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24-10-11 00:51:49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我記得,老沒品哥·品克在牛津生涯進入尾聲的時期,常去倫敦不太好對付的區域從事社會服務,他曾跟我說起某天下午在貝思納爾格林傳播光明時,出其不意地被一個沿街吆喝的小販一腳踢中腹部。他頗為詳細地為我描述了當時的感受。他說自己產生了一種夢幻般的奇妙感覺,同時又有種異樣的幻覺,仿佛走進了一片濃霧。之所以在此提起這件事,是因為此時此刻我的感受不可思議地與此類同。
諸位也許記得,上次見到這位管家,他是來告訴我,瑪德琳·巴塞特說我若能抽空去見她,她將不勝感激;當時我提到他在搖曳閃爍。現在我眼前的管家不再搖曳閃爍,而是類似一團起伏的霧氣,約略有些管家的形狀在其中振動。然後我突然清醒過來,終於可以留意一下其餘各位的反應。
大夥都激動不已。巴塞特老爹讓我想起上學時抄了五十次的那首詩的作者(因為我為英國文學課引進了一隻小白鼠),「有如觀象家發現了新的星座」,而達麗姑媽和奧茨警官分別「像科爾特斯凝視著太平洋,而他的同夥在驚訝的揣測中彼此觀看,盡站在達利安高峰上沉默」[1]。
過了相當長的一陣子,大夥才作出反應。突然間,伴隨著一聲哽咽的呼聲,如同母親看到失散已久的孩子出現在不遠處,奧茨警官一個俯衝,一把奪過頭蓋兒,緊緊摟在懷裡,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這個動作似乎打破了咒語。老巴塞特活了過來,仿佛有人按動了按鈕。「哪裡——哪裡得來的,白脫菲爾德?」
「是在花圃里撿到的,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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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圃?」
「怪事,」我說,「真蹊蹺。」
「是,老爺。我正在為賓小姐遛狗,剛好從屋子這邊經過,就看到伍斯特先生從窗口往下面扔東西。東西掉在了花圃里,仔細一看,原來是這個警盔。」
老巴塞特深吸一口氣。「謝了,白脫菲爾德。」
管家一陣風似的走了。老巴繞著軸心一轉,把目光對準我,夾鼻眼鏡閃閃發亮。
「如此麼!」他說。
話說每當有人說「如此麼」,我總是想不出什麼有力的反詰。於是我明智地三緘其口。
「肯定是誤會,」達麗姑媽英勇無畏地接口,這種精神跟她實在很配,「估計是從別的窗口扔出去的。夜裡這麼暗,很容易弄混的。」
「咄!」
「又或者是他在說謊。沒錯,這個解釋很說得通。我看我是琢磨明白了。你這位白脫菲爾德就是罪魁禍首。他偷了警盔,知道咱們要展開搜捕,眼看要敗露,於是決定鋌而走險,乾脆嫁禍給伯弟。啊,伯弟?」
「我看是合情合理,姑媽,的確合情合理。」
「不錯,事情經過肯定是這樣。現在越想越清楚。這些外表像聖徒似的管家一絲一毫都信不得。」
「一絲一毫都不行。」
「我就記得這傢伙賊眉鼠眼的。」
「我也是。」
「你也注意到了,是吧?」
「一打眼的事兒。」
「看到他,我就想起穆加特羅伊德。你還記得布林克利的穆加特羅伊德吧,伯弟?」
「波默羅伊之前那個胖乎乎的傢伙?」
「就是他。光看臉,完全是正派得超乎尋常的主教。這張臉哪,把咱們都騙了,讓人毫無保留地信任他。結果呢?這傢伙偷了一隻煎魚鍋鏟,送去當掉了,拿錢賭狗全給揮霍了。這個白脫菲爾德就是另一個穆加特羅伊德。」
「估計有點親戚關係。」
「是我也不奇怪。好了,既然一切都有了滿意的解釋,伯弟名譽上毫無瑕疵,本案駁回,那咱們不如回房休息吧。時候不早了,我要是睡不飽八小時的美容覺,明兒就見不得人啦。」
她為這場面營造了如此歡聚一堂的祥和氣氛,一片真心的「休再提他」,但令人震驚的是,老巴塞特可不這麼看。他立即奏響了刺耳的音符。
「特拉弗斯夫人,你認為有人說謊,這個理論我完全贊同。至於你認為說謊的人是我的管家,我卻有爭議。伍斯特先生未免太聰明了一點,足智多謀——」
「啊,多謝。」
「——但只怕我不能駁回本案,並如你所言,承認他名譽上毫無瑕疵。事實上,不妨直話直說,我根本不打算駁回此案。」
他給了我一個夾鼻眼鏡待遇,冷冷的充滿威脅。我還從沒見過這麼叫我不喜歡的表情。
「伍斯特先生,也許你還記得,在書房會面的時候,我告訴過你,我認為事態極其嚴重。你認為罰金五鎊足矣,援引的前例是我在勃舍街法庭上對你類似罪行的判決,對於這個觀點,我聲明不可接受。我向你保證道,這個肆意襲擊奧茨警官的兇犯一旦落網,就將被判處監禁。我現在也沒有理由推翻這個決定。」
這番聲明收到的反響兩極分化。尤斯塔斯·奧茨明顯支持。他從警盔上抬起頭,迅速地給了一個鼓勵的微笑,我猜要不是紀律嚴格約束,他還要來一句:「說得好!」而達麗姑媽和我呢,則很不高興。
「哎,得了,我說沃特金爵士,真的假的,見鬼,」她諄諄勸誡,氏族利益可能受到威脅時,她總是相當警覺,「你可不能這麼做。」
「夫人,我不僅能,而且會。」他朝著尤斯塔斯·奧茨的方向抖了抖手,「警官!」
他並沒有說「給我逮捕此人」或者「履行你的職責」,不過對方已經領會了要義。他熱情洋溢地邁開笨拙的步子,我滿以為他要伸手按在我肩上,或者亮出枷鎖扣在我手腕上,不過沒有。他只是和我站成一條線,好像要和我唱雙簧似的,臉鼓鼓的。
達麗姑媽繼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你怎麼能前腳把人家請進門,一等他邁進門檻,就不動聲色地把人關進鐵窗呢?如果這就是格洛斯特郡的待客之道,那老天保佑格洛斯特郡。」
「伍斯特先生不是我請來的,他是小女的客人。」
「這有什麼區別?你別想就這麼推得一乾二淨。他就是你的客人,吃過你府上的油鹽醬醋。既然說到這兒,不妨提一句,今天晚上湯里的鹽放得也太多了。」
「哦?你覺得多?」我接口道,「我覺得剛剛好。」
「不對,太咸了。」
巴塞特老爹從中斡旋。「對於廚子的不足之處,我必須表示歉意。可能我不久就要進行人事調整。同時呢,回來說咱們的主要問題。伍斯特先生被捕了,明天我將採取必要措施——」
「那今天晚上怎麼辦?」
「村裡有一間警局,雖然小,但設施俱全,由奧茨警官負責管理。想必奧茨可以安排他的住宿問題。」
「難不成你要把這可憐的小伙兒拽到警局去?這麼大半夜的。至少給他找張像樣的床吧。」
「是,我對此倒沒有反對意見,秉公辦事也不必過分嚴酷。伍斯特先生,你可以在這間屋子裡一直待到明天。」
「哦,多謝了。」
「我會把門鎖上——」
「哦,那成。」
「親自保管鑰匙——」
「哦,自然。」
「今晚就由奧茨警官在窗外巡邏。」
「爵四?」
「以防伍斯特先生故技重施,從窗口往外扔東西。奧茨,你還是立即到崗最好。」
「遵命,爵四。」
他的聲音里透著一絲無言的哀痛,很明顯,他觀察事態發展時的那股得意勁兒已經消失殆盡,似乎他對睡飽八小時的看法和達麗姑媽雷同。他難過地告退,有點鬱郁地走了。他的警盔雖然失而復得,但看得出,他開始懷疑有了警盔是否等於有了一切。
「現在呢,特拉弗斯夫人,我有句話,可以的話,希望和你私下談談。」
他們抽身離去,只剩下我一個人。
不妨大方地承認,我聽著鑰匙在鎖孔里轉動,著實有一點心酸。另一方面呢,我終於可以在臥室里獨處幾分鐘,這感覺也不錯,可惜代價是我深陷所謂的「非法拘禁」,脫身的希望又不大。
當然了,這對我也算不上什麼新鮮事。上次在勃舍街,我已經聽過牢房外鐵柵欄的啷噹。但那次我總算能為自己打打氣,心裡想著最差也不過是聽法官席上一頓警告,雖然最後的實際結果是錢夾子吃了一記。今時不同往日,我面臨的是早上醒來就要到獄中服滿三十日有期徒刑,並且極有可能享受不到早上那杯茶了。
雖然知道自己無辜,但這也於事無補。即便史呆·賓把我看作西德尼·卡頓,我也沒覺得老懷大慰。我不認識這位仁兄,看起來他是為某個姑娘甘願吃了啞巴虧,在我心裡,這就足以封他為百年難得一見的蠢驢。西德尼·卡頓和伯特倫·伍斯特,我看是半斤八兩。西德尼,傻瓜一個;伯特倫,同上。
我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我想起奧茨警官,他得知自己今天要值夜班的時候表現出悶悶不樂的厭惡情緒,於是暗暗希望他等上頭轉移視線以後,大概會棄之不顧,回去睡他的美容覺。可惜沒有。他正沿著草坪左右巡邏,簡直是警心滌慮的寫照。
我走到盥洗盆架旁邊,準備拿塊香皂打他,覺得這樣大概有利於撫慰自己受傷的靈魂,這時只聽到門把手嘎吱轉動。
我大步邁過去,把嘴貼在木板門上。「誰?」
「是我,少爺,吉夫斯。」
「哦,嗨,吉夫斯。」
「門好像鎖上了,少爺。」
「相信我,吉夫斯,表象誠不欺人。是巴塞特老爹鎖上的,他還把鑰匙也揣走了。」
「少爺?」
「我給逮住了。」
「真的,少爺?」
「什麼?」
「我說:『真的,少爺?』」
「啊,是嗎?對,是真的。原因我這就告訴你。」
我對事情的「不來細」[2]作了一番介紹,雖然有門隔在中間,聽得不太清楚,但我相信我的敘述引來了幾許禮貌的「嘖嘖」聲。
「十分不幸,少爺。」
「太倒霉了。好了,吉夫斯,你有什麼消息?」
「我四處尋找斯波德先生,不過他去庭院散步了。相信他不久就會回來。」
「哎,現在也不需要他了。事態進展太快,現在離斯波德能派上用場那會兒已經差了十萬八千里。你那邊還有什麼別的動靜沒有?」
「我和賓小姐聊過兩句,少爺。」
「我也很樂意跟她聊兩句。她有什麼話說?」
「小姐情緒相當低落,她和品克牧師先生的婚約已經由沃特金爵士做主解除了。」
「天哪,吉夫斯!怎麼回事?」
「沃特金爵士似乎遷怒於品克先生,因為竊取奶牛盅的梁上君子在他手下溜走了。」
「你怎麼說是『君子』呢?」
「出于謹慎起見,少爺。隔牆有耳。」
「你的意思我懂了。很機智,吉夫斯。」
「多謝少爺。」
我思考了一下最新情況。格洛斯特郡這晚上的確有不少抽痛的心。我感到一陣惋惜之情。雖然我淪為目前的境遇全拜史呆所賜,但我很希望這個小瘋子一切順利,在她遭殃的時刻,很為她哀悼。
「這麼說,他拆散了史呆這一對外加果絲那一對?這老頭兒今天晚上還真是沒輕折騰啊,吉夫斯。」
「是,少爺。」
「而且依我看來,咱們也束手無策。你看有什麼計策沒有?」
「沒有,少爺。」
「再轉到事情的另一個層面,你手頭有什麼辦法幫我脫身沒有?」
「計劃尚不周詳,少爺。有一點頭緒,還需要反覆斟酌。」
「好好地酌,吉夫斯,要不遺餘力。」
「目前只是一團混沌罷了。」
「你還是要巧計取勝,是不是?」
「是,少爺。」
我搖搖頭。當然,這屬於浪費時間,因為他又看不見。但我還是搖了。「現在別走什麼微妙曲折的路線,吉夫斯,咱們下手要快。我剛剛想到一件事,咱們剛才還說羅德里克·格羅索普爵士被囚禁在盆栽棚里,而多布森警員看守著各處出口。你記不記得斯托克老爹提了什麼解決辦法?」
「如果記得不錯,少爺,斯托克先生建議對警官進行身體攻擊。『拿鐵鍬拍他腦袋!』我記得這是他當時的措辭。」
「不錯,吉夫斯,一個字也不差。雖然咱們當時一致否決,但我現在想想,他倒是展示出一定的狠辣的判斷力。這些白手起家的商人講求實際,總能避開細枝末節,直奔目標。奧茨警官現在正在我窗戶下面放哨。我這裡還有綁好的床單,完全可以繫到床腳什麼的。所以呢,你只要去借一柄鐵鍬,過去……」
「少爺,我只怕……」
「得了,吉夫斯,這時候別來什麼nolle prosequi。我知道你喜歡用巧計,但你也得知道,現在巧計完全派不上用場。此時此刻,只有鐵鍬才能幫上咱們。你可以過去假意跟他聊天,把工具掩藏在背後,等到對方的心理防線……」
「打擾一下,少爺。我聽到有人來了。」
「哦,你考慮一下我的話。是誰來了?」
「是沃特金爵士和特拉弗斯夫人,少爺。他們可能要進屋敘話。」
「我就知道,這屋子容不得我自己享受多久。算了,讓他們進來吧。咱們伍斯特隨時歡迎來客。」
不一會兒門開了,進來的卻只有我家親戚一人。她直奔熟悉的扶手椅,重重地癱了下去。她形容肅穆,不像是來宣布巴塞特老爹經過理智的考量決定還我自由。但她如果不是為宣布這條消息而來,那才是見鬼了。
「哎,伯弟,」她沉思默想了片刻後開口道,「你繼續收拾行李吧。」
「啊?」
「他撤回原判了。」
「撤回原判?」
「對,他決定不起訴。」
「你是說,我不會被送去拘留所了?」
「不錯。」
「我像空氣一樣自由了?」
「對。」
我忙著興高采烈,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我表演的踢踏獨舞並沒有得到老嫡親的煽動助興。她還在維持著肅穆的坐姿,我有點責備地看著她。「你好像不大滿意。」
「啊,我高興著呢。」
「我可看不出什麼跡象,」我冷冷地說,「我還以為侄子不用上絞刑台,這是打個比方啊,會換來一點歡欣雀躍呢。」
她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哎,問題是,伯弟呀,還有個條件。這個無恥老兒開了個價。」
「什麼價?」
「他要阿納托。」
我愣愣地看著她。「要阿納托?」
「對。這就是你自由的代價。他說如果能得到阿納托,就同意不起訴。這個可惡的勒索犯!」
一陣痛苦的抽搐扭曲了她的五官。就在不久之前,她還高聲歌頌並全力支持勒索,不過要想體味勒索的真正樂趣,需得站對方向。作為被動接受者,而不是主動施與者,這位夫人痛苦萬分。
我自己也很不痛快。作為故事的敘述者,我曾時不時地抒發過自己對阿納托的感想。他是位無可超越的藝術家。諸位應該記得,我這位親戚講過,沃特金·巴塞特爵士在布林克利莊園逗留期間如何卑鄙地想把阿納托挖走,當時我聽在耳中,三魂差點丟了七魄。
當然,從來沒有品嘗過這位神廚手藝的人一定很難理解,他的烤肉啦燉菜啦對於享受過的食客是如何一等一的重要。我只能這樣形容:一旦嘗過一口他的菜餚,你就會生出一種感覺,認為若無法繼續狼吞虎咽,生活將了無詩意、毫無生趣。想到達麗姑媽為了侄兒免受牢獄之苦而情願犧牲這位奇人,我不禁深受觸動,惶恐不安。
我從來沒有這樣徹底地感動過。我望著她,眼前霧蒙蒙的。她叫我想到西德尼·卡頓。「你真的打算為了我放棄阿納托?」我一陣哽咽。
「自然。」
「自然個頭!這種事我決不能允許。」
「可你也不能進監獄呀。」
「我當然能。如果我進去意味著那位絕妙的大師會繼續在自家灶台上勞作。對老巴塞特的要求,理也別理。」
「伯弟!你這可是真心話?」
「當然真。三十天的二等牢房待遇算得了什麼?小菜一碟。我閉著眼睛都行。看他巴塞特還有什麼花樣。另外,」我聲音柔和了一點,「等我刑滿釋放重獲自由之時,讓阿納托施展絕活吧。一個月的麵包清水稀粥,也不知那種地方還提供什麼伙食,我一定食慾大增。在我重返人間的那一晚,希望能享受一桌流傳千古的美味。」
「包你滿意。」
「咱們不如馬上就列個單子。」
「現在正是時候。第一道:魚子醬。要麼羅馬甜瓜?」
「外加羅馬甜瓜。跟著是一道提神滋補的湯。」
「清湯還是濃湯?」
「清湯。」
「你不會是忘了阿納托的西葫蘆花濃湯吧?」
「片刻也忘不了。可他的清燉愛之果湯[3]呢?」
「也許你說得有理。」
「我想是。我覺著是。」
「那我還是留給你點吧。」
「明智之舉。」
我取來紙筆,約十分鐘後,準備宣布結果。「這就是我理想的菜單,」我說,「但額外的增添視我在牢房的靈感而定。」
宣讀內容如下:
晚餐
鮮魚子醬
羅馬甜瓜
清燉愛之果湯
龍蝦奶油精靈
小公爵黑椒蜜汁烤薯翅
密斯丹蓋龍鬚菜芽
香檳奶油鵝肝
阿爾卑斯山珍珠雪
土魯斯小牛雜餡餅
苦苣香芹沙拉
烏珠木布丁
牧羊人之星
本篤會僧白甜酒
尼祿火焰冰淇淋
什錦蜜餞
巧克力小魔鬼
果盤
「差不多全了吧,姑媽?」
「是,你還真沒漏下什麼。」
「那咱們就叫他進來藐視他。巴塞特!」我大喊。
「巴塞特!」達麗姑媽怒吼。
「巴塞特!」我一聲咆哮,響徹雲霄。
他奔進門的時候雲霄還在響。只見他一臉氣惱。「見鬼了,你這麼喊我幹什麼?」
「啊,你來了,巴塞特,」我立刻進入正題,「巴塞特,我們藐視你。」
他明顯大吃一驚,並向達麗姑媽投去一個不解的眼神,似乎覺得伯特倫在打啞謎。
「他指的是你開的那個愚蠢的條件,」我這親戚解釋道,「只要我讓出阿納托,你就放了他。我還從沒聽過這麼愚蠢的想法。我們著實笑了個夠,是不是,伯弟?」
「肚皮都笑破了。」我應和道。
他愣住了。「你是說你們不答應?」
「我們當然不答應。我了解我的侄兒。為了貪圖安逸,寧可叫姑媽家承受傷心和喪親之痛,這種事他一刻也不會考慮。咱們伍斯特不是這種人,是吧,伯弟?」
「要我說可不是。」
「他們不會把自己擺在第一位。」
「可以打賭。」
「我壓根不該跟他提這個交換條件,簡直是侮辱了他。我向你賠禮道歉,伯弟。」
「別往心裡去,我的親姑媽。」
她緊緊攥住我的手。「晚安,伯弟,再見——應該說『喔喝無哇喝』[4]。咱們後會有期。」
「絕對的,等到雛菊開遍田野那一天[5],也可能更早。」
「對了,你是不是忘了地中海茴香小圓餅?」
「是呀。還有希臘烤羊柳配萵苣。麻煩補在案情記錄上吧。」
她走了,跨過門檻時回眸一瞥,眼神中寫滿了愛慕崇敬。之後是一陣短暫的——我這邊廂是倨傲的——沉默。過了一會兒,巴塞特老爹勉強開了口,聲音不懷好意。
「這麼說,伍斯特先生,你似乎終究要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
「是吧。」
「我要說的是,之前允許你今天晚上在我的屋檐下度過,但我改變了主意。你得去警局。」
「這是報復,巴塞特。」
「絕對不是。我只是想,不應該為了你的方便,而剝奪奧茨警官得來不易的休息時間。我這就叫人去傳他。」他打開門,「你,過來!」
這麼跟吉夫斯說話可是大大的不妥,但這位老實人似乎並未介意。
「爵士?」
「你去屋子外面的草坪上找奧茨警官,帶他過來。」
「遵命,爵士。我想斯波德先生有話想對爵士說。」
「啊?」
「斯波德先生。他正沿著走廊走過來。」
老巴塞特走回屋子裡,似乎不大高興。「羅德里克怎麼這個時候還來打攪我,」他大發牢騷,「我就想不出他找我能有什麼事。」
我淺笑一聲。這麼諷刺,我有點好笑。「他來呢——未免太遲了——是要告訴你,奶牛盅被偷的那會兒他正和我說話,從而證明我的無罪。」
「這樣啊。是,你說得對,他來遲了。我得跟他解釋一下……啊,羅德里克。」
羅·斯波德巨人般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進來,羅德里克,快進來。其實你不用擔心,好夥計。伍斯特先生已經提供了充分的證據,表明他和奶牛盅失竊的事毫無干係。你來見我就是為了這件事吧?」
「嗯,呃,不是。」羅德里克·斯波德回答。
他的表情很不自然。只見他眼神呆滯,並且在那種型號的玩意兒還可以被捋的範圍內,捋著那撇八字鬍。他似乎有什麼棘手的任務,正在給自己打氣。
「嗯,呃,不是,」他說,「情況是這樣的。我聽說出了點小麻煩,因為我從奧茨警官那兒偷的那個警盔。」
大家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老巴塞特眼直了。我眼也直了。羅德里克·斯波德繼續捋他的八字鬍。
「我做了件傻事,」他說,「現在我意識到了。我,呃,感到一股抑制不住的衝動。這是時有發生的,是吧?還記得吧,我說過當年在牛津的時候就偷過一頂警盔。我本來不想聲張的,不過伍斯特的下人告訴我說,你以為是伍斯特做的,所以我只好過來告訴你一聲。我說完了,現在要回去休息了,」羅德里克·斯波德說,「晚安。」
他踱著方步走了。我們繼續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估計比此時此刻的沃特金·巴塞特爵士更顏面掃地的人是大有人在,雖然我是沒見過。他的鼻尖紅得發亮,夾鼻眼鏡耷拉在母體鼻樑上,呈四十五度角。雖然自打相識伊始,此人就堅持不懈地打壓我,但我居然有點同情這個可憐的老頭兒。
「呃嗯——」他終於打破沉默。他和聲帶作了一陣子鬥爭,似乎那玩意兒打結了,「看來我應該向你賠禮道歉,伍斯特先生。」
「不必多言,巴塞特。」
「很抱歉發生了這種事。」
「別提他了。既然已經證明我是無辜的,這才是最重要的。我現在大概可以自由出入了吧?」
「哦,自然,自然。晚安,伍斯特先生。」
「晚安,巴塞特。我想也不用我多說什麼,總之我希望你能從中吸取教訓。」
我淡淡地一點頭,打發了他,然後陷入了冥思苦想。剛才這事兒真叫我摸不著頭腦。我採用奧茨警官久經試煉的尋找動機大法,但不得不承認,我給難倒了。只有一個可能:西德尼·卡頓精神再次迸發了。
突然間,如閃電划過,我眼前一亮。「吉夫斯!」
「少爺?」
「是不是你安排的?」
「少爺?」
「別『少爺』個沒完了,你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你慫恿斯波德背了這黑鍋?」
我說不上他露出了微笑——他幾乎從來不笑——不過他嘴角後部的肌肉似乎的確微微動了一下。
「是我擅自做主,建議斯波德先生寬大為懷,擔下這一罪名。我的論據是,如此他不僅可以使少爺免於不快,而且於自身也毫無損害。我向他指出,沃特金爵士既然和他姑媽訂下婚約,總不至於將對少爺的處罰施加在他身上。一位先生斷不會送未婚妻的侄甥進監獄的。」
「太有道理了,吉夫斯。可我還是不明白,難道他立刻就答應了,毫無怨言?」
「並非毫無怨言,少爺。坦白承認,最初,他表現出一定的抗拒情緒。我想我之所以能影響他最終的決定,是因為我對他說,我知道——」
我忍不住喊了一聲:「優拉麗?」
「正是,少爺。」
我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渴望,想把這個優拉麗弄個一清二楚。「吉夫斯,告訴我,斯波德究竟把這丫頭怎麼了?滅口了?」
「只怕我無權透露,少爺。」
「得了,吉夫斯。」
「恕我做不到,少爺。」
我只好放棄。「哎,那算了。」
我開始剝去衣衫,爬進睡衣褲,鑽到床上。床單綁得亂七八糟,我發現必須縮在毯子中間睡下,不過這麼將就一晚也無所謂。
事發如此突然,我若有所思。我抱著膝蓋坐在床上,思考著命運的瞬息萬變。「人生真是難以捉摸,吉夫斯。」
「的確令人捉摸不透,少爺。」
「總叫人猜不著自己的境遇,是吧?舉個簡單的例子吧。半小時以前,我根本想不到自己會穿著睡衣舒舒服服地坐在床上,看著你收拾行李,準備溜之大吉。那時候等著我的可是另一番光景。」
「是,少爺。」
「甚至可以說,我中了毒咒。」
「的確可以,少爺。」
「可是現在呢,倒可以說我的煩惱全部消失了,像那什麼上的露珠。多虧了你呀。」
「能為少爺效勞,我十分有幸。」
「你這次辦事立竿見影,可比之前哪一次都漂亮。不過吉夫斯,還有一樁麻煩。」
「少爺?」
「真希望你別老是『少爺』個沒完。我只是想說,吉夫斯啊,這莊園裡幾顆相愛的心被拆散,現在還散著呢。我可能是好好的——我的確是,不過果絲可不是。還有史呆。這就是美中不足的地方,所謂藥膏里的蒼蠅。」
「是,少爺。」
「不過說到這裡呢,我從來不明白,為什麼藥膏里不能有蒼蠅。它們礙著什麼事了?」
「我在想,少爺——」
「說吧,吉夫斯。」
「我只是詢問一下,少爺是否打算起訴沃特金爵士,狀告他在人證面前非法拘捕及損害名譽罪?」
「這我可沒想過。你覺得夠告他的?」
「毫無疑問,少爺。特拉弗斯夫人和我本人都可以提供壓倒性證據,少爺絕對有把握向沃特金爵士申索高額賠償金。」
「嗯,想必你說得有理。怪不得斯波德出場那會兒他簡直暴跳如雷的。」
「是,少爺。他精通法理,自然對這個危險有所預見。」
「我還沒見過誰的鼻子紅成這樣的。你呢?」
「沒有,少爺。」
「不過呢,繼續折磨他也不大像話。我其實並不想把這老頭兒踩在腳底下碾個稀碎。」
「我不過是在想,如果少爺以提起訴訟作為威脅,沃特金爵士為了免生事端,也許會考慮答允成全巴塞特小姐和粉克-諾透先生以及賓小姐和品克牧師先生。」
「哎呀,吉夫斯!咱們反咬他一口,啊?」
「正是,少爺。」
「咱們得即刻行動。」
我跳下床,奔到門口。「巴塞特!」我扯著嗓子喊。
並沒有收到立刻的回覆。估計他已經遁回老窩去了。我堅持不輟,以固定的頻率呼喊「巴塞特」,並不斷提高音量,幾分鐘後,我聽到遠處腳步「吧嗒」的聲音,他出現了,不過這次和之前的態度可有天壤之別。這一回他好像是侍從匆匆來應鈴。
「是,伍斯特先生?」
我領著他進了屋,自己又跳上床。
「你有事要跟我說嗎,伍斯特先生?」
「我有若干件事情要跟你說,巴塞特,不過暫時只挑一件。你知不知道自己剛愎自用,慫恿警察們將我拘捕並鎖在屋子裡,這已經構成了一項——什麼罪來著,吉夫斯?」
「在人證面前非法拘捕及損害名譽罪。」
「就是這寶貝。我可以跟你索要幾百萬呢。你看怎麼辦?」
他一陣扭動,像電扇似的。
「我來告訴你該怎麼辦,」我接著說,「你得同意你女兒瑪德琳和奧古斯都·粉克-諾透的婚事,還有你外甥女史黛芬妮和哈·品克牧師的。而且現在就得辦。」
他體內似乎掙扎了片刻。本來可能還要掙紮上一會兒,不過他對上了我的目光。「我答應,伍斯特先生。」
「至於奶牛盅嘛,偷東西的國際犯罪團伙極有可能會轉手賣給我湯姆叔叔。他們肯定通過地下信息渠道得知湯姆叔叔這個買主。巴塞特,要是你某一天在他的藏品里看到這隻奶牛盅,你一聲也不許吭。」
「我答應,伍斯特先生。」
「還有一件事。你欠我五鎊。」
「抱歉?」
「這是償還你在勃舍街罰我的。得在我動身之前還給我。」
「我明天早上會開張支票給你。」
「放在早餐餐盤上就行。晚安,巴塞特。」
「晚安,伍斯特先生。那是不是白蘭地?我想喝一杯,希望你不介意吧。」
「吉夫斯,給沃特金·巴塞特爵士斟一杯。」
「遵命,少爺。」
他感恩地一飲而盡,然後晃晃悠悠地走了。其實他人可能不錯,只是相處不深。
吉夫斯打破了沉默。「行李整理好了,少爺。」
「好。那我就躺下了。把窗戶打開,好不好?」
「遵命,少爺。」
「今晚夜色好嗎?」
「陰晴不定,少爺。現在外面下雨了,雨勢很急。」
窗外傳來「阿嚏」一聲。
「咦,吉夫斯,是誰?外面有人嗎?」
「是奧茨警官,少爺。」
「你是說他還在站崗?」
「不錯,少爺。想來是沃特金爵士忙於其他事務,忘記傳話給他,叫他不必在外面看守了。」
我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這樣一來,我這一天就圓滿了。想到奧茨警官在雨中逡巡,像米甸的軍隊,而不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在熱水袋上捂著粉紅的腳趾,我不由感到一種奇妙的甜滋滋的幸福。
「完美的一天就這麼結束了,吉夫斯。你那句形容雲雀的話怎麼說來著?」
「少爺?」
「好像還有蝸牛。」
「哦,是,少爺。歲在新春,日值清晨,旭日東升,山坡一片晶瑩——」
「雲雀呢,吉夫斯?蝸牛呢?我清楚地記得有這兩樣。」
「馬上就說到雲雀和蝸牛了,少爺。雲雀展翅高空,蝸牛靜臥荊叢——」
「就是這句。結尾呢?」
「帝則安居行宮,世上萬事昇平。」
「總結得真精闢。我怎麼也說不了這麼好。不過吉夫斯,還有一件事。你不如一起告訴我吧,關於優拉麗的秘密。」
「只怕少爺……」
「我會保守秘密的。你知道我,一向守口如瓶。」
「少爺,少年伽倪墨得斯的規矩極其嚴格。」
「我知道,不過你總可以通融一下的。」
「對不起,少爺——」
我作了一個艱巨的決定。「吉夫斯,」我說,「只要你告訴我,我就答應和你去坐環球郵輪。」
他動搖了。「這,少爺,此事絕對不能外傳——」
「當然。」
「少爺,斯波德先生嗜好設計女士內衣,並且相當有天賦,已經秘密從事了若干年。他在邦德街上開了一間店鋪,身兼店長及業主,店名為『優拉麗姐妹』[6]。」
「真的假的?」
「千真萬確,少爺。」
「天呀,吉夫斯!怪不得他不想走漏風聲呢。」
「不錯,少爺。此事無疑有損他在同僚面前的威信。」
「不能又當成功的大獨裁者,又設計女士內衣呀。」
「不錯,少爺。」
「只能選一樣,二者不可兼得。」
「正是,少爺。」
我一陣琢磨。「這也算值了,吉夫斯,不然有這事兒懸著,我肯定睡不著。也許郵輪也沒有那麼討厭?」
「大部分先生都樂在其中,少爺。」
「是嗎?」
「是,少爺。可以結識新面孔。」
「那倒是。這我可沒想過。那些面孔都是新的,是吧?成千上萬的人,唯獨沒有史呆。」
「正是,少爺。」
「那你明天買票吧。」
「票已經買妥了,少爺。少爺晚安。」
門合上了。我關了燈,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奧茨警官均勻整齊的腳步聲,心裡想著果絲和瑪德琳·巴塞特這一對,還有史呆和老沒品哥·品克那一對,想到他們現在的甜蜜日子又美得冒泡了。我又想到湯姆叔叔從達麗姑媽手裡接過奶牛盅,達麗姑媽抓住心理上的適當瞬間,哄他給《香閨》開一筆數值不菲的支票。吉夫斯說得對,我心裡想。蝸牛展翅高空,雲雀靜臥荊叢——好像說反了——帝則安居行宮,世上萬事昇平。
不一會兒,眼皮合上了,肌肉放鬆了,呼吸變得輕柔而均勻。睡眠,把憂慮的什麼什麼起來的睡眠[7],如同一波治癒的海浪向我聚攏而來。
[1] 濟慈著名的十四行詩《初讀賈浦曼譯荷馬有感》(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 1816),主人公引述的內容略有改動(穆旦譯)。
[2] 法語:précis,意為概要。
[3] 「愛之果」,即西紅柿。
[4] 法語:au revoir,意為再見。
[5] 歌曲名,一戰期間曾印成明信片,意指戰爭結束之時。
[6] 原為法文(Eulalie Sceurs),優拉麗是法國民間故事中的美女。
[7] 《麥克白》第二幕第二場:「把憂慮的亂絲編織起來的睡眠。」朱生豪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