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02:07:30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這一天晚上,他們又聚集在一起喝酒,但是大家的情緒都很低,連貝羅特也不再像過去那樣誇誇其談了。德魯斯說:「好了,明天我就走了。你走不走,斯考比?」

  「我想我也走。」

  貝羅特太太說:「你們需要的東西都搞到了嗎?」

  「凡是我需要的都搞到了。那個輪機長是個好樣兒的,他都在腦子裡準備好了,我的一支筆簡直跟不上。他一住嘴,馬上就暈倒了。支持著他的就是這個——『咱的責任』。你們知道,這些人——這些還走得動路的——走了五天才到了這兒。」

  威爾遜說:「他們在海上沒有護航的嗎?」

  「他們出發的時候是編成一支船隊的,可是這艘輪船發動機出了故障——你們知道現在的航行規則,誰也不等瘸鴨子。他們落在大隊艦艇後面,落後了十二小時的航程。正在他們拼命想趕上的時候,船被水雷擊沉了。潛艇指揮官把潛艇浮上水面,給他們指示了方向。他說如果不是海上巡邏艇隊叫他歸隊,他會牽引這隻救生船一段路的。你們看,這種事不能怪任何一個人。」可「這種事」馬上浮現在斯考比的腦子裡——張著小嘴的孩子、捏著一本集郵簿的枯瘦的手臂。他說:「我想醫生要是抽得開身,會到咱們這兒來一趟的。」

  他心神不寧地走到室外陽台上去,把身後的紗門仔細關好。一隻蚊子馬上嗡嗡地向他的耳邊飛來,蚊子沒有一分鐘停止轟鳴,只是在向皮膚飛落的時候,才發出像俯衝轟炸機般的低沉音響。臨時病房裡亮著燈,那裡面的全部痛苦都沉重地壓在斯考比的肩頭上。仿佛是,他卸掉了一個職責,只是為了再擔起另外的一個。這個職責是要他同所有的人共同承擔的,但是這並不能給他些許安慰,因為有時候他感到,認識到這一職責的只有他一個人。在「平原城市」里,一個人也可能改變了上帝的旨意[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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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生從台階走上了陽台。「你好,斯考比,」他語調低沉,拱縮著肩膀,「到外邊來透透氣?夜間這個地方對人的身體可不好。」

  「那些人怎麼樣了?」斯考比問。

  「我想,救不過來的只有兩個。也許只有一個。」

  「那個小女孩?」

  「她活不到明天早上。」醫生的口氣顯得很突然。

  「她清醒過來了嗎?」

  「一直沒有完全清醒過。有的時候要找爸爸,也許她還以為是在小艇上。他們在船上始終瞞著她——騙她說她的父母在另外一隻小船上。當然了,他們已經通過信號聯繫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她會不會把你當成她的爸爸?」

  「不會,我有鬍子。」

  斯考比又問:「小學教員怎麼樣了?」

  「瑪爾坷特小姐?她沒有什麼問題。我給她服了不少溴化物乳劑,讓她在天亮以前好好休息一下。她需要的就是這個——還有就是趕快到一個什麼地方去。你們警車裡有沒有她的地方?她最好離開這裡。」

  「只裝得下我和德魯斯,還有我們的傭人和行李。我們一回去馬上就派車來。幾個走得動路的人都好嗎?」

  「都還可以。」

  「那個男孩兒和那個老太太呢?」

  「那兩個人都能恢復過來。」

  「那個男孩兒是什麼人?」

  「他原來在英國上預備學校。父母在南非,認為他到南非去會安全一些。」

  斯考比帶著些躊躇問道:「那個年輕女人呢?拿著集郵簿的那個?」他自己也不了解是怎麼回事,縈繞在他的腦子裡的是那本集郵簿,而不是她的臉,還有鬆鬆地套在手指上的訂婚戒指。她好像是孩子裝扮成的一個成年人。

  「我不敢說,」醫生說,「如果她能熬過這一夜的話——也許——」

  「你太累了,是不是?進去喝杯酒吧。」

  「可不是,我不想在這兒讓蚊子叮死。」醫生打開了陽台的門,一隻蚊子在斯考比的脖子上叮了一口。斯考比根本不注意蚊子叮不叮自己,他一步一步、腳步有些遲疑地順著醫生的來路走去,走下陽台的階梯,走到下面坎坷的岩石路面上。鬆動的小石塊在他的靴子下面滑動。他想到了佩倍爾頓。在這樣一個充滿了苦難的世界裡想要得到幸福,這是多麼荒謬的想法啊!他已經把自己的生活需求減少到最低限度:照片已經收在抽屜里,死者也已置於腦後;一條磨剃刀的皮帶、一副生鏽的手銬作為室內的裝飾品,只不過如此而已。但是他還生著眼睛,他想,也還有耳朵。指給我看一個幸福的人,我就會指給你自私、邪惡——或者是懵然無知。

  走到招待所外邊,他又停住了腳步。如果一個人不知道底細,室內的燈光會給人一種平和、寧靜的印象,正像在這樣一個萬里無雲的夜晚,天上的星辰也給人一種遙遠、安全和自由的感覺一樣。他不禁問自己:一個人會不會也對這些星球感到悲憫,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如果他走到人們稱之為問題的核心的時候?

  「啊,是斯考比少校。」說話的人是這裡的牧師的妻子,她像護士一樣穿著白衣服,灰白的頭髮從前額向腦後梳成一道道的,像是風化了的起伏的岩石。「你來看一看嗎?」她有些不以為然地問。

  「是的。」他說。他想不起該怎樣回答,他無法向鮑爾斯太太描述他坐臥不寧的心情,他腦海里的驅之不去的畫面,以及他對自己的職責、對自己的悲憫的那種無能為力的可怕的感覺。

  「進來吧。」鮑爾斯太太說。斯考比像個孩子似的順從地跟在她的後面。招待所一共有三間屋子,那些還有行動能力的人被安置在第一間。這些人服了大量安眠藥以後,睡得很香甜,好像剛做過有益健康的運動似的。第二間屋子是那些很有希望復原的用擔架運來的病人。第三間屋子很小,只放著兩張床,由一個帘子分隔開,一邊是那個嘴唇乾裂的六歲的女孩兒,一邊是仰面昏睡的年輕女人,她手裡還攤著那本集郵簿。一個淺碟子裡燃著一盞油燈,在兩張床中間投下昏暗的陰影。「假如你想幫忙的話,」鮑爾斯太太說,「你就在這裡待一會兒,我要上藥房去一趟。」

  「藥房?」

  「原來廚子住的屋子。得儘量把地方利用起來呀。」斯考比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心裡感到一陣發冷。他的肩膀哆嗦了一下,說:「我替你去不成嗎?」

  鮑爾斯太太說:「別不通情理了。你會配藥嗎?我就去幾分鐘。如果看著這個孩子不成了,你就叫我。」如果她給斯考比時間的話,他就會想出一個藉口來,但是鮑爾斯太太話一出口,人已經走出屋子了。斯考比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頹然坐下。當他向床上的孩子望去時,他仿佛看到她頭上擎著一塊領聖體時的白紗,但這只不過是映在枕頭上的燈光和他的頭腦耍的把戲。他用手把頭遮住,不想再看。他自己的孩子死的時候,他正在非洲。他一想到自己躲過了這個場面,心裡就感謝上帝的仁慈。但是他現在才知道,歸根結底,一個人還是無法真正逃避一件事的。只要是人,就必須歷盡生活的辛酸。如果你某一天因為走運、另一天又由於怯懦,某件事被你逃脫開,或遲或早你還會遇上第三次的。他對著手掌不出聲地祈禱著:「噢,上帝,在鮑爾斯太太回來以前,千萬別讓什麼事情發生吧。」他可以聽到孩子的沉重的、不均勻的呼吸聲,好像她正扛著一件重物極其吃力地爬一個漫長的山坡。想到他自己無法替她背負這一重擔,他的心簡直都要碎了。他想:年復一年,做父母的無時無刻不處於這種感覺中,而今我為什麼連幾分鐘都想逃避呢?他們活著的每一個小時,不都是看著自己的孩子一點點地接近死亡嗎?他又開始禱告:「主啊,照看著她吧。給她寧靜吧。」呼吸停了一會兒,哽咽住,又非常吃力地恢復過來。從手指縫裡他看到這個才六歲大的孩子面孔活像一個干苦力工作的人那樣扭曲著。「主啊,」他祈禱說,「給她寧靜吧。把我的寧靜永遠取走,只要你能給她寧靜。」他的手上涔涔冒出汗珠。「主……」

  他聽到一聲微弱、沙啞的呼喊:「爸爸。」他抬起頭,看到一雙充滿血絲的藍色眼睛正盯著他。他毛骨悚然地想:這就是我自認為已經逃避掉了的。他很想大聲叫鮑爾斯太太,只是他已經叫不出聲來了。他看到孩子的胸口急促起伏著,想喘過一口氣來再喊一聲那個具有千鈞分量的字。他走到床前邊說:「唉,我來了,親愛的。別說話。我就在這兒。」小油燈把他緊握的拳頭的影子投到被單上,映入她的眼帘里。她似乎想笑,臉又一次扭曲起來。斯考比把手拿開。「睡吧,親愛的,」他說,「你困了,睡覺吧。」他仔細埋葬起來的一個記憶回到腦子裡。他把手帕拿出來,折了只小兔子,讓小兔腦袋的影子落在她身旁的枕頭上。「這是你的小兔,」他說,「讓它跟你一起睡覺吧。它趴在你旁邊,等著你睡覺。睡吧。」汗珠從他的臉上流下來,他的嘴嘗到了同眼淚一般的鹹味。「睡吧。」他讓小兔的耳朵上上下下地動著,動著。過了一會兒,他聽見鮑爾斯太太站在他身後低聲說:「別弄這個了,」她的語氣很嚴厲,「孩子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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