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

2024-10-11 02:15:55 作者: (澳)凱特·莫頓

  我沿著走廊前進,走下樓梯,腦中反覆想著埃米琳的話。但不管如何思索,我都得到相同的結論:有事不對勁,阿爾弗雷德不會這麼笨拙。

  但這個插曲顯然不是捏造的——埃米琳有何理由捏造這類意外?不,它一定是發生了,而理由正如同漢娜所說的,不過是一個意外:因夕陽在窗玻璃上的反射光而閃神,或因過重的托盤而使手腕輕微痙攣。任何人都會犯這類錯誤,就像漢娜指出的那般,尤其是離開服務工作多年而變得有些生疏的人。

  雖然我很想相信這個簡單的解釋,但我無法說服自己。因為,在我心中的一個小角落,我想到許多不同的意外——不,說是意外有點誇張——我觀察到了各種不太尋常的事情。好意詢問他的健康狀況而遭誤解;無意批評他,他卻反應過度;以前會讓他大笑的事卻惹他眉頭深鎖。的確,他在做每件事時,都帶著困惑或易怒的情緒。

  如果我夠坦然面對的話,我認為他那晚回來,我就已經察覺到了這一點。我們計劃了一個小型派對:湯森太太煮了一頓特別的晚餐,漢密爾頓先生得到允許,開了一瓶老爺的酒。我們在下午花了許多時間擺設僕人大廳的餐桌,邊大笑邊重新擺設了好幾次,只希望阿爾弗雷德看了會開心。那晚我們因為喝了點酒而微醺,特別是我。

  當他回來時,我們各就各位,試圖假裝一切都很尋常。我們等待著,期待的眼神相互交匯,耳朵留心聽著外面的每個聲音。最後,碎石路上發出咔嚓聲,一陣低語,車門「砰」地關上。腳步愈走愈近。漢密爾頓先生站起身,撫平外套,走到門邊。我們等待阿爾弗雷德敲門時陷入熱切的沉默,當門打開後,我們湧向他。

  結果並沒有很戲劇化,阿爾弗雷德沒有大聲叫嚷或畏卻退縮。他讓我們拿走他的帽子,不自在地站在門柱旁,仿佛害怕進門。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湯森太太熱情地擁抱他,像拖著一卷不容易拿進門的地毯般將他拖進屋。她領他到漢密爾頓先生右邊的主客座位,我們七嘴八舌地一起說話,大笑,驚呼,訴說著過去兩年來發生的事。我們都很興奮,除了阿爾弗雷德以外。哦,他已經盡力了。在需要時點點頭,問問題時回答,甚至擠出一兩個淺淺的微笑。但那是個局外人的反應,好像瓦奧萊特夫人的比利時難民,試圖奉承一群打定主意要包容他們的觀眾。

  我不是唯一注意到的人。我看見漢密爾頓先生眉間不安地顫抖著,還有南希臉上明顯的令人不悅的表情。但我們從來不提它,直到勒克斯特家族要來晚宴,史塔林小姐提出她不受歡迎的意見那天,我們才稍稍對它發表小小的看法。因此,那晚的事,還有自從他回來後我觀察到的不同尋常的地方,都被擱置一旁。我們全體保持沉默,保持默契,特意忽略事情已經有所改變。但時代改變了,阿爾弗雷德也改變了。

  「格蕾絲!」我走到樓梯底時,漢密爾頓先生從長凳上抬起頭看,「現在是四點半,但餐桌上還看不見任何座位卡。你想,老爺的重要賓客沒有座位卡的話,該怎麼辦?」

  

  我想他們會找到自己比較喜歡的位置,甚於讓別人安排。但我不是南希,還沒學會為自己辯駁的藝術,所以我說:「這樣不太好,漢密爾頓先生。」

  「的確是不太好。」他將一疊座位卡和一張折起的座位圖塞進我手裡,「還有,格蕾絲,」我轉身離開時他說,「如果你看見阿爾弗雷德,務必請他早點回樓下來工作。他甚至都還沒開始燒咖啡。」

  由於沒有適合的女主人,安排座位的重責大任落在漢娜身上,雖然她老大不情願。她在一張紙上草草畫出座位表交差了事。她從筆記簿上撕下這張紙時過於用力,以致頂端邊緣變成鋸齒狀。

  賓客卡簡單樸素,白紙黑字,左上角則是阿什伯利的家徽浮雕,字跡清晰。它們缺乏阿什伯利夫人這位富有寡婦的時髦瀟灑,但已足以擔當重任,並與弗雷德里克先生偏愛的嚴肅餐桌風格相得益彰。漢密爾頓先生十分懊惱,弗雷德里克先生選擇家庭聚餐方式(而非我們所熟悉的正式俄羅斯晚宴風格),並會親自片雉雞。湯森太太為此驚駭,但不久前才在宅邸外工作過的南希相當贊同這個選擇。她指出,老爺的決定經過審慎考慮,如此才符合美國賓客的口味。

  這不是我該評價的地方,但我比較喜歡餐桌的現代風格。以前餐桌上總是堆滿了一盤盤的甜點和過量的水果,這次沒有擺設大樹狀的水果飾架,因而顯得簡單精緻,我很喜歡這樣。只有亮白挺拔的桌布,排列整齊的銀制餐具和燦爛奪目的高腳器皿。

  我走近凝視。弗雷德里克先生的香檳高腳杯邊緣有個大大的拇指印。我急忙對它哈了口熱氣,用圍裙的皺褶迅速擦拭。

  由於我過於專注在這個工作上,當走廊的門用力向內打開時,我嚇了一大跳。

  「阿爾弗雷德!」我說,「你嚇壞我了!我差點弄掉一個杯子!」

  「你不該碰那些杯子,」阿爾弗雷德說,額頭上的眉毛如往常般皺著,「杯子是我的責任。」

  「我看到一個拇指印,你知道漢密爾頓先生的脾氣。如果他看到的話,他會痛斥你一頓。我可不想看到漢密爾頓先生火冒三丈的模樣!」

  我試圖保持幽默的口吻,但終究失敗。阿爾弗雷德的大笑聲在法國某處的戰壕中死去,他現在只扭曲著臉:「我稍後會擦拭它們。」

  「嗯,你現在不用了。」

  「你不用一直那樣做。」他幾經斟酌後說。

  「做什麼?」

  「檢查我的進度,像影子般跟著我不放。」

  「我沒有。我只是在放賓客卡,無意間看到一枚拇指印。」

  「我告訴你了,我稍後會擦拭它們。」

  「好吧,」我平靜地說,將杯子放回原處,「就留給你做。」

  阿爾弗雷德發出粗礪的咕嚕聲,表示滿意,從口袋裡拉出一條抹布。

  雖然賓客卡已經就位,但我還是繼續擺弄它們,假裝沒有在看他。

  他的肩膀隆起,右肩僵硬地抬高,身軀轉離我的方向。這代表他希望獨處片刻,但表示善意的該死鈴聲卻在我耳中大聲作響。也許我能讓他向我傾吐心事,得知他的困擾,這樣我就能幫助他?還有誰是比我更恰當的人選?他離開後,我們之間所產生的親密感,的確不是我的想像吧?我知道那不是:他在信中表達得那麼清楚。我清清喉嚨,溫柔地說:「我知道昨天發生了什麼事。」

  他毫無聽到的反應,繼續專心擦拭著杯子。

  我稍微提高聲音:「我知道昨天在起居室里發生了什麼事。」

  他停下來,手中仍拿著杯子,僵直在那兒。這些帶有冒犯之意的話像迷霧般橫亘在我們之間,我突然非常希望收回它們。

  他的聲音平靜得有幾分詭異:「小姐向你告密了,對不對?」

  「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一定大笑了一頓。」

  「哦,不是這樣的,」我連忙說,「不是這樣。她擔心你。」我吞了吞口水,提高膽子說,「我很擔心你。」

  他尖銳地看了我一眼,額前的頭髮因用力擦拭過杯子而變得散亂,嘴角皺起憤怒的小線條:「擔心我?」

  他古怪而脆弱的語調讓我憂慮是否該說下去,但我有一股無法克制的渴望,想將事情導往正確的方向。「只是,你不像是個會掉落托盤的人,你又沒提這件事……我想,你可能是怕漢密爾頓先生會發現這件事。但他不會生氣的,阿爾弗雷德。我很確定,每個人偶爾都會犯錯。」

  他瞪著我,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他會大笑出聲。但他的五官因一抹冷笑而扭曲:「你這個蠢女孩,你以為我在乎幾塊掉在地上的蛋糕嗎?」

  「阿爾弗雷德……」

  「你以為我不知道什麼叫責任嗎,在我經歷了那麼多事之後?」

  「我沒有這樣說……」

  「但你是這麼想的,不是嗎?我可以感覺到你們都在看著我,觀察我,等著我犯錯。嗯,你們再等也沒用,也不必擔心我。我沒事,你聽到了嗎?我沒事!」

  我的眼睛感到刺痛,他的苦澀腔調讓我痛苦萬分。我耳語說:「我只是想幫你……」

  「幫我?」他苦澀地大笑,「你以為你能怎麼幫我?」

  「阿爾弗雷德,」我試探性地說,納悶他是什麼意思,「你和我……我們……就像你說的……在你的信里……」

  「忘掉我說過的話吧。」

  「但是,阿爾弗雷德……」

  「別管我,格蕾絲,」他冷淡地說,重新將注意力轉回杯子上,「我從未要求你的幫助。我不需要,也不想要。請你走吧,離開這裡,讓我做完我的工作。」

  我的雙頰燃燒,因幻想破滅而燃燒,因難看的局面而燃燒,但最大的原因則是羞愧。我以為我們之間有某種親密感,但看樣子它並不存在。上帝啊,在我最私密的時刻,我甚至幻想過阿爾弗雷德和我的未來。戀愛、婚姻,甚至也許組個屬於我們倆的小家庭。現在,我發覺,我一廂情願地將別離的情緒誤認成更親密的感情……

  我整個傍晚時分都待在樓下。湯森太太也許納悶,我怎麼突然對烤雉雞這麼費盡心力,但她默不吭聲。我塗奶油,去骨,甚至幫忙填塞餡料。我願意做任何事情,以避免被送回樓上和阿爾弗雷德一起工作。

  我一直儘量避免回到樓上,直到漢密爾頓先生將雞尾酒托盤塞進我手裡。

  「但,漢密爾頓先生,」我絕望地說,「我在幫湯森太太煮晚宴的大餐。」

  漢密爾頓先生似乎早就料到我會這樣說,眼睛在眼鏡後發出光芒,直接迎接我的挑戰,他回道:「我叫你端雞尾酒上去。」

  「但阿爾弗雷德……」

  「阿爾弗雷德在忙餐廳的事,」漢密爾頓先生說,「動作快點,女孩。別讓老爺等你。」

  那是個小型晚宴,只有六個人,但房間仍給人過於擁擠的感覺。房內瀰漫著高聲說話的聲音和過熱的暖氣。弗雷德里克先生極想讓賓客留下好印象,堅持房間要更熱一點,漢密爾頓先生接下這份挑戰,燃燒著兩個暖爐。由於房間熱得像溫室,那種特別濃郁的女性香水味變得相當刺鼻,現在正威脅著要淹沒整個房間和所有的賓客。

  我進門時,先看到弗雷德里克先生,他身著黑色晚宴服,看起來幾乎和往昔的少校一樣體面,只是更為瘦弱,身軀沒少校那般筆直。他站在桃花心木辦公桌旁,正和一位肥胖的男人聊天,那個男人灰白色的頭髮如花圈般環繞在閃亮的腦袋上。

  那位肥胖的男人指著辦公桌上的瓷花瓶:「我在蘇富比拍賣會上看過一樣的東西,」他的英國北方鄉紳口音夾雜著其他腔調,「一模一樣。」他傾身靠近看,「一定很值錢,老兄。」

  弗雷德里克先生毫無頭緒地回答道:「我不知道,這是祖父從遠東帶回來的東西。它從那時起就被放在那裡。」

  「你聽到了嗎,埃斯特拉?」西米恩·勒克斯特越過房間呼喚他那位蒼白軟弱的妻子,她正坐在埃米琳和漢娜中間的沙發上,「弗雷德里克說這東西在家族裡流傳了好幾代,他用它來當鎮紙。」

  埃斯特拉對她丈夫報以容忍的微笑,長年共同生活讓他們產生了默契,不用說話也能心神領會。我察覺到他們的婚姻是種長期的忍耐。早已喪失早期的激情,只剩下象徵性的關係。

  埃斯特拉盡完對丈夫的責任後,將注意力轉回埃米琳身上,她發現了一位熱衷於追求上流社會潮流的同好。埃斯特拉的丈夫雖然有點禿頭,她的頭髮卻濃密得驚人,彌補了這個小缺失。她的頭髮白蠟色,纏繞成服帖的髮髻,令人印象深刻,充滿美國風味。那讓我聯想到漢密爾頓先生釘在樓下公布欄上的一張照片,一幢為鷹架包裹住的紐約摩天大樓——複雜而令人印象深刻,但並不吸引人。她聽了埃米琳的話後露出笑容,牙齒潔白地讓我大吃一驚。

  我靠著牆邊走過房間,將雞尾酒托盤放在窗戶下的升降機上,不時屈膝行禮。年輕的勒克斯特先生坐在扶手椅上,漫不經心地聆聽埃米琳和埃斯特拉以興高采烈的腔調討論即將來臨的郡內社交季。

  西奧多——我們都叫他泰迪——非常英俊,但在那個時代,富有的男人都很英俊。自信使好看的面貌更為突出,創造出一種機智和魅力,眼睛散發世故成熟的光彩。

  他有深色的頭髮,幾乎和他的薩維爾晚宴服一般黑,留著出眾的八字鬍,看起來像個電影演員。像道格拉斯·費爾班克斯,想到這兒,我的雙頰立即漲得通紅。他微笑起來爽朗自在,牙齒甚至比他母親的還要白。我想,美國的水一定有什麼成分,所以美國人的牙齒都白得像漢娜戴在頸間的珍珠項鍊。珍珠項鍊下,她仍戴著那條金制墜飾項鍊。

  埃斯特拉以我從沒聽過的硬邦邦口音,開始巨細靡遺地描述貝爾蒙特夫人最近的舞會。泰迪的眼神遊移過房間。弗雷德里克先生注意到他的賓客受到冷落,急忙緊張地向漢娜使個眼色,漢娜清清喉嚨,不甚熱切地說:「你的渡海之旅是否愉快?」

  「非常愉快,」他輕鬆地笑著說,「雖然我父母可能會給你不同的答案。他們兩個都不喜歡坐船,從我們離開紐約到抵達布里斯托,他們都一直暈船。」

  漢娜啜飲了一口雞尾酒,然後僵硬地提出另一個禮貌性的問題:「你會在英國待多久?」

  「我想我只會短暫停留。我下個禮拜要出發前往歐洲大陸。去埃及。」

  「埃及!」漢娜眼睛大睜。

  泰迪大笑:「是的。我在那兒有生意。」

  「你要去看埃及金字塔嗎?」

  「恐怕這次不會。我只會在開羅待幾天,然後就要去佛羅倫斯。」

  「可怕的地方,」西米恩從第二張扶手椅上大聲說道,「到處都是鴿子和中東佬。我情願每天都待在傳統的老式英國。」

  漢密爾頓先生指指西米恩的杯子,它剛剛才倒滿,但現在又快空了。我拿著雞尾酒瓶到他身側。

  倒酒時,感覺得到西米恩盯著我:「這個國家有些令人愉快的獨特特質,」他微微傾身,溫暖的手臂摩擦過我的大腿,「我試過,但在別的地方我找不到這些。」

  我得集中精神才能保持面無表情,並控制自己不要倒得太快。杯子終於斟滿,而我能離開他時,好像過了永恆之久。我繞過沙發,看見漢娜對著我剛剛站的地方皺眉頭。

  「我丈夫很愛英國。」埃斯特拉突然冒出這句沒頭沒尾的話。

  「打獵、射擊和高爾夫,」西米恩說,「在這些方面,英國人最優秀。」他喝了一大口雞尾酒,往後靠坐在扶手椅上:「最棒的事是英國人的思想架構。」西米恩說,英國有兩種人,一種人天生發號施令,」他越過房間端詳著我,「另一種人天生接受命令。」

  漢娜的眉頭鎖得更緊。

  「這樣就不會產生衝突,」西米恩繼續說,「但在美國恐怕不是這樣的。在街角幫你擦鞋的人夢想著要擁有屬於自己的公司。這很讓人緊張,整個勞工階級對未來抱著一種不合理的……」他稍稍思索一下,最後吐出這個令他厭惡的字眼,「野心。」

  「想像一下,」漢娜說,「一個勞工階級期望過著遠比擦鞋更高級的人生。」

  「令人憎惡!」西米恩說,沒有意會到漢娜的諷刺。

  「人們以為他們知道,」她提高聲調,「只有天生富裕的人才有權利發展野心。」

  弗雷德里克先生投給她警告的一瞥。

  「如果他們安分守己的話,可以省掉我們很多麻煩,」西米恩點點頭說,「只要看看俄國共產黨布爾什維克黨就可以發覺,當這些人對身份產生異想天開的想法時,會有多危險。」

  「一個人不該追求更高的地位嗎?」漢娜說。

  年輕的勒克斯特先生,泰迪,一直看著漢娜,他八字鬍下的嘴角稍微揚起,形成一個淺淺的微笑:「哦,父親一向贊成追求自我改善,對嗎,父親?我從小就聽你這樣說。」

  「我祖父以絕大的毅力從礦坑中白手起家,」西米恩說,「現在看看勒克斯特家族。」

  「我必須說,那是令人欽佩的改變,」漢娜微笑道,「只是不適合每個人,不是嗎,勒克斯特先生?」

  「的確如此,」他說,「的確如此。」

  弗雷德里克先生想要趕緊遠離這個危險的話題,不耐煩地清清喉嚨,看著漢密爾頓先生。

  漢密爾頓先生微微點頭,身子前傾,靠近漢娜說:「晚餐好了,小姐。」他看看我,示意我該回到樓下。

  「嗯,」我離開房間時,漢娜說,「我們該用餐了嗎?」

  豌豆湯之後是魚,之後是雉雞,整體說來,一切都很順利。南希不時跑下樓,報告晚宴令人高興的進展。湯森太太雖然忙碌異常,但還是有時間聽聽漢娜作為女主人的最新表現。當南希宣布漢娜小姐非常稱職,只是風采仍不如她祖母迷人時,湯森太太寬容地點點頭。

  「當然沒那麼簡單,」湯森太太說,髮際線上滿是汗珠,「瓦奧萊特夫人是天生的女主人。只要她肯施展身手,她所主持的派對就一定會完美無缺。漢娜小姐只是需要練習,但熟能生巧。她也許不能成為一個完美的女主人,但她絕對會變成一個好女主人。她有這個遺傳。」

  「你說得對,湯森太太。」南希說。

  「我說得當然對。只要她不要滿腦子那些現代思想,她就不會有問題。」

  「什麼樣的現代思想?」我問。

  「她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湯森太太嘆口氣說,「都怪那些書,它們向女孩灌輸不切實際的想法。」

  「什麼樣的現代思想?」

  「婚姻會治好她。我說得不會錯。」湯森太太對南希說。

  「我確定你是對的,湯森太太。」

  「什麼樣的現代思想?」我不耐地說。

  「某些女孩不知道她們需要什麼,直到她們找到合適的丈夫。」湯森太太說。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漢娜小姐不會結婚,永遠不會。我聽到她這樣說。她要環遊世界,過著冒險生活。」

  南希喘口大氣,湯森太太瞪著我:「你在說什麼,你這個蠢女孩?」湯森太太邊說邊將一隻手牢牢放在我額頭上,「你瘋了,才會這樣胡說八道。你講話的語氣像凱蒂。漢娜小姐當然會結婚。這是每個初出社交界的小姐的希望:儘快和條件最好的單身漢結婚。再說,在可憐的戴維少爺死後,現在這是她的責任……」

  「南希,」漢密爾頓先生匆匆下樓時說著,「香檳在哪兒?」

  「我拿來了,漢密爾頓先生。」凱蒂小跑步進來前我們就聽到她的聲音。她從冷藏室走出來,兩隻手臂下笨拙地夾著酒瓶,開朗地微笑:「其他人忙著爭論,但我去拿了。」

  「那就快點兒,女孩,」漢密爾頓先生說,「老爺的客人就快口渴了。」他轉身向廚房,眼睛順著鼻子往下看,「我必須說,我沒想到你會偷懶,南希。」

  「香檳在這兒,漢密爾頓先生。」凱蒂說。

  「你上樓去,南希,」他輕蔑地說,「既然我來了,我還是自己端上去。」

  南希對我怒目而視,然後消失在樓梯上。

  凱蒂將酒瓶放在廚房桌上。

  漢密爾頓先生見狀,連忙開始開第一隻酒瓶。他雖然技巧純熟,軟木塞卻固執地拒絕被拉起,直到轉軟木塞器的把手突然……

  「砰!」

  香檳從酒瓶中高高冒出來,爆炸成圓球狀,然後碎成千百片,降落在湯森太太的特製牛油醬的鍋子內。大量噴出的香檳冒著泡泡,以勝利的姿態遍灑在漢密爾頓先生的臉和頭髮上。

  「凱蒂,你這個蠢女孩!」湯森太太驚呼,「你搖了酒瓶!」

  「我很抱歉,湯森太太,」凱蒂說,出錯的時候,她總是咯咯傻笑個不停,「我趕著拿過來,漢密爾頓先生一直催我快點兒。」

  「我叫你快點兒,可是我沒叫你搖酒瓶,凱蒂。「漢密爾頓先生說,奔流在他臉上的香檳抹消了他此番告誡的嚴厲。

  「我來好了,漢密爾頓先生。」湯森太太抓住圍裙邊替他擦拭閃閃發光的鼻子,「我幫你擦乾淨。」

  「哦,湯森太太,」凱蒂仍在咯咯傻笑,「你會把麵粉塗得他滿臉都是!」

  「凱蒂!」漢密爾頓先生怒聲駁斥,拿著在這片混亂中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手帕擦臉,「你是個蠢女孩。我真看不出你已經在這裡服務多年。我真的很納悶我們為何沒開除你……」

  我在看到阿爾弗雷德前就聽到他的聲響。

  在漢密爾頓先生憤怒的斥責聲、湯森太太大驚小怪的驚呼聲,以及凱蒂的辯駁上,傳來焦急刺耳的呼吸聲。

  他後來告訴我,他下樓來看看漢密爾頓先生為何遲遲沒有上樓。但現在他站在樓梯底端,紋絲不動,臉色慘白,似乎成了一座大理石雕像,或說是鬼魂更為貼切……

  我看到他的眼神時,魔咒打破,他旋轉腳跟,消失在走廊盡頭,穿過後門,腳步聲在石徑上迴響,走進黑夜。

  每個人看著,頓時安靜下來。漢密爾頓先生的身體抽動了一下,好似要追過去,但他有責任在身。他用手帕抹了最後一次臉,轉向我們,抿緊的嘴唇流露出決心盡責的蒼白線條。

  「格蕾絲,」他在我想去追阿爾弗雷德時說,「穿上圍裙。你得在樓上服侍。」

  在餐廳里,我站在一座抽屜櫃和一把路易十五世風格的椅子中間。南希站在對面的牆壁,對著我抬高眉毛。我沒有能力轉達樓下發生的事,也不確定我的解釋是否會遭到誤會,因此,我稍稍聳聳肩膀,轉開眼神。納悶阿爾弗雷德現在在哪兒,他是否終究會恢復正常。

  他們剛吃完雉雞,空氣中迴蕩著餐具碰撞高級瓷盤的清脆叮噹聲。

  「嗯,」埃斯特拉說,「這道菜——」稍稍停頓,「很美味。」她在她留下來不吃的堅硬雉雞間挪出一道空隙,放下餐具。用白色亞麻餐巾擦拭嘴唇,在上面留下櫻桃色的唇印,我稍後得刷洗那條餐巾。她對著弗雷德里克先生微笑,「在物資吃緊的情況下,一定很困難。」

  南希抬高眉毛。賓客直截了當地評論餐點實在是前所未聞。等會兒我們跟湯森太太報告時,可得小心翼翼。

  弗雷德里克先生跟我們一樣吃驚,開始尷尬地辯解,湯森太太在配給受限的情況下仍能發揮無可比擬的廚藝。這時,埃斯特拉趁這機會慢慢端詳房間。她的眼神首先降落在連接牆壁和天花板之間的裝飾性石膏上楣,然後往南滑向威廉·莫里斯在橫木上的中楣浮雕,最後盯著鑲在牆壁上的阿什伯利家徽。在這段期間內,她的舌頭在臉頰內規律地打轉,發出嘖嘖聲,將牢牢夾在她潔白牙齒間那些令人生厭的食物殘渣嘬掉。

  瑣碎的社交聊天並非弗雷德里克先生的專長,而他的敘述一旦開始,就變成一個孤獨的話題島嶼,連他自己都無法脫身。他開始錯誤百出,環顧四周尋求救兵,但埃斯特拉、西米恩、泰迪和埃米琳似乎都在別處找到投入的話題。最後,漢娜伸出援手。他們交換一個眼神,他原先正在毫無頭緒地辯解,湯森太太為何沒在烤餅中放奶油,講完後,漢娜接著清清喉嚨。

  「你提到一個女兒,勒克斯特太太,」漢娜說,「她沒有和你們一同旅行嗎?」

  「沒有,」埃斯特拉迅速回答,注意力轉回餐桌同伴,「她沒有跟來。」

  西米恩從雉雞中抬頭看,咕噥了一聲:「黛博拉已經有好一陣子都不肯陪我們了,她在美國有事。工作。」他這個起頭很不吉利。

  漢娜這下流露出真正的興趣:「她有工作?」

  「在出版界,」西米恩吞下一口雉雞,「我不知道細節。」

  「黛博拉是《女人風尚》的時尚專欄作家,」埃斯特拉說,「她每個月都寫篇小報導。」

  「荒謬之至——」西米恩的身軀搖晃了一下,壓抑住一個差點打出的飽嗝兒,「寫些鞋子、禮服和其他昂貴服飾的拙劣小品文。」

  「好了,父親,」泰迪慢慢微笑著說,「黛博拉的專欄很受歡迎。她在紐約上流社會女士的服裝時尚上影響很大。」

  「胡扯!你很幸運,你的女兒不會讓你承受這些難堪,弗雷德里克。」西米恩將抹得滿是肉汁的盤子推開,「工作個鬼。你們英國女孩比較通情達理。」

  漢娜知道這是個完美的機會。我屏住呼吸,懷疑她渴求冒險的欲望是否會占上風。我希望不會,我希望她會答應埃米琳的懇求,在里弗頓莊園留下來。阿爾弗雷德的行為已經很古怪了,而漢娜可能也會離開的想法讓我無法忍受。

  她和埃米琳交換眼神,但在漢娜有機會開口前,埃米琳便以年輕女士特意為社交場合培養的那種清脆悅耳的腔調搶先說:「我絕對不會去工作。工作有失身份,對嗎,爸爸?」

  「我情願挖出我的心臟,也不願看到我的女兒去工作。」弗雷德里克先生理所當然地說。

  漢娜緊抿嘴唇。

  「該死的幾乎讓我心碎,」西米恩看著埃米琳說,「我真希望黛博拉和你一樣講理。」

  埃米琳微笑著,她的臉散發著一股早熟的美艷,不知為何,我看了之後感到相當尷尬。

  「好了,西米恩,」埃斯特拉安撫他說,「你知道你不準的話,黛博拉不會接受那份工作。」她對著其他人展開笑顏,笑得有點誇張,「他無法對她說不。」

  西米恩哼了一聲,但是沒有反對這個說法。

  「母親說得對,父親,」泰迪說,「現在紐約的上流圈子裡很流行工作。黛博拉還年輕,尚未結婚。等時間到了,她就會定下來。」

  「我偏好正確,而非時髦,」西米恩說,「但現在是個現代社會。他們都想看起來時髦。都要怪這場戰爭。」他偷偷將拇指伸入長褲過緊的腰際,好在只有我看得見,他稍微拉扯後,他的胃終於有些呼吸的空間。「唯一可堪安慰的是,她的薪水很高。」他提到他最喜歡的話題,心情變得較好。「我說,弗雷德里克,你對於他們所說的,要加諸可憐的德國人身上的那些懲罰有何看法?」

  談話如火如荼地往這方向進行,埃米琳垂下眼睛偷瞥漢娜。漢娜抬高下巴,眼睛跟著說話的人打轉,臉部表情平靜。我忖度,她剛才是否真的會問。也許,埃米琳稍早的哀求使她改變了心意。她見到自己的機會一閃即逝時,她的輕微戰慄也許純粹是我的想像。

  「我覺得德國人很可憐,」西米恩說,「我欣賞他們的許多優點。他們是優秀的工人,不是嗎,弗雷德里克?」

  「我的工廠里沒有雇用德國人。」弗雷德里克說。

  「那就是你犯的第一個錯誤。你無法找到更勤勞的民族。雖然毫無幽默感,但很嚴謹,我向你保證。」

  「我很滿意我的當地手下。」

  「你的愛國情操令人欣賞,弗雷德里克。但這樣不是會損害到你的生意嗎?」

  「我的兒子被德國子彈射殺。」弗雷德里克先生說,手指大張,輕輕但緊張地按在桌子邊緣。

  這句話使得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接腔。漢密爾頓先生對我使個眼神,示意南希和我開始收拾大盤子以使大家分心。我們收到一半時,泰迪清清喉嚨說:「我在此致上我們最深的同情,阿什伯利勳爵。我們聽說過您兒子的事,有關戴維的事。聽懷特說,他是個好男人。」

  「男孩。」

  「什麼?」

  「我的兒子只是個男孩。」

  「是的,」泰迪糾正錯誤,「一個優秀的男孩。」

  埃斯特拉伸出一隻肥胖的手,越過桌面,軟弱無力地按在弗雷德里克先生的手腕上:「我不知道你如何承受,弗雷德里克。如果我失去泰迪,我不知道我會怎麼做。我每天都感謝上帝,他決定從家鄉打這場戰爭。他和他的政治界朋友。」

  她無助的眼神瞄過丈夫,他至少有禮貌地表現出不自在的模樣。「我們虧欠他們,」他說,「像戴維這樣的年輕人做出最大的犧牲。我們必須證明他們沒有白白犧牲,我們必須努力賺錢,讓英國恢復往昔的輝煌。」

  弗雷德里克先生的淡色眼眸直直盯著西米恩,我頭一次發現其中閃動著厭惡。「的確如此。」他說。

  我將盤子放在升降機上,拉動繩子送下去,傾身靠向洞口,試圖辨識下方遠處是否有阿爾弗雷德的聲音。我希望他已經從他匆忙跑掉的地方返回崗位。通道遠處傳來移去盤子的叮噹聲,凱蒂說話的嗡嗡聲,以及湯森太太的斥罵聲。最後,繩子動了一下,開始往上走,升降機回返,上面放著水果、牛奶凍、特製牛油醬,但沒有軟木塞。

  「今天的生意,」西米恩展示權威般挺直身軀,「完全仰賴公司的規模。你能生產得愈多,你就能提供愈多的貨物。」

  弗雷德里克先生點點頭:「我有很優秀的手下,他們很棒。如果我們訓練其他人……」

  「那是浪費時間,浪費金錢。」西米恩的一隻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我嚇了一跳,差點把我正要舀到他碗裡的特製牛油醬濺出來,「機械化!這才是未來的趨勢。」

  「你是指裝配線?」

  西米恩眨眨眼:「讓動作慢的人變快,讓動作快的人變慢。」

  「我的客戶沒多到需要用裝配線,」弗雷德里克先生說,「在英國,能買得起我的車的人只有那麼多。」

  「這正是我要說的重點,」西米恩說,熱切討論和美酒的組合使他臉上一片酡紅,「裝配線能降低價碼。你就可以賣得更多。」

  「裝配線無法壓低零件的價格。」弗雷德里克先生說。

  「那就用不同的零件。」

  「我用的是最棒的。」

  勒克斯特先生爆笑出聲,但似乎不是出自真心:「我喜歡你,弗雷德里克,」他最後說,「你是個理想主義者。一個完美主義者。」最後一個詞是以興高采烈的自我滿足吐出,仿佛一個外國人從記憶中尋找到一個正確但不熟悉的英文字眼。「但,弗雷德里克,」他嚴肅地傾身向前,手肘放在桌上,肥胖的手指指著主人,「你想製造汽車,還是想賺錢?」

  弗雷德里克先生眨眨眼:「我不確定我想……」

  「我想,家父的意思是說您可以選擇,」泰迪謹慎地插入他們的談話。他先前對這場對話抱著些許興趣,但態度很保留,現在他幾乎是語帶歉意:「你的汽車有兩種市場:有能力購買優秀汽車的少數高級顧客……」

  「或那些渴望成功的大群中產階級,」西米恩打斷他的話,「那是你的工廠,因此,這是你的決定。但從銀行家的觀點看來……」他身子往後靠,打開外套的一個紐扣,快活地吐了口氣,「我知道我的目標是什麼。」

  「中產階級。」弗雷德里克先生輕皺眉頭,仿佛第一次發現這類團體存在於社會理論的定律之外。

  「中產階級,」西米恩說,「他們是未開發的客源,上帝幫助我們,他們的人數會愈來愈多。如果我們不想辦法從他們那邊賺錢,他們就會把我們的錢賺光。」他搖搖頭,「勞工的問題已經夠多了。」

  弗雷德里克皺著眉頭,臉上帶著不確定的表情。

  「工會,」西米恩咆哮,「那是生意的謀殺犯。在他們奪走生產工具,將你這類老闆排擠出公司前,他們不會停止。」

  「家父過於多慮了。」泰迪審慎地說。

  「我只是描述我看到的事。」西米恩說。

  「你呢?」弗雷德里克對泰迪說,「你不認為工會是種威脅嗎?」

  「我相信工會能被收編。」

  「胡說八道。」西米恩吞了一大口甜酒下去,「泰迪是個中庸派。」他輕慢地說。

  「父親,拜託,我是個保守黨……」

  「滿腦子可笑的點子。」

  「我只是建議我們該聽聽各方意見……」

  「他終究會學到的,」西米恩對著弗雷德里克先生搖搖頭,「等他被他餵飽的人反咬一口時。」

  他放下杯子,重新開始他的辯論:「我認為,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脆弱,弗雷德里克。未來可能會發生料想不到的事。我那天才和福特聊天,亨利·福特——」他陡然停下話,我不知道是為了道德理由或為強調他的論證,示意我拿菸灰缸過去,「我們這樣說好了,在這種經濟氣候中,你得將你的生意轉向賺錢的方向。而且要快。」他的眼神閃爍,「如果局勢像俄羅斯那樣發展——這可是有些徵兆——只有在公司還賺錢時,銀行家才會理你。銀行家也許很友善,但你的公司得賺錢才行。」漢密爾頓先生在旁端給他一個銀制煙盒,他從其中拿出一根雪茄。「你得保護你自己,不是嗎?你和你那兩個可愛的女兒。如果你不照顧她們,誰會呢?」他對著漢娜和埃米琳微笑,突然又想到一點,接著說,「更別提你這個壯麗的宅邸。你上次說你家族已經擁有它幾年了?」

  「我沒有說過這一點。」弗雷德里克先生說,語氣里有種不安,但他迅速打起精神,「三百年。」

  「嗯,」埃斯特拉抓住可以插嘴的機會,「這不是很了不起嗎?我崇拜英國的歷史。你們這類古老家族非常吸引人,我最喜歡的嗜好之一就是讀你們的歷史。」

  西米恩不耐煩地吐口大氣,急著想回頭聊生意的話題。

  埃斯特拉在長年婚姻生活後,已經變得很能察言觀色,她提出建議:「我們女孩們是否該到起居室休息,讓男人們聊他們的話題。你們可以告訴我阿什伯利的歷史。」

  漢娜的表情轉變成禮貌性的默從,但在那之前,我看見她臉上閃過一個不耐煩之色。她的心裡正在掙扎,她實在想留下來多聽一些,但作為女主人,她的責任是將女士們帶到起居室等待男人。

  「是的,」她說,「當然好。但我想你在《德倍禮》【9】讀到的一定已經夠多了,我們恐怕沒什麼新鮮事可以告訴你。」

  男人們站起身。西米恩握住漢娜的手,弗雷德里克先生則扶起埃斯特拉。西米恩打量著漢娜年輕的身軀,臉上掩飾不住粗俗的讚賞。他潮濕的嘴唇親吻她的手背,她則成功地掩飾她的厭惡。她跟在埃斯特拉和埃米琳身後,走近門口時,迅速往旁一瞥,與我的眼神交匯。瞬間,她成熟的表情消散,對著我吐出舌頭,翻了個白眼,隨即從房間消失。

  男人們重新坐下來,再次開始討論生意,漢密爾頓先生走到我身旁。

  「你現在可以走了,格蕾絲,」他耳語,「南希和我會處理。」他看著我,「去找阿爾弗雷德。我們可不希望老爺的客人在眺望窗外時,發現有個僕人在花園裡徘徊。」

  我站在後面階梯頂端的石制平台上,搜尋著遠處的黑夜。月亮投射出一道白色光暈,將青草染成銀色,而攀爬棚架的薔薇變成枯瘦的骸骨。分散的玫瑰花叢在白天璀璨生輝,到了晚上卻洋溢著古怪氛圍,仿佛一群孤獨和骨瘦如柴的年邁女士。

  我最後在遠處石階看到一個陰暗的影子,那絕不可能是花園的植物。

  我打起精神,走入黑夜中。

  我每往前面走一步,風兒就變得更為冷冽刺骨。

  我抵達頂端階梯,在他身旁靜站一會兒,但阿爾弗雷德似乎對我的存在渾然不覺。

  「漢密爾頓先生叫我過來,」我小心翼翼地說,「我不是在跟蹤你。」

  他沒有回答。

  「你不必對我視而不見。如果你不想進去,告訴我,我會離開。」

  他繼續盯著長道的大樹。

  「阿爾弗雷德!」我的聲音因寒冷而嘶啞。

  「你們都以為我還是那個前往法國時的阿爾弗雷德,」他輕柔地說,「人們似乎還認得我,因此我必須看起來跟以前一樣,但我已經改變了,格蕾絲。」

  我大吃一驚。我原本預期他會再度攻擊我,生氣地要求我讓他獨處。他喃喃低語,我得靠得很近才聽得見。他的下唇顫抖,我不確定是因為寒冷還是別的理由:「我看見他們,格蕾絲。白天還好,但一到晚上,我就會看見和聽見他們。在起居室、廚房、村莊街道上。他們叫著我的名字。但我轉身時……他們不在……他們全都……」

  我坐下來。酷寒的夜晚讓灰石階梯冷如冰塊,涼意透過我的裙子和襯裙,我的雙腿變得僵硬。

  「好冷,」我說,「進屋裡來,我泡杯熱可可給你喝。」

  他沒有回答,繼續盯著黑暗。

  「阿爾弗雷德?」我的手指划過他的手,一時衝動下握住了他的手。

  「別這樣。」他仿佛被雷電擊中般退縮,我連忙將手放回大腿,握成拳狀。我冰冷的雙頰燃燒起來,好似被打了一巴掌。

  「別這樣。」他低語。

  他緊緊閉上眼睛,我觀察他的臉,納悶他閉起來的眼睛現在看到了什麼,以至於在月光照耀成白色的眼瞼下,如此快速地轉動。

  他轉向我,我深吸一口氣。那顯然是夜晚帶來的錯覺,但我從沒看過像他那樣的眼睛。黑暗、空洞、無神。他用失神的眼睛瞪著我,似乎在尋找某樣事物。他開口回答我沒有說出的問題,聲音低微:「我以為一旦我回來……」沒有說完的話飄入黑夜,「我很想見你……醫生說如果我保持忙碌的話……」他的喉嚨里發出一個緊繃的聲音。一個咔嚓聲。

  他自我防禦的表情像紙袋一樣被揉皺,瞬時崩潰。他哭了起來,雙手掩住臉,徒勞地想擋走這些迷亂和困惑:「不,哦,不……別看我……拜託,格蕾絲,拜託……」他埋在手中哭泣,「我是個膽小鬼……」

  「你不是個膽小鬼。」我堅定地說。

  「我為何不能將它自我腦中抹消?我只想將它從我腦中趕走。」他的手掌激動地拍擊太陽穴,我驚恐萬分。

  「阿爾弗雷德!住手。」我試圖抓住他的手,但他不讓它們離開他的臉。我等待,看著他的身體劇烈顫抖,詛咒著我的愚蠢。最後,他似乎平靜了一點兒。「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我說。

  他轉向我,但一語不發,我在那一瞬間,突然了悟,我在他眼中是什麼模樣。他的經歷和我的經驗之間存在著巨大鴻溝。那時,我知道,他永遠不會告訴我,他看見了什麼。我了解到,某些意象,某些聲音,無法分享,也無法消失。

  因此,我沒有再問他問題。我將手放在他臉側,溫柔地將他的頭靠到我的肩膀上。我一動也不動地坐著,而他的身軀在我的身體旁顫抖。

  於是,我們就那樣一起靜坐在階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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