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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8:19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1929年10月30日,佩里顧家的府邸被拍賣,價格遠遠低於實際價值,因為瑪德萊娜急於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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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拍賣估價人讓人在台子上擺上一些小擱架,上面擺放了種種家具、繪畫、珍玩、書籍、窗簾、地毯,床、植物、吊燈、鏡子,幾乎就是瑪德萊娜無法帶走的那一切,每件物品的價格都一一標明。人們看到,兩年前參加過馬塞爾·佩里顧葬禮的那些人,如今來了一多半。
瑪德萊娜入場,神情呆愣。
奧爾藤絲在客廳中閒逛,彎著腰,活像一個步兵部隊的將軍獲勝之後在視察戰場。她手中拿一個小本子,在每一個矮櫃和掛毯面前停一下,後退一步,想一想這東西放在她家裡效果會如何,然後,轉向另一物品,或者小心地記下此件物品的價格與號碼。
「你說說,瑪德萊娜,」她問道,卻沒有先跟對方打個招呼,「這個獨腳小圓桌……兩千法郎,你不覺得定價太高了嗎,你?」
她湊近那小圓桌,伸出一根食指,在桌面上劃拉了一下,仿佛在向僕人們表明,那上面的灰塵還沒擦乾淨呢。
「好的,就算是吧!」
她在本子上記下這一價格,然後繼續一通轉悠。
瑪德萊娜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眼淚,忍住了狠狠扇她一記耳光的欲望,她只想快快地上樓梯。保爾的房間裡還放著一些敞開著沒有封蓋的紙箱,一些箱子,一些錢……
「應該很難做出選擇吧,是不是?」她說,嗓音低沉,透著激動。
「不……不……不,媽……媽……媽媽。一……一切……都……都……很好!」
他們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我很遺憾,你知道,我……」
「這……這……沒……沒……什麼,媽……媽。」
保爾試圖安慰她。情況確實不太妙。佩里顧府邸的拍賣所得,勉強只夠購買兩套公寓。位於杜海姆街的第一套公寓中,瑪德萊娜、保爾和弗拉迪本來可以過上安逸的日子,但是,由於它構成了全家目前唯一的收入來源,當然也就只能用來出租了。
第二套公寓則清楚地表明,他們不得不收斂一下野心了:一個客廳,一個餐室,兩個臥室,還有,頂樓底下,一個給弗拉迪住的臥室,遠比以前的那一個要小多了,而且光線不好,她卻表示十分喜歡。
公寓位於拉封登街96號,在三層樓上。電梯太窄,容不下保爾的輪椅。要出去時,弗拉迪就得把保爾安頓在一把摺疊椅上,坐電梯下來,自己則把輪椅從樓梯上搬下來。家裡只能留用一個女傭來做所有這一切了。
在瑪德萊娜心中,消沉與負罪感交織在一起。幾個星期里,她的生活已降低到了小市民階層的水平,而為保住一個本來就已很簡單的地位,她還得精打細算,常常做一些放棄,總是要再三權衡。她會一連哭上好幾個鐘頭,根本無法停下來。但她會帶著一種不知來自什麼意識卻對她糾纏不休的宿命論,默默地忍受落到她頭上的一切。當然,有人給了她一些錯誤的建議,但她盲目聽從了,卻沒有給予足夠的質疑,這一切全都是她的錯。她繼承了一筆遺產,但她沒能留住,這就是事實真相。古斯塔夫·茹貝爾有理由提醒她說,她「在完全知情的情況下簽了字」,此事的責任就完全只在於她。
她接受的是女子教育。她的父親,儘管很疼愛她,還是本著這樣的想法把她養大,即認為她永遠都不會達到知曉大事的程度。而她喪失了父親留下的遺產這件事本身,就證明了這一判斷。
搬家到拉封登街的日子是十二月一日。
而恰恰就在幾天前,蕾昂絲·皮卡爾小姐與古斯塔夫·茹貝爾先生的結婚告示公布了。
一想到她以為是她朋友的那個女人的那種口是心非、表里不一,一想到這個女人盡情賣弄著她的在場與嫵媚,來欺騙她,一想到所有這一切……瑪德萊娜的心裡就萬分難受。
四天後,她前去公證人樂塞福大人那裡簽署一些文件。在查閱家具拍賣的單據時,她得知,奧爾藤絲最終還是出了兩千法郎的價,拍走了那個獨腳小圓桌,沒有人哄抬價格。描繪馬塞爾·佩里顧形象的那幅大幅肖像畫也找到了它的新主人,「以紀念這位建造了此等雄偉建築的偉大人物」。
「茹貝爾先生出價兩千法郎。」公證人明確道。
「我還以為這幅畫的買主是……」
瑪德萊娜讓她的句子懸在了一半。公證人頗有些尷尬,只滿足於乾咳了幾下。
正是以這種方式,瑪德萊娜得知,古斯塔夫·茹貝爾現在成了佩里顧家府邸的新主人。
到了年底,瑪德萊娜給安德烈發去了一張賀年卡。而他也給她回了一封靦腆的信,送上了良好的祝願。對此,瑪德萊娜也願意真心相信。她打電話到了報社,向他發出了邀請。
「您該不會拒絕對您的老朋友做一次小小的來訪吧?我現在可只有您這個朋友了。可不是嗎?保爾看到您來,一定會很高興的。」
他很忙,不太容易抽出身來……
「您再也不跟普通人打交道了,是不是這個意思?」
瑪德萊娜本人也為這一論斷感到驚訝。她覺得有些羞愧,很想道歉一聲,但安德列反應更快:
「您當然知道不是這樣的!相反,我很樂意,只不過……」
「那麼,星期二,不,還是周末吧,我想說的是下個星期,某個下午,或者某個晚上,這樣更容易,那麼,就星期四吧……」真是難定啊,總會有一個障礙什麼的。
「聽我說,安德烈,那就由您來定吧,您定的日子就是我的日子,假如您還找不到日期,那也不妨礙我們會滿懷溫情地想念您。」
「那麼,就下星期五下午吧,我可不能待很長時間,我還得趕回《報社》做最終的拼版……」
其實,最終的拼版,這是一件他從來都不曾做過的事兒。定稿拼版從來都不需要他。
安德烈把一個小禮盒放到了矮柜上。他握了握瑪德萊娜的手,動作頗有些曖昧,可能意味著親密,也可能是尊敬。
她指了指熟睡中的保爾:「我很抱歉。」她囁嚅道。安德烈明白,他莞爾一笑,向前邁了三步,走向扶手椅,恰似一個靦腆的年輕父親走近孩子的搖籃。
保爾醒了,看到了安德烈,頓時,一場暴風雨就發作了,猛烈異常,無法預料,他發出的尖叫聲巨大無比。他眼睛大睜,胳膊抱住腦袋,就像是要保護自己免遭一記震耳欲聾的噪聲的騷擾,而這一記叫聲,我的天,他是從哪裡來的?竟然如此響亮,簡直是一聲致命的號叫。弗拉迪聞聲趕到,「Co sie stalo, aniolku?」[31]急忙跑向保爾,但他一把推開她。他惶恐不安,沒命地搖晃腦袋,眼神失常,簡直像是要撕開自己的胸膛。
瑪德萊娜把安德烈推出了房間,但是保爾的吼叫還是那般暴烈,他根本就聽不見她試圖對他說的話。安德烈驚慌萬分,連連做著手勢,表示他明白,並連滾帶爬地從樓梯上衝下去,就好像背後有個惡鬼在緊追不放地跟著他。
瑪德萊娜跑去照顧保爾,把他的腦袋穩穩地抱在她交叉成搖籃狀的胳膊中,同時說著安慰的話語。
保爾號啕大哭。
「你去吧,弗拉迪,」瑪德萊娜說,「我來照顧他好了,請您關上燈。」她在黑暗中久久地搖晃著保爾,哄著他漸漸睡去。
當他稍稍安穩下來了一些,她又打開了燈,但只開了那盞有橙色燈罩的小燈,夜間,它會讓整個客廳沉浸在某種東方色彩的氛圍中。她在他面前坐下,撫摩著他的手,幾乎很平靜,儘管保爾依然還是熱淚盈眶。
她知道,這一刻終於來到了,她早已準備好要迎接它,她預料到了它會給她帶來的無比巨大的痛苦。她擦了一下兒子的臉,給他擤了擤鼻涕,又轉身返回自己的位子上。
小男孩望著窗外,像以往那樣,瑪德萊娜沒有問他什麼,她只是拉著他的手。
兩個鐘頭就這樣過去了,然後是第三個鐘頭。客廳、樓房、街道、城市,一個接一個地潛入了一片深沉的夜色中。保爾要水喝。他母親給他拿來了一杯水,重新坐下,拉住兒子的手。
他開始吞吞吐吐地說了起來,嗓音低沉,幾乎像一個成年人。他結巴得非常厲害,眼淚不斷地湧上來,其勢浩大,隨著眼淚而來的,是真相。
很緩慢,很長久,隨著每個音節的吐出,嘴唇上下磕碰,有時候,字詞粘到了一起,瑪德萊娜耐心地等待著,但是心潮澎湃,她看見了兒子生命之河的流淌,這是一種她一無所知的生命,它說到的是一個孩子,那就是她的兒子,她卻一點兒都不認識他。
首先,撲面而來的,是長時間的聽寫課,安德烈把保爾的左胳膊綁定在背上,迫使他用右手來寫字。一連好幾個小時,保爾被束縛在這種緊身衣中,身體都變得僵硬、麻木,肌肉像是被撕裂,而那隻笨拙得令人絕望的手就是不願意聽他使喚……於是,一犯錯誤,鐵的戒尺就會落到他的手指尖上……:「不許哭,保爾。」安德烈強調。甚至在夢裡,這個家庭教師的到來,還會引來保爾的一身冷汗,他輾轉反側,會從床上驚坐起來。
安德烈發現保爾在床單下偷偷地讀儒勒·凡爾納的一部小說。「我們允許讀這樣的書了嗎?」他的嗓音很是沙啞。
晚上十點的鐘聲早已敲過。客廳中有賓客來,他們正吃著晚餐。從保爾的房間都能聽到玻璃杯的叮噹聲。一股香菸味從樓梯上悠悠地飄來。保爾紅著臉,承認了錯誤,於是,就要打屁股,脫下睡衣,趴在安德烈的膝蓋上,髒小孩。這之後,保爾又躺下。安德烈則俯下身來,滿是憐憫。他也仔細地聽著晚餐的聲響,那些說話聲消失了,四周安靜下來,他便又走向了他的學生,露出悲傷的神態,輕輕撫摩著他那發紅的屁股。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然後,是床邊上一陣窸窸窣窣的脫衣服聲,兩隻皮鞋笨重地落到了地板上,而從底樓那邊,傳上來一陣突然爆發的笑聲,興許是有人剛剛講了一個笑話,然後則是一陣嘻嘻哈哈聲,男人們走向了吸菸室,女人們彼此之間會聊起孩子的教育問題,何等的責任啊……保爾閉上眼睛,腦袋縮在枕頭底下,他感到安德烈緊貼著他的身體躺了下來。他的呼吸,他的氣息,他的詞語……他的雙手,然後是他的分量。還有疼痛。好啦,好啦,結束了,行了,你瞧,已經結束啦,腰上的疼痛,那種被一撕為二的感覺,你看,安德烈嗓音低沉地說,聲音很低,他呻吟著,他說,當保爾不好好學習時,他是多麼的不幸,然後他又呻吟起來。小保爾將答應他的朋友安德烈,不是嗎?不然將是懲罰,那就不會是戒尺打在手指頭上那麼輕鬆的事了。
瑪德萊娜當然記得,那一時期,她一晚上要到兒子的房間去四次。「好啦,我的心肝,平靜下來吧,媽媽在這裡。」她撫摩著他的額頭。他則像一隻小貓那樣顫抖不已。蕾昂絲也跟著過來了:「您去躺一會兒吧,瑪德萊娜,我來照看她一會兒,然後我再走。」
因為保爾每天夜裡都要醒過來幾次,仔細注意著僕人專用樓梯上的腳步聲,擔心安德烈會停下來,偷偷溜進他的房間,匆匆地脫衣服。有時候,他會從睡夢中驚醒,只因為他感覺到安德烈的氣息噴到了他的脖子上,帶著酒精味、菸草味,他的手到處……「他不願意我離開,這小無賴。」瑪德萊娜笑著說,因為保爾一聽說家裡有晚宴,或者她要出門去看演出,就會大哭起來,好啦,她說著,坐到了他的床沿上,她穿著晚禮服裙,有時候還穿上了外套,媽媽不會回來很晚的,他死賴著,纏住她的胳膊,像是一隻小動物。「你也應該長大了,保爾,還有,你得乖乖地睡覺,我可不想外出的時候心裡還生氣,還念著你那麼不乖,我的寶貝,你應該明白。」他說:「是的,我明白。」瑪德萊娜心想,他可能是怕黑,「我會讓走廊上的燈一直都亮著,等我回來以後再把它關上,我答應你了。晚安,安德烈。」他聽到,瑪德萊娜在低聲地對安德烈說話,「您好好看著保爾,謝謝了,您真是個天使。」還有輕輕的聲響,保爾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種聲響,它有些像匆匆的親吻,有時甚至是一陣嬉笑。「噓,好啦。」瑪德萊娜說,嗓音像是很喜興。然後,是樓梯上衣料的一陣窸窸窣窣,夜幕降臨之後,燈光一直亮著,就像她說的那樣,一直到安德烈的影子出現,保爾翻身朝向牆壁,他的心狂跳不已,直想嘔吐,腳步已經來到床邊,皮鞋落到了地毯上,響聲沉悶。
外祖父的形象浮現了出來。這個魁梧壯實的老人散發出菸斗的菸草味,保爾最常見到的是他坐在他的寫字檯前,房門一推開,他就會抬起眼睛來:「啊,是你呀,我的小傢伙,有什麼事情嗎?過來吧。」他從來都不拒絕照應他,從來就沒有過那樣的事兒,從來都沒有。他的房間有一股黑咖啡的味道,外祖父,他,身上有一種古龍水的香味,當他擁抱你的時候,他那硬硬的小鬍子就會扎到你的脖子上。
瑪德萊娜滿腦子都是她父親坐在書房中的形象,只見他把小外孫緊緊地抱在懷裡。
有一天,佩里顧先生若無其事地問道:
「我說,我們最好還是讓他進一個學校,他難道不是應該跟同齡的孩子在一起嗎?」
「爸爸,你就別摻和這件事了!他是我的兒子,我會按照我的想法把他養大的!」
佩里顧先生可不是個瞎子。他也不聾。他跟其他人一樣,應該能聽到瑪德萊娜沉悶的腳步在深更半夜之際響起,走在僕人用的樓梯上,或是悄悄下來,或是悄悄上去。但是,怎麼開口對女兒說這個呢,那是不可能的。他並沒有太堅持,但她倒是經常發現保爾到他外祖父的書房去,甚至就在他的懷中睡著了。
保爾並不跟他的外祖父說起這一切,他找不到什麼詞語來說這些。但是,正是在外祖父的身邊,在這一菸斗的菸草氣味中,在他睡袍的羊絨的皺褶中,保爾前來躲避,來睡覺,來尋求慰藉。外祖父的書房是他的庇護地。唯一的庇護地。
然而,有一天,外祖父死了。
那個安葬他的日子來臨了。
當時,瑪德萊娜打發安德烈去找他,一個憤怒不已的安德烈,漫不經心地處在他那第一個偉大記者的使命之中,一個怒不可遏的安德烈,三步並作兩步地爬上樓梯,在外祖父的書房中找到了保爾,催促他下樓。
這孩子遲遲不肯,結結巴巴地說著什麼。安德烈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惱火地下了樓。
保爾淚流滿面。他孤獨一人,將再也沒有人能保護他了,既然外祖父已經死去。
保爾打開了窗戶,爬上了窗台。
當他看到安德烈出現在了底下的台階上,他凌空一躍。
現在,他酣睡在他母親的懷中。一絲藍瑩瑩的光照射下來,宣告了白日的到來。她這樣已經有好幾個小時了,她被孩子的分量壓得手臂有發麻,累得要死,身子因痙攣而扭曲,但她依然紋絲不動。他慢悠悠地呼吸著。她不無驚訝地突然想到,她現在對保爾所做的,恰恰就是以前她父親所做的。
人們聽到了新的一天中最初的聲響,弗拉迪走了進來,停在了門口處,輕聲地問道:
「Wszystko w porzadku?」[32]
帶著一種很確切的本能,這年輕的波蘭女子不等回答就向前走來,她把保爾抱進懷中,然後放到床上,讓他躺下。
瑪德萊娜始終坐在那裡,目光空洞。
她真想宰了他,她要跑去他的家,敲響他的門,當他來開門時,他馬上就會明白是怎麼回事,他會後退一步,而她就會朝他開上一槍,把整整一梭子子彈都打進他的胸膛。
這些殺人的念頭猛烈地鑽透回憶與職責的沸騰岩漿。那段日子裡,保爾遭受到了多麼可怕的不幸,她卻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而那個漫長的階段,恰恰正是她偷偷地爬上樓梯去跟安德烈幽會的那段日子。
假如她立即匆匆趕去他那裡,假如她什麼都不想地直接上樓去,那她就會殺死他。她會敲響門,等門一打開,她就會伸開雙臂撲向他。她就會狠狠地推開他,推得那麼狠,他會一直後退到敞開的窗戶邊,等到他的雙腿感覺到了支撐點的那一刻,他就會明白,他就會號叫著跌入空無之中。她會俯身探望,見證他的墜落,看到他身體奇怪地蜷曲成胎兒般的姿勢,先是跌落到一輛卡車的引擎蓋上,然後反彈起來,再落到路面上,發出一記沉悶的響聲,一輛汽車會立即剎車,但依然避免不了撞上去……
是的,假如她立即就衝上去,興許……
但她沒有那樣做,這並不僅僅取決於她所缺乏的能量,還取決於她對後果的害怕,因為說實話,她連一秒鐘都沒有想過那些後果。
不,那是因為她同樣也是有罪的。
她都做了些什麼,我的天哪?她導致了何等可怕的一片廢墟……
保爾恢復了平靜。那些揭示折騰得他精疲力竭,但是,兩天後,他又開始吃飯,聽一點音樂,瑪德萊娜隱約感到,他已經放鬆下來了。
但她自己還沒有。
她興許會去警察分局。最好的結果可能是:警長來這裡聽取起訴,採錄事實陳述,僅此而已。
保爾動了動身子,腦袋四下里亂轉,叫喊道:
「永……永……永遠……不!」
瑪德萊娜發誓,她會像他希望的那樣去做,但她的兩次捲土重來,每一次都引起保爾一次新的驚恐發作,他不願意重複這一切。對任何人都不!永遠都不!
當他後悔把這一切都講給了她聽時,她不禁撲倒在他腳下,請求他原諒,她甚至都不知道那是為什麼。
從混沌不堪的這一星期中清晰地顯示出來的事實是,保爾將永遠都不會做證指認了,他顯然承受不起一番如此的考驗。
她向他起誓,說是再也不說這些了。保爾示意他明白了,但他整個人都透出對他母親的怨恨,而她需要時間,很長很長的時間,來恢復她的平靜。
瑪德萊娜在自己錯誤與罪惡的單子上又加上了一條,她曾建議保爾再深深地痛苦一次,來重新做一番供認,而要想從那些事實導致的悲痛中徹底擺脫出來,沒有多年的時間是根本不可能的。
多年的時間,通向一個一秒鐘里下定的決心。
她走向她的小書桌,打開桌板,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一處塗改,就寫道:
巴黎,1929年1月9日
親愛的安德烈:
我為您那天來時發生的事感到十分抱歉。保爾做了一個噩夢,他讓我們實在感到有些害怕,很可惜,它擾亂了您那可愛的拜訪。
請不要責怪他,也不要責怪我們。我們永遠都歡迎您來,這您是知道的。
有一件小小的禮物要給您,保爾渴望能送給您,就算是聖誕節晚到的禮物了。
別讓我們等急了,快快來看我們吧!
您誠摯的朋友
瑪德萊娜
[1] 雅各布·瓦塞爾曼(Jacob Wassermann, 1873—1934),猶太血統的德國作家。——譯者注(本書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譯者注)
[2] 呂西安·勒隆(Lucien Lelong, 1889—1958),法國著名的時裝設計師。
[3] 羅貝爾·伯努瓦(Robert Benoist, 1895—1944),法國賽車手,也是一位抵抗德國侵略者的戰士。
[4] 路易·沙拉維爾(Louis Charavel, 1890—?),法國賽車手。
[5] 路易·布萊里奧(Louis Blériot, 1872—1936),法國發明家、飛行家,1909年成功完成人類首次駕駛飛行器飛越英吉利海峽。
[6] 迪迪埃·多拉(Didier Daurat, 1891—1969),法國航空的先驅。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是一名戰鬥機飛行員,戰後成為法國航空公司的飛行員,1919年開闢從法國土魯斯到摩洛哥拉巴特的航線。
[7] 凡爾登(Verdun)位於法國東北部,凡爾登戰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最殘酷的戰役,戰事持續了1916年幾乎一整年,德法兩國投入一百多個師的兵力,雙方軍隊死亡超過二十五萬人,五十多萬人受傷。這裡的「他」指愛德華,瑪德萊娜的弟弟。
[8] 普利齊內拉(Polichinelle),本是古典戲劇藝術中的一個人物,起源於17世紀的義大利即興喜劇,後成為那不勒斯木偶戲中的一個著名角色。所謂普利齊內拉的秘密,就是不稱其為秘密的秘密,即眾所周知的秘密。
[9] 所謂的「工兵圍裙」(Tablier de sapeur),是法國的一道地方特色菜,又叫「鑲牛肚」,把牛肚在白葡萄酒里醃漬一夜之後再煎熟,也可滾上麵包屑再煎。
[10] 1907年2月,約瑟夫·卡約(Joseph Caillaux)向法國議會提交了一份關於一般所得稅的議案。
[11] 所謂的「藍色地平線」指的是1915年到1921年間法國本土軍軍裝的顏色,是一種灰藍色。
[12] 《魯斯當法案》(la loi Roustan),法國1921年12月31日通過的法案,涉及的是公務員與配偶之間關係的協調問題。
[13] 達達尼昂(D』Artagnan),是法國作家大仲馬小說《三個火槍手》中的主人公。
[14] 「上面」一詞的法語原文為「là-haut」。作者曾寫過小說《天上再見》(此書跟本書《火光之色》為同一系列的小說),書名中的「天上」一詞,使用的就是「là-haut」這一表達。
[15] 波蘭語,意思為:「我們現在就可以去見他嗎?」
[16] 《小國王:馬特一世執政記》(Król Macius Pierwszy),是波蘭作家雅努什·科扎克(真名亨利·哥德施密特)的一部兒童文學作品。
[17] 這是貝里尼歌劇《諾爾瑪》中的一段詠嘆調,義大利語原文為「Casta diva」。本段下文中的楷體字都是該唱段中的歌詞片段。
[18] 「多麼神聖的」,義大利語原文為「Queste sacre」。
[19] 「古老的植物」,原文為「antiche piante」。
[20] 「把她美麗的面龐轉向我們」,原文為「A noi volgi il bel sembiante」。
[21] 《剛才聽到那歌聲》(Una voce poco fa),也有譯作「美妙的歌聲」的,是羅西尼歌劇《塞維亞的理髮師》中女主人公羅西娜的一首詠嘆調。
[22] 《托斯卡是一隻好獵鷹》(Tosca è un buon falco),普契尼歌劇《托斯卡》中女主人公托斯卡的著名唱段。
[23] 《弗蘿莉亞!親愛的!》(Floria !Amor !),是普契尼歌劇《托斯卡》中的一段男女聲對唱。
[24] 這裡以及以下幾句,都是雷納爾多·哈恩(Reynaldo Hahn, 1874—1947,委內瑞拉裔法國作曲家)的歌劇《希布蕾特》(Ciboulette, 1923)中的唱段。
[25] 阿梅麗塔·嘉麗·庫契(Amelita Galli-Curci, 1882—1963),義大利女高音;妮儂·瓦林(Ninon Vallin, 1886—1961),法國女高音;瑪麗亞·耶里扎(Maria Jeritza, 1887—1982),捷克女高音;米海伊·伯頓(Mireille Berton),不詳。
[26] 這是法國歌劇作曲家阿萊維的歌劇《猶太女》中的唱腔。
[27] 「她將為她對馬里奧的愛情而來!」(Ella verrà per amor del suo Mario!)是普契尼歌劇《托斯卡》中女主人公托斯卡的一段歌詞。
[28] 「假如小豬們不把您吃掉」,這是法國人的一句老話,以往的戰爭中,豬往往被用來吃掉屍體,以防止瘟疫的流行。
[29] 這是喬治·比才的歌劇《卡門》(1875)第一幕中的一段詠嘆調,借用了哈巴涅拉舞曲的節奏。
[30] 波蘭語,意思為:「那是當然,我完全同意!」
[31] 波蘭語,意思是:「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天使?」
[32] 波蘭語,意思為:「一切都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