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西遷
2024-10-11 02:03:36
作者: 徐興無
正月里,關東聯軍還是同西北軍交鋒了。
由河內太守王匡率領的關東聯軍先頭部隊,到達洛陽東北的河陽津渡口,打算渡黃河南進。董卓派出兩支人馬迎敵。一支向平陰渡進發,做出從這裡渡河進擊的態勢;另一支則悄悄地從小平津渡河,向北行進了一段,再向東繞至敵後。王匡的人馬遭受慘敗,幾乎全軍覆沒。關東聯軍銳氣大挫。
很快,董卓作出了一個具有長久戰略意義的選擇,遷都長安。
進軍京師的期間,董卓明白了一個道理,大漢確實如袁本初所言:恩澤深厚,兆民戴之。今天下大亂,但大漢天子這個名稱,可以成為一切舉措的最正當的藉口。京師是大漢二百多年的首都,這裡根基牢固,難以動搖,要控制天子,進而自己稱帝,必須把天子挾持到自己的根據地——關西。
他準備迅速行動,先將天子遷出京師,自己率部分西北軍擊垮關東聯軍。這一方面是考慮到關東聯軍的威脅;另一方面,董卓得到了一個情報:南匈奴單于於扶羅率數千騎兵與河北諸山谷黃巾的一支——郭太所率白波谷黃巾合兵一處,寇掠郡縣,兵馬已至河東平陽。如果他們渡過黃河,從東京洛陽去西京長安的通道將被切斷。
董卓在正式召集公卿商議遷都之前,上表奏請拜河南尹朱俊為太僕。作為自己的副手,他對朱俊在軍事上的才幹十分欣賞。先帝駕崩之際,河北諸山谷的黃巾曾經寇掠河內,逼進京師,朱俊就任河內太守,帶著家兵將黃巾擊退。董卓想讓他謀劃洛陽一帶的軍事。可朱俊將軍對董相國派來的使者說:「國家西遷,必負天下之望,以成山東之釁,臣不知其可也。」
使者說:「相國召君受拜而君拒之,沒有問君遷都之事而君卻言之,這是何故?」
「做相國之副,非臣所能勝任;遷都不是個好辦法,這是國事之所急。臣辭所不堪,言其所急,正是做臣子應該做的。」
董相國還是議論遷都了,他打算先耐著性子和這班文臣們講道理。他說:「高祖都關中,十有一世;光武都洛陽,於今也十有一世了。我看了《石苞讖》這部秘書,上面說宜遷都長安,以應天人之意。」
一陣沉默之後,司徒楊彪出來說:「移都改制,是天下的大事。從前關中遭王莽之亂,殘破不堪,故光武皇帝改都洛陽,歷年已久,百姓安樂。今無故捐棄宗廟、園陵,恐百姓驚動,必亂如沸粥。至於《石苞讖》,乃妖邪之書,豈可信用?」
董相國又道:「關中肥饒,故秦得以吞併六國。且隴右出產木材,杜陵有孝武皇帝的陶灶,作磚瓦,一朝可辦。至於百姓,何足與議。如有作亂,我以大兵驅之,別說是西去長安,就是東去滄海,也可辦到!」
楊彪還在爭辯:「天下動之至易,安之甚難,請明公三思!」
董相國的耐心有些不夠了:「公欲阻礙國之大事嗎?」
太尉黃琬也不知趣,對董相國說:「正是因為此乃國之大事,楊公之言,難道不值得明公考慮嗎?」
董相國聽了,沉下了臉,不作回答。
司空荀爽見勢不好,怕這二位再這麼迂下去,就掉了腦袋。趕忙出來對他們說道:「相國難道高興遷都嗎?山東兵起,非一日可禁,故而遷都以圖之,此乃是秦、漢開國時的形勢。」
董卓聽了,面色緩和,宣布散會。
會後,楊、黃二人又上駁議。
二月五日乙亥,董相國以災異之故,策免楊、黃,以光祿勛趙廉為太尉,太僕王允為司徒。
楊、黃二人有些怕了,親自去給董相國賠不是,董相國也是個好面子的人,馬上拜他們為光祿大夫。
現在,董相國還是放心不下,他還想到了一個威脅,那就是自己的根據地關西地帶,駐紮著西北軍的總節度皇甫嵩將軍。此人與自己有隙,會不會在後面對自己下手。他與皇甫將軍之間的隙縫可謂越來越大了,也可以說是發展到了仇恨的地步了。
董相國進了洛陽,就打聽得皇甫將軍的叔父、已故護羌校尉皇甫規將軍有一後妻,寡居京師。
董相國聽人說皇甫家的寡婦年輕貌美,而且寫得一手好字。董相國想起來,自己從前受皇甫規將軍節度時,接到的軍令板上,確實是一筆好章草。
董相國出身職業軍人,身邊儘是些狐媚妖姬,沒見過什麼大家風範的女人,於是他派人以重金作為聘禮送到皇甫家門前。第二天,皇甫家的寡婦輕車來到相國府,跪在門口,向相國婉言陳辭,謝絕婚事。
董相國見她果然儀範出眾,風采動人,頗是垂涎。可是她居然敢不從命,董相國怒火中燒,他讓侍者拔出刀來,圍住這個弱小的女人,說道:「孤之威令,欲令四海風靡,哪有一婦人能夠抗命的?」
誰知皇甫家的寡婦是個烈性子,她站起身便罵:「你這個羌胡之種,毒害天下,還不夠嗎?妾之先人,清德傳世,夫君皇甫氏,文武上才,為漢忠臣。當初,你不是他手下的走卒嗎?竟敢對長官的夫人行此非禮?」
董相國在自家大門口,被一個女人破口大罵,還被揭了老底,怒不可遏,他下令衛兵將皇甫家的寡婦綁在馬車上,鞭杖齊下。
皇甫將軍的妻子對打手說:「何不下手重些,請乾脆點吧!」不一會兒就斷了氣。
董相國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心悸。
他不敢貿然地調動皇甫嵩,於是先調京兆尹蓋勛回來做議郎。與京兆尹毗鄰的扶風郡正是皇甫將軍的駐地,蓋勛又是皇甫的老戰友,調他進京,可以觀察皇甫嵩的反應。
帝國的左將軍皇甫嵩手上有三萬兵馬,蓋勛一接到調令,就去找皇甫嵩,勸他舉兵聲討董卓。皇甫將軍告訴他等等再說。
董相國這裡等不及了,他又征拜皇甫嵩進京擔任城門校尉。
皇甫嵩的長史梁衍對皇甫將軍說:「將軍如果去了,小則受困辱,大則遭禍殃。現在天子先來長安,董卓自留洛陽,不如以將軍之眾,迎接至尊,然後奉詔討賊。袁氏逼其東,將軍迫其西,董卓可擒也!」
皇甫將軍擺擺手,命人準備車馬去洛陽。蓋勛見狀,也一同去了。
董相國放了心,他還提升蓋勛為越騎校尉。這是因為有一天開軍事會議,朱俊向董相國說了一套戰術。董相國最討厭別人在自己面前奢談軍事,他對朱俊一揮手:「孤百戰百勝,決之於心。卿勿妄說,觸亂軍法,髒了我的刀!」
蓋勛立即反駁:「往古之時,殷高宗武丁,英明過人,尚且求人箴諫,何況是您呢?反而要杜人之口?」
董相國先是一愣,然後大笑:「二位愛卿,孤剛才失禮了!」
初平元年(190)二月十七日丁亥,天子的車駕西遷長安。
立國四百多年的大漢,到了她的劫期。
董相國命部分軍隊負責驅趕京師吏民西遷,將西京的國政委與王允。自將精兵屯駐於畢圭苑。董卓是不打算回來的,也不允許今後還有人回到關東,於是他下令燒毀大漢立於洛陽的宗廟、宮殿、各級官署直至民宅。財物也是他所關注的,於是國庫蕩然,京師的富室幾乎都以謀逆罪而被西北軍的軍事法庭草草判決,家財悉數沒收運往長安。董相國覺得這些東西還不夠他將來的開國費用,又密令呂布率人開掘大漢列祖列宗的陵墓和一些公卿的墓冢。
京師周圍二百里內,人煙絕跡,雞犬之聲不聞;西去路上,百姓飢餓倒斃,備受兵士抄掠,積屍盈路,野狗豺狼,成群出沒。
只有一樣東西,董相國和他的將士們都看不上眼,那就是大漢皇家圖書館和太學裡汗牛充棟的典籍。董相國覺得,這些竹簡和絲帛是製作火把的絕好材料,當然他的兵士們還作了發揮,他們將大批的帛書當作車篷和口袋。這些典籍是大漢最值得驕傲的寶藏,在秦始皇用大火和酷刑掃蕩文化之後,大漢開國初期的帝王們一點一滴地從民間將五經六藝以及諸子百家之言收至中央,又網羅博士,召收弟子,研讀經典,培育出一門門的學問。財富可以迅速地複製,而文化則逝者如斯。當初光武皇帝定都洛陽時,用馬車從關中長安以及全國各地往洛陽運送典籍,共計兩千輛次。這次西遷,王允特別讓人搶救圖書,可惜只運出七十車,路上又丟棄了大半。董相國的這把火,使得大漢最為深遠的立國根基毀於一旦。以後的王朝,只能將從民間收集到的古文寫本的五經立為官學,而大漢發展出的熔天地人為一爐的博大而實用的今文經學,至今都尋不出個真面目了。
蔡邕現任五官中郎將,奉駕西遷去了。他不知道,他立在太學裡的石經,已被焚燒太學的大火烤焦、發脆,在一陣大雨之後,轟然裂斷,紛紛倒塌。
蔡中郎的心也和石經一樣焦熱,當然,他已經顧不上擔憂石經了,因為發生了一件更令他擔憂的事情:他的愛女文姬失散了。
文姬與父親走散了,她茫茫然不辨東西,只覺得京師到處是火、兵、馬、刀、劍、血、淚。忽然,她迎頭碰上一隊西北軍,這群軍士騎在馬上,押著幾輛牛車,叫囂著而來。
文姬躲閃不及,被兵士抓住。她大聲分辯,兵士們哈哈大笑,對她哇里哇拉喊了一通,把她扔到車上。她明白,這些人不是羌就是胡,不通漢語。上了車,文姬就嚇暈過去了。車上全是婦女,車身四周的木欄上,系滿了血淋淋的人頭。她們告訴文姬:這些,都是她們的丈夫。她們是京師郊區的民眾,二月的今天,是他們祭祀土地神的社日,當祭祀正在進行時,來了這隊軍士,他們開始了屠殺。
等到文姬醒來時,她們已到了河東境內的黃河渡口。這裡等候著匈奴的兵馬,他們是來趁火打劫的,而且與董相國的軍士們進行奴隸貿易。羌胡乃至匈奴,這些民族在當時之所以是徹頭徹尾的野蠻民族,就在於他們從來都把自己種族之外的人當作牲畜財產,因為在他們的文化之中,還沒有人類這個詞語。
文姬被賣到了南匈奴於扶羅單于手下的左賢王部落。
當時,全世界有三個最大的城市,其一是長安,其二是羅馬,其三是洛陽。由於長安早已殘破,因此洛陽是東方最值得驕傲的城市。她的城牆所包圍的面積就達十點一平方公里,其城牆東西九里,南北六里,因為九六為陰陽大數。全城計有十二個城門,筆直的大道,貫穿全城。二十四條主幹道,每條寬達二十至四十米。北宮的主體建築德陽殿,是天子的禮堂,陛高二丈,可容萬人。她的一切街道、宮室、神壇、公園、宅第、民居、糧倉、作坊、學校、天文台、氣象台,都是以天上的星宿和地上的山河為依據建造的,體現了當時華夏民族的建築、工藝乃至哲學的最完善的境界。在那個時代,出現這樣的都市,其意義比現在那些擁有無數個摩天大樓的都市要大得多。她是大漢文化培育出的碩果,如果這個成熟的果實能被大漢的繼承者消化掉,倒不啻為一件好事。可惜的是,她被一個破壞者無情地糟蹋了。
三月五日乙巳,暴雨如注,天子抵達長安,先住在京兆府官舍,過了些時,才將長安的舊宮殿草草修葺了一下搬進去。朝政暫由王允主持。王允帶著九歲的天子遊覽了長樂、未央等著名的宮殿,當然,有的已是遺址了。王允希望這個少年天子能從這些巍峨的宮殿之中,感受到大漢開國君主的英雄氣息。果然,不多久,天子喜歡上了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