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照片

2024-10-11 02:15:49 作者: (澳)凱特·莫頓

  這是個美好的三月早晨。窗戶下方的粉紅色紫羅蘭盛開,房間內瀰漫著馥郁的花香。如果我在窗台上傾身,往下凝視花圃的話,我就可以看見沐浴在陽光下燦爛生輝的花瓣。再過去是桃花,然後是茉莉花。每年的光景都一樣,未來也會是如此。它永久存在,永遠新鮮,永遠充滿希望,永遠精巧別致。

  我一直在想母親的事。瓦奧萊特夫人剪貼簿中的那張照片。你知道,我終於看了照片,那個夏日的噴泉旁,漢娜對我提起它後不久,我便看到了。

  

  那是一九一六年的九月。弗雷德里克先生繼承了他父親的莊園,瓦奧萊特夫人(南希說,以無懈可擊的禮數)搬出里弗頓莊園,搬到倫敦的連棟樓房去住,哈特福德姊妹則陪同前往,幫助她安頓下來,她們不知將在那兒待多久。

  那時我們只有幾個僕人——南希在村莊中比以往更為忙碌,儘管我很期待阿爾弗雷德的假期,最終他還是無法回來。我們當時都感到困惑不解:他確實是在英國,他的信件告訴我們,他沒有受傷,但他卻得在醫院裡度過假期;甚至連漢密爾頓先生都不確定這意味著什麼。他坐在餐具室里,手上拿著阿爾弗雷德的信,苦苦思考了很久。最後他出現在我們眼前,在眼鏡下揉著眼睛,宣布他的猜測。唯一的解釋是,阿爾弗雷德有秘密軍事任務在身,而他不能明講這一點。這聽起來像是個合理的解釋,否則沒有受傷的男人為何需要住院?

  我們於是接受這個說法,大家沒有再特意提到這件事。在一九一六年初秋,樹葉紛紛掉落,外面的土地開始變得堅硬,準備迎接寒冷的嚴冬,某日我獨自在里弗頓莊園的起居室里。

  我清理好壁爐,將爐火重新點燃,清掃灰塵。用抹布擦拭書桌桌面和邊緣、抽屜把手,將黃銅擦得閃閃發亮。這是每兩天早上都要進行一次的例行工作,就像白天會尾隨黑夜而來一般確定,所以我說不出那天有什麼不同。那天早晨,當我的手指碰到左邊抽屜時,不知為何遲緩、停頓下來,拒絕重新展開清掃工作。它們仿佛看透我心思邊緣跳動的隱秘目的。

  我呆坐了一會兒,茫然若失,動彈不得。我清楚地聽到四周的聲響。外面的秋風狂吼,樹葉拍擊在窗玻璃上啪嗒作響;壁爐架上的船鐘發出持續不斷的嘀嗒聲,數著分秒的流逝。我的呼吸因期待而變得急促。

  我顫抖著手指去拉抽屜。緩慢、小心,同時觀察四周動靜。抽屜拉開到一半,傾斜出軌道時,裡面的東西滾到前面來。

  我停下來。聆聽。滿意地發現我仍是獨自一人。於是我往內偷看。

  瓦奧萊特夫人的剪貼簿就在鋼筆套組和一副手套下面。

  我不能再遲疑了,我已經打開飽藏秘密的抽屜,我的耳朵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我將剪貼簿拿出來,放到地板上。

  我翻著書頁——照片、邀請函、菜單、日記——快速搜尋日期:一八九六、一八九七、一八九八……我看到了,一八九九年的家族團體照,乍看之下很熟悉,但人數有所不同。前排仍坐著哈特福德家族,後面站了兩長排表情嚴肅的僕人。阿什伯利勳爵和夫人、穿著制服的少校、弗雷德里克先生——他們全都比較年輕,尚未受到悲劇襲擊——還有葉米瑪和一位我不認識的女士,我猜她是佩內洛普,弗雷德里克先生逝世的妻子,兩個人都大著肚子。我恍然大悟,一個正懷著漢娜,另一個正懷著命運多舛的男孩,未來,他會因血液無法凝固而死去。一個金髮的小孩單獨站在前排尾端、保姆布朗(那時就很老邁)的旁邊,是戴維,生氣勃勃且神采奕奕,絲毫不知道未來有什麼。

  我的目光從他臉上轉開,搜尋著後排的僕人。漢密爾頓先生、湯森太太、達德利……

  我屏住呼吸,盯著一個年輕女僕的眼神。我絕對沒有認錯。不是因為她像母親,實際上,她一點也不像;而是因為她像我。頭髮和眼睛的顏色更為幽暗,但相似之處非常詭異。同樣細長的脖子,尖尖的下巴,眉毛挑起,似乎特意在擺表情。

  最讓我驚訝的事情遠遠超過我倆之間的相像之處:母親在微笑。哦,如果你不是很了解她,你將無法察覺那是個微笑。那不是個快樂或表示社交禮貌的微笑。笑容很淺,不過是肌肉的抽動,不了解她的人會以為那只是光線造成的陰影。但我看得出來。母親正對著自己微笑。像擁有某種秘密的人偷偷微笑著……

  我為打斷故事對你道歉,馬可斯,但我有個不速之客。我坐在這兒,欣賞紫羅蘭,告訴你我母親的故事時,一個敲門聲傳來。我原本以為是西爾維婭,她又跑來告訴我她男朋友的事或抱怨某位院內老人,但不是她。來的是那位電影製片烏蘇拉。我應該提過她吧?

  「希望沒有打攪到你。」她說。

  「沒有。」我將錄音機放到一邊。

  「我不會待很久。我就在附近,如果回倫敦前不順道來看你一下,好像說不過去。」

  「你去了里弗頓莊園。」

  她點點頭:「我們在拍攝一個花園的場景。光線很完美。」

  我好奇地問起她有關場景的事,想知道故事的哪個部分在今天被重新演出。

  「那是一個追求的場景,」她說,「一個浪漫的場景,我最喜歡的場景之一。」她臉紅了,搖著頭,劉海像窗簾般搖擺。「那很蠢。台詞是我寫的,它們原本只是白紙上的黑字,我背得熟透,我絞盡腦汁想出那些台詞,重寫了好幾次。但今天我聽到演員說出台詞時,還是非常感動。」

  「你很浪漫。」我說。

  「我想是吧。」她歪著頭,「荒謬,不是嗎?我根本不認識真正的羅比·亨特,我從他的詩和其他人寫的觀察中創造出他來。但我發現……」她打住話,抬起眉毛,表情一派謙遜。「我恐怕愛上了我自己創造出來的人物。」

  「你的羅比是什麼樣子?」

  「很熱情。創造力豐富,對生命充滿熱情。」她用手托著腮幫子,思考著。「但我想我最欣賞的是他的希望,那般短暫脆弱的希望。人們說,他是理想幻滅的詩人,但我不這麼確定。我在他的詩中總能讀到正面意涵,他在經歷的恐怖中找到無限可能性。」她搖搖頭,同情使她眯起雙眼。「那一定非常困難。一個天性敏感的年輕男人捲入如此毀滅性的衝突中。我很驚訝他們能夠重新開始他們的人生,若無其事地繼續生活。再度愛人。」

  「我曾經被那樣的年輕男人愛過,」我說,「他去打仗,我們持續通信。通過那些信件,我了解到我對他的感情。還有他對我的感情。」

  「他回來時改變了嗎?」

  「哦,是的,」我柔和地說,「回來的人都改變了。」

  她的聲音變得很溫柔:「你什麼時候失去他的?你丈夫?」

  我好一會兒才了解她話中的含意。「哦,不,」我說,「他不是我丈夫。阿爾弗雷德和我從來沒有結婚。」

  「哦,我很抱歉,我以為……」她對著我梳妝檯上的結婚照片點點頭。

  我搖搖頭:「那不是阿爾弗雷德。那是約翰,露絲的父親。我和他結婚。天知道我們為什麼會結婚。」

  她抬起眉毛,滿臉疑問。

  「約翰很會跳華爾茲,是個很棒的愛人,但不是個好丈夫。我敢說我也不是個好妻子。你瞧,我從來沒想到要結婚,我根本沒有心理準備。」

  烏蘇拉站起身,拿起照片,大拇指漫不經心地沿著頂端撫摸。「他很英俊。」

  「是的,」我說,「就是這點吸引我。」

  「他也是個考古學家嗎?」

  「老天,不是。約翰是個公務員。」

  「哦,」她放下照片,轉身向我,「我以為你們是通過工作認識的,或是在大學。」

  我搖搖頭。約翰和我在一九三八年認識時,我那時壓根兒沒想到我將來會去念大學,成為一位考古學家。我那時在餐廳工作,斯特蘭德大街上的萊恩角屋。晚餐時間,我得為無數的顧客端上無數的炸魚。哈佛斯太太是餐廳老闆,喜歡雇用曾經為上流社會的家庭服務過的人。她喜歡告訴別人,服侍過上流社會家庭的女孩才知道該怎麼擦亮餐具。

  「約翰和我是偶然認識的,」我說,「在舞廳。」

  那時我勉強同意和一位女同事碰面。另一位女服務生。帕蒂·艾弗里奇,我永遠忘不了這個名字。這說來很奇怪,因為她對我而言毫無意義。她是我的同事,我在工作時儘量避開她,這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她是那種不讓別的女人落單的人。她很愛管閒事,一定得知道每個人的心事,隨時準備插手干預。帕蒂一定是覺得我不夠開朗、隨和,社交圈太小,沒有在每個禮拜一早上加入其他女孩的談話,咯咯笑著聊周末的事,於是她開始邀請我去跳舞,不肯放棄,直到我答應於某個禮拜五晚上在馬歇爾俱樂部和她碰面。

  我嘆口氣:「要跟我碰面的女孩沒有來。」

  「但約翰去了?」烏蘇拉問道。

  「是的,」我想起舞廳內煙霧瀰漫,我不自在地坐在角落的凳子上,不斷心焦地環顧人群,尋找帕蒂。哦,我後來見到她時,她滿是藉口,一直道歉,但那時已經晚了。木已成舟。「我碰見了約翰。」

  「你愛上他嗎?」

  「我懷孕了。」

  烏蘇拉的嘴巴張成一個O形,恍然大悟。

  「我們認識四個月後,我就發現我懷孕了。我們在一個月後結婚。那是那時的解決方式。」我改變坐姿,好讓腰部靠在枕頭上,「幸運的是,戰爭介入,我們不用玩愛情遊戲。」

  「他去打仗了?」

  「我們都上了戰場。約翰接受徵召,我去法國的野戰醫院服務。」

  她看起來很困惑:「露絲呢?」

  「她撤退到鄉下,跟一位年老的英國國教牧師和他妻子住在一起。在那兒度過戰爭時期。」

  「那幾年全在那兒?」烏蘇拉震驚萬分,「你怎麼能忍受?」

  「哦,我放假時會去看她,我常常收到信。信中寫著村莊裡的八卦消息和講道壇上的空話,還有當地孩童的悲慘遭遇。」

  她搖搖頭,眉毛沮喪地皺在一起:「我無法想像……離開自己的小孩四年。」

  我不確定該怎麼回答,或如何解釋。一個人該如何坦承母愛並非與生俱來的天性?從一開始,露絲對我來說就像是個陌生人?我從來不曾感受到書籍上所描寫的,神話中所製造的,那種親子之間無可牽絆的親密。

  我想,我的感情早已消耗殆盡,消耗在漢娜,以及里弗頓莊園的其他人身上。哦,我和陌生人相處得很好,我能照顧他們,讓他們安心下來,甚至讓他們安詳地死去。但我發現自己無法再和別人產生親密的感情,我偏好陌生人。我對當母親所必備的感情需求毫無心理準備,在那點上,我可以說是無可救藥。

  烏蘇拉替我回答了那個問題。「我猜想,在戰爭時,」她悲哀地說,「必須作出犧牲。」她握住我的手。

  我微笑,試圖不要覺得自己很虛偽。忖度如果她知道其實我不後悔將露絲送走,而是開心地逃避這個重擔時,她會怎麼想。在隨波逐流,嘗試過一個個瑣碎的工作和十年空洞的關係後,我發覺自己無法將里弗頓莊園的往事拋諸腦後,反而在戰爭中找到了生存目的。

  「因此你在戰後決心成為考古學家?」

  「是的,」我回答,聲音粗啞,「在戰後。」

  「為何選擇考古學?」

  那個問題的答案是如此複雜,因此,我只能簡單地說:「我突然得到頓悟。」

  她很開心:「真的?在戰時?」

  「如此大量的死亡,如此大量的毀滅。世事變得更為清楚。」

  「是的,」她說,「我可以想像。」

  「我發現自己納悶世事的短暫無常。有一天,我想到,人們會忘記這些事情曾經發生過。這場戰爭,這些死亡,這場毀滅。哦,人們暫時不會忘懷,但最後它終將在記憶中褪色。它會躲藏在過去的層層記憶中。在下一代的想像中,它的野蠻和恐怖都會被別的事物取代。」

  烏蘇拉搖搖頭:「難以想像。」

  「但確實會發生。布匿克戰爭、伯羅奔尼撒戰爭,以及阿提密喜安戰爭【8】。它們最後都成為歷史書籍中的章節而已。」我打住話。熱切的對話使我疲憊,喘不過氣。我不習慣在短時間內說這麼多話。我再開口時,聲音變得尖銳:「我變得沉迷於發現過去,面對過去。」

  烏蘇拉微笑著,她的深色眼眸閃閃發光:「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我製作歷史電影。你揭開過去的面紗,而我則試圖重新創造它。」

  「是的。」我說。我從來沒這樣想過。

  烏蘇拉搖搖頭:「我很欣賞你,格蕾絲。你在人生中經歷了那麼多事。」

  「時間帶來的幻覺,」我聳聳肩,「只要一個人活得夠久,他做的事看起來就會比較多。」

  她大笑:「你很謙虛。你的人生並不輕鬆。想想,一個五十幾歲的女人,是個母親,試圖完成大學教育。你的丈夫支持你嗎?」

  「我那時是自己一個人。」

  她睜大眼睛:「那你是如何辦到的?」

  「我半工半讀過很長一段時間。露絲白天去上學,我有個好鄰居,芬巴太太在我工作的晚上會照顧她。」我猶豫了一下,「我很幸運,有辦法付學費。」

  「是獎學金嗎?」

  「可以這麼說。我突然得到一筆錢。」

  「你的丈夫,」烏蘇拉的眉毛因同情而糾結在一起,「他在戰爭中喪生嗎?」

  「沒有,」我說,「他沒喪命。但我們的婚姻因此毀了。」

  她的眼神再度飄移到我的婚禮照片上。

  「他回倫敦時,我們就離婚了。那時,時代已有所改變。每個人都看過和經歷過那麼多事,為了一個你不在乎的配偶勉強維持婚姻似乎毫無意義。他移民到美國,娶了他在法國認識的美國大兵的妹妹。可憐的傢伙,過沒多久,他便死於車禍。」

  她搖搖頭:「很遺憾……」

  「不必如此,不必為了我如此。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知道,我幾乎不記得他。只留下斷斷續續的片段記憶,比較像場夢。想念他的是露絲,她一直沒有原諒我。」

  「她希望你們維持婚姻。」

  我點點頭。老天知道,我沒有給她一個父親是我們長久不合的重要原因之一。

  烏蘇拉嘆口氣:「我在想,費恩以後會不會有相同的感覺。」

  「你和他的父親……」

  她搖搖頭。「我們不會有結果的。」她的語氣很堅決,我知道我最好不要追問。「費恩和我這樣子比較好。」

  「他今天在哪兒?」我說,「我是指費恩。」

  「我母親又在照顧他。她剛告訴我,他們在公園裡買冰激凌吃。」她轉動手腕上的表,看看時間。「老天!我都不知道已經這麼晚了。我該走了,得讓她輕鬆一下。」

  「我確定她不需要輕鬆一下。祖父母和孫子之間的感情很特別,簡單多了。」

  我忖度,祖孫之間一直是這樣嗎?我想可能是如此。一個人對自己的小孩可能會過度溺愛或隨意忽視,但孫子就不同了。母子關係的罪惡感和責任這些重擔消失無蹤。愛的方式變得自由。

  你出生時,馬可斯,我高興得不得了。那些感情帶來奇妙的驚喜。我在數十年前習慣於拒人於千里之外,但隨著你的降臨,我的心突然甦醒。我珍惜你,認可你,用一種幾乎心痛的力量來愛你。

  你慢慢長大,變成我的小朋友。你在我的房子裡跟著我走來走去,在我的書房中宣稱擁有一席之地,在我從旅行中收集的地圖和圖畫上進行探險。你有那麼多問題,而我從來不厭煩於回答。你現在成長為一個頗有成就的優秀男人,而我自負地認為,我自己在那點上也曾經有過某些貢獻……

  「它們一定在這裡。」烏蘇拉說,在袋子裡搜尋汽車鑰匙,準備離開。

  我突然有股希望她留下來的衝動。「我有個孫子,你知道,馬可斯,他是推理小說家。」

  「我知道,」她露出微笑,停止翻尋,「我讀過他的小說。」

  「真的?」我像往常般開心。

  「是的,」她說,「寫得非常好。」

  「你能保守一個秘密嗎?」我說。

  她熱切地點點頭,身子前傾。

  「我從來沒讀過他的小說,」我耳語,「我是說,沒有從頭到尾讀完過。」

  她大笑:「我保證絕對不會說出去。」

  「我非常以他為傲,我試過,真的試過。我每次拿到新書時,都下定決心要讀完它,但不管我覺得內容有多精彩,我都只能讀到一半。我喜歡優秀的推理小說,阿加莎·克里斯蒂之類的,但恐怕我很膽小,現在小說里的血腥描述,我看不下去。」

  「但你在野戰醫院待過!」

  「是的,也許那就是原因。戰爭是一回事,謀殺是另外一回事。」

  「也許他的下一本書……」

  「也許吧,」我說,「但我不知道它何時會出版。」

  「他沒有在寫嗎?」

  「他最近才失去愛人。」

  「我知道他妻子的事,」烏蘇拉說,「我很遺憾。動脈瘤,是嗎?」

  「是的,非常突然。」

  烏蘇拉點點頭:「我父親也因此而過世。我那時才十四歲,正在參加學校的露營,所以不在。」她吐口大氣,「我回到學校時,他們才告訴我。我在離開家前還和他吵了一架,為了某些荒謬的事。我現在都想不起來是為了什麼事。我將車門用力關上,沒有回頭看他。」

  「你很年輕,年輕人都是那樣子的。」

  「我仍然每天會想到他。」她緊緊閉上眼睛,然後張開,將記憶搖走,「馬可斯最近如何?他好嗎?」

  「他幾乎承受不住,」我說,「他自責不已。」

  她點點頭,看起來一點都不驚訝。似乎了解罪惡感和它的特殊感受。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我說。

  烏蘇拉看著我:「你的意思是?」

  「他失蹤了,露絲和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兒。他這一年來幾乎音訊全無。」

  她顯然很迷惑。「但是……他沒事吧?你有他的消息嗎?」她的眼睛試圖讀懂我的眼神,「有沒有電話?信件?」

  「明信片,」我說,「他寄過幾張明信片,但沒寫上地址。我想他不希望別人找到他。」

  「哦,格蕾絲,」她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我,「我替你感到難過。」

  「我也是。」我說。然後,我告訴了她錄音帶的事。還有我多想要找到你。那是我滿腦子唯一想做的事。

  「這樣做很棒,」她強調,「但你要把它們寄到哪裡去?」

  「我有個加州的地址,他很久以前的朋友。我將錄音帶寄到那兒去,至於他有沒有收到……」

  「我想他一定會收到。」她說。

  它們只是善意的安慰,只是一些字眼,但我需要聽到更多。「你這麼覺得嗎?」

  「是的,」她堅定地說,年輕使她肯定,「我確定。而且我知道他一定會回來。他只是需要空間和時間來了解那不是他的錯。他沒辦法改變發生過的事。」她站起身,身子傾向我的床。撿起我的錄音機,溫柔地將它放在我的大腿上。「繼續跟他說話,格蕾絲,」她說,然後她彎向我,吻我臉頰,「他會回家的。你不用擔心。」

  糟糕,我都忘了我的目的,盡告訴你一些你早就知道的事。講得太忘我了:天知道,我沒有時間這樣分心。戰爭正在吞噬法蘭德斯,少校和阿什伯利勳爵屍骨未寒,兩年的屠殺仍舊尚未來臨。如此大量的毀滅。從地球最偏遠地區前來的年輕男子在血腥的死亡華爾茲中跳舞。先是少校,然後,一九一七年十月,是戴維……不。我沒有膽量或心情重新經歷那些創傷,光是說出它們,就已經足以令人心痛。反之,我們將回到里弗頓莊園。一九一九年一月,戰爭結束,漢娜和埃米琳在瓦奧萊特夫人位於倫敦的連棟樓房住了兩年後,終於抵達里弗頓莊園與父親同住。但她們改變了:自從我們上次說過話後,她們長大了不少。漢娜十八歲,即將舉行她的初出社交界宴會;埃米琳十四歲,急於擁抱的成人世界。以往的遊戲無影無蹤。自從戴維死後,「遊戲」便遭到塵封。第三條規則:只能有三個人玩。不多不少。

  漢娜回到里弗頓莊園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回藏在閣樓的中國盒子。我看見她的儀式,但她不知道我在偷看。當她小心翼翼地將它放進布袋裡,拿到湖邊時,我偷偷跟在她身後。

  我躲在伊卡洛斯噴泉和湖之間的小徑上,看著她拿著袋子,越過湖堤,走到老船屋。她靜立了一會兒,然後觀望四周,我急忙俯身躲在樹叢後,因此她沒有看見我。

  她直走到斷崖邊緣,背對著山脊,腳丫站成一直線,前腳的鞋跟頂著後腳的腳尖。她往湖邊走去,數了三步後,停下來。

  她重複這個動作三次,然後跪在地上,打開袋子,從裡面拿出一個小鏟子。

  漢娜用力挖掘。剛開始時很困難,因為湖堤邊鋪了碎石子,但沒多久後,她就挖到下面的泥土,一次可以剷出更多。她不斷地挖,直到她身邊的泥土堆到一英尺高。

  她從袋子裡拿出中國盒子,將它放在幽深的洞中。覆蓋泥土時,她遲疑了一下,再次拿出盒子,打開它,從裡面取出一本迷你書。她打開掛在脖子上的墜飾項鍊,把書收進裡面,然後將盒子放回洞裡,重新開始埋葬。

  我在那時離開她,將她單獨留在湖堤上;我要是再逗留久一點兒,漢密爾頓先生會開始找我,而他的心情可不太好。在樓下,里弗頓莊園廚房忙碌異常。我們正在準備自從開戰以來的第一次盛大晚宴。漢密爾頓先生諄諄告誡,今晚的賓客對哈特福德家族的未來非常重要。

  他們的確是。但我們從來沒料到,他們竟然會那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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