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啥太太
2024-10-11 01:25:52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那一夜,風雨交加。
梅格?莫瑞待在閣樓的臥室里,身上裹著舊舊的拼布被子,坐在床腳看著窗外狂風把樹吹得東倒西歪。在枝葉後頭,烏雲飛快地滑過天空。而每隔幾分鐘,月亮就會穿透雲層,在地上映出花環般的影子,這影子像是跟天上的雲和月賽跑似的快速移動。
房子晃動了起來。
裹在被子裡的梅格也在發抖。
她通常不怕壞天氣。但這可不是一般的壞天氣,梅格心想,這是能左右一切的壞天氣,能左右我——總是做錯事的梅格?莫瑞——的壞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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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她的校園生活一塌糊塗,成績是全年級倒數。那天早上,有位老師氣沖沖地跟她說:「梅格,我真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你爸媽那麼優秀,你成績不該這麼差啊。再不努力的話,就等著留級好了。」
吃午餐的時候,她在座位上稍稍動了一下,想讓自己舒服點,有個女生卻一臉鄙夷地對她說:「梅格,我們已經不是小學生了。為什麼你老是像小孩子一樣動來動去的?」
放學回家途中,梅格抱著一大沓書走在路上。有個男生說她弟弟是「笨蛋小弟」,她一聽就把書扔到路邊,使盡全力痛揍那男生。到家的時候,她的上衣破了,一隻眼睛下面還有一大塊淤青。
梅格的弟弟桑迪和丹尼斯十歲了,是對雙胞胎,比梅格早一個小時放學到家。他們看到梅格的樣子,氣得不得了。「非要打架的話就由我們出手吧。」他們對梅格說。
壞孩子,我就是壞孩子。梅格心裡酸酸的,他們也會這樣說我。媽媽不會,可是他們會,別人會。真希望爸爸——
可是現在只要想起爸爸還是會掉眼淚。全家只有媽媽能很自然地說:「等你爸爸回來了——」
從哪裡回來?什麼時候回來?媽媽一定知道別人是怎麼說的,也一定聽過那些沒憑沒據的惡毒謠言,這些流言蜚語重重傷了梅格,想必媽媽也一樣。但即使媽媽真的受到影響,從她的外表也一點兒都看不出來。沒有東西能擾亂她臉上的平靜。
為什麼我不能像媽媽一樣把感覺藏起來?梅格心想,為什麼我的心事全都寫在臉上?
狂風吹得窗戶咯咯作響,梅格把被子裹得更緊。蜷在枕頭上的灰色貓咪張嘴打了個大哈欠,露出粉紅色的舌頭,之後又把頭縮回去蜷成一團繼續睡。
大家都睡了,梅格除外。即使是查爾斯?華萊士,那個「笨蛋小弟」——他有股神秘的力量,知道她什麼時候醒來,什麼時候不高興,還能預知誰會出現,有好幾個晚上,他踮著腳尖爬樓梯到閣樓里找她——現在就連他也睡著了。
他們怎麼能睡得著呢?收音機可是播了一整天的颶風警報啊。他們明知道狂風可能把屋頂掀開,把她卷到夜空里去,然後把她丟落在天知道是哪裡的鬼地方,怎麼還忍心留她一個人睡在搖搖晃晃的閣樓黃銅床上?
梅格不由得渾身顫抖了起來。
是你自己說要閣樓臥室的,她生氣地想道,因為你最大,媽媽才答應讓你睡閣樓。這是特權,不是懲罰。
「不過颶風來的時候,就不算是特權了。」她出聲說道,把被子往床腳一甩,站了起來。貓咪不疾不徐地伸伸懶腰,抬起頭,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望著梅格。
「回去睡覺!」梅格說,「你是只貓,而不是像我一樣的怪物,光這點就值得你高興了。」她看著衣櫥穿衣鏡里的自己,扮了個恐怖的鬼臉,露出一口戴著牙套的牙齒,順手調了一下眼鏡的位置,用手指梳了梳淺棕色的頭髮,頭髮因此一根根豎起來,最後她嘆了一口氣,這嘆氣聲幾乎和風聲一樣響。
木頭地板透著涼意,冰冷的感覺從木板鑽進腳心。照理說擋風窗應該會擋住風,但風卻從窗子邊緣的縫隙灌了進來。梅格可以聽到風在煙囪里呼嘯的聲音。下樓途中,大黑狗符廷霸[1]也開始汪汪叫,它一定嚇壞了。符廷霸在沖什麼叫呢?它一向不會無緣無故亂叫的。
突然,梅格想到一件事。今天她去郵局拿信的時候,聽到大家在聊流浪漢從警察局局長夫人邦康太太家偷走十二條床單的事。那個流浪漢還沒抓到,說不定現在正往她家過來呢!莫瑞一家位於後巷偏僻處,附近也沒有其他人家,所以流浪漢這次的目標可能不只是床單而已。梅格在郵局沒仔細聽清楚關於流浪漢的事,因為那時郵局局長臉上正甜甜笑著,拉住她問最近有沒有爸爸的消息。
梅格離開小小的房間,穿過閣樓里的暗影,撞上了桌球桌。現在雪上加霜,屁股還青了一塊。她想。
接著她又撞上了她的舊娃娃屋、查爾斯?華萊士的木馬,還有雙胞胎弟弟的電動火車。「天底下的倒霉事怎麼都發生在我身上啊?」她對著一隻大泰迪熊娃娃狠狠地說道。
下了樓梯後,梅格就一動不動地站在梯腳旁,傾聽四周的聲音。右手邊查爾斯?華萊士的房間靜悄悄的,左手邊的主臥室也是一點聲音都沒有,媽媽一個人安靜地躺在雙人床上。梅格踮起腳尖悄悄走過門廳,走進雙胞胎弟弟的臥室。她又推了推眼鏡,好像眼鏡能讓她在黑暗中看得清楚一樣。丹尼斯在打鼾,桑迪喃喃嘟噥了幾聲「棒球」後就靜了下來。雙胞胎從沒有過煩心事。他們不算頂好的學生,但是也算不上壞學生,成績方面通常拿良,偶爾拿到優或中,而他們對這樣的成績很滿意。他們身體強壯又跑得快,各類競賽都相當拿手。如果莫瑞家有人挨揍,一定不會是桑迪和丹尼斯。
梅格離開雙胞胎的房間,轉身下樓,小心不讓第七級台階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符廷霸已經不叫了,可見流浪漢不在外頭——要是有人在附近,它一定會叫個不停。
但萬一流浪漢真的來了怎麼辦?萬一他還帶了刀呢?離我們家最近的鄰居也遠得聽不見我們的尖叫聲啊!不管發生什麼也沒有人在乎。
我還是泡杯熱可可好了,喝了以後心情就會好得多,而且萬一屋頂真的被吹掉,我至少不會被一起吹走。梅格心想。
廚房裡燈亮著,查爾斯?華萊士坐在餐桌旁喝著牛奶,吃著果醬麵包。這個金髮小男孩穿著褪色泛白的藍睡衣,一個人坐著,雙腳在離地十五厘米的地方盪啊盪,在寬敞的老式廚房中看起來好小好脆弱。
「嗨!」他高興地跟梅格打招呼,「我一直在這裡等你呢!」
符廷霸也抬起瘦黑的頭歡迎梅格,尾巴還砰砰砰地敲著地板。它窩在餐桌底下,躺在查爾斯?華萊士腳邊,等著麵包碎屑掉下來。幾年前的冬夜,那時符廷霸還是瘦成皮包骨的棄犬,流浪到莫瑞家門口。梅格的爸爸說它有靈堤犬和英國塞特犬的血統,此外瘦黑的外形也有別具一格的美感。
「你為什麼不上閣樓找我?」梅格問她弟弟,語氣就像和同年紀或更大的人說話一樣,「我快被嚇死了。」
「閣樓的風太大了。」小男孩說,「我知道你會下來,所以先幫你在爐子上熱牛奶。現在應該熱得差不多了。」
為什麼查爾斯?華萊士總是知道她在想什麼、會做什麼?他是怎麼知道的?他從來不知道(或是不在乎)桑迪和丹尼斯在想什麼。媽媽和梅格才是他探測的對象,而且總是准得嚇人。
別人是不是因為有些怕他,才會在背地裡謠傳莫瑞家最小的孩子不怎麼靈光?「我聽說聰明人有時候會生出低能的孩子,」梅格有次在無意中聽到,「那對雙胞胎看起來很乖很正常,可是那個不起眼的女兒和最小的兒子顯然就不行了。」
有人在附近的時候,查爾斯?華萊士幾乎不開口,所以很多人都以為他不會說話。他四歲前是真的沒說過半個字。每次只要有人邊看他邊發出嘖嘖嘖的聲音,還同情似的搖搖頭,梅格就會氣得臉色發白。
「梅格,別擔心查爾斯?華萊士。」爸爸有次這樣跟她說——梅格記得很清楚,因為這是在他離家前不久發生的事,「他的心智沒有問題。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和速度做事。」
「我不要他長大以後變得像我這麼笨。」梅格說。
「噢,親愛的,你不笨啊。」爸爸回答,「你和查爾斯?華萊士一樣,有自己的成長速度,只是你們的速度恰好和一般人不太一樣。」
「你怎麼知道?」梅格質問,「你怎麼知道我不笨?你這樣說只是因為你愛我吧?」
「我確實愛你,但這不是理由。我和你媽替你做過好幾個測驗,你知道的。」
沒錯,的確如此。梅格知道有時爸媽和她玩的遊戲其實是某種測驗,而她和查爾斯?華萊士做的測驗比雙胞胎來得多。「你是說智力測驗?」
「嗯,有些是。」
「我的智商還可以嗎?」
「不只是還可以。」
「那是多少?」
「這我就不告訴你了。不過結果讓我很放心,確信你和查爾斯?華萊士長大以後想做什麼幾乎都可以做得到。等到他開始說話,你就知道了。」
他說得一點都沒錯,只是他在查爾斯?華萊士開口說話前就離開了。非常突然,查爾斯?華萊士跳過了一般小孩經歷的牙牙學語階段,他一開口就直接使用完整的句子。爸爸要是在場,一定會驕傲極了!
「你最好看看牛奶熱好了沒。」查爾斯?華萊士對梅格說,他咬字比一般五歲小孩來得清晰,意思也清楚得多。「你不喜歡牛奶表面結一層皮,對吧!」
「你牛奶放太多啦,一半就夠了。」梅格朝小鍋瞄了一眼。
查爾斯?華萊士認真地點點頭說:「我想媽媽應該也會想喝的。」
「我要喝什麼?」他們耳邊傳來說話聲,媽媽就站在廚房門口。
「熱可可。」查爾斯?華萊士說,「要不要肝泥香腸奶酪三明治?我很樂意幫你做一個。」
「太好了。」莫瑞太太說,「但你要是沒空,我自己來就好了。」
「一點都不會。」查爾斯?華萊士從椅子上滑下來,快步往冰箱走去,裹在睡衣里的腳像貓咪一樣輕快移動。「梅格,你呢?」他問,「要不要三明治?」
「好,」她說,「可是我不要肝泥香腸,還有西紅柿嗎?」
查爾斯看了一眼冰箱最下方的保鮮抽屜:「剩一個。媽,可以給梅格嗎?」
「當然可以。」莫瑞太太微笑著說,「不過查爾斯,如果你不想雙胞胎也來湊熱鬧,最好小聲點。」
「我們『專屬』的。」查爾斯?華萊士說,「這是我今天學到的新詞,厲害吧?」
「嘆為觀止。」莫瑞太太說,「梅格,讓我看看你的淤青。」
梅格跪坐在媽媽的腳邊。溫暖明亮的廚房讓她放鬆,先前的恐懼早已煙消雲散。鍋里熱可可的香味隨著蒸汽四溢,窗台上的天竺葵盛開,餐桌中央還放了一束黃色小雛菊。紅底的窗簾拉上了,上面有藍色和綠色的幾何圖案,像是要把他們的歡樂氣氛散布到各個角落。火爐像是熟睡的野獸,發出呼嚕嚕的鼾聲。火光閃耀,不斷散發光和熱。黑漆漆的屋外,狂風還在吹打著房子,不過梅格獨自在閣樓時所害怕的那股憤怒,已經被廚房裡熟悉的舒適感覺所取代。符廷霸在莫瑞太太的座位底下心滿意足地哼了兩聲。
莫瑞太太輕撫梅格淤青的臉頰,梅格抬起頭,以一種半仰慕半抗拒的心情看著媽媽。有個美麗的科學家媽媽一點都不好。莫瑞太太火紅的頭髮、白皙透明的皮膚、紫羅蘭色的眼睛,還有又長又黑的睫毛,和梅格平凡到不行的外貌相比,更是讓人驚艷。之前梅格的頭髮只要綁成整齊的辮子就還算過得去,不過她升上中學時剪掉了長發,現在她和媽媽想盡辦法打理她的頭髮,但總是一邊卷一邊直,讓她看起來更不起眼。
「親愛的,你不懂什麼叫中庸之道對吧?」莫瑞太太問,「我懷疑你這輩子能不能學會折中相處。韓德森給你的這記淤青真夠難看。噢,對了,你上床後沒多久他媽媽就打電話來告狀,說你把他揍得很慘。我跟她說既然他比你大一歲,又比你重個十來公斤,照理說打電話告狀的人應該是我吧。可是看樣子她還是覺得都是你的錯。」
「我想這要看你怎麼想。」梅格說,「通常不管發生什麼事,大家都覺得是我的錯,就算事情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也算到我頭上。不過我很抱歉先動手打他。這星期就是什麼事都不順,而且心情糟得不得了。」
莫瑞太太輕撫梅格那頭蓬亂的頭髮:「你知道原因嗎?」
「我討厭當怪胎。」梅格說,「桑迪和丹尼斯也不好過,我不知道他們是真的和其他人一樣還是裝出來的。我試過假裝和大家一樣,可是一點用都沒有。」
「你太直率了,想裝也裝不出來。」莫瑞太太說,「梅格,看你這樣我也很難過。要是你爸爸在家,說不定就能幫你。可現在我也沒辦法幫上什麼忙,除非你自己想通,到時你就會覺得事情變得容易多了。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麼幫助吧?」
「要是我不長得這麼不惹人喜歡,要是……要是我和你一樣好看……」
「媽媽不是好看,她是美若天仙。」查爾斯?華萊士邊切肝泥香腸邊說,「所以我敢打賭,媽媽和你一樣大的時候一定很醜。」
「完全正確。」莫瑞太太說,「梅格,給自己一點兒時間吧。」
「媽,你的三明治要加生菜嗎?」查爾斯?華萊士問。
「不用了,謝謝。」
他把三明治切成小塊,放在盤子上,擺在媽媽面前:「梅格,你的等一下就好。下回我會跟啥太太提你的事情的。」
「啥太太是誰?」梅格問。
「我現在還不想說,晚點再告訴你。」查爾斯?華萊士說,「要不要洋蔥鹽?」
「好,謝謝。」
「啥太太是什麼?」莫瑞太太問。
「名字。」查爾斯?華萊士說,「你知道樹林裡那間舊舊的小木屋吧?孩子們都說那是鬼屋,不願意靠近。她們就住在那裡。」
「她們?」
「啥太太和她兩個朋友。前幾天我和符廷霸——哦,那時候你和雙胞胎都在學校,我和符廷霸喜歡到樹林裡去散步。它突然開始追起松鼠,我跟在它後面跑,最後到了鬼屋附近,就碰巧遇到了她們。」
「可是沒人住那裡啊!」梅格說。
「啥太太和她兩個朋友住在那裡。她們很喜歡那裡呢!」
「你為什麼沒跟我說?」莫瑞太太問,「而且查爾斯,你明知道沒經過允許不可以出門的。」
「嗯,」查爾斯說,「這也是我之前沒跟你說的原因。一開始我沒想太多,只是跟在符廷霸後頭,然後我想,還是別說比較好。必要時再說。」
一股強風吹過,房子給吹得搖搖晃晃,接著一陣驟雨忽地打在窗戶上。
「我不太喜歡這陣風。」梅格怯生生地說。
「看樣子屋頂的木板瓦免不了會被吹掉幾塊。」莫瑞太太說,「不過梅格,這棟房子在這也快兩百年了,我想不會這麼容易就垮掉。這山丘上常起大風呢。」
「可這是颶風啊!」梅格放聲哀號,「廣播一直重複說來的是颶風。」
「現在是十月,」莫瑞太太說,「往年的十月也出現過暴風雨。」
查爾斯?華萊士把三明治遞給梅格時,符廷霸從桌子底下鑽了出來,發出又長又低沉的嚎叫聲,它頸背處深色的毛一根根豎立起來。梅格覺得渾身發毛。
「怎麼了?」她不安了起來。
符廷霸瞪著通往莫瑞太太實驗室的門。實驗室就在廚房外石頭搭建的舊擠奶房裡,實驗室後方的儲藏室通往室外。莫瑞太太一直企圖訓練家人利用車庫門或是前門進出屋子,不要穿過她的實驗室。不過符廷霸低嚎的目標正是實驗室的門,不是車庫的門。
「媽媽,你沒忘了熄酒精燈讓臭兮兮的化學藥品放著干燒吧?」查爾斯?華萊士問。
莫瑞太太站了起來:「沒有,不過我還是去看看是什麼東西好了。」
「是那個流浪漢,一定是那個流浪漢。」梅格緊張地說。
「什麼流浪漢?」查爾斯?華萊士問。
「今天下午他們在郵局說有個流浪漢偷光了邦康太太家的床單。」
「那我們最好看緊枕頭套。」莫瑞太太輕輕說,「梅格,這種天氣連流浪漢都不出門的。」
「可是說不定他就是在找避風雨的地方。」梅格哀號。
「這樣的話,我會讓他在穀倉里待到明天早上。」莫瑞太太直接朝門口走去。
「我跟你一起過去。」梅格用顫抖的聲音說。
「不行。你得留在這裡,把三明治吃完。」
「吃!」梅格大叫的時候莫瑞太太正走進實驗室,「誰還有心情吃東西啊?」
「媽媽自己會小心,不會受傷的。」查爾斯說。他坐在爸爸的位子上,雙腿踢著椅子的橫杆——和大部分小小孩不一樣,查爾斯?華萊士坐得住。
幾分鐘後——梅格覺得像過了幾小時,莫瑞太太回來了。她推開門,頂著,讓後面的——難道是流浪漢?——進來。梅格覺得這個流浪漢看起來好嬌小,全身上下包得緊緊的,看不出性別和年紀。他頭上纏著幾條五顏六色的圍巾,上面蓋了一頂男用氈帽,一條恐怖的粉紅色披肩繞在大衣外頭,腳上則穿著黑色膠靴。
「啥太太,」查爾斯用懷疑的語氣說,「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甜心,你別擔心。」從豎起的衣領、大衣、圍巾,還有帽子下面逸出了說話聲,那聲音聽起來像需要上油的鉸鏈,卻不刺耳。
「啥——啥太太說她迷路了。」莫瑞太太說,「啥太太,要不要來點熱巧克力?」
「好啊,那可真好。」啥太太一邊回答一邊脫下帽子和大衣。「與其說我迷路,還不如說是風吹得我分不清東南西北。後來我發現自己在小查爾斯?華萊士家外頭,就想可以進來休息一下再上路。」
「你怎麼知道這裡是查爾斯?華萊士的家?」梅格問。
「氣味。」啥太太解開裹在頭上的圍巾,先是藍綠草履蟲圖案的,接下來是紅黃小花、金色硬幣圖案,最後是一條紅黑相間的印花大手帕。她有一頭稀疏灰發,整整齊齊地梳到頭頂盤成小小的髻。她雙眼明亮,鼻子圓圓小小的,嘴巴皺得像秋天的蘋果。「哇,這兒真是又暖和又溫馨啊。」她說。
「快請坐。」莫瑞太太指了指椅子,「啥太太,要來點三明治嗎?我的是肝泥香腸夾奶酪,查爾斯的是夾果醬,梅格的是生菜西紅柿。」
「嗯,我想想。」啥太太想了想,「我超喜歡俄國魚子醬。」
「你偷看!」查爾斯氣得大叫,「那是要留到媽媽生日那天吃的,不能給你!」
啥太太可憐兮兮地深深嘆了一口氣。
「不行。」查爾斯說,「媽,不可以聽她的話,不然我要生氣了。金槍魚色拉三明治好不好?」
「好吧。」啥太太乖乖地回答。
「我來弄。」梅格走到儲藏室拿金槍魚罐頭。
拜託!她心裡想著,這個老太婆三更半夜闖進我們家,媽媽卻表現得像沒事一樣。她絕對就是那個偷床單的流浪漢,查爾斯不該跟這種人混在一起,尤其是像現在他還不和一般人說話的時候。
梅格關上儲藏室的燈,拿著金槍魚罐頭回到廚房,啥太太正好說道:「我剛到這附近不久,還好碰到了親愛的小查爾斯和狗狗,不然我還在想自己大概不會喜歡上這地方呢。」
「啥太太,你為什麼要偷邦康太太的床單?」查爾斯用嚴厲的語氣質問啥太太。
「親愛的查爾斯,因為我需要床單啊。」
「趕快拿去還人家!」
「可是親愛的查爾斯,床單都被我用過了,沒辦法還啦。」
「你真是大錯特錯,」查爾斯?華萊士斥責起啥太太,「你那麼需要床單的話,可以跟我說啊。」
啥太太搖搖頭,嘖嘖地說:「你根本沒有多餘的床單,邦康太太才有。」
梅格切了一點芹菜末和金槍魚拌在一起,接著遲疑了一下,還是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小甜泡菜。「我幹嗎幫她做這些?」她邊切邊想,「我根本一點都不信任她。」
「跟你姐姐說我不是壞人。」啥太太對查爾斯說,「跟她說我沒有惡意。」
「哼,好心也會幫倒忙。」查爾斯說。
「哇,這小子真是牙尖嘴利。」啥太太一面看著他,一面流露出讚賞的眼神,「他還真是幸運,身邊有了解他的人。」
「恐怕不是呢,」莫瑞太太說,「我們都比不上查爾斯。」
「但至少你們不會逼他。」啥太太猛點頭,「你們讓他做他自己。」
「三明治好了。」梅格邊說邊把三明治遞給啥太太。
「你們不介意我先把靴子脫掉再吃東西吧?」啥太太嘴上這樣問,手還是抓起三明治,「聽我說,」她的腳在靴子裡上上下下地動著,發出嘎吱嘎吱的水聲,「連腳趾都濕透了。這雙靴子的問題就是太緊了,我一個人脫不下來。」
「我來幫你。」查爾斯自告奮勇。
「不行,你力氣不夠。」
「我來。」莫瑞太太在啥太太腳邊蹲了下來,使勁拉起滑溜溜的靴子。拉著拉著,靴子突然間鬆脫,莫瑞太太砰一聲跌坐在地上。啥太太向後仰,連人帶椅翻到地上,瘦長乾癟的手把三明治舉得高高的。水從那隻靴子裡流出來,流得滿地都是,浸濕了那塊大編織地毯。
「哦,天啊。」啥太太躺在翻倒的椅子上,摔得四腳朝天。一腳只剩紅白條紋的襪子,另一隻腳還卡在靴子裡。
莫瑞太太站起身來說:「啥太太,你沒事吧?」
「行行好,拉我一把吧!」啥太太躺在地上說,「我的腳踝好像扭到了。塗一點丁香油拌大蒜應該蠻有效的。」說完她又咬了一大口三明治。
「拜託你快站起來。」查爾斯說,「我不想看你這樣躺在地上,你太過分了。」
「你有沒有試過在自尊受傷時站起來?」不過啥太太還是爬了起來,扶正椅子,又一屁股坐回地板上,穿著靴子的那隻腳在前,然後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對年紀這麼大的老太太來說,她的身手挺靈活的。梅格至少能確定她是老太太,而且年紀很大了。
啥太太滿口食物還沒吞下去,就指使起莫瑞太太:「我坐穩了你再拉。」
莫瑞太太像是對老太太和她的靴子習以為常,冷靜地拉扯靴子,最後靴子終於從腳上脫了下來。這隻腳上穿的是藍灰棱格的襪子。啥太太坐在地上扭動腳趾,心滿意足地吃完三明治後才爬起來。「啊,這下感覺好多了。」她說完就拽起兩隻靴子,拿到水槽抖啊抖的,「肚子填飽了,身子也暖和了,我該回家去嘍。」
「你不覺得留下來,明天早上再走比較好嗎?」莫瑞太太問。
「哦,真是謝謝你,不過我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沒空在這兒坐著瞎混時間。」
「這種暴風雨的夜晚不適合在外頭奔波。」
「經歷暴風雨的夜晚是我的光榮。」啥太太說,「我只是被強風吹離了方向。」
「嗯,那至少等你的襪子幹了……」
「我不在意襪子是干是濕,我只是受不了有水在靴子裡吱吱嘎嘎響。好了好了小羊兒,你別擔心我啦。」(通常一般人不會把小羊和莫瑞太太聯想在一起。)「我再坐一會兒,套上靴子,然後就上路嘍。說到上路,我就順便提一下,超時空挪移的確存在。」
莫瑞太太臉色慘白,一隻手往後抓了把椅子免得跌倒。她用顫抖的聲音問:「你剛剛說什麼?」
啥太太使勁套上第二隻靴子。「我說,」她一面把腳往靴子裡塞一面咕噥,「超時空挪移……」——擠——「這東西……」——擠——「真的存在。」她把腳擠進靴子,隨手抓起披肩、圍巾、帽子,匆匆走到門口。莫瑞太太呆坐在原地,沒幫老太太的忙。門才打開,符廷霸就喘著氣竄了進來,它全身像海豹皮一樣又濕又亮,一進門就望著莫瑞太太低嚎起來。
大門啪的一聲摔上。
「媽媽,這是怎麼回事?」梅格大叫,「她說了什麼?那是什麼?」
「超時空挪移——」莫瑞太太近乎低語,「她是什麼意思?她怎麼可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