時,弗雷德里克先生的聲音改變位置,我想,他現在正坐在漢娜的床尾。「你不能這樣做。」他快速地說。吱嘎。他又站了起來:「我無法想像你跟那些人住在一起。他們賣了我的工廠……」

  「爸爸,沒有其他買家。西米恩找到的買家出的價錢很好。如果銀行拒絕贖回權,你能想像會有多難堪嗎?他們挽回了你的面子。」

  「挽回我的面子?他們這是搶劫。他們原本可以幫助我的,這樣我就仍能做生意。現在你加入他們。這讓我的血液……不,我不准。我早該在事情失去控制前,就插手干預。」

  「爸爸……」

  「我沒能及時阻止戴維,但我絕對不再犯相同的錯誤。」

  「爸爸……」

  「我不會讓你……」

  「爸爸,」漢娜的語氣中有種我從未聽過的堅決,「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改變你的心意。」他咆哮。

  「不。」

  我為她感到害怕。里弗頓莊園的人都深知弗雷德里克先生的脾氣。當戴維膽敢欺騙他時,他拒絕所有的書信往來。現在面對漢娜直接的反抗,他會怎麼做?

  他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你膽敢跟你的父親說不?」

  「如果我覺得他不對的話。」

  「你是個固執的傻子。」

  「我在這點上像你。」

  「你在做傻事,女兒,」他說,「你的意志力總是讓我寬容你,但這次我絕不會容忍。」

  「那不是你能決定的,爸爸。」

  「你是我的女兒,你要照我的話做。」他停下來,憤怒稍減,語氣中帶著突如其來的絕望,「我不准你嫁給他。」

  「爸爸……」

  「你敢嫁給他的話,」他大聲說,「這裡就不歡迎你。」

  我在門的另外一邊嚇得不知該怎麼辦。我雖然了解弗雷德里克先生的情感,也希望漢娜能留在里弗頓莊園,但我知道,威脅她絕對無法使她改變心意。

  果然,她說話的語氣像鋼鐵般堅決:「晚安,爸爸。」

  「笨蛋,」他無法相信他輸掉這場遊戲,聲音里有著困惑,「頑固的笨蛋。」

  他的腳步近了,我飛快地端起托盤。我離開門口時聽見漢娜說:「我走時要帶我的女僕一起走。」我雀躍不已,她繼續說,「南希可以照顧埃米琳。」

  我非常驚訝,興奮無比,因此差點沒聽見弗雷德里克先生的回答:「隨你!」他猛地推門,差點打翻我的托盤,然後大步走下樓去,「老天知道,我這裡不需要她。」

  漢娜為何和泰迪結婚?不是因為她愛他,而是因為她準備愛他。她年輕而毫無經驗,她能拿什麼來比較她的感情?

  不管是哪種情況,對局外人而言,這個婚約門當戶對。西米恩和埃斯特拉·勒克斯特非常開心,樓下的僕人也都是。甚至連我現在都很開心,因為我要陪他們出國。因為瓦奧萊特夫人和克萊姆夫人是對的,不是嗎?年輕氣盛的漢娜雖然極力抗拒,但她總得和某人結婚,而泰迪是個不二人選,不是嗎?

  他們在一九一九年五月的一個禮拜六結婚,那天下雨。一個禮拜後,我們前往倫敦。漢娜和泰迪坐在第一輛汽車內,我則和泰迪的貼身男僕以及漢娜的行李坐在第二輛車內。

  弗雷德里克先生站在階梯上,全身僵硬,臉色慘白。從我隱身坐著的第二輛車內,我首次可以仔細地觀察他的臉。那是張俊秀高貴的臉龐,儘管痛苦奪去了他的表情。

  在他的左邊,僕人依照地位次序排成一排,甚至連保姆布朗都從育嬰房裡現身,她的身高只及漢密爾頓先生的腰際,她用白色手帕默默拭淚。

  只有埃米琳不在,她拒絕為他們送行。但我在我們離開前看見她,她蒼白的臉躲在育嬰房的哥德式玻璃窗戶後面;或者,我以為我看見了。那也許是光線製造的錯覺,也許是永遠待在育嬰房裡玩的其中一個小男孩的鬼魂。

  我早已說過再見,對樓下的人們,對阿爾弗雷德。自從在花園階梯的那晚後,我們重修舊好。這些時日以來,我們小心翼翼,阿爾弗雷德待我彬彬有禮,但他的態度像他生氣時一樣讓人感到疏遠。儘管如此,我承諾我會寫信,並設法讓阿爾弗雷德作出相同的承諾。

  我在婚禮前的周末去探望母親。她給了我一小袋東西:她好幾年前打的圍巾和一些針線,這樣我的縫補技巧就不會生疏。我謝謝她,她聳聳肩膀,說這些對她沒有用處;她的手指現在僵硬成這樣,她不可能再用到它們。在那次最後的拜訪中,她問了我有關婚禮、弗雷德里克先生的工廠,以及瓦奧萊特夫人逝世的消息。她讓我感到驚訝,她前任夫人的死亡沒有讓她大受打擊。我後來才知道,母親在她服務的那幾年過得很愉快,但我描述瓦奧萊特夫人最後時日的光景時,她沒有安慰我,也沒有訴說過去的快樂回憶。她只是緩緩點點頭,放鬆臉部,不動聲色。

  當時我沒有起疑,因為我的心思全放在倫敦。

  遙遠的大鼓悶聲重擊。你聽見了嗎,我納悶,或那只是我的想像?

  你很有耐心。你不必再等太久。因為羅比·亨特就要重返漢娜的世界。你當然知道他會回來,因為他有他的角色要扮演。這不是個童話故事,也不是個浪漫史。婚禮並未成為這個故事的快樂結局;這單純只是另一個開始,引入新的章節。在倫敦一個遙遠的灰色角落,羅比·亨特悠悠醒轉。他抖落他的噩夢,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包裹。這個包裹從戰爭的最後時日起便蟄伏在他胸前的口袋裡,他曾向一位瀕死的朋友承諾,會將它安全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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