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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8:26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一月七日,在銀塔餐廳,羅伯熱瓦是最後一個站起來迎接古斯塔夫·茹貝爾到來的人,這清清楚楚地體現了他的精神狀態,薩凱蒂悄悄地拍了兩下手;在短短一瞬間的猶豫不定之後,人們便開始鼓掌。很簡短,但這就足以讓古斯塔夫開口說,好啦,好啦,我的朋友們。他咧嘴微笑,滿面春風,人們熱烈地向他致意,羅伯熱瓦朝他伸出手去,卻把目光轉向別處。古斯塔夫為自己的遲到而連連道歉,多麼謙遜啊,人們都準備原諒他的一切了。半個月以來,他成了偉人。
一陣陣喧嚷,椅子拖來拖去,餐具叮叮噹噹,人們聽到了香檳酒開塞的第一記爆響聲,侍者過來倒香檳,眾人舉起酒杯。一個嗓音從某個角落驀地響起:來一段演講吧!
古斯塔夫卑微地拒絕。
「但香檳酒是為我而開的!」
眾人大笑,哈哈哈,古斯塔夫並不比去年更逗,但去年就是去年。
羅伯熱瓦被安排坐到了古斯塔夫的對面。他不禁做了一個表示絕望的動作,這仿佛宣告了即將有一番激烈爭論,讓人提前摩拳擦掌。在蕪菁燒鴨端上餐桌來之前,敵意通常是不會公開爆發的,等待期間,人們一如既往地閒聊起了政治。這一年,可實在是沒有什麼論戰的氛圍,完全是眾口一詞的一言堂局面,左派又回來掌權了,真是禍患無窮。
在最近的議會選舉中,中央高等工藝學校派勢力小集團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塔爾迪厄身上,不過,這一希望沒有得到選民們的分享。這原本沒什麼奇怪的,這個致力於現代化的人並沒有成功地「化」成什麼太「現代」的東西,他對於繁榮政治的信念,說到底,只不過是對他自己的信念。
「國家,」有一個人說,「總應該意識到,改革是必不可少的!」
這句話很好地反映出了該小集團的精神狀態,但它有些說教意味,太像是一句政治口號了,然而,在這一集團中,如同在別處幾乎任何地方,政治都沒有什麼好名聲。除了有反覆不斷的醜聞在糟蹋美好的意願,在動搖最堅定的信仰,人們還認識到,誰都沒有勇氣來斷然採取必要措施,以克服法蘭西式的滯重遲鈍。薩凱蒂以他那傳奇般的靈活,綜合概括了人們的一般性觀點:
「該是時候了,就讓那些知道該怎麼做的人去怎麼做吧!」
他們才剛剛吃完頭道菜,重大的想法就已經擺到桌面上來了。這也充分體現出了一點,即他們急於聽一聽茹貝爾的看法。
要想很好地理解人們的這一狂熱,就有必要對讀者解釋一下最近三年中發生的事,恐怕還得從1929年末說起,那一年,古斯塔夫靠著伊拉克石油的股票而一夜暴富,其中的奧妙盡人皆知。
生命中第一次,金錢給了他擁有選擇權的感覺。工業實業在強烈地激勵他,而這一點,尤其因為他對銀行業未來的懷疑而不斷地得到印證。伍斯特里克銀行的戲劇性垮台導致了亞當銀行的垮台,讓十多億法郎如石沉大海,一去而不復返。而各個中小型銀行,例如馬塞爾·佩里顧所創建的那一家,則是最為脆弱的,因而,也是最受威脅的。
於是古斯塔夫轉而關注蘇雄公司,那是一家普通實用機械企業,廠址位於巴黎的克里希那一帶,一直由它的創建人領導著,老闆的兩個兒子都已經在大戰中死去。六套機器設備多少已被廢棄,二十來個工人也都到了令人擔憂的年齡,顧客在逐漸減少,就像傳說中的那張驢皮越縮越小……贖賣的條件很理想,因為賣主阿爾弗雷德·蘇雄自己沒有後代,已經下定了決心要賣掉它。古斯塔夫·茹貝爾很快就為自己英明的直覺判斷而慶幸。聯合信貸銀行破產,然後就是德國達姆施塔特國家銀行破產,緊接著不久又是國家信貸銀行破產,這些都證明了,銀行業這艘巨輪已經四處漏水了。
茹貝爾豁了出去。他辭了職,全身心地投入到他自己的事務中。
他的離去在佩里顧銀行的董事與顧客中造成了突發的信任危機。一陣恐慌,一開始誕生於外省的一家分行,很快就籠罩了巴黎的本部,銀行根本就不可能滿足儲戶們要求兌換現錢的願望。政府部門有別的事情要忙,也根本無暇顧及,結果,不到短短兩個星期的時間,佩里顧銀行就連本帶利地死了個乾乾淨淨。
夏爾·佩里顧發表了一個莊嚴聲明,這幫助他第二次徹底埋葬了他的兄長。
人們沒想到要質疑瑪德萊娜,對於所有人而言,她早就不再存在了。
茹貝爾機械工廠的新老闆已經商談好,要購進四套現代化機器設備,淘汰掉那些老工人,代之以新一代的工人,還打算通過簽訂新的合同,從賽馬俱樂部和中央高等工藝學校的老同學聯誼會中挑選新的客戶。除了這些,還有跟勒費弗爾·薩特魯達爾開發的一個重要市場,它將保證為飛機發動機提供零件,使得茹貝爾機械廠至少在兩年時間內能避免險惡環境,保障貿易順利。古斯塔夫作為工業界的翹楚,終於感到人盡其才,坐穩了位子。
然而,還是不要過分相信,這一迅速而又平庸的成功,是人們在這一天在銀塔餐廳為古斯塔夫·茹貝爾慶賀的原因,不是的,這一慶賀的真正原因,叫作……法蘭西復興會。這是一個全新的概念,茹貝爾既是它的創造者,也是它的傳播者、思想者和創導者,總之,法蘭西復興會不是什麼別的,就是他本人。是他以他那清晰的表達提交了它的出生證明:美國經濟危機的震撼範圍終于波及了法蘭西的海岸,德意志帝國危險地重新武裝起來了。歐洲如今千瘡百孔,瀕於崩潰,但是法蘭西的政界還沉湎於男女私情,弄虛作假,不學無術。是時候了,他解釋說,權力應該賦予那些人以重要性,那些睿智的、有經驗的、有信心的、愛國的人,尤其是那些有——才——能的人,這些技術人才。
這就是法蘭西復興會,一場運動,一個「思想實驗室」,由專門人才所構成,它將使法國贏得新生。
議會裝作鼓掌歡迎的樣子,因為人們不能不了解,也不能公開打擊那樣一個集團,它讓法蘭西工業的精美之花結成了一個同盟,從電力到汽車製造,從電信到化學,從冶金到醫藥。
「政治家已經提供了他們的證明,」茹貝爾說,「它們實在讓人很難忍受……是時候了,該由那些非政治家的愛國人士最終對法蘭西人民說出真相來了!」
所謂「非政治家」一詞,其實就是「反共產主義者」。
「我實在看不出來,人們怎麼會同時既是非政治家,同時又是愛國人士,」羅伯熱瓦開口道,「我實在是搞不明白!」
茹貝爾莞爾一笑。
「所謂非政治家,我親愛的羅伯熱瓦,說的是,我們首先都是看重實效的人。一項措施,不管是偏右的還是偏左的,只要有利於國家的振興,那就是好措施。至於愛國主義嘛……我們只是想,必須提前準備應對各種意外的情況。」
「什麼意外情況?」
茹貝爾嗤嗤地笑了起來,聲音雖小,卻足以讓人聽到。
「希特勒贏得了七月的選舉,德國在九月就退出了國際裁軍會議,你覺得呢?這還不讓你震驚嗎?」
「真是無休止的外交遊戲啊,至於我,我倒覺得希特勒讓人放心,他將讓一片混亂且各自為政的德國恢復秩序……您弄錯敵人了,茹貝爾。」
一陣小小的喧鬧聲響起,表示贊同。
「這是因為你不會閱讀。」
反駁正在轉為侮辱,而這,這可是違背了集團內部約定俗成的規則,我們可以不同意對方的觀點,但我們還是同伴關係。於是,茹貝爾忙不迭地過來賠不是。
「對不起,羅伯熱瓦,是我表達有誤。我想說的是,您不會讀德語。」
「那假如我會讀德語的話,我將知道些什麼呢?」
「希特勒正在一步步走向權力,他視我們法蘭西為死敵。」
「哦,是嗎?我讀過這樣的……」
「看來,這讓你不怎麼感興趣啊。然而,還真有見鬼的呢。你聽聽:『... der Todfeind unseres Volkes aber, Frankreich……』哦,對不起,你是不懂德語的,它的意思是:『但我們人民的死敵,法蘭西,在無情地扼殺我們,耗盡我們。在我們看來,我們不應該放棄任何手段,來擊敗如此瘋狂地仇視我們的敵人』。我看不出你還必須……」
「這是報紙上說的嗎?」
「不,這是希特勒先生的回憶錄《我的奮鬥》中寫的,那可是納粹黨的必讀書啊。」
「這是政治,古斯塔夫,沒別的!沒有人想要一場新的戰爭。希特勒拼命提高賭注,為的是能當上總理,他提高嗓門兒大聲吆喝,但他會選擇一條和平主義的道路。要知道,武裝衝突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對這問題,各人自有各人的判斷……但歷史將做最後的總結。」
古斯塔夫·茹貝爾認為再沒必要繼續爭論下去了。因為,飯桌上,贊同他的觀點跟反對他的觀點的人應該會同樣多,眾說紛紜嘛。
借著沉默,羅伯熱瓦想推動一下他自認為的長處所在:
「而且,你的事,也實在太抽象了。你的法蘭西復興會將會發表研究文章,可是,誰又會去讀它們呢?當然,它將提出一個改革綱領來,可是,誰又會把它付諸實施呢?」
此刻,一個認真的觀察家將會注意到,整個這幫人,就像是在前一個話題上那樣,又不知不覺地分成了兩派。這還真是一個時代特徵,一切都是分裂、爭論、分歧的對象。
「我們就別再這樣一味抽象下去了,羅伯熱瓦,我向你保證,」茹貝爾平靜地說,「我們月底再約吧。」
「誰知道一個月後會發生什麼呢?」
茹貝爾只是一笑了事。
薩凱蒂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比賽時間已經夠長的了,就出面說:
「我們的年度晚餐是不是因此要改成一月一度了呢?」
鬨笑,放鬆,眾人又打開了香檳酒,該是談論女人的時候了。茹貝爾瞧了瞧他的表,想到了他自己的女人……
……蕾昂絲,此時此刻,正手腳並用地趴在床上,在一個叫羅貝爾的小伙子腰股的一記記猛烈撞擊下氣喘吁吁。
有人敲牆,喂喂。「好了,很快就結束了。」一個女人的嗓音,尖厲,刺耳,神經質。蕾昂絲哈哈大笑起來,倒在了床上。我的天哪,我這一下玩兒的,也太不可思議了,她都大汗淋漓了。而羅貝爾他,則精神飽滿。「兩分鐘,親愛的。」她求他道。她仰面躺下。房間很小,不太通氣,空氣中飽含了混雜了性器官、柏油、汗水的氣味,冷凝的水汽在玻璃窗上形成細流,慢慢地流淌下來。「把窗子打開一點嘛,親愛的,好嗎?」清新的空氣讓她感到舒適。她扇著風,汗珠兒一滴滴地滾動在她的肚子上、腰身上。羅貝爾點燃了一支香菸,坐到了床沿上。蕾昂絲把他的性器捏在手裡,想也不想地就那麼撫摩著,對於她,它就像是一串要數著撥的念珠。
「我興許還得過去一下呢,現在幾點了?」
羅貝爾裝出一副要去看鐘點的樣子。
「你的表在哪兒呢?」
他臉紅了。
「哦,不!你不會真的又把它給賣了吧?」
一塊價值一千法郎的表,有好幾個錶盤呢,蕾昂絲上個月剛剛送給他的!
她一生氣就站起來,走向擋住了水盆與毛巾的那道屏風。好一個美人,人們無法想像有比她更纖細的身形,更凹凸有致的胯部,更精緻婀娜的腰身,更圓潤結實的屁股,陰毛颳得更乾淨的三角區,就連本身並非特別愛激動的羅貝爾,也不禁感到呼吸急促。
她在一旁匆匆梳洗時,還不忘悄悄地轉過頭來看。羅貝爾還坐在床上,神情窘迫。蕾昂絲便微笑起來,她發現他很動人。
這個羅貝爾,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長著又長又高又挺的鼻子,兩隻眼睛離得很近,眉弓很低。他厚厚的嘴唇幾乎永遠都閉不上,讓人總是看見他一口黃兮兮的牙齒。當人們問他,他那張有些向後拉的臉以及那雙大大的招風耳是從哪裡來的,他就會回答說,那是一次狩獵事故的犧牲品,而實際情況也確實大抵如此。由於那段插曲的自然後果,人們可能會依據不同的觀察方式,發現他有一副天真老實或者害羞的模樣。有時,他的樣子頗有些嚇人,讓姑娘們稍稍感覺害怕。蕾昂絲的趣味與眾不同,她對那些小流氓會有一種奇特的興趣,也就立馬喜歡上了他。
羅貝爾是個汽車修理工,從一開始乾的就是這個,因為他天生有一雙大手。而他讀書就不太靈光了,在學校里從來沒有取得過什麼好成績,小學畢業證書對於他簡直就是遙遙不可企及的地平線。家裡人見他根本不是讀書的料,早早地讓他去當學徒了。他花費了很多時間去為一些擺出老闆架勢的熟練工人擦洗零件,只因為這些人覺得,他們可以隨意支配這個小小的學徒工!羅貝爾很喜歡汽車,不是為了車子中的機械,而是為了體驗坐在方向盤前駕車的那種快感。有一些姑娘也喜歡那樣,而羅貝爾喜歡的也恰恰是這一類姑娘。還沒出一年的學徒期,他就在一個晴朗的星期日,悄悄地掀起修車鋪後面的鐵簾門,借走了一輛已經修好就等顧客來取的汽車,出去兜風。返回時,因為沒錢買汽油補上耗油的虧空,他不得不從所有其他汽車的油箱裡分別吸上那麼一點點油,東拼西湊地大致湊足了夠數的油,嘴裡的那股汽油味,只是小小的麻煩而已,這並不會讓他泄氣。
十九歲時,他為外出兜風,已經開過不計其數的豪華車,那些型號牌子的豪車全是他永遠都不可能買得起的。他的哥哥找姑娘們,他則專門負責順出汽車來,開車帶姑娘出去瘋玩,晚上回來後,他們把汽車還了,卻把姑娘留下,那是多麼美好的年代啊。可誰知道,有一天,好日子戛然而止,那是凌晨一點左右。在一輛法爾瑪A6B超級跑車中,一個姑娘喝多了汽酒,心情愉悅,把腦袋伸到了方向盤底下羅貝爾的兩腿之間,向他表示熱情的感激,結果飄飄欲仙的他連續猛烈地撞上了一輛微型標緻、一輛菲亞特3型,還有一輛11CV,並最終撞破了一家鮮花店的櫥窗玻璃。奇怪的是,事後,修車行的老闆居然還留用了他,只是讓他換了一家店去干而已。
從那一天起,羅貝爾就開始忙著還債,拆東牆補西牆,從偷來的汽車中卸下零件,換到別的汽車上去,然後想辦法出口到國外賣掉,從中學到了不少東西,裝了他滿滿一腦袋瓜。
羅貝爾說話做事純粹憑著一種本能。他也不是不能思考,但是他無法思考得太長久。要回想超出一個星期的事,對他來說永遠都是難事。這樣根本無法想像遠大前景的缺陷,使他成為了一個追求及時享樂的人,一個只顧眼前的人。他有這樣的一種幼稚性,在他看來,唯有現在才是切實存在的。對於他,一切努力都應該有所值,他喜歡抓住送到他眼前的那些東西,比如一輛汽車、一個姑娘、一張鈔票。他無法確定他能夠清清楚楚地說出這三者的區別。羅貝爾儘管思考得不多,卻具有某種衝動的智力,他能憑感覺意識到種種事物、種種形勢。必要時,他也會掩飾自己,也會避害趨利,可能的話,也能做到見好就收,一旦遇到危險,也會溜之大吉。
過了兩年在輪船底艙一般的煉獄生活後,羅貝爾某天早晨清醒過來,本能地意識到他的債已經全都還清了。他就是這樣,從不彎彎繞,是,就是是,不,就是不,很乾脆,而現在,就是不。
隨著他慢慢地走近聖芒代的修車行,他甚至堅信,他已經還夠了錢,現在有了信用,他只想帶上一輛汽車走人,並不一定要一輛大的,一輛「豪車」,但在他的價值梯次上,一輛汽車就是最能體現他那恢復了自由的合法地位的東西。不過,老闆可不聽他的這一套。見此情景,羅貝爾二話不說,頓時抄起了一個千斤頂,粗大的右手那麼一揮。結果,他就在巴黎的桑岱監獄裡待了兩年,在裡頭結交了一些新朋友。
從監獄裡出來後,他變了一個人。修車行可算是完了(儘管他對汽車的愛好始終不變),那份工作也早已歸了其他人,羅貝爾只能自己開業。好在他天生手巧,精於機械問題,也不太受其他什麼因素的影響。總而言之,他已經具備了基本條件,得以成為溜門撬鎖之徒,只不過他還缺少那麼一點點策略、一點點頭腦。於是,他開始了長長的一系列行動,其共同點就是永遠都不按計劃而行。那一次,在整整兩個鐘頭竭盡全力地對付門鎖以後,他進入了一個空無一人的公寓。因為房主已經在前兩天搬家了,他只發現了幾個蓋子大開的箱子,還有一些假珠寶,假得也實在太明顯了,足以讓窩藏者捧腹大笑。走出這一家的花園時,他又倒霉地撞上了兩個警察,這年月,想要活命,還真是相當難啊。
羅貝爾從未想像過,在他的行動安排中,始終還缺乏一種方法。對於他,這種種風險本身就是幹這一行的內容。但在他盜竊不成反而被當場發現的那一天,他心中還是產生了一絲絲疑問。那是在一家商店的底樓,一個女人二話不說,端起獵槍就朝他開了一槍。幸虧他反應得快,猛一低頭躲過了槍彈,飛濺的瓷器碎片劃破了他的臉,還有半拉耳朵,他僥倖逃得一命,但流了很多血。從醫院裡出來後,他便質疑起了自己的職業選擇。
也正是在這一時刻,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魔爪逮住了他。
第一次戰鬥,他的肩膀就負了傷,他經歷了一次毫無榮耀可言的無謂衝突,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想方設法地轉移上,他讓人送他到一個新的醫院,然後,又調到一個新的部門。
退伍之後,他幹了一陣子「小修小補」的活。哦,他就是這樣頗有些難為情地稱呼一系列不無曖昧的小小事務的,正是這些小夥計,讓他在某一天匆匆離開了法蘭西的領土。後來,他在北非的卡薩布蘭卡認識了蕾昂絲。
蕾昂絲聽見時鐘噹噹地敲響,下午兩點啦,我沒有多少時間了。僅僅只有短短的幾分鐘可以梳洗一下,放下衣服,搭在屏風上。她憎恨這家旅館。在走廊中走來走去的妓女,簡直比巴黎歌劇院廣場上的汽車還要多。但是羅貝爾,那是她的菜。一旦房間裡昏暗下來,他就像魚兒入了水,鳥兒入了林。旅館位於第九區。茹貝爾街。她選擇了這一家旅館,也是因為這個名字。
「茹貝爾街,哈哈!真逗,不是嗎?我喜歡,那傢伙……」
「又不是你跟他睡覺……」蕾昂絲差點兒這麼回他一句,但羅貝爾的嫉妒既是有選擇性的,又帶有某種任意性。有時候他還手腳麻利,儘管蕾昂絲很喜歡玩打屁股的遊戲,但羅貝爾並不總是堅持那樣。
她匆匆穿上連衣裙,他則轉過腦袋來,撫摩她的乳頭。「那就明天見啦?」剛一轉身,他早已離開了房間,跑去看他錯過了的賽馬的結果。
結束了一番最簡單的洗漱之後,蕾昂絲想到了她馬上要去找的茹貝爾。她從來就沒能受得了他,這傢伙,他身上的一切她全都不喜歡,他的氣味,他的皮膚,他的氣息,他的嗓音。她在問自己,他已故的妻子曾經有過什麼,她指的當然是性慾方面。他實在比一個初領聖體者還更不懂風情。還有呢,她,當年初領聖體時,早已是見過了狼的女人,有過性經驗很久很久了。這就是跟那些所謂晚熟男人之間的問題,他們總想追回失去的時光,實際上,她覺得他更礙事的方面還是他的呼嚕,而不是他隱修士般的種種怪癖,他並不抵抗,整整一刻鐘死盯著天花板瞧,當然,這還不算什麼。
蕾昂絲在這一歷險中贏得了很多。金錢是一方面(茹貝爾是不太在意花銷的),還有另一方面是時刻的安排(他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他們早就應該結婚了。
她匆匆離開了旅館,來到林蔭大道,兩腿依然還跟棉花那麼軟。她在一家商店的櫥窗玻璃前瞧了瞧自己,然後叫了一輛計程車。她還有不到半個小時可以匆匆捯飭一下,好讓自己有一副年輕資產者女子的模樣,她不需要更多的時間了。
就在這同一時刻,茹貝爾和他的女人都低頭看了看各自的表。
他稍稍有些擔心。按照傳統的規矩,在這裡,在餐桌上,他們可以談論女人,但他們是看不到女人的。因此,當蕾昂絲按照她丈夫的要求,一邊急匆匆地衝進了大廳,一邊忙不迭地連聲道歉時,她還以為聚餐已經結束了呢。我很抱歉,她裝作要轉身回去……根本就不晚,古斯塔夫一下子看得清清楚楚,此刻,他已經在那些同學身上標記上了最後一個句號。蕾昂絲的美貌驚呆了在場的所有人,不,不,茹貝爾夫人,您不用道歉,眾人的目光一會兒聚向她那秋波頻送的明眸,一會兒又集中到她那不緊又不松、不肥又不瘦的胯部。那些從側面斜眼看她的人,貪婪地瞄準了她那恰到好處的經典臀部。她穿了一件精美的象牙色中國縐絲裙袍,頭髮上插了一把黑色的酪蛋石梳子。夫人,您請留下來,坐在這裡!茹貝爾喝著乳清。坐在蕾昂絲邊上的薩凱蒂發現,透過科蒂香水濃烈的香味,這個見鬼的女人正在散發出一種濃烈的性慾的氣息。
迪普雷先生停頓了一下,卻被同樣也正從車間裡出來的其他工人推搡著,出了工廠大門。瑪德萊娜·佩里顧站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不會是偶然路過的,更何況她還盯著他看呢,於是,他穿過馬路,走向她。
「您好,迪普雷先生。」
他只做了一個簡短的動作,伸出食指碰了碰自己的帽檐,她在這家工廠門口的出現讓他稍感尷尬。他們當初是偶然相遇的,那是什麼時候呢?是去年秋天,他們彼此沒什麼要說的,只有相當彆扭的回憶。他當時對她說過,他是一家裝配焊接工廠的工頭,工廠就在夏多頓街,不難找到的。
「我們可不可以……」
她指了指街道,她想跟他說說話,而人行道可不是一個說話的好地方。
他們就一直走到了聖喬治街,他為她打開熱爾麥娜記餐館的門,他是經常在那裡吃午餐的。他領她一直走到最盡頭,在隔壁大廳里,有人正在打撞球,喧鬧聲傳來,沒人會聽到他們的談話。她點了一杯檸檬水,他則要了一瓶維希礦泉水。他難道從來就不像所有男人那樣喝啤酒、葡萄酒嗎?她這樣問自己。為了贏得些許時間,她帶著一種略微誇張的興趣,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家餐廳,仿佛他把她帶入了一個他經常跟她談起過的,而她也覺得很奇妙的地方。這個戴帽子的女資產者引發了消費者的好奇心,但迪普雷先生是個很矮壯的人,渾身散發出一種巨大的力量。他支棱著的耳朵,他那稍稍帶有一些眵目糊的眼睛,讓人敬而遠之。打撞球的人們又回到自己的遊戲中。
「我能為您做些什麼呢,佩里顧夫人?」
她又喝了一口檸檬水,他卻沒有動自己杯子中的水,他僵僵地直盯著她,一動也不動。
「我來是……向你討建議來的。」
「向我?……」
她極其輕微地感覺到了他的懷疑,她的目光從他的手迅速地轉到鋅皮櫃檯,然後又轉到撞球廳,最後又轉回來。她終於豁了出去:
「我在找人,您瞧……」
「找誰?」
「哦,不是什麼具體的人,我是想說,不,我是在尋找……某個人……來做一種工作,就是這樣,為了一種工作。」
「什麼樣的工作?」
目光重又團團地轉了一圈,她的手指頭神經質地敲擊著桌面。
「一種……某種意義上的調查工作。調查人。」
他點了點頭,調查,明白。事情好像轉了個奇怪的彎,他等著下文,鼓勵她繼續說下去。但瑪德萊娜已然停住了口,她像是都說完了。他開始喝他的那杯維希礦泉水。「調查人」從來就只涉及兩口子的事兒,通姦的事兒。佩里顧夫人大概是想調查一個情人,一個未來的丈夫,一個情敵,但是,這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有人是專門幹這一行的,佩里顧夫人,私人偵探。他們監視種種地點,他們了解種種法令……他們知道如何讓警察在適當的時候出場,總之,您瞧,得在關鍵時候抓他個現行。」
「哦,」瑪德萊娜說,一下子明白到對方誤會了,「不是這麼回事兒,迪普雷先生!」
「那又是怎麼回事兒呢?」
「這個嘛……監視某些人,如同您所說的那樣,為發現某些東西……」
「為了禍害他們,是不是?」
「正是!」
瑪德萊娜輕鬆下來。她微微一笑,滿意了。
「可這跟我到底有什麼關係呢?」
「我在想,興許,說不定……」
「說不定,我就是幹這個的人,是吧?」
「哦,不。迪普雷先生,根本不是這樣的!不,不是說您,哦,我的天,不……但是興許您認識什麼人……說不定就能……」
迪普雷先生兩臂交叉起來,放在胸前。為調動他的思維,他先調動了自己的肌肉。
「您是不是覺得,我有可能會認識能做這樣事情的人,是嗎?」
「這個嘛,是的,我覺得……」
「您在尋找一個惡棍,只因為您的丈夫不再有用了,您就來找我了。」
「不,我向您保證,事情不是這樣的……」
「怎麼不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這正是您所做的。我不知道您具體到底要做什麼,但是很明顯,您需要一個惡棍。而您心裡在想,這當然應該在工人當中找。」
如果一個人從外部來觀察這一場景,那麼,從迪普雷先生鎮定自若的表情中,他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出來,這番對話其實已經轉向了一個很糟糕的方向。
「在一個銀行家的女兒眼裡,從工人到流氓,這之間的距離應該不會太大。」
瑪德萊娜真想打斷他。
「而且,您會在心裡想,您丈夫當年手下的一個工頭,應該跟他的老闆是同一類貨色,他應該認識很多很多……什麼都會幹的人。這樣想倒是很合邏輯的。」
這話里的指責意味不言自明。讓瑪德萊娜感到傷心的,並不是她一無所獲,希望落了空,不得不重新對自己提出她曾希望能解決的問題,而是,說實在的,迪普雷先生說的全對。
「您說得有道理,迪普雷先生。我這麼對您確實有些不對。」
她說著就站起身來。
「我為此向您道歉。」
她的真誠不容懷疑。沒等她邁出一步,迪普雷就把她攔住了。
「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為什麼來求我這個?」
「我再也不認識其他任何人了。迪普雷先生。也再沒有任何人認識我了。因此,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突然想到了您,事情就這麼簡單。」
「您這是要我去禍害什麼人了吧,佩里顧夫人?」
一切變得再簡單明了不過了,再也沒有什麼可撒謊的了。
「是的,對一個早先的銀行家,一個民主聯盟派的國民議會議員,還有一個《巴黎晚報》的記者。」
她開心地微笑起來。
「如您所想的那樣,這都是一些很正派的人。啊,還有一個早先雇在我家做事的女人……總之,一個早先的朋友,總之……」
「您請坐,佩里顧夫人。」
她猶豫了一下,重又坐了下來。
「讓我幹這一工作,您能付我多少?」
「這個……我們好商量,其實,這方面,我也沒有什麼經驗……」
「這麼說吧,我的工資是每個月一千零二十四法郎。」
這樣一個大數目給了瑪德萊娜狠狠一巴掌。三年來,她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才積攢了一筆錢,但顯然遠遠不夠數。
「這是一項長期而又艱難的工作,它要求幹這活兒的人有手法,有本事。而我是一個很能幹的工人。要讓我乾的話,錢可就絕對不能給得更少了。」
經過一秒鐘的思考,他又補充了一句。
「另外,費用實報實銷,當然。」
「因為您?……」
迪普雷先生胳膊肘杵在桌子上,把臉湊近瑪德萊娜。他低聲地說:
「佩里顧夫人,您放心好了,我是不會問您出於什麼理由想要搞垮這些人的。您現在尋找一個人來幹這個,而我知道該怎麼幹,我向您保證。我出的價格,就是我現今的工資,不多要一個銅板,也不能少一個銅板。您再好好想一想吧,您知道去哪裡找我。」
他們倆都站了起來,這一切發生得很迅速,他們早已來到門口。當瑪德萊娜意識到,迪普雷先生正準備為他們喝的飲料買單時,她趕緊打開她的手提包,但他一個動作就止住了她。
「您已經差點兒侮辱我一回了,就不要再嘗試第二次啦。」
他付了錢。來到人行道上後,他朝她點了點頭,示意就此別過,然後他掉頭就走。
他住得離這裡有四站地鐵遠,但無論是颳風還是下雨,他都堅持步行來回,這是個原則問題,迪普雷先生是有原則的。
他反覆琢磨著他剛剛如此突然下定的決心。他越是反覆細想,就越是堅信自己做得對。她說過,是一家銀行的代理人,還有一個民主聯盟的議員,這一切聽起來非常像工業信貸與貼現銀行,也就是佩里顧銀行,它已經在幾個月之前破產倒閉了,帶走了好幾百個小儲戶,還有就是那個同樣也姓佩里顧的議員,他僥倖逃過了一劫。至於反動報紙《晚報》的記者,那就不管他是哪一個了,全都是半斤對八兩,一路貨色。
如同瑪德萊娜那樣,你心裡無疑會想,到底是什麼樣奇怪的理由,竟然促使一個像迪普雷那樣的工人,接受了如此的建議。那是因為,你瞧,他以前曾經懷著能跟好多好多人共同分享的堅定信念參戰,相信他參加的會是最後戰爭中的最後一場。他響應了國家的召喚,履行了公民的義務,但是國家它,並沒有履行它的承諾。在經歷了三十多個月的無法形容的地獄生活,失去了兩個兄弟以及自己擁有的一切(他是北方省的人,那裡的一切都被戰爭掃蕩得乾乾淨淨)之後,他越來越覺得,這場戰爭之後還可能繼續會有另一場戰爭。退伍以後,他為瑪德萊娜·佩里顧的丈夫亨利·德·奧爾奈·普拉代勒工作。在戰場上,這個軍官曾殘酷地盤剝他手下的士兵,而到了戰後,這個沒落的貴族,野心勃勃的暴發戶,則拼命地剝削手下的工人,而且,首先就是從他迪普雷身上干起的。他會把遇到的第一批人都打發去見死神,而且,第二批也一樣,逃不了一個死。資本的強大力量,資本家的寡廉鮮恥,社會的不公,全都在迪普雷的耳邊拼命吼叫,而1917年俄國革命的消息深深地震撼了他。僅僅是復員歸家這一遭,就讓他充分感受到,在一個對自己的英雄都漠然無視的法國,找一份工作有多麼艱難。再加上在奧爾奈·普拉代勒的企業中做工頭的令人沮喪的經驗,足以讓迪普雷感覺自己被推向了共產主義的朦朧遠景。他在1920年加入了法國共產黨,但一年後交回了黨證。經歷了四年的戰爭磨鍊之後,他實在是受夠了等級制的壓迫,還有紀律的嚴格束縛。但是,由於還保留了砸爛一切的瘋狂願望,他突然轉向了某種形式的相當個人化的無政府主義。他太理性主義了,根本做不到像人們以前做的那樣,在隨便什麼地方安放炸彈(他不相信犧牲者的效用),或者暗殺一個共和國總統(他不相信什麼象徵意義)。他也太個人主義了,無法在一個組織中積極活動(他不相信集體),他獨自一人生活,不怎麼說話,因為他實在很難找到什麼人可以跟他分享一下觀點。他的個人主義近乎於自私自利,讓他成為了一個與世隔絕的隱居者。社會真的好有運氣,沒讓我變得更為暴烈,他常常這麼想。他在心靈上是絕對自由主義的,就如同好多人內心裡是信徒那樣,但那只是對他自己,根本不需要向其他人提供這樣的表現。一個沒有私有制而靠自由協會來協調的世界的遠景,對他也不會更具說服力。並不是因為他拒絕無政府主義理論,而是因為,戰爭本身以及戰後的經驗早已把他掏空,他的活力純粹是消極性的。
他頻繁更換工作,因為一旦有鬥爭的機會出現,他總是會緊緊地抓住,去支持工人們種種合理合法的要求,為罷工辯護,與權力相抗爭,而到頭來,卻總沒什麼好結果。
說到底,對於迪普雷,幫別人毀掉一個銀行家,粉碎一個資產階級的議員,搞掉一個反動記者,那都屬於一個有利於混亂,有利於動盪的任務。都是一種小小的破壞行為,並無什麼英雄主義可言(他不相信英雄),而只有那類行動,才能給他帶來成功參與了製造混亂的美好感覺。
這是一個相當小的房間,但狹小還不是最主要的不便,不,主要的問題,是聲音。不是鄰居那裡傳來的聲音,而是他們不讓你製造聲音。
房間剛剛整理好,保爾剛剛把第一張唱片(歌劇《圖蘭朵》,第二幕,索朗日:「In questa reggia, or son mill』anni e mille, un grido disperato risonò.」[1])放到留聲機的唱盤上,樓上的克雷蘭多先生就用掃帚柄猛烈地敲響了自家的地板,也就是他們的天花板。兩分鐘後,他摁響了門鈴。弗拉迪嘴角掛著一絲微笑,把房門開得很大很大,仿佛在歡迎一個婚禮隊列進門。
「Witam!」[2]
克雷蘭多先生驚呆了。
「W czym moge pomóc?」[3]
他轉身回樓上去了。「我是不會跟一個波蘭婆娘吵架的!」當他又一次返回時,他這樣對瑪德萊娜說。
每當保爾把一張唱片放到唱盤上時,樓上的克雷蘭多先生總會抓住他的掃帚,在地上亂捅一通。瑪德萊娜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推著輪椅讓保爾去外面溜達真是一件難事,不過,這困難也不是完全克服不了的。但是,禁止他在家裡放音樂,那可就真的是無法想像了。
「這……這……沒……沒……沒什麼……媽……媽……」保爾說。
弗拉迪和瑪德萊娜久久地盯著停轉了的留聲機。對那一摞唱片,還有貼在牆上的那些海報,那些照片,感到實在手足無措。
「Chyba znalazlam rozwiazanie...」[4]弗拉迪說,手指頭指著天。
下午的一大部分時間,她都不知道轉到哪裡去了。瑪德萊娜不得不自己動手,抱著保爾去衛生間,毫無疑問,孩子的體重又增加了不少。
大約晚上六點時,弗拉迪回來了,帶回來一個膚色很淺的褐發青年工人。他的兩隻眼睛距離拉得很開,穿一件灰塵僕僕的藍色工作服,使勁兒地搓著雙手,表明他有些緊張。弗拉迪連連朝他送去目光,還翹起下巴,再三示意,邀請他做一個自我介紹。不過他並不怎麼愛說話,而更願意把他帶來放在地上的馬桶包打開,從中拿出來一大塊有他大拇指那麼厚的軟木板。
「這可以粘在牆上,還有天花板上。」
瑪德萊娜覺得這個想法切實可行,但錢的問題又讓她大傷腦筋。無論什麼事情,轉來轉去,最後總是會轉到金錢上來的。不可能要求打折了,但是……真的需要大量的木板……這還不算膠水,人工……
青年工人(他名叫雅克,這是他們在他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前一天得知的)張開了嘴。弗拉迪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她比他要高出半個頭,她很自信地衝著他微笑,就像一個母親衝著兒子,鼓勵孩子好好背誦一下他的詩。
「這個,都已經安排好了,」他說,「跟這位……」
他記不得弗拉迪的名字來了,但,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工程花了兩個星期。
房間似乎縮小了一平方米。人一走進去,它那幽靜的氣氛就會給你一種不舒服的聽覺感受。但音響效果是毋庸置疑的。保爾把《圖蘭朵》的唱片又放到留聲機的唱盤上。
若不是保爾和索朗日之間維持了密切的通信關係,他興許從來不會告訴她他的地址有所更變。她在來信中提出了一個個問題:「你在你的新居中過得怎麼樣?我猜你一定有了一個更大的房間,是不是?」不過,讓她驚詫的是,小男孩並沒有給她提供什麼更多的細節。
自從米蘭的那次演出晚會後,他們就一直沒有再見面。索朗日先是邀請他去倫敦,因為她1931年10月在那裡有演出,然後,四個月之後,又邀請他去維也納。保爾都婉言謝絕了。唉,總是有種種不便之處,讓他的出行變得如此不可能,但他並沒有明確說。保爾也沒有對他母親說起這一切。幾個月前,他新近出獄的父親亨利·德·奧爾奈·普拉代勒正式前來看他,「為了跟他兒子說一聲再見」,而實際上,他是來要錢的,他要出發去殖民地,嘗試著「一邊恢復身心健康,一邊等待訴訟結果」。他前妻的准貧窮狀態,在她臉上描繪出勉強的苦笑,仿佛從中他能看到最高正義的實現。受盡凌辱的瑪德萊娜哭泣不已。從此以後,保爾就自覺地避免了任何跟金錢有關的話題,畢竟,總是有很多東西很難說得明白的。錢真的是一個大問題。
索朗日頭腦中生出的不安情緒並沒有什麼太明確的根據,保爾的來信越來越有意思了,他在長大,他在成熟,他對歌劇的熟悉了解讓人詫異。但她能猜得到,他現在不怎麼買樂譜了,也不再討要音樂會的海報了,儘管當索朗日為他寄來這些時,他一直在熱情地感謝她。他是不是對他的那次義大利之行感到了失望?他母親虐待他了嗎?此外,保爾為他母親的那次缺席給出的理由相當曖昧……如果說,索朗日並沒有意識到保爾不再買新的唱片了,那是因為,他現在僅僅滿足於前往巴黎唱片店去聽唱片,而店裡的售貨員對他照顧得殷勤周到。
其間,索朗日的藝術生涯有了相當奇怪的轉折。從米蘭開始,她就一直坐在台上演唱。這對生理學的種種規律是一種挑戰,也是一種莫名的奧秘。從技術上來說,一股在體內如此受阻的氣流是不會產生如此的音響效果的,這是不可能的。然而,演唱會總是從成功走向更成功。索朗日的嗓音幾乎難以察覺地有些低啞,卻具有了更多的個人魅力,女明星的體重讓氣息變得不那麼悠長,迫使她運用一些效果驚人的發音技巧,這也給了她的表演帶來獨一無二的色彩。索朗日如一座大教堂那樣雄偉莊嚴,咄咄逼人,她無法歸類,悲愴動人。她寬闊的臉龐、茫然的目光、下垂的臉頰、龐大的身軀因為衣裙的波浪起伏而更顯得威嚴,再加上雄厚嘹亮的嗓音,簡直就像菩薩一樣驚人。
一開始圍繞在她身邊的花團錦簇、艷麗多彩,很快就讓位給了特製的布景。米蘭演唱會之後的幾個星期,她說服了一個著名的裝飾藝術家羅貝爾·瑪萊-史蒂文斯,讓他為她特地創作了一幅背景畫,那是一次真正的成功。動作變得具有了系統性,成了表演的有機組成部分。當索朗日前往倫敦時,她向史蒂芬·奧文伯里定製了一幅背景畫,而為羅馬的演唱會,她邀請了瓦西里·康定斯基為她畫了大幅的油畫。而為馬德里的演出節目單,她請畢卡索幫了忙。短短几個月,從勞爾·杜飛到麥可·澤格,不少藝術家都為她提供了作品,種種宏偉的創造,用來為一場名叫加里納托的藝術家的演唱會增色添彩,而她的名字也始終標誌著一個藝術事件。在對藝術家們的選擇中,她明顯地表現出對女性的偏愛。索尼婭·德勞內為她創作了一幅一片大海似的藍色油畫,靠著位於幕後的一台鼓風機,為觀眾勾勒出一波波隱晦的海浪,這是出發的信號槍,此後便有了一系列真正的舞台布景裝置,出自薇奧萊妲·戈麥茲、蘿拉·麥基耶維奇或者卡蒂婭·諾阿羅之手,而最終達到裝飾藝術某個頂峰的,則是那些在演出過程中一幅接一幅地從舞台頂架上降下來的一整套裝飾圖案,那是瓦內莎·紐坡爾為1932年3月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音樂會而特地創作的。
傳統漸漸地開始為這些藝術生產製造出偉大的奧秘。只有演唱會的節目單被送往報社刊登,而受她邀請參與創作的藝術家的姓名,以及布景的實際內容,則是一個秘密,保密保得比德意志帝國的重整軍備計劃還更好,直到舞台的大幕緩緩掀開,始終沒有任何人知道它到底是什麼樣。當然,總是會有一些泄密,能向當地的報刊賣上一個好價錢,而偷竊有關的圖像和消息,也整個地成了一條財路。這讓劇院的經理著實大傷腦筋,卻讓索朗日開心異常,她十分喜愛種種秘密的泄露,只要她自己是其中的主角就行。從音樂會的第三天起,演出的劇照,還有布景的照片,就變成了明信片、折頁、小本子,而索朗日總是會把它們的一個樣本寄給保爾,並附上一段最終以感嘆號結尾的解釋文字。甚至,在1932年的年初,人們還舉辦了一次費爾南·萊熱作品的拍賣會,那些作品都是他為五月份在里斯本舉行的中國黃河洪災災民賑濟演唱會而特地創作的。
1932年9月,索朗日在巴黎的加福音樂廳登台演出(羅歇·哈斯製作的布景)。保爾跟他母親得到了第一排的兩個位子,緊靠著一些政府部長。索朗日出現在一大片洪水般的褐色與藍色的畫布中,威嚴得如同一尊榮譽勛位獲得者的雕像。她始終忠誠於自己的演唱方式,以無伴奏獨唱《世界的榮耀》序曲作為演唱會的開場曲,那幾乎已成了一個經典曲目,聽說,有幾個競爭者也在做這一嘗試呢。開場非常成功。
如人所知,索朗日演唱時熱情洋溢。她給人的感覺是別的什麼都不瞧,只瞧著她自己。儘管她現在是坐在舞台上接受觀眾致意的,她依然在那裡呼風喚雨,無人能及地掌控著全場的氛圍。但是,她具有極其敏銳的眼力,看到保爾和他母親走進來時,她沒用半秒鐘就覺察到,他們的社會地位大大降低了。瑪德萊娜穿戴得很考究,很精細,但她丟失了大戶人家女子的某種輕鬆自在,她的腳步更小了,眼光更不自信了,索朗日全都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於是她立即取消了計劃中的豪華晚宴,藉口自己有些疲勞,邀請瑪德萊娜和保爾來一次「不拘禮節的便餐」,就在麗茲酒店她的房間裡,由賓館送餐到房。在她看來,即便如此,也已經夠奢侈的了,但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她實在沒辦法即興來點別的什麼……
當然,這一切也全都沒有逃過瑪德萊娜的眼睛。儘管有些傷自尊,她還是十分感謝女歌星的挽留。兩個女人第一次得以有一番彼此不較勁的對話,並感覺到放棄她們早先的那種敵對關係時心中會有的一絲絲憂傷。瑪德萊娜從這個胖大女人怪誕滑稽的說話方式中,從她穿透心靈的悲劇性嗓音中,清楚地分辨出有時遮蔽了她目光的一片陰影。興許,她們倆都有這一感覺,覺得自己面對著一個跟她一樣受過很多苦的、心靈一致的姐妹,只不過,她們並沒有把這一點說出來。
索朗日開始從世界各地給他們寄來一些樂譜,而照片和海報,則被唱片和磁帶代替。
她那作為孩子母親的生活是艱辛和緊張的,但並不苦難。瑪德萊娜發現,人們可以用更少的金錢生活得更幸福。至於保爾,興許,他從他沉重的秘密中解脫出來之後,甚至還經歷了生命中最燦爛輝煌的一段。以往那麼頻頻來襲的噩夢,如今變得越來越少了。弗拉迪是一個充滿了快樂與活力的卓越陪同者。保爾現在閱讀得很多,整個整個的下午都在圖書館裡度過。弗拉迪把他安頓在大閱覽室里,給他拿來他要讀的報紙和圖書,然後沖他眨眨眼睛說:「A teraz pójde na zakupy...」[5]
保爾閉上了眼睛,仿佛在掩蓋一個年紀比他還要小,需要他格外照顧的小妹妹的惡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