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的失敗
2024-10-11 02:02:07
作者: 徐興無
光和二年(179)三月,因為中原一帶發生了大疫,照常例罷免三公,太尉橋玄、司徒袁滂被免,以太中大夫段熲和大鴻臚劉邰分別代之。段熲出自中官的安排,太尉掌兵,而段熲手上有兵,這是他依附中官的資本。
這些年來,大長秋和王常侍又在中央和地方安插了不少自己的親信,這些親信很快就在任上胡作非為,把帝國的聲名搞得一敗塗地。其中最張狂的人又與王甫有關。
此人叫王吉,是王常侍的兒子,但對王常侍這樣的人來說,所謂兒子,只能是養子了。這次王吉被任命為沛相,他的心理殘酷得有些變態。在郡中處決了犯人,還要將屍首大卸八塊,放在馬車上,貼上犯人的罪狀,遍示郡中。屍首腐爛後,便用繩子串連骸骨,繼續示眾,人皆駭然。任官五年,殺人逾萬。
一天,陽球和老朋友、大鴻臚劉同在岳父程常侍家中飲宴,程璜也感慨曹、王等中官太胡來了,一點不知收斂,搞得天下怨怒,對自己有什麼好處?接著便講了王甫以及王吉做下的一些事情。
酷吏最聽不得這種事,果然,陽球先是咬牙切齒,繼而拍著大腿,狠狠地說:「如果讓我陽球做司隸校尉,這些王八蛋哪裡還有安身之處?」
言者可能是無意,可聽者卻是有心。程璜有心,他怕女婿惹來禍害,連忙示意他不要胡說。劉邰更有心,陽球的話,使他看到了一絲希望。劉邰心中一直埋著仇怨,因為他的哥哥,正是當年持節去河間迎立天子的侍中劉儵,北宮政變後,因其與大將軍竇武同謀而被處死。劉郃小心地做官,小心地周旋,但一直在尋求機會。不過,這些年來,中官勢力的盛大,又讓他有些灰心喪氣,他的謹慎漸漸蛻變成了懦弱。今天聽了陽球的話,他感到震撼,同時也感到恐懼。
回來以後,他馬上去找兩個靠得住的老朋友、前廷尉、現任永樂太僕陳球和尚書劉納。
陳球正色說道:「公出自大漢宗室,位登台鼎,為天下人瞻望。公當鎮衛社稷,豈能與庸祿屍位之輩雷同,無所作為?現在曹節等人放縱為害,而又久在天子左右,況公之兄長劉侍中被其加害,因此,公今可速速上表,奏請天子徙昇陽球為司隸校尉,有計劃地收殺曹、王等人,則政出聖主,天下太平的一天,可翹足而待了!」
可劉邰聽了,面有難色:「這幫中官凶豎,耳目甚多,我怕大事未成,反而先受其禍啊!」
劉納對劉邰的猶豫大為反感,他也變了臉,說道:「為國棟樑,傾危不扶,用你做公卿幹什麼?」
劉邰的膽子,被兩個老友的正氣扶正了,於是他去走動、聯絡。他的老成與智慧,馬上使朝廷對陽球下達了正式的任命。
四月,陽球剛剛接到任命,便收到楊賜之子、京兆尹楊彪的舉報,說王甫指使手下的嘍羅們在京師一帶欺行霸市,非法收入已達七千多萬錢。陽球聽了如鯁在喉,為之扼腕。他馬上讓人去打聽王甫的動靜,還特別關照手下去看看段太尉的情況。
回報令陽球十二分的滿意:王甫回私宅度假,身為三公之一的段太尉因本月發生了一次日食,正在家閉門自省。陽球馬上以新拜要職,必須面聖謝恩為藉口,要求天子接見。他順利地見到了天子而沒有引起中官們的懷疑。他用堅定的口氣說服了耳根相當軟的天子,准許他逮捕王甫、段熲,以及中常侍淳于登、袁赦、封等人。
幾天後,案犯陸續歸案。除此之外,王甫的兩個養子:沛相王吉、永樂少府王萌也被收捕至洛陽大獄。陽球喜歡用刑,而且愛好試驗新的刑具,聽到人犯的呼號,他就像三伏天飲冰一樣痛快。一時間,洛陽獄中,捶笞哭叫之聲,此起彼伏。
陽球懷著極大的興趣,親自審訊王甫父子。他根本不向人犯條列罪狀,讓人犯一一陳述交待,而是讓他們自己招供。人犯當然想不出自己有何罪行,於是陽球順理成章地對他們動起了大刑。他讓人犯享受了審訊室里的每一套刑具,稱之為五毒備極。
王萌見養父已經奄奄一息,他曾做過司隸校尉,便以前任的身分哀告陽球說:「我們父子既然都該殺頭,還望陽大人看在我和你先後同事的份上,對我老父稍加垂憐吧!」
「你罪大惡極,死有餘辜,還想憑藉先後同事的名義苟且喘息?」陽大人冷冷地說。
王萌眼見這次難過鬼門關,又氣又恨,血直往上涌。他將一口血啐向陽球:「你從前曾像奴才一樣侍奉我父子,奴才敢反主子嗎?今天你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困扼吾輩,總有一天,這也是你的下場!」
陽球的臉還是冷冷的,他對手下說:「拿泥土將王萌的口塞上!鞭杖齊下!」
直到王甫父子三個都斷了氣,陽大人才打道回府。
次日,他宣布提審段太尉。可獄卒報稱段熲昨晚已經畏罪自殺了。陽大人覺得很掃興,便命人把王甫的屍體卸成幾塊,掛在京師西北的夏門上示眾,並在旁邊懸一木牌,上面大書四字:「賊臣王甫」。王氏的家財悉數沒收充公,家族成員全部充軍到帝國的北極——北景。陽球自信地對手下的從吏們宣布:「可以先將權貴大奸除掉,再收拾其他的奸小。至於那些橫行京師的公卿大族子弟,比如袁紹、袁術那幾個袁氏家族中的小兒輩,諸位可自行法辦他們,哪裡還用得著我司隸校尉動手!」
京師的風氣一度又回到了李膺做校尉的時候,中官們不敢出宮,權貴們屏聲息氣。這是本朝多年來少有的大快人心之事。
四月下旬,孝順皇帝的生母虞貴人薨,朝廷命百官會葬。回來時經過夏門,大家都看到了王甫的屍體。此時,有一個人在車中慨然落淚,他就是大長秋曹節。大長秋嘆息道:「我輩可以自相殘食,怎麼能讓犬狗舔舐湯汁!」
大長秋命身邊的小黃門通知所有的常侍:不要回家,直接進宮。他帶大家一起面見天子,控告陽球酷刑施虐,好為妄作,搞得京師民怨沸騰,不宜再任司隸校尉一職。
天子見這麼多心腹之人指控陽球,大為所動。馬上宣布調陽球為衛尉。這是個掌管禁衛宮廷的官職,與司隸校尉官秩相當。調令剛剛擬好,大長秋就讓尚書令召陽球進宮拜任。尚書台回報說陽大人外出巡視先帝陵墓了,大長秋又命用快馬急召陽球,不得稽留。
陽球知道後,如雷擊頂。他迅速進宮求見天子。天子總算給了他面子。他跪下便道:「巨雖無清高之行,蒙陛下恩寵,被鷹犬之任。前時雖誅王甫、段熲等,但對陛下和帝國來說,這些不過是狐狸小丑,不足以宣示天下。懇請陛下假臣一月,臣必令豺狼鴟梟各服其罪。」說畢,只是不住地叩頭。
大殿上傳來了一個中官發出的讓人寒顫的呵叱聲:「陽衛尉想違抗詔命嗎?」
這個聲音迴蕩了好幾遍,陽球才絕望地拜受了詔令。
殿前的青石上,殷紅著一灘鮮血。
陽球拜詔後,大長秋便按熹平四年頒布的宦者可以為令的條令,自領尚書令,執掌帝國的人事和中樞大權。以朱瑀代替王甫作為自己的輔佐。
十月,陽球的岳父程璜架不住大長秋的厚賄和威脅,告發了劉邰、陳球、劉納、陽球謀舉陽球出任司隸校尉之事,天子大怒。十月中旬,四人被捕並死於獄中。
陽球事件之後,帝國的中樞再沒有打擊中官的力量存在了,無論是黨錮君子們的道德力量還是酷吏的法制力量。大長秋此舉,結束了由王甫挑起的中官集團內部的爭鬥,強化了中官的集團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