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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0:21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新的一陣痙攣讓加布里埃爾痛苦地把身子彎曲成兩截,但他的胃裡早就空空如也,什麼東西也不剩了。現在,迷霧是那麼濃烈,一米之外的地方,就什麼都辨別不清了。他會死在這裡嗎,就在這四堵圍牆之間?他的呼吸很像哮喘,不斷進入的煙霧淹沒了他的臉,他抬起頭來,只見那道門半開半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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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穿堂風鑽進了掩體中,激起了一團氣流的旋渦……

  透過淚眼望出去,加布里埃爾發現,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層空氣更為透明。他毫不猶疑地就趴下來,匍匐前行,移動在一大攤嘔吐物中,連連打滑不已,艱難對付著,終於來到了走廊中。一些急迫的腳步聲超越了他,有些人甚至衝撞到了他,卻絲毫沒有停步。

  加布里埃爾已經筋疲力盡,遊蕩了很長一段時間,卻始終找不到正確的道路。最終,他好不容易才認出了衛生所,便敲了敲門,不等回應,隨即就走了進去。五張病床上都躺了人。在擁擠中,發生了摔倒踩踏現象。

  「您的狀態也很好……」軍醫說,面色蒼白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鬼魂。

  「我當時被關在了一個庫房裡,在那邊的隧道中……」

  他的嗓音透出了心底的懼怕。醫生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有人推了我……」

  大夫讓他進來,讓他脫下衣服裸著上身,給他聽診。

  「怎麼回事,您說有人推了您?」

  加布里埃爾沒有回答,軍醫明白,他的解釋恐怕就此打住了。

  「哮喘!」

  診斷進行得十分順利,也就是說,結果非常明確。加布里埃爾只要確認一下,醫生就可以把他列入退伍人員的後備名單中,他就能回家去了。

  「不。」

  軍醫疑慮重重,全神貫注地聽著他的聽診器。

  「一切都很好,軍醫……我是說,一切都會變好。」加布里埃爾一把抓起他的襯衣,趕緊穿上,他很疲憊,感到一陣噁心,他的臉上早已沒有半點血色,他的手指頭在扣子上一個勁兒地哆嗦。

  軍醫盯了他一會兒,然後,點了一下頭,同意了。

  對於加布里埃爾,被打發回家的機會剛剛消失了。原因何在?他既不是空想理論家,也不是什麼積極分子,更不是什麼英雄人物。那麼,他有什麼樣強大的理由,不去好好地利用一個如此的好機會?要知道,很少有士兵會任由這樣的機會溜走的。他時常讀報。他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希特勒的種種和平主義聲明。《慕尼黑協定》[20]在他看來就是一種瘋狂,從義大利吹來的風讓他害怕。他對戰爭總動員令表示過反對,那並不是因為他想到必須跟它作對。這一場跟什麼都不太相像的奇怪的戰爭[21],讓不止一個人喪失了勇氣,而他也確實很多次地問過自己,假如他在多勒的中學裡繼續教他的數學課是不是會更有用。但是,生活把他放置在了那裡,他就得留在那裡。對挪威的入侵,巴爾幹地區的緊張局勢,納粹對瑞典的「警告」……最新的那些消息讓他想到,他的在場興許不會總是沒有用的。事實上,加布里埃爾是一個膽怯的小伙子,不太傾向於做一些勇敢的行動,但是,他面對著危險也很少會退卻,而且,也會在最讓他害怕的種種情境中找到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滿足感。

  軍醫留下他作了兩天的觀察,在這兩天期間,加布里埃爾有時間對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好好做一番思索。

  醫生對這位年輕的中士長當時何以會被關在一個庫房中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前因後果始終顯得那麼神秘。

  「您應該寫一份報告……」軍醫嘗試著建議他道。

  但是加布里埃爾不願意那樣。

  「那樣的故事,總歸是不好的,中士。在一個像我們這樣,那麼封閉不流通的地方,人們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人們都知道那是怎麼開始的,但是……」

  對這份報告,他一定是念念不忘的,因為就在加布里埃爾離開衛生所準備返回原崗位的那一天,醫生遞給他一份傳喚書,說是馬延貝格要塞的指揮官讓他去那裡走一趟。立即到達。很顯然,軍醫對此事是知根知底的,但他表現出的樣子卻既不傷心,也不尷尬,整個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但是,加布里埃爾在他身上卻覺察出一種僵硬,那種實際上憑著自己的想法在自由行動,卻以為是在履行自己職責的人才有的僵硬,還稍稍帶了一點滑稽的意味。他其實是很想發怒的,但那樣做除了於事無補之外,還得費老大一番口舌,想想就讓人實在提不起勁兒來。

  加布里埃爾坐在走廊中,滿足于思考一下自身的處境,同時等待著指揮官的屈尊召見。

  終於叫到他了,他立即站成立正姿勢,準備抵抗種種問題,當然,這沒有必要。醫生早已打過一個報告了。軍醫的說法從指揮官的嘴裡透露了出來,說是「有健康方面的小小麻煩,我知道那是什麼」。

  「入伍之前,是數學教師,是不是這樣啊?」

  加布里埃爾根本沒時間表示一下認可,就被命名為軍需部門的士官。

  「達拉斯少尉將要缺席三個月,就由您來代替他了。」

  加布里埃爾因為驚喜而大口地喘氣,他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永別了,馬延貝格要塞中的地下生活,他的白天就要在外面過了,去蒂翁維爾來回走動,充沛的空氣,還有陽光!

  「您了解一下您的職責。您可以帶上三個手下,您來決定補全配齊軍需處的訂貨,您來負責現金付款方面的消費。您位於我的領導之下。就是說,萬一出了什麼問題,您該來找的人就是我。明白了吧,還有什麼問題?」

  加布里埃爾真想擁抱他一下。不過他沒有這樣做,而是伸出手來,一把接過他的委任狀,並敬了一個軍禮。

  軍需處的任務就是為馬延貝格要塞提供物資,包括肉類、咖啡、麵包、朗姆酒、易儲存的蔬菜等等,它們往往是整卡車整卡車地送到,或者由火車運來。其餘的物資,新鮮蔬菜、家禽、奶製品,則屬於「零星軍需」,如今,加布里埃爾就在負責這一塊,外加「現金消費」那一部分,而現金付款非常有助於軍方跟那些目前尚未有帳務來往的商人打交道。正是通過零星軍需部門,軍人們能訂購那些在城市中不可能買到的東西,儘管,最近幾個月,由下士長蘭德拉德所提議的那些競爭性的服務已經大大地減慢了這一類活動。

  加布里埃爾的呼吸變得自由通暢了。他特地轉到了軍醫那裡,去表示一下感謝,而軍醫則眼睛瞧著別處,以一個很含蓄的動作作為回答,這就說明了一切。然後,加布里埃爾便一路奔跑著,去收拾行裝了。從此,加布里埃爾就將住到外面去了,就在軍需處的那些商店附近。白天裡,他可以盡情地呼吸鄉下的新鮮空氣,而夜晚,則可以漫步到戶外來看星星。

  「哦,是嗎?軍需處的士官!」拉烏爾·蘭德拉德不無艷羨地驚嘆道。

  加布里埃爾只顧著趕緊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根本沒想到要跟其他人打一個招呼,道一聲再見,就匆匆出了門,經過走廊,走向了自由。

  在行李裝備的重壓下,他走路不免有些蹣跚,便到通信處作了一番歇腳,同時也為了在那裡轉交一下調令,在交接單上簽字。三個月之後,等到那位軍官正式返回崗位,他還得再回到這裡來繼續工作,不過,現在,他可不願意去想這個問題,畢竟,每一天都是嶄新的一天。隨後,他就走出了馬延貝格要塞。

  寬敞的大平台上停放了很多車輛,還有一些士兵在那裡忙著架設鐵絲網,幾個小隊在各處來回巡邏。加布里埃爾貪婪地大口呼吸著,活像一個剛剛被釋放的囚徒,一路走向軍需處。

  十七點左右,他擁有了自己的宿舍,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房間,不過是一個單間,裡頭冷得像個冰庫,但有一扇窗戶,窗戶朝向那個大平台,還有平台之外的一片片樹林。

  他剛剛把隨身帶來的行李放到地上,就聽到門外一派喧鬧,從隔壁緊挨著的屬於他未來那個小組人員的房間裡,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還有一陣大嗓門的招呼聲。他打開了房門。原來是下士長蘭德拉德,以及夏布利埃和昂布勒薩克,他們剛剛占領了這個地方。

  「嘿,嘿!怎麼回事?」加布里埃爾高聲嚷嚷道。

  三個士兵朝向他轉過身來,像是很吃驚的樣子。

  拉烏爾·蘭德拉德微笑著走上前來。

  「我們想,在你的新崗位上,你一定需要一些有經驗的人……」

  加布里埃爾頓時僵在了原地。

  「想都不要想!」

  拉烏爾顯得有些懊惱。

  「你總歸不會拒絕有人來幫你一下吧!」

  加布里埃爾湊近過來。他咬緊了牙關,心中的那股怒火實在有些抑制不住,從他的喃喃細聲中,分明就能感覺這股無名火在噌噌地往上躥:

  「聽著,你們仨,你們立馬給我從這裡滾蛋。馬上就滾。」

  拉烏爾由懊惱轉為生氣。他低下了腦袋,在衣兜里掏了好長一段時間,掏出一塊帶藍條紋的手帕,慢慢地把它展開。加布里埃爾頓時感覺有些透不過氣來。在拉烏爾的手心中,是那個標記有「P. D.」字樣的暗金的戒指,它躺在那裡,活像是一個嚇人的大昆蟲,這就是在幾個月之前失蹤的戒指,對此,人們曾經說過那麼多冷嘲熱諷的話。

  「我們看到你把它偷偷藏在你的挎包里了,我的老兄。」

  說著,他就轉過身去衝著那三個人。

  「哎,我說,哥兒們,你們全都看到了它,是吧?」

  昂布勒薩克和夏布利埃立馬大聲嚷嚷著,說是都看見了,他們的神態十分真誠。

  一瞬間裡,加布里埃爾看到了這一威脅的種種結果在他的眼前掠過,他們會告發他偷竊,而面對著三個咄咄逼人的證人,他根本就不可能證明自己的清白。除了他剛剛進入的那個臨時天堂會得而復失——這已經就算是一次糟糕的打擊了——之外,擊垮他心理的還有這樣一個事實,即他被如此不公正地指控了。

  拉烏爾不慌不忙地把那枚戒指重新放回到他的手帕中,然後,又塞進衣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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