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炳哥和小婦人
2024-10-11 00:46:53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克勞德和尤斯塔斯走了大概有一個星期吧,這天我在高級自由派俱樂部的吸菸室里碰見了炳哥。他正半躺在扶手椅里,微張著嘴巴,眼睛裡冒出一股傻氣,不遠處一位鬍子花白的老先生十分厭惡地瞪著他,據此推斷,一定是炳哥占據了人家最喜歡的地盤。陌生俱樂部就是這點最不好——你完全不是成心的,但老是誤打誤撞侵犯了那些老客戶的既得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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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臭臉。」我打招呼。
「好呀,醜八怪。」炳哥回答。我們找了個位置,點了一小杯午餐前開胃酒。
「螽斯」委員會每年例行要對俱樂部進行一番洗洗刷刷,所以就把我們哄出來,隨便安排一家別的會所應付幾個星期。今年的棲居地定在「高級自由派」,就我本人來說,實在有點疲於應對。我是說,本來在自己那家如魚得水,那兒氣氛歡樂,而且要想吸引誰的注意,只要衝他扔一塊麵包就解決了。結果到了這地方一看,連最年輕的成員都八十又七,要想找個人說說話,還必須得跟人家是半島戰爭[1]的戰友,否則就被人瞧不起似的,這不免叫人沮喪。正因為如此,我打心眼裡高興能遇見炳哥。我們壓低了聲音開始聊天。
「這間俱樂部,」我說,「絕了。」
「簡直沒邊了。」炳哥表示贊同,「我相信窗邊那位老兄三天前就死了,但我不想聲張。」
「你在這兒吃過午飯沒有?」
「沒有。怎麼了?」
「這裡清一色女服務員,沒有男侍。」
「老天!我還以為休戰以後就取消了呢[2]。」炳哥琢磨了一小會兒,又心不在焉地正了正領結。「呃——是美女嗎?」他問。
「不。」
他好像有點失望,但很快又振作了。
「那,我聽說這裡的廚子是全倫敦最棒的。」
「據說是。那咱們開始?」
「好。我琢磨呢,」炳哥說,「吃完飯,也可能是吃飯前,女服務員會問,『一起結嗎,先生?』請以肯定作答。我一個子兒也沒有。」
「你叔叔還沒原諒你哪?」
「沒,那個老糊塗!」
聽到他們還沒和好,我心裡也不好受。我打定主意,這次要好好款待款待這個可憐的傢伙,所以等服務員送上菜單以後,我仔仔細細地瀏覽了一遍。「你看這樣行嗎,炳哥?」我斟酌了好一會兒才決定,「先來幾隻鴴鳥蛋墊墊,然後一碗湯、少許冰三文魚、冷盤咖喱、奶油醋栗餡餅,最後嚼兩塊芝士?」
我都是憑著記憶盡點些他最愛吃的,雖然並沒有指望他為之歡呼雀躍,但我以為他至少也得客氣兩句吧。我一抬頭,發現他注意力壓根就不在我身上。只見他怔怔地望著那個服務員,好像狗兒猛然想起自己把骨頭埋哪兒了。
那姑娘身材高挑,一雙溫柔的棕色的眼睛,充滿靈魂的那種。樣子是挺不錯的,一雙手也很白淨。我之前好像沒見過這個人,不得不說,她一出現,這地方的標準上升了不少。
「怎麼樣,小子?」我急著把菜定下來,好抓緊進行嚴肅的刀叉事業。
「嗯?」炳哥不知神遊到哪去了。
我又念了一遍菜單。
「哦,行,挺好!」炳哥說,「隨便,你定。」那姑娘去忙活了,他轉過臉對著我,眼珠子都要掉出眼眶了。「你不是說沒有美女嗎,伯弟?」他埋怨我。
「老天!」我說,「你難不成又戀愛了——你才見了人家一面啊。」
「有時候,伯弟,」炳哥說,「就是一見傾心——我們在人群中走過,和某個人四目相投那一剎那,耳邊傳來低語——」
這時鴴鳥蛋端上來了,他掐住沒說,奮力撲了幾顆蛋塞進嘴裡。
「吉夫斯,」當晚我回到家對他說,「整裝待命。」
「少爺?」
「擦亮大腦,打起精神,保持警惕。我猜利透先生不久就要上門尋求同情和援助。」
「利透先生有麻煩了,少爺?」
「唔,可以這麼說吧。是愛的煩惱,大概是第五十三次了吧。我問問你,吉夫斯,咱們說心裡話,你看他是不是難得一遇?」
「利透先生古道熱腸,少爺。」
「熱腸!我看他乾脆穿石棉網襯衫算了。總之,整裝待命,吉夫斯。」
「遵命,少爺。」
果不其然,不出十天,這個大笨蛋就送上門來,扯著嗓子叫喚有志人士踴躍上前伸出援手。
「伯弟。」他說,「是朋友的話,現在就是出手的時候。」
「請講,老怪物。」我回答,「咱們耳朵都備好了。」
「你記不記得幾天前在『高級自由派』請我吃午飯那次。招待咱們的那位——」
「記得,高個子,好身段,女的。」
他打了個冷戰。
「你別用這副口氣說她行不行?見鬼。她是天使。」
「好嘞。繼續。」
「我愛她。」
「曉得,別停。」
「行行好,別老催我。我的敘事都被你打亂了。剛才說到我愛她,我呢,想勞駕你,伯弟老夥計,去我叔叔那兒走一趟,施展一點外交手腕。我的生活費一定得要回來,而且要快。還有,還得比以前多。」
「聽著,」我對這個破差事可是一點也不熱衷,「幹嗎不等一等呢?」
「等?等有什麼意義?」
「這,你也知道自己的戀愛過程,一般都以發生意外和你被甩告終。最好還是等一切塵埃落定再解決你叔叔的問題不遲。」
「已經塵埃落定了,她今天上午答應嫁給我了。」
「老天!動作夠迅速的。可你認識她才不過半個月吧?」
「這輩子是。」炳哥說,「但她以為我們一定在上輩子就遇見過。她說我一定是巴比倫國王,她自己是基督徒女奴[3]。我是記不得的,不過估計有幾分道理。」
「天啊!」我說,「女服務員真的都這麼說話?」
「我哪知道女服務員都怎麼說話?」
「這,你這會兒也該知道了,我第一次見你叔叔就是因為你非逼我去跟他說情,好讓你娶皮卡迪利小吃店的那個梅寶嘛。」
炳哥渾身一震,眼中閃著狂野的光。我還沒明白過來他搞什麼名堂,他大手一揮,重重地拍在我薄薄的夏季褲料上,害我像小公羊似的一碰三尺高。
「嘿!」我說。
「對不住。」炳哥說,「太激動,興奮過度了。伯弟,你給了我一個靈感。」他等我按摩完腿才繼續說下去。「伯弟,麻煩你回想一下上次的情形,你記不記得我那個絕妙的點子?我跟他說你就是誰來著,就是那個小說作者?」
我想忘也忘不掉,那可怕的名字已深深地烙在我的記憶中。
「就用這個進攻策略。」炳哥說,「就用這個計策。再次有請羅西·M.班克斯出山。」
「沒門,老兄。對不住,總之是不可能,這事絕對沒有第二次。」
「就算為了我?」
「為十二個你也不行。」
「我真沒想到。」炳哥傷心地說,「會從伯弟·伍斯特里嘴裡聽到這話!」
「那,你現在聽到了。」我說,「記得貼在帽子上。」
「伯弟,咱們可是老同學。」
「又不是我的錯。」
「咱們有十五年的交情。」
「我知道。我會用餘生努力遺忘。」
「伯弟,老兄。」炳哥把椅子拖近了一點,開始在我肩胛骨上一陣揉捏,「聽我說!講講理嘛!」
不用說,十分鐘以後,我就讓這個禍害把自己說動了。怎麼老是這樣,誰都能把我給說動?假如我進了特拉普派[4]修道院,我的第一件遭遇準是某個圓滑精明的傢伙對著我一陣比手畫腳,唬得我喪失判斷力,跑去做了什麼大蠢事。
「那,你想叫我去做什麼?」我已經意識到掙扎是無謂的。
「首先,給他老人家送上一本你親筆簽名的最新作品,還要寫一段贈言拍他馬屁。這麼一來他准得樂死。然後你親自登門哄他上鉤。」
「我的最新作品是什麼?」
「《女兒當自強》!」炳哥回答,「我看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不管是商店櫥窗還是書攤,除了這本書都沒別的。從封面的插畫來看,人人都會以寫出這種作品為榮。當然了,他會跟你討論心得。」
「啊!」我精神一振,「那計劃就泡湯了,啊?我壓根不知道裡面寫的什麼破玩意兒。」
「所以你得先讀一遍。」
「讀一遍!別,我說——」
「伯弟,咱們可是老同學。」
「唉,好啦,好啦。」我說。
「我就知道你靠得住,你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吉夫斯,」炳哥看到我那忠心耿耿的家臣走進來便說,「伍斯特先生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是,先生。」吉夫斯說。
我平時不怎麼讀書看報,也就是每周撐著眼皮讀讀《體育時報》,再就是偶爾瞧兩眼賽馬成績記錄而已。因此,和《女兒(叫她去死)當自強》的這場苦戰叫我受盡折磨。我好歹是堅持下來了,而且趕得也巧,我才剛剛讀到兩人的嘴唇碰到一處開始深深地纏綿地吻起來、萬物悄無聲息只有風兒在金鍊花樹梢間嘆息那段,信童就送來一張老比特沙姆的字條,請我移步去吃午飯。
這位老先生的心情可謂陽光普照。他吃飯的時候還把書擺在手邊,在解決花色肉凍還是什麼的空當不時翻看幾眼。
「伍斯特先生,」他吞下一大塊鱒魚,「我要祝賀你,也要感謝你。你日益精進了。我讀過《一切為了愛》,讀過《區區一個女工》,《瘋姐兒桃金孃》我也熟記於心。但這一本,這是你最勇敢、最出色的一本,如此動人心弦。」
「是嗎?」
「千真萬確!自從你好意贈給我這本書,我已經讀過三遍了——在此還要再次感謝你的題字。我想我可以這樣說:我的確比從前更善良、更體貼、更包容。我對全人類都充滿仁心善意。」
「真的?」
「不錯,這就是我。」
「對全人類?」
「對全人類。」
「甚至炳哥?」我知道這是個相當大的考驗。
「我侄子理察?」他似乎若有所思,但還是像男子漢一樣挺住了,沒有避而不答,「是的,甚至理察。嗯,我的意思是……或許……是的,甚至理察。」
「那就好,我正想跟你說說他的事。他手頭挺緊的,知道吧?」
「你是說經濟拮据?」
「揭不開鍋了。他很需要每季度的那點進帳,希望你慷慨解囊。」
他沉思了一會兒,先吃掉了一塊珍珠雞。他隨手翻開那本書,正好落在第215頁。我不記得第215頁講了什麼內容,想來寫得一定挺神的,只見他換了一副神情,眼睛裡霧蒙蒙的,好像最後那口火腿芥末蘸多了。
「好啦,伍斯特先生。」他說,「重新讀過你這部偉大的作品,我無論如何不能硬起心腸。理察的生活費會給他的。」
「好個心寬體胖!」話一出口,我突然想到,這句話用在體重一百多公斤的人身上是不是有點弦外之音,「我是說,好個心胸開闊。這下他可以卸下這個大包袱了。他打算結婚,知道吧?」
「我並不知道。而且我也未必完全贊成。請問是哪家小姐?」
「哦,其實是一個女服務員。」
他從座位上一躍而起。
「果然如此,伍斯特先生!不可思議,真叫人振奮。我沒想到這孩子居然如此堅韌不拔,他有這個優點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有幸初次和你相會,也就是大概一年半之前,那時理察就打算娶這位女服務員為妻。」
我只好硬著頭皮糾正他。
「呃,其實不是同一位女服務員。說起來呢,是另一個女服務員啦。不過還是女服務員,知道吧?」
老先生眼中慈祥的叔父的光芒消失了。
「咳!」他猶豫地說,「我還以為理察屬於如今世所罕見的那種年輕人,擁有矢志不渝的品質。我——我得再想一想。」
我們再沒有往下談,我回來以後把情況一一告知炳哥。
「生活費沒問題。」我說,「叔叔的祝福有點不准。」
「他難道不希望婚禮的鐘聲響起?」
「我讓他再想想。我要是莊家呢,大概開100比8賭你輸吧,比較有把握。」
「肯定是你的方式不對。我早該知道,交給你準保搞砸。」炳哥說。我為他付出這麼多,結果換來這麼一句話,真有點比毒蛇的牙齒還要使人痛入骨髓[5]。
「難辦了。」炳哥,「難辦了,具體情況這會兒我還不能全告訴你,總之……是,難辦了。」
他茫然地從我的煙盒裡抓了一把雪茄就走了。
接下來一連兩天我都沒見到他,第三天下午他才現身。他胸前別著一朵襟花,表情好像是後腦勺被人拿鰻魚標本揍了一下。
「嗨,伯弟。」
「嗨,老蘿蔔頭。你這幾天跑哪兒去了?」
「哦,這兒啊那兒啊的。伯弟呀,天氣真是美得冒泡。」
「是不錯。」
「我看銀行利率又跌了。」
「別,真的?」
「下西里西亞不太平了,啊?」
「嘿,要命!」
他在屋裡到處晃悠,時不時來兩句瘋言瘋語。我看這人是傻了。
「哦,我說伯弟!」他剛從壁爐架上拿起一隻花瓶賞玩,卻失手摔在了地上,「我想起來要跟你說什麼來著。我結婚了。」
[1] Peninsular War(1808—1814),拿破崙戰爭中的主要戰役。本篇故事發生時(1923年),半島戰爭的倖存者至少有128歲。
[2] 指「一戰」。戰爭中由於人力匱乏,許多女性擔負起文職工作。
[3] 引自英國詩人威廉·厄內斯特·亨利(William Ernest Henley, 1849—1903)的《致W.A》(To W.A.)。
[4] Trappist,天主教的一派,強調緘口苦修。
[5] 《李爾王》第一幕第四場:讓她也感覺到一個負心的孩子,比毒蛇的牙齒還要使人痛入骨髓。(朱生豪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