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11 02:06:43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德魯斯親自帶著他的外勤警察隊來到希望號上。船上的一個乘務員正在舷梯口等著他們,船長想邀請他們先到房艙里去喝兩杯酒。率領海上警衛隊的一名軍官在他們之前就已經到了。喝酒是兩周舉行一次的例行公事的一個常規——建立起友好氣氛。接受了這種款待,檢查人員就更容易叫這位中立國的船長吞咽搜查船隻的苦藥丸了,而且沒有長官在場,在船橋底下執行任務的檢查人員也會更順利地進行工作。趁頭等艙的旅客檢驗護照的時候,一隊外勤警察著手檢查他們的房艙。另外一些人這時正在貨艙里進行搜索——一件枯燥乏味、毫無希望地翻尋大米袋的工作。尤塞夫是怎麼說來著?「你們找到過一小顆鑽石嗎?你想有一天會搜查到嗎?」再過幾分鐘,當幾杯酒下了肚,關係變得相當融洽以後,斯考比就該進行檢查船長臥艙的不愉快的工作了。現在,這場時斷時續的談話主要是海軍中尉在進行著。
船長擦了擦自己胖嘟嘟的黃臉說:「對英國人我當然是從心眼裡感到欽佩的。」
「我們也不喜歡這樣做,你知道,」中尉說,「做一個中立國的國民真是背運。」
「我的心對你們的偉大鬥爭充滿了欽佩。」葡萄牙船長說,「我心裡根本沒有惱怒的份兒。我們國家的人有的感到惱怒,我可不這樣。」他的臉淌著汗,眼球布滿了血絲。他一個勁兒地談自己的心,但是斯考比卻覺得,要找到他的一顆心,非要在他那肥胖的軀體上開一個又深又長的口子不可。
「你太好了,」中尉說,「你這種態度值得讚揚。」
「再來一杯葡萄酒,先生們?」
「我可以再喝一杯。這種酒在岸上是喝不到的,你知道。你呢,斯考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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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了,謝謝。」
「我希望你們用不著讓這條船在這裡再停一夜了,少校!」
斯考比說:「我看在明天中午以前你們不大可能離開這兒。」
「我們會盡力去做,當然了。」中尉說。
「我以名譽擔保,先生們。我發誓,你們在我的乘客里找不到壞人。至於水手——我全都了解。」
德魯斯說:「這不過是例行公事,船長,我們不得不履行一下。」
「抽一支雪茄吧,」船長說,「把那支紙菸丟了。這是一盒特製的。」
德魯斯點著一支雪茄,沒想到這支雪茄卻發出火花,噼噼啪啪地響起來。船長咯咯地笑了。「這是我在開玩笑,先生們,無傷大雅的玩笑。我這盒雪茄是為朋友們準備的。英國人特別富於幽默感。我知道你們不會生氣的。要是德國人,就要生氣了;英國人不會。很好笑,不是嗎?」
「很有意思。」德魯斯不高興地說。他把雪茄放在船長遞過來的菸灰缸里。可能船長用手指開動了一個機關,菸灰缸開始丁零零地奏起了一個小調。德魯斯又嚇得一哆嗦。他早就該回家度假了,神經很不穩定。船長一邊笑一邊淌汗。「瑞士人,」他說,「了不起的民族,也是中立的。」
一個外勤警察走進來,遞給德魯斯一個條子。德魯斯把它傳給斯考比。斯考比看到紙條上寫的是:據一個被通知解僱的乘務員說,船長在浴室里藏匿了信件。
德魯斯說:「我得到下邊去看看,讓他們快著點兒。你來嗎,伊萬斯?謝謝你的葡萄酒,船長。」
房艙里只剩下斯考比同船長兩人了。這一部分工作是他最厭惡的:這些人並沒有犯罪,他們只不過違反了戰時航行法強加給輪船公司的條例而已。在搜查的時候誰也說不準會翻出什麼東西來。一個人的臥室是他生活中的隱私部分,搜查抽屜的時候說不定無意中會了解到他的一些醜事:某些有失體面的小東西像髒手帕似的被塞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在一堆亞麻衣物底下也許會發現他想忘掉的一件傷心物。斯考比禮貌地說:「船長,我想我得看看了。你知道,這不過是走走形式。」
「這是你的職責,少校,你應該做的。」葡萄牙人說。
斯考比敏捷、熟練地進行檢查,無論什麼東西他動過以後總是按照原來的樣子擺好,像是一個非常細心的主婦。船長背對著斯考比站著,看著窗外的船橋;看起來他不想在他的客人做這件令人惱恨的工作時讓他為難。斯考比很快就檢查完了,他把裝著保險套的盒子關上,仔細地放回櫃櫥的上層抽屜里,同手帕、俗氣的領帶和一小包髒手帕放在一起。「都完了嗎?」船長轉過頭來,客氣地問道。
「那兒還有一扇門,」斯考比說,「通到什麼地方?」
「那不過是浴室、廁所。」
「我想我最好還是看一眼。」
「當然了,少校,但是那裡面沒有什麼秘密的地方好藏東西。」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當然不。這是你的職責。」
浴室里沒有擺什麼東西,也髒得要命。浴盆邊上凝聚著一圈灰色肥皂沫,腳下的瓷磚汪著髒水。問題是,必須很快地確定東西藏在哪裡。如果拖延的時間太長,對方勢必會發現他已經掌握了什麼情報。他必須做出一副辦理例行公事的樣子——既不能太馬虎,也不能太認真。「用不了多少時間了。」他裝出一副快活的樣子說,並從修面鏡里看到一張肥胖的、安詳的面孔。當然了,情報可能是假的,乘務員只不過是想製造點兒麻煩而已。
斯考比打開藥品櫥,把裡面裝的東西很快檢查了一遍:擰開牙膏的蓋子,打開刮面刀的盒子,用手指在刮鬍膏里探了探。他自己也沒期望在這裡面找到什麼。但是做這些事卻給了他思索的時間。接著他又走到水龍頭前面,放了點兒水,把手指伸進每個出水孔里摸索了一陣。他的目光落到地板上:這裡不可能藏匿任何東西。舷側的玻璃窗:他查看了幾個大合葉,把裡層窗戶開合了幾次。每次轉過頭他在鏡子裡總是看到船長的面孔:安詳,耐心,帶有某種自得的神色。這張臉一直對他說著「沒找到哇,沒找到哇」,就像孩子們在玩的一場遊戲。
最後,該輪到抽水馬桶了。斯考比把木蓋掀開,在蓋子和瓷桶之間什麼東西也沒發現。他的手摸到放水的拉繩,鏡子裡第一次顯出緊張的神色:棕色的眼睛不再望著他的臉,開始盯視著另外一個地方。斯考比隨著那目光望去,他看到自己的手緊握著拉繩。
貯水箱裡沒有水嗎?他很想知道。他扯了一下拉繩,水管發出一陣汩汩的響聲,呼隆一下水衝下來了。斯考比轉過頭來,葡萄牙人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得意的神情說:「你看見了,少校。」就在這一分鐘,斯考比明白了。我太不仔細了,他想。他掀起貯水箱的蓋子。在蓋子下面挨不著水的地方,一封信用膠帶貼在上面。
他看了一下收信人的姓名、地址——萊比錫弗里德里希大街[19]一位格羅內爾太太。他嘴裡不停地說:「真對不起,船長。」因為聽不到回答,他把頭抬起來。在船長的肥胖、灼熱的面頰上,淚水正追趕著汗珠簌簌地往下淌。「我得把它拿走,」斯考比說,「上報……」
「啊,這場戰爭,」船長突然喊起來,「我多麼恨這場戰爭。」
「我們同樣也有不少理由恨它,你知道。」斯考比說。
「一個人給女兒寫封信,就把自己毀了。」
「女兒?」
「是的。她現在是格羅內爾太太。你打開看看吧,你會明白的。」
「我不能這樣做。我必須把它交給新聞檢查官。為什麼你不等著到里斯本再寫呢,船長?」
這個人已經把他肥胖的身軀靠在浴盆邊上,仿佛他沒有力氣再肩負這一沉重的擔子了。他像個小孩似的不住地用手背抹眼淚——一個樣子不招人愛的孩子,一個小學裡的蠢頭蠢腦的胖孩子。一個人在同聰明、美麗或者有功名權勢的人作戰時,心中可能毫無憐憫之情,但是對於誰也不喜愛的人卻不能這樣做;無情地逼壓一個可憐蟲,會使你胸中壓上沉重的磨石。斯考比知道自己該把信拿起來然後轉身走開;他的同情心對這件事並沒有好處。
船長嗚咽地說:「如果你有女兒你就會了解的。你就沒有。」他的話帶著指責的口氣,仿佛沒有兒女是一樁罪惡似的。
「我沒有。」
「她非常惦記我。她愛我。」船長說。他抬起了淚水模糊的面孔,好像要使對方相信自己這一不太可能的表白似的。「她愛我。」他淒悽慘慘地重複道。
「但你為什麼不在里斯本寫?」斯考比又問了一句,「為什麼冒這個險?」
「我很孤單,我沒有妻子。」船長說,「一個人心裡有話要說,不能老是等著啊!而且到了里斯本以後——你知道那種情況——又是會朋友,又要喝酒。我在里斯本有個小女人,她連我的女兒也吃醋。我同她總是吵嘴,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一個星期以後我又得出發。可是在開始這次航行之前,我隨時都有寫信的時間。」
斯考比相信他說的話。他的故事很不合情理,所以倒可能是真實的。即使在戰時,有的時候一個人也需要運用一下聽信別人言語的官能,只要這樣做不使這種官能進一步萎縮的話。他說:「真對不起。我實在無能為力。也許不會有什麼事的。」
「你們當局,」船長說,「會把我列入黑名單。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不論哪條船雇我當船長,領事都不會發適航證書。我會在岸上挨餓要飯的。」
「這種事在處理過程中,」斯考比說,「免不了出一些差錯。檔案擱錯了地方什麼的。也許你就聽不到下文了。」
「我要禱告。」船長不抱什麼希望地說。
「為什麼不?」斯考比說。
「你是英國人。你不會相信祈禱的。」
「我也是天主教徒。」斯考比說。
船長抬起一張胖嘟嘟的臉立刻打量起斯考比來。「你也是天主教徒?」他滿懷希望地喊道。他第一次開始懇求起來。他好像在一個陌生的國土上遇到了一個老鄉。他開始談起他在萊比錫的女兒;他拿出一個破舊的錢包,從裡面取出一張發黃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同他一樣毫無風度、肥胖年輕的葡萄牙女人。這間窄小的浴室悶得透不過氣來,船長反覆地叨念著說:「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他突然發現了他同斯考比的一些共同經歷:淌血的心窩裡插著利劍的石膏像,懺悔室簾幕後的悄聲低語,聖衣和聖血液化[20],黑洞洞的小教堂和複雜的禮規,以及在這一切背後的對上帝之愛。「在里斯本,」他說,「那個女人正等著我呢,她要把我拖回家去,把我的褲子藏起來,不讓我一個人到外面去。每天就是喝酒、吵架,直到上床。你知道是怎麼回事的。我在里斯本根本不可能給我女兒寫信。她那麼愛我,她在等著我。」他把自己的一條肥胖的大腿移動了一下,繼續說,「那種純潔的愛。」說著,他又哭起來。在懺悔同渴望的遼闊的領域裡,他倆是有很多共同的東西的。
這種密切關係給了船長勇氣,他打算從另外一個角度試一試。他說:「我是個窮人,可是我攢了一點兒錢……」他絕對不敢對一個英國人行賄,這只是他對兩人信仰的同一宗教所能表示的一點兒最真誠的敬意。
「很對不起。」斯考比說。
「我有英鎊。我要給你二十英鎊……五十英鎊。」他央求道,「一百……這是我的全部積蓄了。」
「這是辦不到的。」斯考比說。他迅速地把信放在口袋裡,轉過身去。在走到房艙門口時他又回頭看了一眼,他最後看到的是,船長正在用頭磕撞馬桶上的蓄水箱,臉頰上的皺褶里滿是淚水。當斯考比走進餐廳同德魯斯會合時,他感到胸口上壓著一塊磨石。我多麼恨這場戰爭,他在想,他用的詞句同船長的一字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