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吉夫斯有新聞

2024-10-11 00:48:50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果不其然。只見夏日的晴空下,一個結實的輪廓現了身,進了屋,落了座。落座後,又摸出一隻手帕,猛擦額頭。一看便知心事重重。憑藉訓練有素的感官,我立刻認出了症狀。這是和布林克利交手的後果。

  片刻之後,就證明我診斷無誤:一瞬間他放下了手帕,亮出一隻動人的黑眼圈。

  玻琳見狀,恪守為人女的義務,立刻一聲尖叫。

  「爸爸,究竟出什麼事了?」

  老斯托克氣喘吁吁。

  「我抓不到那傢伙。」他語氣里透著深深的遺憾。

  「哪個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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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知道他是誰。總之是孀居小舍的瘋子。他守著窗戶,沖我扔土豆。我才敲了兩下門,就見他守著窗戶扔土豆,就是不肯像男子漢一樣出來跟我較量。就那麼守著窗戶扔土豆。」

  實話實說,聽到這兒,我不由自主,對布林克利這廝居然心生敬意。當然啦,我們成為朋友是不可能了,但不得不承認,在必要時刻,他倒是能挺身而出,負氣仗義。估計是他聽到斯托克的砸門聲而從宿醉的恍惚中驚醒,繼而感到頭痛欲裂,於是立刻通過合理渠道採取正當措施。總之令人欣慰。

  「您該慶幸交了好運,」我指出光明的一面,「那傢伙選擇遠距離對付您。要是打近身戰,他一般會採用餐刀或者砍肉刀,那可需要步法敏捷。」

  此前,他只專注於自己的煩惱,估計根本沒注意到伯特倫又出現在他眼前。反正他是嚇得目瞪口呆。

  「啊,斯托克。」我輕描淡寫地幫他解圍。

  他還是瞪著金魚眼。

  「你是伍斯特?」聽口氣,好像充滿敬畏似的。

  「正是在下,斯托克老夥計,」我興高采烈地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如假包換伯特倫·伍斯特是也。」

  他望望扎飛,又望望玻琳,又望望扎飛,神色懇切,好像尋求安慰和支持似的。

  「他的臉,搞什麼鬼?」

  「曬傷,」我回答,「好了,斯托克,」我急於把當天的正經事處理妥當,「您能趕過來,那是再好沒有了。我一直在找您……呃,這話說得有點大了,不過,總之,我很高興遇見您,因為我有話要告訴您。您之前打算安排令千金嫁給我的事玩兒完了。忘了吧,斯托克,斷了念想吧,徹底死心,絕對沒門兒。」

  我這番話義正詞嚴、斬釘截鐵,實非言語所能形容。有那麼一陣子,我有點忐忑,怕自己做過了頭,因為我正巧望進玻琳眼裡,只見她一臉崇拜青睞,仿佛為我此時的魅力折服,我真怕她最終認為我才是她心中的英雄,再次撇下扎飛,跟定我了。想到此處,我趕忙進入下一事項。

  「她要嫁給扎飛——扎福諾勳爵——就是他。」我衝著當事人的方向一擺手。

  「什麼?!」

  「不錯,一切已成定局。」

  老斯托克氣勢磅礴地哼了一聲,明顯是大為震驚。

  「是真的嗎?」

  「沒錯,爸爸。」

  「哦!你的如意郎君是罵你父親『大眼賊老騙子』的人,是嗎?」

  我來了興致。

  「你罵他是『大眼賊老騙子』,扎飛?」

  扎飛抬起一直合不攏的下巴。

  「當然沒有。」他有氣無力地說。

  「怎麼沒有,」斯托克反駁道,「就在我說不買你這座房子的時候。」

  「哦,那個,」扎飛說,「您也知道情況啦。」

  玻琳開始打岔,似乎是覺得大家跑題了。女士們喜歡集中討論切實問題。

  「總之,我是嫁定他了,爸爸。」

  「胡說。」

  「不,我愛他。」

  「昨天你愛的還是這邊這位一臉灰的白痴呢。」

  我一挺胸。咱們伍斯特可以容忍做父親的傷心之下口不擇言,但是底線是不容逾越的。

  「斯托克,」我說,「所謂非禮勿言。我必須請您遵守辯論的規矩。況且這不是灰,是鞋油。」

  「我才沒有。」玻琳嚷嚷。

  「你親口說的。」

  「那,反正沒有。」

  老斯托克又哼了一聲。

  「事實就是,你根本沒個主見,必須我來幫你做主。」

  「不管你怎麼說,我絕不會嫁給伯弟。」

  「那你也不准嫁給什麼傍富的英國勳爵。」

  扎飛一聽火了。

  「傍富的英國勳爵,您什麼意思?」

  「我直話直說。你一文不名,打算娶玻琳這種身份的大家閨秀。哼,該死,你就像我從前看過的那出音樂喜劇里的那個傢伙……叫什麼來著……喔喔利勳爵。」

  扎飛蒼白的嘴唇間爆發出一聲嘶吼。

  「喔喔利!」

  「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臉型、表情、談吐,一點不差。我早就覺得你像誰,現在總算想起來了。喔喔利勳爵。」

  玻琳再次發話了。

  「爸爸,你這純粹是亂說。問題從頭到尾就是麻麻杜克顧慮重重、心高氣傲,覺得除非有了錢,否則決不肯跟我求婚。我都想不明白他這是什麼毛病。後來你答應買下扎福諾公館,五分鐘之後,他就跑過來跟我求婚了。你要是不打算買公館,那就不該輕易開口,而且我也不懂你有什麼道理不買。」

  「我當初打算買,是看著格洛索普的面子,」斯托克回答,「現在我對那位老兄改變了想法,讓我討他歡心?就算是買花生攤,我也不干。」

  我忍不住說句公道話。

  「格洛索普人不錯的,我喜歡他。」

  「沒人跟你搶。」

  「我對他心生好感,還是從他昨天晚上痛毆小西伯里開始的。我看這就證明他三觀正確。」

  斯托克瞪圓了左眼。這會兒他右眼閉著,如同夜幕下憔悴的花朵。我不由自主地佩服起布林克利,那傢伙準是個神射手,才能正中目標。話說用土豆遠程打中某人的眼睛可並非易事。我之所以清楚,是因為親自試過。由於土豆的特點——形狀不規則,又不少芽兒,因此瞄準很費工夫。

  「你說什麼?格洛索普揍了那小子一頓?」

  「聽說毫不手軟。」

  「喲,該死!」

  不知道大家看沒看過那種電影,就是講某個硬心腸的傢伙偶然聽到幼時坐在母親膝頭學的那首老歌,接著來一個面部特寫,然後還沒等你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他已經痛改前非,跑去到處行善了。我總覺得這種轉變有點突兀,不過請大家相信我,這種霎時間心軟的情況現實里是有的。此刻,在眾目睽睽之下,老斯托克就上演了這一幕。

  上一秒,他還是鋼筋鐵骨。這一秒,他幾乎是血肉之軀了。他愣愣地望著我,說不出話來。接著他舔了舔嘴唇。

  「格洛索普真那麼做了,千真萬確?」

  「我當時並不在場,不過吉夫斯親口告訴我,這是客廳女侍瑪麗親眼所見,清清楚楚。格洛索普狠狠教訓了小西伯里一頓——據我臆測,是用毛刷背。」

  「嘿,該死!」

  玻琳正在那兒顧盼生輝,看得出來,希望再次降臨。她有沒有少女般樂得一拍手,我還真說不準。

  「瞧,爸爸,你是誤會他啦。他其實是個大好人。你一定得去找他,跟他道歉,說自己不該發脾氣,並且決定為他買下公館。」

  哎,我真該告訴這個可憐的呆瓜,她這麼插嘴反倒壞事。女孩家的總也不懂處事要講究手腕。我是說,不妨去問吉夫斯,這種情況下,關鍵在於研究個體心理。這會兒就算只貓頭鷹也看得出老斯托克的心理,當然得是只公貓頭鷹。斯托克這種人呢,一旦至親好友苦口婆心勸他做什麼事,那他立刻反其道而行之。用《聖經》里的話來說,就是命往則來、命來則往。換句話說,要是他看見門上印著「推」,他一定要拉。

  果不其然。要是沒人干涉呢,用不了半分鐘,這斯托克只怕就要翩翩起舞,拿著帽子撒玫瑰花瓣了。本來眼見他就要成為甜蜜與光明的化身,可這會兒他突然身子一僵,露出犟驢的神色。看得出,心高氣傲的他最討厭誰指使他。

  「要我做這種事,休想!」

  「哦,爸爸!」

  「誰也別想對我指手畫腳。」

  「我不是那個意思。」

  「誰管你什麼意思。」

  這下情況急轉直下。斯托克獨自生悶氣,像只心情不大美麗的鬥牛犬。玻琳的表情仿佛是太陽神經叢挨了一拳。扎飛則好像還沉浸在被人比作喔喔利勳爵的情緒中不能自拔。至於我呢,雖然我明白此時此刻需要有位舌燦蓮花的雄辯家,但卻覺得,要是理屈詞窮——也就是本人的狀態,那硬撐舌燦蓮花雄辯家也沒什麼助益。

  因此,屋裡一片鴉雀無聲,並且這無聲大有愈演愈烈之勢,這時只聽一陣敲門聲,隨即吉夫斯翩然而至。

  「打擾了,先生,」他端著一隻盛有信封的托盤,邊說邊施施然走近斯托克,「遊艇上的一位水手剛剛捎來這封海底電報,說是您早上下船後不久收到的。船長認為或許電報內容緊急,因此吩咐他送到公館。我在後門處從他手中接過電報,立刻趕來,好親手交給先生。」

  這事兒聽他說起來,就像聽一篇史詩。他引著你循序漸進,漸入佳境,眼看情節扣人心弦、戲劇效果呼之欲出,可老斯托克呢,非但不見興奮不已,反而有點不耐煩的樣子。

  「你是說有我一封電報。」

  「是,先生。」

  「那你幹嗎不直接說,該死,非得大書特書的,你以為自己在唱歌劇還是怎麼著?快拿來。」

  吉夫斯不動聲色,不失尊嚴地遞上函件,又端著托盤退下了。斯托克一把撕開信封。

  「我才不會跟格洛索普說那種話呢,」他繼續之前的話題,「要是他主動來找我道歉呢,我興許會……」

  他聲音漸漸沉下去了,很有點像充氣玩具鴨子漏氣漏到最後那種動靜。他下巴合不攏,眼睛呆望著電報,仿佛突然發現手裡把玩的是一隻狼蛛。緊接著,他唇間擠出一句評語,以我之見,即使如今世風日下吧,但有女士在場,也實在不相宜。

  玻琳快步上前,萬般體貼。就是當痛苦與不幸出現在眼前那一套。

  「怎麼了,爸爸?」

  斯托克呼呼氣喘。

  「還是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

  「什麼?什麼?」我看見扎飛一個驚跳,「什麼?什麼?我這就告訴你,他們要質疑喬治的遺囑!」

  「不是真的吧!」

  「就是真的,你自己看。」

  玻琳埋頭細讀文件,然後抬起頭,神色慌亂。

  「要是他們勝訴,那咱們的五千萬就飛了。」

  「可不是。」

  「咱們可能一分錢都拿不到。」

  扎飛如夢方醒。

  「再說一遍!你是說,你們的錢都打了水漂?」

  「看來是咯。」

  「妙!」扎飛喜不自勝,「高!痛快!了不起!天助我也!好得不得了!」

  玻琳一個雀躍。

  「呀,可不是?」

  「當然啦。我身無分文,你也身無分文,咱們抓緊時間,這就結婚。」

  「當然啦。」

  「這就萬事大吉啦。這下誰也不能說我是喔喔利了。」

  「當然不能。」

  「喔喔利一聽到這種消息,准要溜之大吉。」

  「我敢保證。這會兒只能瞧到他背後那一溜煙了。」

  「太神奇了!」

  「太偉大了!」

  「我這輩子第一次交上這種好運氣!」

  「我也是。」

  「真是及時雨!」

  「時間剛剛好。」

  「好極了!」

  「簡直了不起!」

  這種年少氣盛的熱情感染了老斯托克,如同他顴骨上冒了個火癤子。

  「你別顧著胡說八道,快聽我說。你瘋了嗎?『你們的錢都打了水漂』,你胡說什麼?你以為我就這麼任人宰割,不會還擊嗎?門都沒有。喬治和我一樣頭腦清楚,我有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替我做證,那可是全英國一等一的精神病學家。」

  「您沒有啊。」

  「只要我讓格洛索普往證人席上一站,他們的官司就像肥皂泡一樣不堪一擊,打也打不成。」

  「可您和羅德里克爵士吵翻了,他不會為您做證的。」

  「誰說我們吵翻了?我跟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關係再融洽不過,看哪個半傻子敢說個不字。我們關係這麼鐵,不過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一時意見不合,這能影響我們親如兄弟的感情嗎?」

  「可假如他不肯跟您道歉呢?」

  「這事從頭到尾,根本不需要他跟我道歉。我自然會主動跟他道歉。我堂堂男子漢,自己做錯了,傷害了最好的朋友的感情,自然會大方承認,是不是這個理兒?我當然要跟他道歉,他也會接受我最誠摯的歉意。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最大度了。到時候我請他到紐約做證,不出兩周,就把他們震得死死的。他住在哪兒來著?是『海景酒店』吧?我這就拍電報給他,安排見面。」

  我不得不插一句。

  「他不在酒店。剛才吉夫斯打電話過去找人,撲了個空。」

  「那他在哪兒?」

  「說不好。」

  「他總有個著落吧。」

  「啊!」我順著他的邏輯,覺得言之有理,「這點毋庸置疑。可在哪兒呢?八成已經回倫敦去了。」

  「怎麼是倫敦?」

  「怎麼不是?」

  「他打算回倫敦嗎?」

  「沒準就是呢。」

  「那他倫敦的地址呢?」

  「不知道。」

  「有誰知道嗎?」

  「不知道。」玻琳回答。

  「不知道。」扎飛回答。

  「你們有個什麼鬼用,」斯托克狠狠地訓斥道,「出去,這兒忙著呢。」

  最後這句話是對吉夫斯說的,他不知不覺又翩然而至了。這是吉夫斯最不可思議的一個特點,他時現時隱。其實應該說時隱時現。你正忙著說話,突然感覺到一股氣場——打個比方,轉頭一瞧,他已經來了。

  「很抱歉,先生,」只聽吉夫斯說,「我有事稟告爵爺。」

  扎飛大手一揮,明顯心不在焉。

  「待會兒再說,吉夫斯。」

  「遵命,爵爺。」

  「我們這會兒有點忙。」

  「明白了,爵爺。」

  「那,羅德里克爵士這麼赫赫有名,要找他肯定不難,」老斯托克繼續之前的話題,「《名人錄》里准有他的地址。你這兒有《名人錄》吧?」

  「沒有。」扎飛回答。

  老斯托克攤開雙手向天。

  「老天爺呀!」

  吉夫斯輕咳一聲。

  「先生,恕我冒昧地說一句,我想我知道羅德里克爵士的下落。想必先生要找的是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吧?」

  「當然是他。你以為我認識多少個羅德里克爵士?那他在哪兒?」

  「在花園裡,先生。」

  「你是說公館的花園?」

  「是,先生。」

  「那快去請他進來呀。就說斯托克先生有要緊事,希望即刻見他。慢著,不用你去了,我親自去。你在花園哪個地方見到他的?」

  「我並沒有見到他,先生,不過是有人告訴我他在花園。」

  斯托克嘖嘖兩聲。

  「嘿,該死,那這個不過告訴你他在花園的人不過告訴你他在花園的哪個地方?」

  「在盆栽棚,先生。」

  「盆栽棚?」

  「是,先生。」

  「他在盆栽棚幹什麼?」

  「想來是坐著吧,先生。但剛剛說過,這並非是我親眼所見,是多布森警官知會我的。」

  「嗯?什麼?多布森警官?那又是誰?」

  「是昨天晚上逮捕羅德里克爵士的警官,先生。」

  他微微一鞠躬,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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