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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2:23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阿歷克斯很清楚,籠子裡的折磨深深影響了她,她一直活在那場災難的陰影中。害怕以那種方式死去,那些老鼠……光是想想,她就渾身寒戰,突然,她卻找不到那些痕跡了。重新恢復平衡,坐直。她的身體依然極度虛弱,夜裡肌肉突然的抽搐把她驚醒了,就像痛苦的印記,拒絕消退。在火車上,在深夜裡,她哭了起來。有人說,為了讓我們能活下去,我們的大腦會驅趕不愉快的記憶,只留下好的回憶。這或許是可能的,但需要時間,因為阿歷克斯,她只要一長時間閉上眼睛,那些五臟六腑里的恐懼就回來了,那些該死的老鼠……

  她走出火車站,已經接近中午了。在火車上,她後來睡著了,夢到自己在巴黎人行道上,現在就像從一個混亂的夢裡走出來一樣,相當昏沉。

  她拖著拉杆箱走在一片灰濛濛的天空下。蒙什街,一家賓館,庭院上方一間空房,遠遠飄來冷冷的菸草味道。她立馬脫下衣服,洗了個澡,水開始很燙,然後溫和下來,最後變得有些涼,她穿上白色毛巾質地的浴袍,它們總是把原本就黯淡無光的賓館變成窮人的收容所。頭髮濕漉漉的,渾身關節僵硬,飢腸轆轆,她就這麼站在鏡子前面。在她身上,她唯一真正喜歡的,是她的胸部。她邊擦乾頭髮,邊看著自己的胸部。它們發育得很晚,她已經不再期待了,但突然它們就長大了,大概是十三歲,甚至更晚,十四歲。之前,「平得像塊板」,她總是在小學裡、中學裡聽到人家這麼說她。好多年來,她的女伴們已經穿上了低胸上衣或緊身上衣,有的已經有了堅挺的乳頭凸起。她呢,什麼都沒有。他們也叫她「擀麵板」,她甚至從來都不知道什麼是擀麵板,也沒人知道,只知道這是在向所有人宣布她是平胸。

  剩下的來得更晚,到她上中學。十五歲,突然之間,一切都啟動了,無懈可擊地,胸部、微笑、臀部、眼睛,整個身形,甚至步態。之前,阿歷克斯真的是不好看,委婉地說,她長得不怎麼討喜。她的身體像是決定了不願意存在於世,有點兒中性,不會激發任何欲望,沒有優雅,沒有性格,讓人勉強看到這是一個小姑娘,別的什麼都沒有。她的母親甚至會說「我可憐的姑娘」,她流露出一種遺憾。但事實上,在阿歷克斯不討喜的身體上,她更確定了她對阿歷克斯的看法。既沒有完成,也不會完成。阿歷克斯第一次化妝時,她母親笑出了聲,一言不發,完全沒說話,就這樣,阿歷克斯跑去了浴室,拼命擦拭自己的臉,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感到屈辱。當她再次下樓,她的母親還是沒有說一個字,只是帶著一個隱秘的微笑,非常小心翼翼,這代表了所有的評價。於是,當阿歷克斯開始真正有所變化時,她的母親擺出了一副沒什麼可說的樣子。

  如今,這一切都是她遙遠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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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穿上一條三角褲、一個文胸,然後在行李裡面一陣翻找,想不起來她把它塞哪裡了。沒有丟掉,不,肯定沒有,她肯定可以找到它,她把行李統統倒了出來,鋪到床上,摸了所有側袋,試圖回憶起來,她在人行道上又看到他,好,她那晚穿了什麼?突然她想起來了,她把手伸到衣服堆里摸到一個口袋。

  「啊哈!」

  這是個毋庸置疑的勝利。

  「作為女人你是自由的。」

  名片已經被弄得皺巴巴的,還折了角,他給她的時候已經這個樣子了,當中有一條明顯的摺痕。該打電話了,她對自己說。眼睛緊緊盯著卡片:「喂,你好,菲利克斯·馬尼埃爾?」

  「是的,哪位?」

  「你好,是……」

  斷片。她告訴他她叫什麼來著?

  「是茱莉婭嗎?哈嘍,是茱莉婭嗎?」

  他幾乎是在大叫。阿歷克斯吸了口氣,微笑。

  「是的,是茱莉婭。」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遙遠。

  「你是在開車嗎?」她問,「我有沒有打擾你?」

  「不,是的,總之,不要緊……」

  他很開心她打來,有點兒手足無措。

  「所以,到底是還是不是?」阿歷克斯笑著問。

  他繳械投降,但他很會說話。

  「只要是你,答案永遠是肯定的。」

  她沉默了幾秒,回味著他的話,思忖著他這樣對她說,到底想表達什麼。

  「你人真好。」

  「你在哪裡?家裡嗎?」

  阿歷克斯坐在床上,晃動著雙腿。

  「是啊,你呢?」

  「在工作……」

  這種小小的沉默,在他們之間,是一種遲疑,彼此都等對方先表態。阿歷克斯對自己非常自信,從來沒有失手過。

  「我很開心你打電話來,茱莉婭。」終於菲利克斯說,「很榮幸。」

  阿歷克斯聽著他的聲音似乎更真切地回憶起他的長相了,被生活打壓得有點兒頹喪的身形,已經有點兒開始發福,腿稍微有點兒短,還有這臉……想到他的臉她有點兒觸動,這張在她身上引起反應的臉,眼睛矇矓中透著悲傷,有點兒出離。

  「你在做什麼工作呢?」

  這麼說著,阿歷克斯平躺到床上,面對著打開的窗子。

  「我在做這個星期的帳,因為我明天要出差,如果今天不監控一下,一個星期後,你可想而知……」

  他突然停了下來。阿歷克斯依舊在微笑。很可笑,她只要動動睫毛或者突然閉嘴,他就會停下,或者開始。如果她在他面前,只需要對他以某種方式微笑,輕輕歪著腦袋看著他,他就會突然停下說到一半的話,或者隨時調轉話頭。她剛剛就這麼做了。她不再說話,他也突然就停下了。他感覺這不是個合適的回答。

  「好吧,總之不重要了。」他說,「那你呢,你做什麼?」

  第一次,走出餐廳的時候,她讓他覺得她很會挑逗男人。她知道方法。表現一點兒憂傷,輕輕擦到肩膀,腦袋稍稍傾斜地看著對方,眼睛瞪得大大的,可以說是帶著天真,嘴唇像是要融化在他的眼睛裡……那晚,在人行道上,她重新見到菲利克斯,他滿腦子只想把她占有。他強烈的欲望從每一個毛孔里散發出來。所以,這一點兒都不難。

  「我正平躺在我的床上呢。」阿歷克斯說。

  她沒有做得太誇張,沒有低沉溫柔的嗓音,沒有華而不實的故弄玄虛,只有最基本的語言,卻足以創造一種好奇,一種羞赧。語氣,是純粹的敘事,至於內容,是一個漩渦。靜默。她感覺聽到了菲利克斯的腦袋裡神經爆發了一場雪崩,說不出話。所以他愚蠢地笑著,阿歷克斯沒有反應,保持沉默,緊緊繃著,終於他收起了他的笑聲:「在你的床上……」

  菲利克斯自言自語著。同時他像是變成了自己的手機,他像是化成了一股股熱浪,穿過這座城市,朝她涌去。他是她呼吸的空氣,他慢慢使她的腹部隆起,他是裹在她腰間的白色三角褲,如此嬌小,他猜,他就是這三角褲的布料。他是房間的空氣,是圍繞她浸淫她的微塵,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他無能為力。阿歷克斯溫柔地笑著。他聽見了。

  「你笑什麼?」

  「因為你讓我發笑,菲利克斯。」

  她是不是只叫了他的名字?

  「啊……」

  他不大知道該怎麼接話。

  「你今晚做什麼?」阿歷克斯接上話頭。

  他吞咽了兩次口水。

  「沒什麼……」

  「你請我吃飯嗎?」

  「今晚?」

  「好吧,」阿歷克斯用一種果決的語氣說,「我問得不是時候,我很抱歉……」

  她的微笑在他一連串的道歉、辯白、承諾、解釋理由和動機中擴大了,她看了一眼手錶,晚上七點半,她打斷他:「八點?」

  「好,八點!」

  「哪裡呢?」

  阿歷克斯閉上眼睛。她在床上交叉著雙腿,實在是太容易了。菲利克斯需要超過一分鐘來提議一家餐廳。她俯身到床頭櫃,記錄了地址。

  「這家餐廳非常好。」他又一次說,「總之,很不錯……你到時候看看吧。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就換一家。」

  「如果這家很好,為什麼要去別家呢?」

  「這是……口味的問題……」

  「的確,菲利克斯,我正想知道你的口味。」

  阿歷克斯掛了電話,像小貓一樣伸了伸懶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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