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024-10-11 02:11:54
作者: (澳)凱特·莫頓
在剛剛過去的半個小時裡,風起了變化。還沒到中午,天色就漸漸陰沉下來,傑克預感到快下雨了。他正站在草甸邊上,舉起相機,透過取景器看向遠處的水邊。相機的變焦功能很強,他甚至能拉近鏡頭看清河岸邊的蘆葦梢兒。他對了對焦,讓畫面更加清晰一些,在這種專心致志的狀態下,河邊傳來的流水聲從他的耳畔消失了。
傑克並沒有按下快門。他能沉浸在片刻的靜寂之中就足夠了。
他早就知道附近有條河,他收到的任務簡介里有莊園的地圖。但他未曾意識到,夜裡,在他閉上眼睛準備睡覺時,會聽得見河水的聲音。
這處河段水流平緩。傑克曾和一位駕駛運河小船的人聊過天,那人告訴他,暴雨過後,河水會相當湍急。他當時沒有反駁,卻不怎麼相信這話:泰晤士河全程有太多的水閘和攔河壩,不可能水勢過猛。這條河或許一度激流澎湃,但如今早就無異於鐐下之囚、籠中困獸。
傑克對溪流河水略懂一二。在他成年之前,他家的房子和一條小溪僅一路之隔。大多時候,溪水都快流幹了,可一到雨季,不過短短几個小時,溪流就會充盈起來,奔涌著,翻滾著,怒氣沖沖,飢腸轆轆,日夜咆哮。
他和哥哥本,常常帶著可以充氣的橡皮筏出門,去體驗一下急流泛舟的刺激,因為他們知道,再過些日子,小溪就會恢復之前半死不活、乾涸見底的樣子。
父親總是警告他們橡皮筏很危險,還說發洪水時,曾經有小孩兒被衝進了排水管。但本和傑克卻不以為意,只是彼此交換了幾個眼神,打定主意接下來要先把橡皮筏從車庫裡偷偷弄出去,再溜到馬路對面,然後給橡皮筏充氣。他們不覺得小溪有什麼可擔心的。他們都會水,能保證人身安全。直到有一次,兄弟倆出事了。那是一年夏天,發了洪水,本十一歲,傑克九歲。
遠處,天邊泛起一片金黃,順著河流緩緩傳來沉悶的雷聲。傑克看了眼手錶,發現已近正午。周遭變得有些瘮得慌:朦朧中瀰漫著幾分悚然的氣息,這種明暗際會的天色總是在暴風雨來襲之前才會降臨。
他轉過身,開始朝著莊園往回走。穿過草甸時,他看到有一盞燈亮著,估計是木匠忘了關,他能透過閣樓的窗戶看到亮光。他提醒自己,等會兒回到莊園,給埃洛蒂開了門,讓她進去之後,自己得去把燈關掉。
在他走到馬車行駛的車道上,瞧見院子的大鐵門時,她正在等他。她向他揮手,露出微笑,傑克像昨天傍晚一樣感到一陣戰慄,感到那種抱有濃厚興趣時的極度興奮。
他將這種感覺歸咎於那棟房子。近來,他一直睡得不好,不僅僅是因為麥芽坊里那張床上的墊子極其糟糕。自從來到這兒,他就開始做些奇奇怪怪的夢,倒不是他在當地小酒館裡和人閒扯的那種事,但他在這棟房子裡總是有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是有誰在看著他。
沒錯,笨蛋,他告訴自己,是老鼠在看著你。
但又不像是老鼠。這種有誰在看著自己的感覺讓傑克回想起自己剛剛墜入愛河的那段時光,哪怕是最普通的一瞥都飽含情意,哪怕是自己戀上的女人稍稍揚起的嘴角,都讓他內心深處泛起漣漪。
他在心裡呵斥自己別再添亂,他如今的生活已經夠複雜了。他來這兒,是想說服莎拉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能見見兩個女兒。僅此而已。有可能的話,再順便找到那顆失蹤的鑽石。不過,前提是真有這麼一顆鑽石,但在他看來,很可能這顆鑽石根本就不存在。
傑克走近時注意到,埃洛蒂隨身帶了個行李箱。「這是要搬進來?」他問道。
她騰地一下紅了臉。他喜歡她臉紅的樣子。「我要回倫敦。」
「你的車停哪兒了?」
「我坐火車回去。四個小時以後,我得到火車站。」
「那你一定想進來瞧瞧。」他把頭朝大門一歪,「進來吧。我給你開門。」
傑克本打算收拾行李離開,但讓埃洛蒂進了房子之後,他決定再把羅薩琳德·惠勒給他的資料最後整理一遍,以防自己之前漏掉了什麼細節。羅薩琳德·惠勒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主顧,尋找鑽石的任務似乎也希望渺茫,但傑克畢竟受僱於她,再者,他不喜歡令人失望。
莎拉快要離開他那會兒,常常對他說的一句話是:「傑克,你不要再總想著成為每個人的英雄。你再怎麼做,本也沒法活過來。」她一說這樣的話,他就覺得討厭。可現在,他明白了,她說得沒錯。縱觀自己的職業生涯和長大成人後的這些年,他把精力都用在了做出點兒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上。這樣一來,他就能把當年洪水過後那些被刊登在所有報紙上的照片全部抹掉:那張大一點的照片上面是傑克,驚慌失措,雙眼瞪得大大的,披著一條電熱毯,被抬上了待命的救護車;那張小一點的照片上面是本,那是他的一張學生照,還是那一年早些時候,父親非讓本去拍的,照片中的本梳著一絲不苟的偏分,他平常從來不會那麼整潔。兄弟倆在那場意外中的角色已經被報紙上刊登的文章分配好了,就像一大片厚厚的混凝土似的,完全定了型:傑克是得救的小男孩,而本是少年英雄——他對救生員說「先救我弟弟」,可結果他卻被洪水沖走了。
傑克回頭瞥了一眼房門。半小時之前,他讓埃洛蒂進了那棟房子,自此,他就一直心不在焉。在他解除警報,把門鎖打開時,埃洛蒂就站在一旁。他推開門,埃洛蒂向他道了謝。隨後,在她即將邁過門檻時,她猶豫了一下,問道:「你不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對嗎?」
「不是。」
「你是學生?」
「我是偵探。」
「警方探員?」
「以前是。現在不是。」
他沒再說下去——似乎沒必要主動跟她說,他換工作是因為一場失敗的婚姻——她也沒再追問。短暫的沉默過後,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接著便朝房子裡面走去,身影沒過一會兒就消失了。
從埃洛蒂走進去的那一刻起,傑克始終在和一股幾乎不可遏制的衝動做著鬥爭:他想跟著她。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筆記的第一頁,可不管反反覆覆多少次從頭開始看筆記,他都發現自己一直在開小差,總在猜測著埃洛蒂在幹嗎,她此時此刻在哪兒,她正在哪個房間裡轉悠。有那麼一刻,他甚至起身走到了門邊,然後才意識到自己在幹嗎。
傑克決定沏杯茶,他總得讓自己能有始有終地做完一件事。正當他使勁兒地在茶杯里蹂躪茶包時,傑克感覺到她出現在自己的身後。
他猜她是要來道別的,於是搶先在她開口之前說:「來杯茶?我剛燒了水。」
「好啊。」她聽起來有些驚訝,但他分辨不出那是因為什麼:是因為他請她喝茶而驚訝,還是因為她同意了他的邀請而驚訝?「請加一點點牛奶,不加糖。」
傑克又拿出一個茶杯,精挑細選了一個乾淨一些、杯底沒有茶漬的。兩杯茶都沏好後,他端著去找埃洛蒂,她此時正站在鋪著石子的小徑上。那條小徑可以繞房子一周。
她向他道謝,而後說道:「風雨欲來時的味道真好聞,很少有什麼能比得過。」
傑克表示贊同,接著,兩個人在小徑邊一同坐下。
「那麼,」她嘬了一小口茶,說道,「偵探怎麼會到博物館來撬鎖呢?」
「受僱於人,來這兒找東西。」
「就像是尋寶的人?帶著一張地圖和一應工具,在目的地上畫個叉?」
「差不多吧。但我不畫叉。這趟活兒有些枯燥,就是因為我沒畫叉。」
「那你要找的是什麼?」
他遲疑了一下,想到之前羅薩琳德·惠勒讓他簽的保密協議。對於不守規則,傑克不介意,但他不喜歡不守信。可他還挺喜歡埃洛蒂的,他有種強烈的直覺,自己應該告訴她。「你要知道,」他說,「雇我的那個女人會因為我告訴了你,把我給弄死。」
「那我更想知道了。」
「不關心我的死活,我是看出來了。」
「我跟你保證,不告訴任何人,怎麼樣?我一向信守承諾。」
管他什麼羅薩琳德·惠勒,他就是想告訴她,他都快把自己給憋死了。「我在找一顆寶石,是一顆藍鑽。」
她雙眼圓睜道:「不會是那個拉德克利夫藍吧?」
「那個什麼?」
她打開雙肩包,抽出一本舊書,紙張已經泛黃。
「《愛德華·拉德克利夫——他的一生和愛情》。」傑克念著封面上的書名,「我在教堂墓地里看到過他的名字。」
「這兒以前是他家,至於拉德克利夫藍,顧名思義,是屬於他們拉德克利夫家族的。」
「我頭一次聽說那個寶石還有這麼個名字。我的委託人說,那顆鑽石是她祖母埃達·洛夫格羅夫的。」
埃洛蒂搖了搖頭,顯然她對這個名字並不熟悉。「1862年,愛德華·拉德克利夫從他們家的保險箱裡把拉德克利夫藍取走,他是要在作畫時給他的模特莉莉·米林頓戴。據說,她偷了寶石,然後逃去了美國,這讓拉德克利夫傷透了心。」埃洛蒂小心翼翼地翻著書頁,翻了將近一半才找到一張彩色插圖頁。她指著一張名為《佳人》的畫,說道:「就是她——莉莉·米林頓,愛德華·拉德克利夫的模特,也是他愛的女人。」
傑克看著這幅畫,覺得異常熟悉,緊接著,他反應過來,自己當然會覺得熟悉,他已經見過這幅畫很多次了。每周六,遊客從博物館的禮品店裡出來時,至少有半數的人身上都背著印有這幅畫的袋子。
埃洛蒂畢恭畢敬地從包里又拿出一張照片遞給他。照片中和那幅畫上的是同一個人,但可能是因為這是一張照片的緣故,她褪去了畫作中女神一般的光環,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女人。她很美,但除此之外,她看向攝像師的坦率目光中還有一種魅力。傑克心中一動,感覺有些怪異,仿佛自己正在看的這張照片是某個和自己相識的人,某個讓自己牽掛的人。「這張照片是哪兒來的?」
他焦急的語氣顯然讓埃洛蒂很意外,她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工作時發現的。在我負責保管的檔案里,有一個叫詹姆斯·斯特拉頓的人,存放這張照片的相框就是他的。」
傑克不知道詹姆斯·斯特拉頓是誰,但他心裡卻冒出一個問題,不待多想就脫口而出:「跟我講講他的事。他是做什麼的?怎麼會有人保管他的檔案?」
她思索片刻:「還從沒有人問過我詹姆斯·斯特拉頓的事。」
「我對他感興趣。」他對這個人極其感興趣,可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是為什麼。
她依然有些詫異,但也很高興:「他是一名商人,非常成功的商人——他們家是名門望族,財富、權勢應有盡有——不過,他也是一位社會改革家。」
「社會改革家是指?」
「維多利亞時期有一些旨在改善貧民生活的委員會,其中不少都是由他領導的,而且在他的努力下,貧民的生活也的確好了起來。他的交際面很廣,口才也好,既有耐心,又意志堅定,還樂善好施。在廢除《濟貧法》的時候,他推波助瀾,不僅為貧民提供住所,還為那些被遺棄的孩子提供庇護。他力圖爭取各階層人士的力量——遊說議員,鼓勵富商捐款,甚至到大街上去布施,給吃不上飯的窮人分發食物。他畢生致力於幫助別人。」
「聽起來是個英雄啊。」
「的確。」
傑克不禁想到另一個問題:「像他這樣出身高貴、衣食無憂的人,怎麼會心懷貧民、致力於慈善事業呢?」
「他小時候有一個朋友,兩人的友誼在當時是難以置信的,因為對方是個小姑娘,出身不好,身邊儘是些烏七八糟的人。」
「他怎麼會交這樣的朋友?」
「很長時間都沒人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在日記里對於當時的細節隻字未提。我們只知道這份友情確有其事,因為他晚年時在幾次演講中略微提到過這段友誼。」
「那現在呢?」
很顯然,對於接下來要告訴他的事,埃洛蒂興奮不已。傑克不禁注意到,她微笑的時候,眼睛都亮起來了,燦若星辰。「我前些天發現了一樣東西。在你之前,我還沒跟任何人提過。我一開始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但讀過之後,我知道了。」她又把手伸進背包里,這回拿出一個活頁夾,從中抽出一個透明的塑料文件夾,裡面是一封信,用的是高級紙張,顯然有些年頭了,從一道道摺痕來看,這封信基本上一直都被折起來壓在了什麼地方。
傑克讀了起來:
我最親愛的、我心中永遠唯一的J.:
我現在必須告訴你埋在我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去美國,我也不知道會離開多久。我沒告訴其他人,原因你也清楚。但對於這趟旅程,我激動不已,滿懷希望。
我現在只能告訴你這些,但你不必擔心——等到寄信給你沒有風險時,我會再給你寫信的。
哦,我最親愛的朋友,我會想你的!那天因為有警察窮追不捨,我爬進你的窗子,你能為我打掩護,我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當時,我們兩個誰又能想得到後來的一切呢?
我最親愛的喬,我在信中附了一張照片——好讓你記得我的樣子。我會想你的,任何我能想像出的思念,都不及我對你的這份思念,你也知道,我從不輕易說這樣的話。
期待再次相見的那天,直到那時,我始終是
不勝感激的、永遠愛你的B.B.
傑克抬起頭:「她叫他喬,不是詹姆斯。」
「很多人都這樣。除非公務,其他時候,他一概不用自己的本名。」
「那B.B.呢?代表著什麼?」
埃洛蒂搖搖頭:「那我就不清楚了。但無論B.B.代表什麼,我認為寫這封信的女人,是詹姆斯·斯特拉頓童年時的那位朋友,長大後的她,也就是照片中的女人,成了愛德華·拉德克利夫的模特。」
「你怎麼會這麼肯定?」
「其一,這封信是我在相框背面找到的,相框裡鑲嵌的就是她的照片。其二,據倫納德·吉爾伯特透露,莉莉·米林頓不是這個模特的真名。其三——」
「我喜歡這樣的推測。很嚴密。」
「我還有一個問題沒解決。最近,我發現愛德華·拉德克利夫在1867年去見過詹姆斯·斯特拉頓。不僅如此,他還將自己珍愛的書包和素描簿交給斯特拉頓保管。據我所知,這兩個人沒有什麼交集,我當時並不清楚他們倆之間存在怎樣的聯繫。」
「你現在認為這個聯繫是她。」
「我確定是她。我從沒對什麼事情有過這麼大的把握。我能感覺到。你明白嗎?」
傑克點了點頭。他真的明白。
「無論她是誰,她絕對是關鍵人物。」
傑克看著照片:「我不認為事情是她乾的。我是說,偷鑽石的事。實際上,我確信不是她乾的。」
「基於什麼?一張照片?」
傑克盯著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直視他投去的目光,這一刻,他感覺到一份突如其來的篤定。傑克琢磨著該怎麼解釋這一點,甚至開始煩躁起來。幸好,埃洛蒂沒等他的回答,繼續說道:「我也不認為是她偷的。現在看來,倫納德·吉爾伯特也一樣。讀他這本書的時候,我就感覺到,對於她偷沒偷鑽石的問題,倫納德並不熱衷。後來,我發現了他在1938年發表的第二篇文章,裡面說,他曾直截了當地詢問知情人士,是否認為莉莉·米林頓參與了劫案,知情人告訴他,莉莉實際上並未參與其中。」
「所以鑽石可能真的還在這兒,就像我委託人的祖母告訴她的那樣?」
「嗯,依我看,一切都有可能,雖然時隔這麼久。你的委託人到底是怎麼跟你說的?」
「她說她祖母遺失了一件很珍貴的東西,而且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那件東西就在英格蘭的一處莊園裡。」
「這是她祖母告訴她的?」
「算是吧。她祖母之前中風了,剛剛恢復的時候,像是忽然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急不可待地談論起自己的生活、童年和過往。她提到過一顆對她彌足珍貴的鑽石,說是把它留在了當初念書時的那棟房子裡。我猜,當時她祖母的那些回憶都是零零碎碎的,但老人家過世之後,我的委託人在她祖母的財產里無意間發現了不少東西,這讓她堅信,她祖母是想通過這些東西告訴她,到哪兒去找那顆鑽石。」
「為什麼她祖母自己不來找鑽石呢?我覺得這有點可疑。」
傑克也有同感:「直到目前,我都沒發現什麼寶貝。不過,她祖母確實和這個地方有關係。她去世的時候,把一大筆錢留給了在這兒辦博物館的那個機構,有了這筆錢,博物館才成立的。正是因為這一點,我的委託人才弄到許可,讓我住在這兒。」
「她是怎麼跟他們說的?」
「說我是個攝影記者,為了完成一項工作在這兒待兩個星期。」
「所以她並不介意歪曲事實。」
回想起羅薩琳德·惠勒指示他像小獵犬一樣到處挖來挖去,傑克笑了笑:「她告訴我的話,她都相信是真的,我對這一點並不懷疑。平心而論,似乎有一樣證據印證了她的說法。」他把手伸進口袋,拿出一封信的複印件。那是前些天羅薩琳德·惠勒通過電子郵件發給他的。「信是露西·拉德克利夫寫的,她應該是——」
「愛德華的妹妹——」
「沒錯。這封信是她1939年寫給我委託人的祖母的。」
埃洛蒂把信上的內容快速瀏覽了一遍,接著朗讀了其中一段。「『你的來信讓我深感不安。我不在意你在報紙上看到了什麼,或是對其做何感想。你不必按你說的那樣做,我堅持這一點。無論如何,你可以來看我,但絕對不要把它帶來。我不想要它,永遠也不想再看到它。它給我的家庭,還有我本人,曾帶來極大的困擾。它是你的。記住,它歷經萬難才落到你手裡,我想讓你留著它。如果你非得想著它,那就當它是一件禮物吧。』」她抬起頭,「信里沒有明確提到鑽石。」
「是的。」
「她們說的很可能是任何東西。」
他同意她的話。
「你知道她在報紙上看到了什麼嗎?」
「也許是和那顆藍鑽有關的事?」
「也許吧,咱們很有可能會弄清楚的,但眼下,也只能猜測而已。你之前說,你有張地圖,是真的嗎?」
傑克注意到她說了「咱們」,他喜歡她這麼說。他告訴她自己馬上就回來,然後,進了麥芽坊,去拿放在床尾的那張地圖。傑克拿著地圖回到小徑邊,把它交給她:「這是我的委託人整理出來的,參照了埃達·洛夫格羅夫的遺物和她中風之後說起的那些事。」
埃洛蒂將地圖展開,擰著眉頭,細細看了片刻工夫,隨即露出了微笑,並且輕輕笑了起來。「哦,傑克,」她說道,「很遺憾,但我得告訴你,這不是什麼藏寶圖。這張地圖源自一個故事,講給小孩兒聽的故事。」
「哪個故事?」
「還記得昨天我跟你說的故事嗎?就是我舅姥爺小時候聽過的那個故事,他那些年因為戰爭住在這兒,後來,他把故事講給我媽媽聽,我媽媽又講給我聽。」
「記得,怎麼了?」
「地圖上的這些地方——林中空地,精靈小丘,住著佃農的河灣——這些都是故事裡講到的地點。」埃洛蒂柔柔一笑,將地圖折好,還給了他。「你委託人的祖母曾經中風,也許她只是忽然想到了一段童年的回憶?」她略帶歉意地聳了聳肩,「恐怕我給不了什麼更有用的信息了。不過,想想看,你委託人的祖母知道我們家代代相傳的故事,這還挺有趣的。」
「我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在我的委託人盼著我能給她帶回去一顆鑽石的時候,這樣的巧合可不會讓她像想像中那麼開心。」
「我對此很抱歉。」
「這不怪你。我敢肯定,你也不是故意要破壞一個老太太的美夢。」
她笑了:「說到這兒……」她開始把東西往背包里裝。
「離你那班火車出發還有好幾個小時呢。」
「的確,但我得走了。我占用了你這麼多時間。你那麼忙。」
「也是。等我把這張地圖記熟了,我覺得我該去看看樓上的衣櫥,沒準兒能在衣櫥裡面找到通往納尼亞[23]的入口呢。」
她被逗得哈哈大笑,而傑克覺得,那仿佛是他憑一己之力所取得的勝利。
「你知道,」他繼續試探著說,「我昨晚一直想著你。」
她的臉頰再一次染上了緋色:「真的?」
「你身上還帶著那張照片嗎?你母親的那張,昨天你給我看過?」
埃洛蒂倏地嚴肅起來:「你覺得你可能知道那張照片在哪兒拍的?」
「不妨讓我再看看。要知道,我在尋找仙境之門的時候,可是花了不少時間把花園搜了個遍。」
她把照片遞給他,一側的嘴角微微抿著——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仍然希望他真的能幫到她,這讓她看起來很可愛。
傑克想要幫她一把。(傑克,你不要再總想著成為每個人的英雄。)
他說想再看看那張照片,也不過是個託詞——他不想讓她這麼快就走——但當他再看到那照片,看清了上面的常春藤、建築物的一隅和光線的角度時,他便清楚地知道照片上的地方是哪裡,就像是剛剛有人告訴了他似的。
「傑克,」她說,「怎麼了?」
他微笑著將照片還給她:「要散散步嗎?就一小會兒。」
埃洛蒂走在他的身旁,和他一同穿過教堂墓地,來到最裡面的一角,停了下來。他瞥了她一眼,露出一絲鼓勵的微笑,而後,假裝對另外幾座墓碑感興趣的樣子,慢悠悠地走開了。
她把屏住的一口氣緩緩吐出來,因為傑克沒找錯地方。這兒就是照片裡的場景。埃洛蒂一眼就認出來了,照片就是在這兒拍的。儘管二十五年過去了,這裡卻沒怎麼變。
埃洛蒂本以為自己會難過,甚至會有點氣憤。
但她沒有。這是一處美好且安寧的地方。一個年輕女人在生命戛然而止之前,在這裡度過了人生的最後幾個小時。思及此,埃洛蒂是高興的。
站在這兒,眼前的常春藤幾乎占領了整個墓園,環繞在耳邊的只有墓地的靜寂,埃洛蒂生平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她跟母親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自己不必永遠活在母親留下的影子裡,畏首畏尾,照著影子的輪廓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勞倫有才有貌,取得過巨大的成功,但埃洛蒂意識到,她們之間最大的不同卻不是這些,而是她們對待生活的態度:勞倫活得無所畏懼,而埃洛蒂則始終在防備著失敗。
她現在覺得,自己也許應該時不時地更灑脫一些。去嘗試,然後,當然啦,偶爾也會失敗。去接受生活本就一團糟的事實,去接受有時會犯錯的事實,更何況,有時候錯誤也根本算不上錯誤,因為生活的軌跡並非一條直線,因為在生活之中,我們每個人每天都要做出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決定。
這倒不是說忠誠不重要,因為埃洛蒂堅信它是重要的,只不過——也許,只是也許——事情不是她一直以為的那樣非黑即白。就像她父親和蒂普一直以來跟她說的那樣,一生很長,人生不易。
反正,她又有什麼資格去評判?昨天,埃洛蒂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討論婚宴場地的問題上。聽著那些好言相勸的女士們滔滔不絕,她雖然客客氣氣地點著頭,心裡卻清楚,她們談論各式各樣的糖果盒,問她為什麼「不想走那條路」,不過是在迷惑她。而這期間,她一直都在盼著回伯奇伍德莊園看看,再去見見那個來自澳大利亞的男人,他似乎覺得她會相信他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
她昨天就在想,當她第一次把卡羅琳拍的照片拿給他看時,自己為什麼會過於坦白,那完全不是她的風格。她說服自己,那不過是因為疲憊,因為當天的情緒在作祟。這種解釋貌似合情合理,她幾乎也信以為真了。可今天,當他從草坪那邊轉過拐角,出現在她的視野里,她才恍然大悟,自己之所以過於坦白跟疲憊和情緒都沒什麼關係。
「你還好嗎?」他站在她的身邊問道。
「比我之前想的要好。」
他笑了:「那麼,從那片天空來看,我猜咱們也許該考慮一下離開這裡。」
他們剛要從墓地離開,雨就下了起來——豆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砸下來,能把人澆成落湯雞。傑克說:「我從沒想過英格蘭的雨能下這麼大。」
「你在開玩笑嗎?我們這兒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下雨。」
他開懷大笑,她感到某種極為愉快的心緒一閃而過。他的胳膊都濕了,她覺得心裡升起一股無法抵擋的衝動,一股欲望,她想要伸手去觸碰他裸露在外的皮膚。
雖然毫無理智可言,她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兩個人一起朝著房子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