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02:07:33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早晨他告訴醫生說,他要留在這兒,等著運送病人的汽車來了再走;瑪爾坷特小姐可以坐他的警車一同離開。最好讓瑪爾坷特小姐離開這裡,孩子的死使她的神經又緊張起來,而且誰也說不準,其餘的病號是否都能活下去。第二天,他們把孩子埋葬了,用的是他們能弄到的唯一的棺木。這口棺材本來是為大人製作的,但是在這種氣候里這種事是不能耽擱的。斯考比沒有參加鮑爾斯牧師主持的葬禮,但是貝羅特夫婦都去了,此外還有威爾遜和幾個法庭遞送傳票的,醫生則留在招待所里忙著照料病人。斯考比在稻田裡匆忙地轉了一周,同負責農業的官員談了談灌溉的問題。他有意躲開正在舉行的葬禮。過了一會兒,把有關灌溉的各種事都談完了以後,他又走到商店裡,坐在堆放著各類罐頭的一個黑暗的角落裡:果醬罐頭、菜湯罐頭、黃油罐頭、餅乾罐頭、牛奶罐頭、馬鈴薯罐頭、巧克力罐頭……他在等著威爾遜。但是威爾遜並沒有來:也許葬禮弄得所有人都有些受不住,又都回到區專員的住房裡喝酒去了。斯考比走到下面的碼頭上,看著沿河向海駛去的帆船。有一次他發現自己把腦子裡的思想大聲地講了出來,仿佛在對一個坐在身邊的人講話:「為什麼你那時候沒有讓她淹死?」一個法院傳票遞送員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斯考比離開這裡,向小山上走去。

  鮑爾斯太太正在招待所外邊呼吸新鮮空氣,她像是服用什麼藥物似的非常認真地往肚子裡吸氣。她站在那裡,嘴一張一閉,吸進一口又呼出一口。鮑爾斯太太招呼了一句:「下午好。」她保持著緊張的姿勢,馬上又吸了一口氣,「你沒有去參加葬禮,少校?」

  「沒有。」

  「鮑爾斯先生和我很少能同時參加一場葬禮,除非在我們度假的時候。」

  「還會有別的葬禮嗎?」

  「也許還要有一個,我想。其餘的人慢慢都會好起來。」

  「哪個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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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老太太。昨天夜裡病情又惡化了。本來一直都很好。」

  斯考比仿佛心安了一些,同時又感到自己太冷酷無情了。他說:「那個男孩子沒有問題嗎?」

  「沒有。」

  「羅爾特太太呢?」

  「她還沒有脫離危險,但是我想她會好起來的。她已經恢復知覺了。」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死了嗎?」

  「知道。」鮑爾斯太太開始擺動手臂,齊肩舉到頭頂,再落下來。接著她又做了六次踮腳尖。

  斯考比說:「我希望我能做點兒什麼,幫幫忙。」

  「你會朗讀嗎?」鮑爾斯太太一邊踮起腳尖,一邊問。

  「我想我還可以。」

  「你可以給那個男孩子讀點兒什麼。他感到厭煩無聊,這對他很不好。」

  「我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一本書?」

  「布道室里有的是。有好幾書架。」

  隨便做些什麼總比無事可做好。斯考比走到布道室,發現果真如鮑爾斯太太所說,裡面有許許多多的書。斯考比不怎麼讀書,但甚至是他的眼睛也看得出,這些書完全不適合讀給一個生病的孩子聽。霉跡斑斑的維多利亞後期的作品,書脊上印的書名都是些《布道二十年》《遺失與尋獲》《狹路》《傳道士的警告》。過去某個時候,顯然有人發起過為布道團圖書館募集圖書的活動,這裡的幾書架宗教讀物就是從國內搜刮的結果:《約翰·奧可森亥姆詩集》[54]《人類的漁夫》。斯考比從架上隨便取下一本,轉身又回到招待所去。鮑爾斯太太正在藥房裡調藥。

  「找到什麼了嗎?」

  「找到了。」

  「這些書都沒有問題,」鮑爾斯太太說,「從國內寄出來以前委員會都審查過。有的時候人們寄來一些非常不合適的東西。我們在這裡教孩子識字可不是叫他們以後讀一讀小說呀。」

  「不,我想不是的。」

  「讓我看看你挑了一本什麼。」

  斯考比第一次看了看這本書的名字:《班圖人中的一個主教》。

  「一定很有意思。」鮑爾斯太太說。斯考比帶著懷疑地表示同意。

  「你知道他在哪兒。你可以給他讀一刻鐘——不能再多了。」

  老太太已經搬進了最裡面的那間屋子——小女孩在裡面死去的那間,酒糟鼻子的男人移到鮑爾斯太太稱之為健康恢復室的屋子,這樣,中間的一間就給了男孩子和羅爾特太太兩個人。羅爾特太太面對牆躺著,閉著眼睛。一眼就可以看到,他們終於把她一直緊握在手裡的集郵簿拿開了,現在這本集郵簿放在床旁邊的一張椅子上。男孩子看著斯考比走進來,一雙眼睛因為發燒顯得特別明亮有神。

  「我叫斯考比。你呢?」

  「菲舍爾。」

  斯考比有些拘束地說:「鮑爾斯太太叫我來給你讀一點兒什麼。」

  「你是幹什麼的?軍人嗎?」

  「不是,我是警察。」

  「你要給我讀的是殺人的故事嗎?」

  「我想不是。」他信手把書打開,翻到的一頁是一張照片:一個穿著長袍的主教坐在鐵皮屋頂的小教堂外邊的一張硬椅上,周圍是一群班圖人,個個對著照相機咧著嘴笑。

  「我喜歡聽殺人的故事。你辦過殺人的案子嗎?」

  「沒有辦過你說的那種需要偵查線索、追捕兇手的真正的謀殺案。」

  「那麼你的殺人案是什麼樣的?」

  「打起架來的時候也會扎死人的。」為了不擾亂羅爾特太太,他的話音很低。羅爾特太太躺在那裡,一隻拳頭攥緊放在被單上面,她的拳頭比網球大不了多少。

  「你帶來的書叫什麼名字?也許我讀過。我在小船上讀了一本《金銀島》[55]。海盜的故事也不錯。你那本書叫什麼名字?」

  斯考比含含混混地說:「《班圖人中的一個主教》。」

  「什麼意思?」

  斯考比深吸了一口氣。「你知道,主教是主人公的名字。」

  「可是你剛才說一個主教。」

  「對了。他真正的名字叫阿瑟。」

  「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兒不帶勁兒。」

  「確實。但這個主人公本人就不帶勁兒。」突然,在斯考比的眼光從孩子身上挪開的時候,他發現羅爾特太太並沒有睡著,她正兩眼盯著牆壁,聽著這邊的談話。斯考比信口開河地說下去:「真正的英雄是班圖人。」

  「班圖人是什麼人?」

  「他們是一些特別兇狠的海盜,出沒於西印度群島,凡是從大西洋那一帶過往的船隻,他們都要打劫。」

  「阿瑟主教追捕這些人嗎?」

  「是的。這本書也有點兒像偵探小說,因為他是英國政府的一個秘密情報人員。他化裝成一個普通的水手在一艘商船上幹活,這樣班圖人就可以把他俘虜過去了。你知道,他們總給普通水手一個加入他們海盜船的機會。如果是個高級船員,他們就把他的眼睛蒙起來,叫他走蹺板。這個人混到海盜裡頭,把他們的暗號、巢穴和打劫的計劃都打聽清楚了,當然了,他是準備時機一到就把他們出賣。」

  「這個人可不太地道。」男孩子說。

  「就是。後來他愛上了班圖人頭頭的女兒,這時候他就變得不帶勁兒了。可是這是故事快完的事兒了,咱們講不到這個地方。在這以前有很多打仗和殺人的故事。」

  「聽起來還有意思。開始吧。」

  「好,你知道,鮑爾斯太太告訴我,我今天只能在這兒待一會兒,所以我只把這本書的大概意思跟你說一說,咱們可以明天再開始。」

  「也許你明天不在這兒了。也許又發生了謀殺案什麼的。」

  「但是這本書我不拿走,我把它留給鮑爾斯太太。這是她的書。當然了,她讀的時候也許同我讀的不太一樣。」

  「你就開始吧。」男孩子哀求說。

  「是的,開始吧。」對面床上一個低低的聲音說,聲音是那麼低,如果他沒有抬起頭來看到她正望著自己,也許會認為這是自己的幻覺而根本不去理會。她的兩隻眼睛在瘦成一條的臉上出奇的大,像是一個孩子的一樣。

  斯考比說:「我一點兒也不會朗讀。」

  「快點兒吧,」男孩子不耐煩地說,「誰都會朗讀。」

  斯考比發現自己的眼睛正盯視著一個段落開始的地方,那上面寫著: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第一眼見到這個大陸的情景,我一生中的最美好的三十年今後將在這裡辛勞地度過。斯考比緩緩地說:「從他們離開百慕達群島的那一刻起,那艘低矮、細長的黑船就在他們後面尾追不舍。船長顯然非常不安,因為他每隔一會兒就用望遠鏡把這隻怪船打量一番。夜幕降臨的時候,它仍然跟在他們後面;破曉後,他們第一眼望到的仍然是這艘黑船。阿瑟主教思忖道,會不會我就要見到我尋找的對象了?是班圖人的頭子『黑鬍子』呢,還是他的嗜血成性的二頭目呢……」他翻了一頁,思路暫時被一張照片打斷了:主教穿著白衣服,繫著神職人員衣領,戴著遮陽帽,正站在三柱門前,用球板擋住一個班圖人投過來的板球。

  「念呀。」孩子催促道。

  「……瘋子達維斯,人們這樣叫他也許是因為他發起火來像個瘋子,會把全船的水手都從蹺板上轟到海里去。事情很明顯,布勒船長害怕發生最糟的事,他把所有的船帆都升了起來。有一段時間,他們看來很可能把這艘怪船甩在屁股後頭了,可是忽然間轟隆一聲,海面上傳來一聲炮響,一顆炮彈落在他們船前面二十碼遠的海面上。布勒船長把望遠鏡舉到眼睛上,把阿瑟主教從船橋上喊下來。『老天爺,海盜旗!』在全體船員裡面,布勒船長是唯一知道阿瑟此行目的的人。」

  鮑爾斯太太邁著輕快的步子走了進來。「好了,就念到這裡吧。今天已經夠多的了。他給你念什麼了,吉米?」

  「《班圖人中的一位主教》。」

  「我希望你喜歡這本書。」

  「棒極了。」

  「你真是個懂事的孩子。」鮑爾斯太太稱讚說。

  「謝謝你。」另外一張床上一個聲音說。斯考比又一次不很情願地轉過頭,看了一眼那張年輕的遭受生活蹂瞞的面孔。「你明天還接著念嗎?」

  「別麻煩斯考比少校了,海倫。」鮑爾斯太太責備她說,「他得回海港去。沒有他,那裡的人就要彼此謀殺了。」

  「你是警察?」

  「是的。」

  「我從前認識一個警察——在我們家鄉……」話沒說完,她已經沉沉入睡了。斯考比站了一會兒,看著她的臉。那像是占卦人的紙牌,這張臉清清楚楚地顯示出她的經歷——航程、失去親人、疾病。再擺一次牌也許就可能推算出她的未來。他把集郵簿拿起來,翻到扉頁上,那上面寫著兩行字:「給海倫,你親愛的父親,於海倫十四歲生辰。」再翻開的一頁是巴拉圭的郵票,各種長尾巴小鸚鵡的裝飾畫——那種兒童喜歡收集的帶畫的郵票。「我們得給她找幾張新的。」他悲哀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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