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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1:42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驗屍在周三一大早就進行了。卡米爾在那裡,路易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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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岡遲到了,和以往一樣,當他趕到法醫學院,大家已經掌握了重要信息。不出意外,這就是帕斯卡爾·特拉里厄。一切跡象都吻合。年齡、身材、頭髮,推測死亡時間,還沒算上她的室友,她發誓說認識這雙鞋,但是即便如此,這種式樣的鞋應該有成千上萬。他們會做一個基因測試來確定是不是帕斯卡爾,但基本可以確定事實就是:娜塔莉·葛蘭吉殺了他,她先是用十字鎬之類的東西給他的後腦勺上來了重重一擊(他們把在她家花園裡找到的所有工具都遣送了回去),然後她用鏟子把他的腦袋砸爛。
「看起來她真的很恨他啊。」卡米爾說。
「是啊,三十幾下,至少。」法醫說,「我之後可以給你一個更準確的數字。有幾下是用鏟子的側面打的,這讓他看上去像是被一把鈍掉的斧子打的。」
卡米爾很滿意。不算滿足,但也算滿意。情況總體來說和他的感覺相符。這個蠢貨法官在場,他只能和他的老夥計勒岡竊竊私語,使了個眼色,壓死了嗓音悄聲說:「我告訴過你吧,我感覺不到她,這個女孩……」
「我們會做具體分析,但這的確是酸。」法醫說。
這傢伙被鏟子敲了三十多下,接著,兇手,化名娜塔莉·葛蘭吉,給他喉嚨里灌了整整一升的酸。就受傷程度看來,法醫大膽假設:濃硫酸。
「高濃度。」
這的確會產生高強度的傷害,這些產品。身體在一種沸騰的泡沫中以一種和濃度成正比的速度消融。
卡米爾問了一個自從前夜發現屍體以來一直困擾大家的問題:「特拉里厄這時候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
他知道這個沒完沒了的答案——必須等待進一步分析。但這次,法醫很配合。
「如果從我們在屍體上發現的痕跡來看,尤其從手臂的程度來看,他當時應該是被綁起來了。」
片刻的沉思。
「您想聽我的意見嗎?」法醫問道。
沒有人想聽他的意見。所以,自然,他兀自說道:「在我看來,幾鏟子的敲擊之後,她把他綁起來,接著用酸把他弄醒。這不影響她最後還是用鏟子把他了結了,如果技巧好的話……總而言之,依我拙見,這傢伙死得並不輕鬆。」
這很難想像,但對於調查者們來說,目前,所謂技巧和方法,並沒什麼太大區別。相反,如果法醫說的是真的,對於受害者來說,用硫酸時是活著還是死了,區別應該很大。
「這對法官來說也很重要。」卡米爾脫口而出。
卡米爾的問題在於,當他有一個想法……他不知道讓步,從不。勒岡有一天說:「你真是十足的蠢貨!就連獵犬都知道讓步!」
「太優雅了,」卡米爾回答,「你怎麼不把我比作臘腸狗呢。或者,你看,一隻長不大的泰迪?」
不論是誰,都無話可說了。
所以,這時候,卡米爾又表現出他的絕不屈服。從昨天開始,勒岡看他憂心忡忡,有時候,恰恰相反,他又看起來心花怒放。他們在走廊上遇到,卡米爾只說了句「你好」。兩小時之後,他進到局長辦公室,不肯走,好像他有話要說,但又說不出來,最後他離開了,又有點兒不情願,然後他看著勒岡,一臉怨念。勒岡有他必需的耐心。他們一起走出廁所(當兩個人在小便池邊並排而立的時候,就不得不共同面對一個問題),勒岡只是簡單地說「你準備什麼時候」,即「我已經準備好了力氣,我可以扛得住」。
就是現在。在露台上,在午餐之前。卡米爾關了電話,表示他想要大家集中精神聽他說話,他把電話放在桌上。他們四個都在,卡米爾、勒岡、阿爾芒和路易。自從暴風雨清洗了空氣,天氣又開始溫和起來。阿爾芒幾乎一口氣幹掉了半杯酒,不知不覺又點了一包薯片和一些橄欖,記在買單的人帳上。
「這個女孩是個殺人犯,讓。」卡米爾說。
「殺人犯,是的,或許,」勒岡說,「等我們拿到分析結果我們或許可以這麼說。但目前,這只是推測,你和我一樣清楚。」
「即便只是推測,分量也還是相當重。」
「你或許說得有道理……但那又怎麼樣?」
勒岡想要路易做見證。這種時刻最是尷尬,但路易是上層階級出身的孩子。他上的都是最好的學校,他有個叔叔是大主教,另一個是極右分子代表,也就是說,他從小就學會說一套做一套的藝術。他還是耶穌會的成員。陽奉陰違,他是老手。
「局長的問題在我看來很中肯,」他冷靜地說,「那又怎麼樣?」
「路易,我以為你會更敏感的,」卡米爾說,「這改變……方法!」
大家都吃了一驚。甚至是阿爾芒,雖然他還在忙著問邊上一桌的客人要一支香菸,他也轉過身來,一臉震驚。
「方法?」勒岡問,「媽蛋,卡米爾,這是什麼蠢話?」
「我相信你是真的不明白。」卡米爾說。
平常,大家互相開玩笑,互相起鬨,但這次,卡米爾的聲音里有一種不一樣的語調,一種表現。
「你不明白。」
他拿出他的本子,那本他總是在上面畫畫的本子。為了記筆記(他記得很少,他基本上都靠自己的記憶),他把它轉過來,然後寫在那些速寫背後。有點兒像阿爾芒的風格。只是阿爾芒還在側邊上寫。路易看到那些老鼠的速寫,卡米爾總是畫得很棒。
「這個女孩讓我很感興趣,」卡米爾嚴肅地說,「真的。這個硫酸的故事也一樣,讓我很感興趣。你們不是嗎?」
他的問題沒有得到大家的一致贊同:
「我做了一個小調查。還需要再深入,但我覺得我掌握了關鍵。」
「快說。」勒岡說道,有點兒焦躁。
然後他喝了半杯啤酒,一下把它喝完了,然後朝服務員舉起了手臂又要了一杯。阿爾芒做了個手勢:也給我一杯。
「去年五月十三日,」卡米爾說,「我發現有一個叫貝爾納·賈德諾的人,四十九歲,在埃唐普附近的方程式一號酒店,攝入濃度80%的濃硫酸。」
「哦,不……」勒岡沮喪地說。
「鑑於婚姻狀況,推斷為自殺。」
「算了,卡米爾。」
「不,不,等等,你會發現,這很有趣。八個月後,十一月二十八日,史蒂芬·馬基雅克的死,蘭斯的一位咖啡店老闆。人們有天早上在他屋裡發現了他的屍體。結論是:毆打和硫酸致死,同樣的濃度,都是在喉嚨里,丟了超過兩千歐。」
「你覺得這是同一個女孩乾的?」勒岡問。
「那你呢,你自殺用硫酸?」
「但這和我們的案子有什麼關係呢?」勒岡一拳頭砸向桌子,勃然大怒。
卡米爾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好吧,讓,好吧。」
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靜中,服務員給勒岡上了酒,還有阿爾芒的,然後擦了桌子,清空其他酒杯。
路易太清楚將要發生什麼了,他可以把它寫在一個信封里,然後藏在咖啡館的什麼地方,就像那些音樂廳的曲目一樣。卡米爾會重新占上風。阿爾芒會愉快地抽完他的煙,雖然他從沒買過香菸。
「只是有一點,讓……」
勒岡閉上眼睛。路易在心裡偷笑。局長在場的時候,路易只會在心裡笑,這是他的習慣。阿爾芒在一旁默默看著,他總是時刻準備著給范霍文盡力支持。
「我們來明確一些事,」卡米爾說,「你猜猜,我們有多久沒有硫酸殺人案件了?」
他讓勒岡猜,但局長現在沒有太多玩遊戲的心情。
「超過十一年,我的天!我說的是那些沒有解決的案子。雖然時不時會有些滑稽的人嚴肅認真地來幫助協查,但他們就像是多餘的靈魂的補給。那些人,我們發現他們,我們阻止他們,我們評判他們,總之,專注又記仇的政府用身軀阻擋著他們。濃硫酸事件方面,我們,人民警察,十一年來,我們都是絕對可靠、永不妥協的。」
「你讓我厭煩,卡米爾。」勒岡嘆了口氣。
「好吧,是的,我的局長,我理解你。那你想怎麼樣呢?就像丹東說的:『事實是頑固的。』而事實就在那裡!」
「列寧。」路易說。
卡米爾惱火地轉過身去。
「什麼,列寧?」
路易用右手擼了一下頭髮。
「事實是頑固的。」路易有些尷尬,冒險說,「是列寧說的,不是丹東。」
「這有什麼區別?」
路易臉紅了。他決定還擊,但還不等他開口,勒岡就先說道:「正是這樣,卡米爾!有什麼區別,十年以上的硫酸案件?嗯?」
他真的惱怒了,他的聲音響徹露台,但勒岡戲劇式的怒火只是嚇到了其他消費者。卡米爾只是低頭克制地看著自己的雙腳盪在離地面十五厘米的地方。
「不是十年,我的局長,是十一年。」
大家有理由批評卡米爾,在他身上,有時候尤其有一點兒戲劇式的謹慎,可以說,有點兒拉辛式。
「不到八個月已經有兩起了。受害人都是男人。你知道算上特拉里厄這一件,現在已經是三起了。」
「但是……」
路易感覺局長要爆發了,卡米爾真的有點兒咄咄逼人。
只不過這一次,局長忍了。因為他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和這個女孩有什麼關係,卡米爾?」
卡米爾微笑:「終於有一個好問題了。」
局長只是回了他幾個音節:「你真的很討厭……」
為了表現他的沮喪,他起身。「我們下次再說,」他垂頭喪氣,「你或許是對的,但是,晚點兒說,晚點兒說。」對於不了解勒岡的人來說,他看上去真的氣餒極了。他扔了一把硬幣到桌上,離開時,他舉起手,像陪審員發誓一般,對大家致敬,大家看著他的背影,他像卡車一般龐大,邁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
卡米爾嘆了一口氣:「對得太早就是錯了。但我不會搞錯的。」如此說著,他用食指拍拍他的鼻子,好像在路易和阿爾芒面前,他必須表明一下,通常情況下,他還是很有洞察力的。這次只是時機不對。目前,這個女孩只是一個受害者,沒別的。拿著薪水卻找不到人,這已經是個錯誤,並且,聲稱她是個慣犯也不是一個太有力的自我防衛。
他們都站了起來,準備回去工作。阿爾芒拾起了一根雪茄,他的鄰桌已經沒有別的東西了。三人離開露台,朝地鐵走去。
「我重組了一個隊伍,」路易說,「第一個……」
卡米爾立刻把手放在他胳膊上想要阻止他,他這樣子像是剛剛看到一條眼鏡蛇在他腳底下。路易抬頭,聽著,阿爾芒也聽著,豎著耳朵。卡米爾說得對,這就像在一個叢林裡,三個人面面相覷,感覺腳底下地面在顫動,以一種低沉而深邃的韻律。他們一致轉身,準備面對任何突發情況。他們對面,二十多米處,一大塊東西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朝他們衝來。是一大坨勒岡跑來和他們會合,他上衣的下擺使他顯得更加龐大,他高舉著手,手臂的根部夾住手機。卡米爾反應過來要找自己的手機,這才想起自己把手機關了。不等他們做出任何動作,勒岡已經跑到他們跟前,他跨了幾個大步,算得剛剛好,停在了卡米爾面前。令人驚訝的是,他居然沒有氣喘吁吁。他指指手機。
「找到女孩了。在龐坦。趕快!」
局長又回到了隊伍,他手頭有一堆事,他還叫來了法官。
路易冷靜而高速地開著車。幾分鐘後他們便到了。
一個老舊的倉庫,像是臨時搭在運河邊的巨大工業碉堡,又像是船,又像是工廠。這是個赭石的建築,作為船來說,四周環繞著寬大的舷梯,每一級台階都緊貼著建築物的四堵外牆,作為工廠來說,有大大的開口,裝配有又高又直的玻璃,互相緊挨著。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個混凝土建築傑作。一個帝國建築,上面的字跡今天都很大程度地磨損了,隱約看出:鑄造總廠。
周圍的一切都已經被摧毀。只有這座建築,可能是等著重修。從上到下印著大大的白色、藍色、橙色的字,不受拆遷的影響,它傲立在河堤,巋然不動,像那些為了節日而被從頭到腳裝點起來的印度大象,在彩帶和旗幟之下,踩著自己沉重而神秘的步伐。前夜,兩個塗鴉者爬到了舷梯的第一級,大家都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任務,因為所有的入口都被封死了,但這對這兩個小伙子來說,並不能阻止他們。大清早,他們剛結束他們的工作,其中一個抬頭看了一眼,透過倒塌的玻璃窗,他清楚看到一個箱子懸在空中搖搖欲墜,裡面有具屍體。他們整個早晨都在權衡利弊,最終決定匿名舉報警方。但警察不出兩個小時就找到了他們詢問昨晚的事情。
他們叫來了重案組和消防隊。這座建築物幾年來都一直關閉著,重新收購它的公司讓人把它都堵上了。一組人把一個梯子抬上舷梯,另一組開始狠狠地推倒用磚頭堵上的牆。
除了消防員,已經有不少人在門外,一些警員,有的穿著制服,有的穿便服,還有車子、旋閃燈和一些好事的民眾,沒有人知道那些人都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們不得不利用工地現場找到的一些欄杆建起隔離。
卡米爾急急忙忙下了車,連卡片都沒有出示,他險些在砂礫上和碎磚頭上滑倒,他重新站直身子,看了一看那些拆牆的消防隊員,說:
「等一下!」
他湊近去。一位消防隊長走過來阻止他進入。卡米爾沒給他機會阻止,就溜了進去,這個洞足以讓他這樣身材的男人鑽進去,對別的人來說,還需要鑿幾下。
裡面完全是空的,大大的房間全部沉浸在暈開的暗綠色光線中,光線和著塵埃,從玻璃窗照射進來。他聽見瀑布一般的聲音,水聲敲擊在一塊樓梯鬆掉的鐵板上,迴響在空屋子裡。雨水匯成涓涓細流,彎彎曲曲地流淌在你的腳下,這種地方真的讓人感到不舒服。整個建築蔚為大觀,像一座廢棄的教堂,瀰漫著一種工業王國末期的悲傷氛圍,環境和光線都很像那個女孩的照片裡的。在卡米爾身後,人們繼續在敲打拆除磚牆,像在敲警鐘。
卡米爾立刻大聲說:「有人嗎?」
他等了一秒,然後開始奔跑。第一間房間很大,二十幾米寬,天花板很高,可能有四五米。地板浸泡在水裡,牆壁也滲出水來,這裡被一種濃稠而冰冷的潮濕統攝著。他跑著穿過了那些用來做倉庫的房間,但還不等他跑到通往下一個房間的出口,他便知道了,就是這裡。
「有人嗎?」
卡米爾自己也聽出來了,他的聲音有些不同。這是個職業病,每次到案發現場的時候,都會有一種特殊的緊張,他的五臟六腑會感覺這種緊張,然後把它反映在聲音里。而又一次觸發這種緊張精神狀態的,是一種氣味,飄蕩在旋轉的冷空氣里。腐爛的肉體,屎尿味,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有人嗎?」
他繼續跑。身後遠遠地傳來腳步聲,大部隊終於打穿了牆跑了進來。卡米爾進入第二間房,然後就杵在這景象面前,手臂搖晃著。
路易彎腰保持和他一樣的高度。第一句聽到卡米爾說的,就是一聲驚嘆:「厲害……」
木頭籠子碎裂在地上,兩片木板被移除了。可能是木板先被破壞了,然後女孩再用蠻力把它們拔出了。腐爛的臭味,是那些死老鼠,三隻,其中兩隻已經被箱子壓爛。它們周圍圍繞著蒼蠅。離箱子幾米的地方有一大坨半乾的排泄物。卡米爾和路易抬起眼,繩子已經被磨損了,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磨的,一端還卡在固定在天花板上的滑輪里。
地上還到處是血跡。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女孩的痕跡。
剛剛到來的警員們出發去尋找了。卡米爾搖搖頭,一臉懷疑,他覺得這是徒勞的。
人間蒸發。
在那樣的情況下……
她是怎麼脫逃的?那些分析報告會解釋的。她是從哪裡出去的?技術人員會找到的。結果就在那裡,他們一心要營救的女孩自我拯救了。
卡米爾和路易保持沉默,大房間裡充斥著警員們的命令、指示和匆忙的腳步聲,他們兩個就這樣站著,看著眼前這次行動奇特的收尾。
女孩失蹤了,而她沒有像正常情況下任何突然重獲自由的人質都會做的那樣跑去警局。
她幾個月前用鏟子殺了一個男人,她還用硫酸溶解了他半個腦袋,然後把他埋在郊區的花園裡。
只有運氣極好的情況下才能找到那具屍體,這就讓人不得不問還有沒有別的。
還有幾具。
尤其是另外兩起相似的事件被舉報,並且卡米爾賭咒說它們和帕斯卡爾·特拉里厄的死相關。
就這個女孩在這種情況下都能自我逃離的方式看來,她的確不可小覷。
必須找到她。
但沒有人知道她是誰。
「我確定,」卡米爾嚴肅地說,「現在局長勒岡先生,他會更好地了解我們面臨的問題有多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