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
2024-10-11 02:02:43
作者: 徐興無
皇甫嵩將軍開始於中平二年(185)六月與閻忠談話之後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特別是對在平定叛亂中武裝和強大起來的帝國軍隊及其統帥們的擔憂。因為,皇甫嵩將軍出身邊將家族,他知道,黃巾動亂之前,帝國就在周邊地區與其他民族進行了長期的戰爭,這場戰爭比黃巾之亂的規模要大得多,因而鍛鍊出一大批勇敢善戰的軍人和將領以及地方豪強。他們當中,既有像皇甫家族這樣的忠誠於大漢的鷹犬,也有武裝到牙齒、嗜血成性的豺狼。他們甚至會和敵人聯手反叛主人,或者,放縱敵寇,脅迫主人。
就在皇甫將軍攻破冀州黃巾之際,即中平元年(184)十一月,邊郡北地郡的先零羌和隴西郡枹罕、河關二縣的武裝民眾,公開反叛帝國,他們的軍事首領是金城郡湟水一帶的歸附大漢的月氏胡人北官伯玉和漢人李文侯,政治領袖是金城郡的富戶豪強邊章和韓遂。叛軍擊殺了帝國西北邊郡的軍政長官、護羌校尉泠征和金城太守陳懿,並攻打四周的郡縣,向帝國的核心地區逼進。二年三月,叛軍東進,寇略舊都長安附近的左馮翊、右扶風以及京兆尹三輔地區,朝野震動。詔令左車騎將軍皇甫嵩出鎮長安,討伐叛軍。
就在皇甫將軍厲兵秣馬之際,由於開罪大長秋趙忠的事情,他在六月份被奪印削戶。好在朝廷委派了司空張溫出任車騎將軍,以執金吾袁滂為副,拜董卓為破虜將軍、周慎為蕩寇將軍,並轄於張溫。這個陣容,皇甫將軍還比較放心。
他解甲回府,不過他並不閒著,他在等待,等待他出馬的那一天,這一天一定會來的。
一天,從他的家鄉安定郡來了個人,自稱是王符的家人。皇甫將軍一聽,馬上讓他進來。這是個中年人,穿著喪服。他對皇甫將軍說:「家父過世前,囑咐我將他的著作帶給將軍。」他解開一隻布囊,拿出幾大捆竹簡。
這位過世的人字節信,帝國西北邊陲的大儒、思想家和政治理論家,他是馬融、張衡、崔瑗等大學者的朋友,也是皇甫將軍的已故叔父皇甫規將軍的摯友。當年皇甫規將軍解官回鄉,太守來了都不見,而王符一到,將軍竟然驚遽而起,衣不及帶,倒履出迎,援手而入,同坐歡語。思想家不願讓自己的精神受到世俗的束縛,更不願意讓純潔的理想去碰撞污濁的現實,所以他甘心做一個隱士,用他自己的稱呼,叫做「潛夫」。可這個隱士並沒有遠離塵世,娛情山水,而是觀察、思考、寫作。他將畢生的思想,寫成一部巨大而系統的著作,對大漢帝國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風俗和社會生活等各個方面都作了批判。皇甫嵩將軍如獲至寶地打開了竹簡,書名一下子映入了眼帘:《潛夫論》。
由於是帝國的邊民,王符在《潛夫論》中,特地用了四個章節討論了帝國的邊患問題,分別命名為「勸將」、「救邊」、「邊議」和「實邊」。這,引起了皇甫嵩將軍更為濃厚的興趣。
多日的研讀,令皇甫將軍思緒萬千。他覺得王符的議論不僅面面俱到,而且一針見血。羌人之亂以及現在釀成的整個西北涼州的羌、胡、漢多民族的地域性大叛亂,其根源在於大漢帝國一開始就在戰略上採取了放棄涼州的收縮政策。《潛夫論》中指責了孝安皇帝永初年間羌人叛亂時,公卿們主張捐棄涼州、退保三輔的思想。這使皇甫將軍想到北宮伯玉寇略三輔時,朝廷委任自己出鎮長安的那場御前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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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子大會公卿百官於德陽殿正殿,他的焦慮,不減於聽到黃巾之亂的消息。不過,天子的精神大不如那一次了。皇甫將軍並不認為這是由於黃巾等危難的國事,讓天子操勞至此,而是他的荒淫無度,與他的叔父孝桓皇帝如出一轍。三十出頭的年輕人,孱弱削瘦,臉色灰青,毫無血氣,許多老臣仿佛又看到了先帝。如果說,孝桓皇帝是因為沒有子嗣而按照方士們的教唆,把身子搞得一塌糊塗,當今的天子則完全出於劉氏皇族腐朽的遺傳天性,以及從小依賴宦官的生活。
第一個站出來發言的是司徒崔烈,他重彈放棄涼州的老調,把出生於邊塞北地郡的議郎、曾任朱俊將軍護軍司馬的傅燮將軍氣得暴跳如雷,他顧不得體面和身分,厲聲喊道:「斬了司徒,天下乃安!」
主持朝儀的尚書馬上出奏傅燮廷辱大臣,要求天子按罪論處。
天子沒有動怒,他對這個身長八尺的偉岸將軍有比較深的印象,此人在跟從朱俊討伐黃巾時,曾上疏陳述黃巾的亂源在於朝廷奸人太多,中官弄權。因為這個,得罪了大長秋趙忠,傅燮沒有得到封賞。故當大長秋進一步提出要治他的罪時,天子親自阻止了這件事,詔拜議郎。天子問他何故出此聳言?
「孝惠皇帝朝,匈奴昌頓單于觸犯大漢,樊噲將軍為之稍加開脫,季布將軍猶言:『樊噲可斬』。如今涼州居天下要衝,是國家的藩衛。高祖皇帝初興之際,就委派酈商將軍為隴西都尉,專門負責平定北地郡。孝武皇帝開拓邊境,於元狩二年降匈奴渾邪王。太初元年,置酒泉、張掖二郡;四年,又置匈奴休屠王領地為武威郡;後元元年,再分酒泉郡置敦煌郡。這一切舉措,在戰略上都是為了斬斷匈奴的右臂,打通大漢西北的道路,安定大漢西北的邊陲。而今邊郡的牧御官吏們,貪贓失和,使得整個涼州刺史部發生叛亂,而崔烈身為宰臣,不念為國家考慮平叛之策,反而要割棄一方萬里之疆土,臣私下大惑不解!如果讓羌人這樣的披髮左衽之虜占據涼州,待到他們士甲堅勁,因此為亂,這是天下的至慮、社稷的深憂啊!倘若崔烈不知此中厲害,這是他的愚蠢;倘若他知道這一點卻說出這種話來,則是他的不忠!」
傅將軍的振振有詞使得天子和公卿們下了平定涼州的決心。
對西北採取放棄的政策,是從世祖光武皇帝光複本朝以後開始的。這與高皇帝開創的大漢帝國風格迥異,特別是與孝武皇帝一朝北擊匈奴、開拓西域的雄武氣魄大相逕庭。以國力論,本朝並不遜於前漢,而且,本朝還曾經動用了小部隊和幾個勇敢的使者,就成功地迫使王莽篡漢時期紛紛背叛大漢而投向匈奴的西域諸國重新歸順。這便是本朝大學者和歷史學家班彪先生的小兒子班超創下的偉業,他年少時就不願意像他的哥哥班固一樣繼承父業,做個文人,於是他扔掉筆,穿上了軍裝。此外,本朝安豐侯竇融之侄、光祿勛、車都尉竇固,其曾孫、外戚大將軍竇憲,都曾於孝明皇帝朝和孝和皇帝朝大破匈奴和西域叛國,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從地理上看,這些征服的地區尚在涼州的西北,而且大漢還在這些地域設置了行政機構和衛戍區。再則,居住在涼州的羌人比起匈奴和西域諸國來,其文明進化、部族人口以及武裝力量都落後一大截。《潛夫論》中說羌人開始叛亂時,「黨羽未成,人眾未合,兵器未備,或持木枝,或空手相搏,草食散亂,未有都督,甚易破也。」又說:「虜或持銅鏡以像兵器,或負案板以類盾牌,惶懼擾攘,未能相持。」
為什麼大漢竟然對付不了這樣的敵手?為什麼甘心讓羌人擾亂涼州,再次切斷大漢西部的通道,丟失了班超和竇憲的成果?又是為什麼,大漢的子民也參加了涼州的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