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劍時代——劍術的衰弱與轉型
2024-10-11 01:54:46
作者: 劉鶴
如果說西班牙人出於對迅捷劍偏執的熱愛,加之對自身劍術的自信,還能夠把迅捷劍用於戰場的話,那麼大概沒有什麼人能夠把迅捷劍的後代小劍帶上戰場了——如果你真的用它作戰,那基本也就和自殺差不多了。當然了,服飾華美的將軍們都會佩帶一把精緻的小劍來彰顯自己的身份和勇武,反正他們也不太可能被捲入殘酷的肉搏戰。
一把極盡奢華的小劍,從中可以看到它的三棱形劍身,這把劍的裝飾可謂金碧輝煌
小劍是迅捷劍在18世紀的直系後代,在《劍豪時代——文藝復興決鬥史》中我曾介紹過,小劍是為了決鬥而專門改進的小型輕型迅捷劍。因為劍身實在太細,小劍常常不得不採用菱形或三角形的劍身來提高結構強度,因此完全喪失了最後的劈砍能力(一些小劍還保存著象徵性的刃)。為了降低其重量,它的大型護手也被小型化和簡單化了。小劍更輕(2磅),也更短(約0.9米),因此,劍斗的攻防變得越發快速和複雜。因為重量的大幅度降低,女性逐漸也能夠在劍術學校學習劍術並與男子同台競技甚至決鬥,這使劍斗越發像一門時髦的運動,而漸漸喪失了武藝的本質。
練習小劍技術的法國貴族,這是貴族必備的技能,也是一種時髦的運動
在小劍時代,決鬥的死亡率有所降低,但這並非全是小劍的功勞。小劍在本質上依然是一把尖銳的三棱或四棱大錐子,其殺傷力和20世紀80年代流氓打架時慣用的三棱刮刀差不多,不需要多用力就能輕鬆洞穿人類的肉血之軀。死亡率的降低主要得益於人類社會文明程度的提高,不死不休的死斗模式逐漸被放棄,決鬥逐漸變成社交禮儀的一種特殊表現形式,不再以殺死對方為目標,而是一方受傷即告終止。到了後期,只要一方流血,決鬥即告終止,決鬥雙方也都能得到榮譽上的滿足。但好景不長,因為個體差異造成了人與人之間劍術水平的高低之分,決鬥很快進入手槍時代。儘管手槍時代沿用了小劍時代「受傷即止」的決鬥規則,但當時使用的鑄鉛子彈初速很低,射入人體後會發生很大的形變,在人體組織中盡情地釋放動能,甚至碎成幾塊,即使僅被射中四肢也常常需要截肢,僥倖不死者也會長期遭受鉛中毒的折磨。
一場貴族女士之間的小劍決鬥,袒露上身是為了防止劍把衣服刺入身體,造成感染,這在當時很危險
19世紀主宰戰場的是來自東方的軍刀
此時的戰場上,刀劍類武器的主宰已經變成了一種東方血統的軍刀(Saber),而不再是劍。軍刀的前身是遊牧的突厥、韃靼人使用的帶有弧度的馬刀。這些遊牧民族本來也是使用直身直刃的單手刀劍作為其在馬背上的武器的,他們的刀劍是何時及如何變彎的,一直是學術界爭論的一個有趣問題。
14—15世紀,東歐諸國在與奧斯曼帝國的戰爭中連戰連敗,許多國家淪為奧斯曼帝國的附庸,基督的子民被迫改信伊斯蘭教。1396年9月25日,奧斯曼軍在尼科堡粉碎了歐洲人好不容易才拼湊起來的一支精銳的十字軍,超過35000名十字軍戰士殞命於奧斯曼人的彎刀和多瑙河的波濤,大批被俘騎士被奧斯曼蘇丹巴耶塞特下令屠殺。如果不是另一位比巴耶塞特更強大的遊牧君主——自稱為成吉思汗之後(存疑待考)的帖木兒掏了巴耶塞特的老窩,使他不得不回師本土救援首都安卡拉,歐洲人可能還會更慘一些。好在帖木兒不負眾望,1402年,在安卡拉北面的庫布克(Cubuk)平原經過14個小時的激戰,圍殲了奧斯曼軍大部並俘獲了巴耶塞特蘇丹本人,為東歐諸國暫時續了命。但歐洲一度還是非常恐慌,他們擔心帖木兒像奧斯曼人一樣繼續進攻歐洲,其實後者對歐洲根本沒有興趣,他草草肢解了奧斯曼帝國之後就迅速把注意力轉向東方,開始準備完成他畢生的夢想——征服朱棣統治下的明帝國。
暫時安全的東歐諸國痛定思痛,決定放棄「哪個西方國家我沒去過」的陳舊思維,開始學習對手的戰術和裝備。匈牙利和波蘭作為奧斯曼帝國大土耳其戰爭首要的目標走到了改革的最前端,發展出了結合東西方特色的獨特兵種,其中以波蘭的翼騎兵和匈牙利的驃騎兵最為著名。
驃騎兵放棄了歐洲的傳統直劍,而選擇了一種與土耳其人使用的刀類似的帶有弧度的馬刀。翼騎兵則更加東西合璧,他們在戰馬的一側放置一把歐洲式的直刃劍,另外一側放置一把東方血統的馬刀,作戰時先使用西方式的騎槍衝鋒,在撞穿敵人的陣列之後在敵人後方再次集結(這時他們大多數已經失去了騎槍,一般是折斷在敵人體內了),然後拔出直劍再次發動排山倒海的衝鋒,徹底衝垮敵人後再拔出馬刀砍殺潰逃的敵軍步兵,或者捲入與敵軍騎兵的混戰之中。波蘭人改造了東方馬刀的樣式,增加了其長度,然後加之以歐洲劍的護手,發展出了富有民族特色的波蘭馬刀,並形成了一套步騎兩用、靈活多變、劈砍兇狠的技術,也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波蘭馬刀術。
善於學習和總結的東歐人很快就超過了他們的遊牧老師,波蘭和匈牙利的騎兵在16—17世紀多次擊敗了人數比他們多得多的奧斯曼和韃靼騎兵,也擊敗了他們的西歐同行。在18世紀的七年戰爭中,神聖羅馬帝國的匈牙利驃騎兵橫掃了俄國人從內亞深處帶來的卡爾梅克騎兵(蒙古騎兵),使俄國人不再徵召土爾扈特人去歐洲作戰。波蘭人和匈牙利人的輝煌戰績引發了整個歐洲對其作戰方式和武器的追捧與模仿,並引發了一股直劍變彎的風潮,最終促成了軍刀的誕生。西歐的軍刀相比于波蘭馬刀做了進一步的改進,弧度變得更小以便進行刺擊,而護手變得更大了(借鑑了迅捷劍的碗狀和碟狀護手)。軍刀的軍事價值使它迅速風靡整個歐洲。到19世紀時,除了重騎兵為了衝鋒而保留的直劍之外,在歐洲的大多數地方(西班牙和蘇格蘭除外)軍刀都取代了軍隊中的直劍,歐洲被掰彎了。
德國人統治了長劍時代,西班牙人和義大利人在迅捷劍時代平分秋色,法國人在小劍決鬥方面遙遙領先,英國人則是軍刀時代當之無愧的主宰。這與英帝國18—19世紀的擴張史有關,但與我們想像的英帝國主義者用槍炮征服落後民族不同。英國軍官,尤其是那些出身貴族的英國軍官(他們都在劍術方面進行過學習和訓練),非常熱衷於在戰場上和那些曾在世界上留下威名的古代武士進行白刃格鬥。無論是印度的馬拉塔人、拉傑普特武士、錫克武士,還是善戰的阿富汗人、北非的馬穆魯克騎兵、清帝國的滿蒙騎兵,都擋不住這些狂熱的英國人,他們的技巧極高,多位英國軍官甚至成為使用彎刀的大師。
英國人把自己在征服世界的旅程中的白刃戰記錄下來並形成了一本書——《大英帝國的劍士》。有趣的是,這本書里還記載了當時已為數不多的「直男」的事跡。比如戈登高地團(蘇格蘭人組成的軍團)的孟希斯中尉,他帶著一把祖傳的蘇格蘭闊劍(直身雙刃劍)上了戰場,並於1880年在坎大哈之戰中使用這把劍與一名阿富汗加齊(狂熱的伊斯蘭宗教武士)單挑並殺死了後者。
六十年後,另一個瘋狂的蘇格蘭直男傑克·邱吉爾(Jack Churchill)也帶著自家祖傳的蘇格蘭大寶劍參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看來蘇格蘭人是有直男傳統的。
大名鼎鼎的瘋子傑克
19世紀,法國人再次修改了迅捷劍和小劍,使之變得更加安全,也使劍術徹底競技化,變成了一種時髦的運動,就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擊劍。迅捷劍成了「Epee」(重劍),而小劍則變成了「Fleuret」(花劍),最終軍刀也被日益發展的槍械和刺刀逐出戰場而成了「Saber」(佩劍),這就是擊劍項目三個分項的由來。儘管這三種擊劍運動使用的「劍」(姑且這麼說吧)讓普通人看起來難以分辨,但我們還是能從規則上依稀辨認出它們祖先的面貌。
源於迅捷劍的重劍運動只允許刺擊,有效部位是全身,這大致符合迅捷劍的技術特點(其實它也可以砍),重劍的重量只有迅捷劍的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
源於小劍的花劍運動的中文名稱來源於法語的「Fleur」(花)一詞,大概是指小劍常用的花朵型護手盤。小劍也只允許刺擊,有效部位是軀幹,這也與小劍的殺傷特點一致(上文已經講過,針對軀幹的穿刺是可能致命的)。
源於軍刀的佩劍運動的中文名稱很可能是為了避免混淆,因為軍刀(Saber)和佩劍(Saber)是同一個詞。儘管佩劍是一根直的金屬條,但規則依然是可劈可刺,有效部位是整個上半身(真正的軍刀對戰中也確實很少有人去進攻對方腿部,因為這會讓你把整個頭部和大半個上半身都暴露給對手)。
時至今日,隨著電子計分器的廣泛使用,擊劍逐漸變成了一種兩個人比拼誰在十六分之一秒(人類反應速度的極限)內首先主動與對手同歸於盡的荒誕運動(武藝的意義在於擊倒對手的同時保全自己,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互相刺中根本沒有現實意義),徹底失去了劍術的全部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