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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部 第一章 一

2024-10-11 02:06:05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威爾遜坐在貝德福德旅館的陽台上,裸露出來的白里泛紅的膝蓋頂著鐵欄杆。這是一個星期日,大教堂的鐘聲叮叮噹噹地響著,招呼人們去做晨禱。在邦德街的另一邊,穿著深藍色運動罩衫的年輕的黑人姑娘們坐在中學臨街的窗邊,正在進行一項似乎永遠也做不完的工作:想個法子把她們的金屬線般剛硬的頭髮捲起來。威爾遜捋著他前不久才蓄起來的上須,一邊等著自己要的杜松子酒,一邊夢想著。

  

  他對著邦德街坐著,臉側向一邊,望著大海。從他白皙的皮膚可以看出,他從大海那邊來到這個港口該是多麼新近的事,他對街對面的女學生缺乏興趣同樣也說明這一點。他好像晴雨計上的一隻落在後面的指針,在它的同伴早已移向「風暴」之後,自己卻仍然指著「晴朗」。陽台下面的街道上,一些黑人職員正向教堂走去,但是他們穿著湛藍和鮮紅色的亮麗奪目的午後禮服的妻子們一點也沒有引起威爾遜的興趣。陽台上,除了一個留著大鬍子、裹著頭巾、向威爾遜招攬給他算命的印度人以外,就只有威爾遜一個人:這不是白人到旅館來的時刻——他們現在都在五英里外的海灘上,但是威爾遜還沒有汽車。他感到自己幾乎無法忍受孤寂。學校兩邊的鐵皮屋頂都向大海一邊傾斜著,當一隻禿鷲落下來,威爾遜頭頂上的波紋鐵皮就發出一陣哐啷哐啷的響聲。

  從停泊在港口的一支商船隊裡走下三個高級船員,沿著碼頭踱了過來,立刻有一群戴著學生帽的小男孩把他們圍住。小孩們像唱兒歌似的反覆喊著一句話,隱隱約約地傳進威爾遜的耳朵里:「船長要基格基格[1]嗎?我姐姐是漂亮的中學女教員。船長要基格基格嗎?」大鬍子印度人望著寫在信封背面的幾個計算式緊皺著眉頭——是占星術的公式還是計算花銷的數字?當威爾遜低頭再向大街望去的時候,幾個船員已經從孩子們的包圍中衝出來了,可是,這群小學生又把一個沒有結伴的水手簇擁起來。他們像打了勝仗似的領著他向警察局附近的一家妓院走去,好像是在送他去託兒所。

  一個黑人僕役拿來了威爾遜要的杜松子酒,威爾遜一口一口地慢慢呷著,因為他沒有別的事可做,除非回到他那間骯髒、悶熱的房間裡去讀小說——或者讀一首詩。威爾遜很喜歡詩,但是他只是暗地裡啜飲著,仿佛在服一劑什麼藥水。不論走到什麼地方,他總是隨身帶著《黃金詩庫》[2],不過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嘗——飲一口朗費羅,再喝一口麥考萊和曼甘[3]:「繼續訴說吧,如何才華虛擲,被出賣的友情,愛情中遭盡戲弄……」威爾遜欣賞的是浪漫主義的詩篇。為了裝點門面,他手邊總有一本華萊士[4]的作品。他熱切地希望自己在表面上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他蓄著鬍鬚就像繫著某個俱樂部的領帶一樣——這是表示他是一個普通人的最好的標誌,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卻泄露了秘密——一雙棕色的小狗似的眼睛,一隻雪達犬的眼睛,這雙眼睛這時正憂鬱地凝視著邦德街。

  「對不起,」一個聲音說,「你是威爾遜嗎?」

  他抬起頭來,看見一個中年人。他穿著人人必穿的卡其短褲,生著乾草顏色的長瞼。

  「是的,我就是。」

  「我能坐在你這張桌子嗎?我是哈里斯。」

  「歡迎你,哈里斯先生。」

  「你是非洲聯合公司新派來的會計嗎?」

  「是的。喝一杯酒嗎?"

  「我想喝一杯檸檬汁,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中午我不能喝酒。」

  印度人從他的桌子邊站起來,滿懷敬意地走過來說:「您記得我,哈里斯先生。也許您願意同您的朋友講講我的才能,哈里斯先生。也許您這位朋友願意看看我的這些介紹信……」一沓骯髒的信封始終攥在他的手裡,「都是來自社會名流。」

  「走開。快滾,你這老騙子。」哈里斯說。

  「你怎麼會知道我姓什麼?」威爾遜問。

  「在一份電報上看到的。我是電報檢查員,」哈里斯說,「這個鬼工作!這個鬼地方!」

  「我在這裡就看得出來,哈里斯先生,您已經交了好運了。如果您肯同我一起到浴室里待一小會兒……」

  「滾開,甘加丁[5]。」

  「為什麼要到浴室?」威爾遜問。

  「他總是在那裡給人算命。我想也許那是唯一沒人打擾的地方。我從來沒想到問他這個。」

  「在這裡待了很久了嗎?」

  「待了他媽的十八個月了。」

  「很快就該回家了吧?」

  哈里斯越過鐵皮屋頂凝望著港口。他說:「船去的方向都不對頭。但是只要我一回到家,你就再也不會在這裡看到我了。」他把聲音壓低,一邊喝檸檬汁一邊惡狠狠地說,「我恨透了這個地方。恨透了這裡的人。恨透了這些討厭的黑鬼。不能這麼叫他們,你知道。」

  「我的傭人似乎還過得去。」

  「誰的傭人都過得去。那些人是真正的黑人。可是這些人,你看,你看下邊那個戴羽毛披巾的人,他們連真正的黑人也算不上,都是些西印度群島人,海岸一帶都被他們霸占了。商店的職員也好,市議員也好,文職官員也好,律師也好——我的上帝。在保護領地倒沒有什麼。我對真正的黑人沒有任何意見。上帝給了我們不同的膚色。可是這些人——噢,我的上帝!政府害怕他們。警察局害怕他們。你看看下邊那個人,」哈里斯說,「看看斯考比。」

  一隻禿鷲扇動著翅膀,在鐵皮屋頂上走動了兩步;威爾遜的目光投向斯考比。他順著這個陌生人的指點,不怎麼感興趣地望過去,他覺得這個單獨走在邦德街上的身材粗矮、頭髮灰白的人並沒有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他不知道這是一個人永遠也不可能忘記的時刻之一:記憶已被刻上一個小小的傷疤,只要幾件事情同時出現,這傷口就要發疼——中午杜松子酒的酒味、陽台下的花香、波紋鐵皮屋頂的叮噹響聲,一隻醜陋的大鳥拍著翅膀移到另一個棲息的地方。

  「他非常喜歡他們,」哈里斯說,「還跟他們睡覺呢。」

  「那是警察制服嗎?」

  「是。我們的警察大軍多麼偉大!『失去了他們就永遠無法找到』[6]——知道這句詩嗎?」

  「我不讀詩。」威爾遜說。他的目光隨著斯考比在這條沉浸在陽光里的街道上移動著。斯考比停下來同一個戴白色巴拿馬草帽的黑人談了幾句話;一個黑人警察從他身邊走過,非常灑脫地給他敬了一個禮。斯考比繼續走下去。

  「說不定他還接受敘利亞人的賄賂,要是能知道實情的話。」

  「敘利亞人?」

  「這裡是個地道的巴別塔[7],」哈里斯說,「西印度人、非洲人、真正的印度人、敘利亞人、英國人,在市政建設局工作的蘇格蘭人,還有愛爾蘭傳教士、法國傳教士、阿爾薩斯的傳教士。」

  「敘利亞人在這裡幹什麼?」

  「賺錢。內地的所有商店都是他們開的,這裡的商店大部分也都是他們開的。他們還做鑽石生意。」

  「我想這裡鑽石很多吧。」

  「德國人出的價錢很高。」

  「他的妻子不在這裡嗎?」

  「誰?噢,你是說斯考比。當然了,就在這裡。如果我有這麼一個老婆,說不定我也要去跟黑人睡覺。你不久就會見到她。她是這裡的知識分子,喜歡藝術、詩歌,還為船隻失事的海員舉辦過藝術展覽。你知道這類東西——飛行員寫的充滿異國情調的詩啊,輪船司爐畫的水彩畫啊,教會學校學生的烙畫啊,等等。可憐的老斯考比。還要喝一杯杜松子酒嗎?」

  「再喝一杯吧。」威爾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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