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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0:18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貝爾蒙,是姓這個嗎?」勒普瓦特萬法官問道。

  在醫院的這張病床上,露易絲顯得很嬌小,就像一個青春期的少女。

  「您說她不是一個妓女……」

  一整天,他都在用一塊小小的岩羚羊皮擦他的眼鏡。這個動作,對他的同事,他的合作者,還有對那些執達員,那些律師來說,都是一種真正的語言。而在眼下這確切的一刻,正不停撫摩著鏡片的手,清清楚楚地道出了他對此事的懷疑。

  「不管怎麼說,沒有查到她的記錄。」警察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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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偶爾賣淫的女人……」法官喃喃道,戴上了眼鏡。

  他要求他們拿一把直背椅子過來,他對椅子的造型有著一種十分苛刻的要求,近乎於吹毛求疵。他俯身下來,瞧了瞧那個熟睡中的女人。漂亮。短頭髮,但還是很漂亮。法官自信看年輕女郎不會看走眼,他在司法宮的辦公室里見她們見得多了,更不用說,他還會去聖薇克圖娃街的妓院中隨意摸弄她們呢。一個女護士在病房中做著整理。他被那些響動弄得有些心煩,便猛地朝她轉過身來,向她射去一道槍擊般的目光。她則只是輕蔑地瞥了他一眼,繼續我行我素,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法官發出一聲表示厭煩的嘆息,啊,那些善良的女人啊!他又轉向了露易絲,遲疑了一下,伸出手來,碰了碰她的肩膀。他的大拇指在她的皮膚上輕輕地滑動,熱乎乎,柔和的皮膚。這姑娘真的不錯呢。從這裡開始,會發展到朝腦袋上開上一槍……他的大拇指在露易絲的肩膀上繼續著一種緩慢而又重複的運動。

  「您結束了嗎?」

  法官收回了他的手,仿佛剛剛被燙了一下。女護士懷中抱了一個病房用的便盆,就像抱著一個嬰兒,居高臨下地瞧著小個子的法官,他的臉色變白了。

  是的,他結束了。他合上了他的卷宗。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醫生們一直在阻擋對她的進一步訊問。審訊只能在下一個星期中繼續了。

  這一次,露易絲真的醒來了。假如可以這樣說的話。由於警察一直沒有為他把那把直背椅子提前拿過來,他無法開始問話,法官便只能一邊細細地拭擦他的眼鏡片,一邊凝視著露易絲;而她,現在已經在床上坐了起來,雙臂小心翼翼地交叉在胸前,像是有些怕冷,眼睛朝著空無。她幾乎都還沒有怎麼吃東西。

  椅子終於拿來了,法官細細地檢查了一番,同意坐上去,接著,就把卷宗在膝蓋上打開,儘管那個女護士始終還待在那裡,就像一條守衛在地獄門口的惡狗,讓他感覺很不舒服,他還是投身到了一種井然有序的推理過程之中。司法警察則站到了牆邊,背靠著牆壁,面對著露易絲的病床。

  「您的姓名是蘇珊娜,阿德里亞娜,露易絲·貝爾蒙。您誕生於……」

  他不時地抬起眼睛朝向她,但她連眼睫毛都沒有動一下,仿佛此情此景跟她沒有一丁點兒關係。法官突然停下來,伸手在露易絲的臉前揮了揮,她沒有絲毫反應。他又轉過身來問女護士。

  「您敢肯定,她明白我們在對她說什麼嗎?」

  女護士在他的耳邊嚅囁道:

  「到目前為止,她只說過短短几個詞,而且相當不連貫。醫生說她是精神紊亂,必須請一位專家過來診斷一下。」

  「假如她真的是瘋了的話,我們恐怕還沒有走出旅館呢[14]。」法官嘆了一口氣,重又埋頭於他的卷宗之中。

  「他死了嗎?」

  法官聽了大吃一驚,瞧了一眼露易絲,只見她正直瞪瞪地盯著他,他不禁有些心動。

  「大夫……梯里翁……嗯……當天就死掉了。」

  他遲疑了一下,又加了一聲:「小姐。」

  因為面對著這樣一個姑娘而不得不有所讓步,他感到有點兒惱火,便又繼續用一種憤怒的口吻說道:

  「其實,這樣對他反而更好,我向您保證吧!在他的那種情況下……」

  露易絲瞧了一眼司法警察,然後又瞧了一眼女護士,就宣布說,仿佛她一直就沒有回過神來:

  「他對我提議,要付錢看我的裸體。」

  「這可是賣淫啊!」法官高聲喊叫起來,仿佛他贏得了勝利。

  他終於可以為這一事實定性了,他很高興。他在他的卷宗里寫下了幾行字,字跡又細又密,書法漂亮,這很符合他的性格,然後,他又繼續他的解讀。露易絲不得不緊接著解釋她是以什麼方式認識梯里翁大夫的。

  「我並不真的認識他……」

  法官發出了一陣乾笑。

  「原來如此!那麼,您面對隨便一個什麼樣的人,都會脫衣服囉?」

  他一邊轉身朝向警察,一邊使勁地拍著他的大腿,真的是異乎尋常啊,您聽到她說什麼了嗎?

  露易絲說起了餐館,說起了她星期六和星期天在那裡的打工,說起了大夫的那些習慣。

  「我們會去跟餐館主人核實這一切的。」

  他又俯身到他的卷宗中,嘴裡念念有詞地說:

  「我們倒要看一看,這家餐館是不是還藏有其他的賣淫者……」

  由於對這一方面再也沒有什麼好刨根問底的了,勒普瓦特萬法官便開始問起了他真正感興趣的那一連串問題:

  「很好,這樣,我再問一下,一走進那個房間後,您都幹了些什麼?」

  在露易絲看來,事實是那麼簡單,那麼清楚,她竟找不到詞語來回答了。她脫衣服來的,僅此而已。

  「您要錢了嗎?」

  「沒有。錢早就放在那裡了,在小衣柜上面……」

  「因此,您已經數過了!不核實一下錢,您是不會為一個男人脫衣服的吧!總之,我就是這麼猜的,是不是呢?我不知道……」

  他來回來回地轉身,裝作一副正期待對方回答的樣子,但他的臉已經因困窘而變紅了。

  「那麼,緊接著呢!」

  他變得越來越不耐煩了。

  「我就脫衣服了,就這些。」

  「得了吧!一個男人是不會只為瞧一瞧一個姑娘的裸體,就肯付出一萬五千法郎的,這說不通。」

  露易絲想起來,她記得他們當初說好的是一萬法郎,而不是一萬五千法郎,但是她已經不那麼確信了。

  「我想弄明白的正是這一點:對於一筆如此數目的錢,你們說妥了到底要您做什麼?」

  警察與護士實在是看不透法官究竟想要從中尋找什麼,但是他的手指頭在眼鏡片上的動作,反映出了一種神經質,那很像是心情激動所致,這應該相當難受吧。

  「因為,說到底……一筆這樣的數目……人們肯定會有疑問!」

  眼鏡片上的動作頻率越來越快了。一時間裡,他瞧了瞧露易絲的胸脯,它正在睡衣裡頭猛烈地搏動呢。

  「一萬五千法郎,這可不是個小數!」

  對話進入了一條死胡同。法官又沉浸到了他的卷宗之中。他偷偷地露出了一絲貪婪的微笑。如果說,各種跡象、腳印、指紋、屍體的位置、彈痕,一切的一切都證明,梯里翁大夫確實是自己朝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還是會留有一種指控讓他開心:

  「有傷風化罪!」

  露易絲死死地盯住了他。

  「哎,當然是的,小姐!假如您覺得,赤身裸體地在蒙帕納斯林蔭大道上散步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但願您因此得福,但是您得知道,正直的人們,他們是絕不……」

  「我可沒有在那裡散步!」

  她幾乎就是喊了出來,驚嘆之聲讓她的肩膀都跟著顫抖起來。法官擺出了一副趾高氣揚的姿態。

  「哦,是嗎?那麼,您一絲不掛地在林蔭大道上到底做什麼?您在上街買東西嗎?哈哈哈!」

  他又一次轉身朝向警察,然後朝向女護士,但是,那兩個人始終板著臉,一副嚴肅的樣子。沒關係,他有些得意忘形,開始滔滔不絕地亮開了嗓門,音調高得有些尖厲,人們恐怕會說,他就要開始唱起歌來了:

  「絕對罕見,一個年輕女子竟然會犯下有傷風化罪,迫切展示自己的……(他狂亂地抓起他的眼鏡,差點兒失手掉在地上)……向所有人亮出自己的……(由於緊緊地抓著眼鏡,他的手指頭變得顏色有些發白)……公開暴露自己的……」

  眼鏡架一下子斷裂了。

  法官憐憫地瞧了瞧手中的兩截眼鏡,恰如一次成功的性交終結之時。他打開了他的眼鏡盒,小心翼翼地它們裝了進去,並帶著一種夢幻者的口吻說:

  「您在公共教育界的職業生涯結束了,小姐。作為懲罰,您將被解職!」

  「梯里翁,是的,我記得的。」露易絲說。

  這一中斷是如此猛烈,以至於法官手中的眼鏡盒都幾乎要失手落到地上。

  「是這樣的。約瑟夫·歐仁·梯里翁,」他結結巴巴地說,「家住塞納河畔訥伊鎮奧貝爾容林蔭大道67號。」

  露易絲只是簡短地點了一下頭。法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其實他更希望她會哭。啊,假如這番審問在他的辦公室里進行就好了……他不無遺憾地出了門。

  處在露易絲的地位上,無論誰恐怕都會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卻連一個問題都沒有問,法官有些失望,他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便匆匆離去。

  露易絲在醫院裡又待了三天,她幾乎什麼都沒有吃。

  就在她準備離開病房出院的那一刻,一個警察給她帶來了司法部門的決定。自殺行為得到了證實,賣淫的動機被否決。

  女護士當場就怔在了原地,腦袋稍稍有點兒歪斜,她定睛瞧著露易絲,嘴唇上顯示出一絲痛苦的微笑。跟警察一樣,她記得,這個年輕女子對有傷風化罪居然就停留在無動於衷的反應中,若是換作她早就不幹了。這時候,無論是他,還是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露易絲朝門口走了幾步。她來到醫院的時候是全裸著的。沒有人知道,她留在阿拉貢旅館的房間中的衣服應該是什麼樣的。不過,興許警方和法院的檔案部門是知道的。於是,女護士在她的同事中轉了一圈,收集來幾件雜七雜八的衣服,一條過長的毛料裙子,一件藍色的襯衣,一件淺紫色的背心,一件帶有仿動物皮毛領子的大衣。瞧露易絲的那副樣子,仿佛是從舊貨商人的店鋪里走出來的。

  「您可真是好心人!」她說,像是剛剛才有了一種突然的發現。

  警察與護士瞧著她漸漸遠去,那慵懶而又機械的姿態,真像是一個要去跳塞納河的人。

  她當然沒有去跳塞納河,而是前往佩爾斯死胡同的方向,走到街角處,看到小放蕩者餐館的門面時,她一時間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又低下了目光,加快了步子,回自己的家去了。

  佩爾斯死胡同9號這棟房子建於1870年的普法戰爭之後,它散發出一種古老的資產者的富足氣派,是一個食利者或一個已經從生意中抽身而退的商人為自己而建造的那類住宅。露易絲的父母親結婚的那一年就搬到了這裡來住,那是1908年的事了。貝爾蒙家人口不多,不能住滿整整的一棟樓,但是阿德里安·貝爾蒙是一個大膽敢闖的男人,他打賭他會生下一大群孩子。不過命運跟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他只有一個孩子,那就是露易絲,有了露易絲之後,他於1916年被殺死在凡爾登的葡萄溝的東坡上[15]。

  早先,在結婚之前,讓娜·貝爾蒙,也就是露易絲的母親,曾有過種種希望,她讀完了高小,獲得了小學畢業文憑,女孩子能讀到這一程度,在那個年頭還是很少見的。她的父母和她的老師希望她能成為女護士或者政府部門的女秘書,但是,在十七歲的時候,她突然選擇離開了學校。她更願意做家務,而不是進工廠,她做了一個女用人,一個會讀書會寫字的,但是拿著雞毛撣子搞清潔衛生的女用人,就像在奧克塔夫·米爾博[16]的書頁中描寫的那樣。她的丈夫不同意讓妻子出去工作,而是讓她在家中養尊處優。他死後,讓娜不得不再去給人家做女用人,希望能以此為他們的女兒露易絲保留下佩爾斯死胡同里的這棟房子,這已經是不多的仍舊屬於她們的財產了。

  戰後,讓娜·貝爾蒙沉湎於一種抑鬱中,就像沉潛在了流沙里。她的健康狀況似乎總是追隨著房屋的軌跡而變,因為缺少維修,房屋的狀況一年比一年糟糕。她停止了她的家政服務工作,此後再也沒有重操舊業。談到她時,家庭醫生說到了更年期、貧血,然後又說是神經衰弱,他的看法變得很快,就跟換襯衣那樣隨便。貝爾蒙太太生命中的絕大多數時間,都用來待在自家的窗戶前遠望。她給女兒露易絲做吃的(常常是老花樣),操心她的學習,然後又是她的文憑,然後又是她的職業,然後就什麼都不操心了,因為那時候她女兒已經成了小學教師,再也不需要她什麼了。讓娜的體重漸漸減輕,到後來竟然瘦到漸趨脫相。她的健康在1939年春天突然惡化。露易絲從學校回來時,常常發現她躺在床上。露易絲連外套都來不及脫,就趕緊坐到她的身邊,抓起她的手。「有什麼不對勁的嗎?」「可能是疲勞的緣故吧。」貝爾蒙太太回答道,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露易絲就為她做一碗蔬菜湯。

  六月的某一天,露易絲走進她的房間,發現她死了。她活了五十二歲。母親和女兒彼此都沒有道一聲再見。

  從此,在露易絲的生活中,一切都在不知不覺地,悄無聲息地向下滑落。她孤獨一人,她的青春就像一塊冰糕那樣融化了,貝爾蒙太太消失了,房屋本身只成了它早先所曾是的那個家的一個虛幻的影子。隨著歲月的消逝,它早已變得如此破爛不堪,以至於早先的房客離開之後,就沒有新的房客搬來這裡住下。露易絲下決心要把它賣掉,她心裡暗暗想道,賣房所得的錢好歹也能讓她在別處重新開始生活,但是,公證人在跟她結算遺產款項的時候,給了她十萬法郎,他說,這筆錢來自早年間她家的兩個房客,在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們曾經十分疼愛她,並希望能為她的未來提供一筆資金,在這筆錢之外,她還多得了兩萬四千法郎,相當於這筆錢在二十年期間的利息收入,而在這些年裡,貝爾蒙太太從來沒有對她說起過這一切,她只是通過一些幸運的投資,努力使得它產生出豐厚的收益。當然啦,這並沒有讓露易絲成為一個很富的女人,但它畢竟讓她有能力保留了那棟小樓房,並且把它修葺一新。

  於是,她叫來了一個工頭,跟他一步一步地商談了工程預算。最終,她跟他敲定了約會,等一天晚上從學校回來之後,就徹底地了結這件事。但是,就在那一天下午,丹雷蒙街上的報販們開始高聲叫嚷著:「戰爭爆發了。」國家發布了總動員令。泥瓦工就不過來了,房屋的整修計劃就只能等到以後的日子了。

  從醫院出院回家之後,露易絲在院子裡待了很長一段時間,目不轉睛地瞧著眼前這一棟早先被她父親用來當作貨棧的小樓房,貝爾蒙太太只能以微不足道的價格出租它,她也無法要求更多,因為它確實毫無舒適性可言。在她剛剛經歷的事情中,有著某種強有力的、令人驚詫的東西,把她拉回到了當年那個時代,那時,此地曾居住著兩個男人,而後來,他們走了,但饋贈給了她一筆財產。從此,這地方一直就沒有人再居住。每隔兩三年,最多就三年,露易絲會鼓足勇氣過來這裡打掃一下,開窗通一通風,扔掉一些她上一次過來時還捨不得扔的東西。在樓上的那個天花板很低而窗戶卻很寬大的大房間裡,剩下的就只有一個煤爐子,一道布料緊繃的屏風,屏風上畫著一群綿羊,還有幾個手捏紡毛杆的牧羊女,還有一張很滑稽的土耳其長沙發,其風格隱約是督政府時期[17]的,整體的鍍金描紅,花彩濃重,它的扶手——這可是一件專為左撇子而設計的家具——則模仿了一隻挺著胸膛的天鵝的脖子,露易絲曾經執意要把它重新修復,而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但是,她後來又把它丟棄在了這裡,就像是拋棄在了一個閣樓上。

  通過眺望外側的單坡屋頂、硬土地的院子和房屋,她就像是有新發現似的,在這一背景中,看到了對她生活的一種隱喻,她感覺淚水頓時湧上了眼眶。她的喉嚨抽緊了,她的腿腳沒有了勁,她趕緊挪動幾步,坐在了已被蟲子蛀蝕的通向外屋的木頭台階上,這地方,誰踩上一步都不免會提心弔膽,生怕會坍塌。梯里翁大夫的腦袋的可怕幻象,跟那位曾經與其戰友一起隱居在這裡的復員老兵的腦袋重疊在了一起。

  那個年輕人,愛德華·佩里顧,戴著面具,用以遮蔽他的真實面貌,因為他的下半邊臉早已被一塊炮彈皮給炸飛了。露易絲那時候只有十歲。當時,她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每放學回家時,就會上樓來找他,來幫他製作面具:攪拌紙漿,粘珍珠和彩帶,描畫臉譜。那時候,這裡的牆上總是掛著幾十個面具,每一個都代表了一種心靈狀態。在那個年代,露易絲的話就已經很少了,她聽著愛德華那帶有嘶啞聲的氣喘吁吁的呼吸,她喜歡他把雙手搭在她瘦骨嶙峋的肩膀上,他有著人們所能想像的最美麗的目光,露易絲再也沒見過如此美的目光。因為,這一切會發生在一些完全相異的人之間,而就在這個二十五歲的傷殘老戰士和這個沒有了父親的孤兒小姑娘之間,誕生了一種寧靜和確定的愛。

  大夫的自殺重新揭開了露易絲本以為早已閉合的一道傷口。曾有過那麼一天,愛德華把她給拋棄了。

  跟他的同伴阿爾貝·馬亞爾一起,他投身於售賣虛假的死難者紀念碑之中,從中撈到了一大筆錢。

  那是一樁何等的大醜聞啊……

  他不得不決定溜之大吉。露易絲朝愛德華轉過身去,伸出食指,像第一天見到他時一樣,夢幻般地繞圈撫摩著他臉上的巨大傷口。那一片片翻轉過來的紅兮兮的肌膚,活像是一層暴露在外的黏膜……

  「你會回來對我說再見嗎?」她問道。

  愛德華點了點頭,回答:「是的,當然。」這就是說,不會的。

  第二天,阿爾貝,他的那個同伴,以前的一個會計,她總是見他像一片葉子那樣哆嗦不已,總是把濕漉漉的雙手在褲子上擦的那傢伙,居然帶著一個年輕的女用人成功地逃跑了,隨身還帶走了一筆巨額現金。

  愛德華,卻沒有走,他留了下來,並且飛身衝到了一輛汽車的輪子底下。

  對於他,假死難者紀念碑的售賣從來只是幕間小插曲。

  露易絲後來才得知,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的生存艱難到了何等複雜的程度。

  她認識到,從此以後,她的生活既沒有前進一寸,也沒有後退一寸。她只是在變老,現在,她三十歲了。她的眼淚加倍地嘩嘩直流。

  她在她的信箱中看到了學校寄來的一封信,問她為什麼一直沒有露面。她回了信,沒有提供解釋的理由,只是說她過幾天就會去繼續工作的。這短短的一頁回信,讓她累得精疲力竭,她躺倒在床,連續不間斷地睡了十六個小時。

  在把食品櫃裡已經腐爛的那些食品扔了之之後,她不得不出門去購物。為避免在小放蕩者餐館門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她就一直等著公共汽車從那裡經過,正好遮擋住鋪面的那一刻,趕緊走上幾步,立即鑽入其中。

  她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有讀報,沒有聽廣播了,根本不知道現在有什麼重大新聞。看到巴黎人都各自忙於各自的事務,人們就能猜想到,在前線並沒有什麼大事發生。人們從報紙上了解到的不多的消息,往往是令人心安的。德國人遭遇了重重困難,被擋在了挪威,並且被在萊旺厄爾[18]地區的盟軍打得後退了一百二十公里。他們在北海「面對著法國海軍的魚雷艇遭受了三重挫折」,看來,真的沒有什麼可擔憂的了。儒勒先生站在櫃檯後面,應該高聲地讚揚著甘末林將軍的輝煌戰略行動,並預測德國人徹底無疑的失敗,假如他們還想「朝我們進軍」的話。

  露易絲操心於對時事新聞的關注,但她之所以如此,更多的是為了擺脫那個始終糾纏著她頭腦的畫面,因為,一旦沒有別的事可做時,梯里翁大夫被打飛了一半的腦袋的模樣便會縈繞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司法部門一直就弄不明白,他為什麼就選擇了她為對象,來做這樣的一件事,實際上,他完全可以去任何一家妓院的嘛,這又不是什麼難事。這一問題經常會在半夜裡把她折騰醒。她竭力嘗試著把星期六那位顧客的臉跟梯里翁這個姓氏聯繫到一起去,卻怎麼也做不到。法官曾說過,他家住在訥伊。他怎麼會有這麼滑稽的想法,每星期六都走那麼遠的路,到十八區來吃一頓飯[19]——難道他家那邊就沒有餐館了嗎?儒勒先生曾說過,大夫是「一位二十年的老顧客」,這一點,在她的頭腦中,可不是一種恭維。人們很容易接受這樣一種假定,即有的人會在同一家餐館的後廚間裡做三十來年的烹調,但是,要說是有人會在幾乎同樣漫長的時間裡,習慣來這裡吃飯,這可就大大地超乎了她的理解力。讓她驚詫不已的,並不是這位顧客的忠誠,而是他不愛交談。「他們可能都會像他一樣,人們同樣也會好好地為西多會教派的那些苦修士做飯菜的……」實際上,儒勒先生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他。

  連續好幾個小時,露易絲蜷縮在客廳的扶手椅中,苦苦地尋找著睡意而不得,於是,她把她所知道的關於大夫的不多情況想過來又想過去,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她儲備的食物眼看著就將化為烏有,緊接著的下一天,她便又出門去了。這個五月初,天氣還真的是不賴,她心裡說。多日不曾露面的一輪羞澀的太陽撫摩著她的臉頰,她感覺心情不那麼沉重了。她生怕遭到鄰居們、商人們的探問,就離開她的街區,去遠處購買食品,而這一通步行讓她的精神為之一振。

  這一大好晴日和心境放鬆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她回來時,一封信正在信箱中等著她。法官勒普瓦特萬召她五月九日星期四的十四點鐘去談話,為那樁「跟她有關的案件」。

  她一下子又愣住了,於是,就尋找起了當時警方在她出院之際給她的那份文件,文件早就明明白白地宣布,案件已經歸檔,再也沒有任何罪名會加到她的頭上。在這個原本就已相當荒誕的案件中,這一次傳喚根本就是沒有意義的。露易絲來不及脫下外衣,就一屁股倒坐在了客廳的扶手椅中,呼吸頓時急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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