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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0:35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他第一次回來時,阿歷克斯的心怦怦直跳。她聽著他,她沒法轉身,也沒法看到他。他的腳步沉重而緩慢,像一個威脅一般迴響著。之前的每個小時,阿歷克斯都在預想他回來,她感覺自己會被強姦,被暴打,被殺死。她預感到籠子下降,預感到男人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抓出籠子,打她耳光,折磨她,逼迫她,逼她號叫,最後殺死她,就像他宣稱的那樣。「我要看著你死,賤貨。」對付臭婊子,我們就是想殺死她們,不是嗎?
這一切還沒有發生。他還沒有碰她,或許他想先享受這樣的等待。把她關進籠子裡,是為了把她當作一個動物,使她墮落,使她馴服,讓她知道誰是主人。就是為此,他才如此暴力地毆打她。這些想法,還有其他更多更可怕的千千萬萬個想法,纏繞著她。死亡已經很可怕,而等待死亡……
阿歷克斯總是試圖記住這些他到來的時刻,但這些記號很快就模糊了。清晨,白天,傍晚,夜裡,這一切都使時間呈現出一種連續性,而在這種連續性中,她的精神越來越難找到她的路。
他走過來,到籠子下面站定,雙手插在口袋裡,他看了她很久,然後把他的皮夾克放到地上,把箱子下降到與他視線相同的高度,拿出手機,拍了張照,又退後幾米遠。那裡擺著他所有的東西,十幾瓶水、幾隻塑膠袋,阿歷克斯的衣服也扔在那兒。看到這一切對籠子裡的她來說是種煎熬,幾乎近在手邊,卻無法觸及。他坐了下來,暫時沒有別的動作,只是看著她。可以說他在等待著什麼,但又不知道是什麼。
然後他又不知為何突然之間決定離開,他倏地起身,拍著自己的屁股,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他重新把籠子升上去,最後看了一眼,又離開了。
他不說話。阿歷克斯問他問題,沒有問太多,因為怕他生氣,但他只回答了一個,其餘的時間他一聲不吭,甚至可以說他什麼都沒有想,只是盯著她。他還對她說:「我要看著你死。」
阿歷克斯的姿勢,實在是人無法忍受的。
她不可能站起來,籠子不夠高。她也不可能躺下,因為籠子不夠長。至於坐著,蓋子又太低。她只能摺疊著身子,差不多滾成了一個球。疼痛很快變得難以忍受。肌肉痙攣,關節凝固,全身都麻木堵塞,還有寒冷。她渾身僵硬,不能移動,血液循環不暢,渾身因為緊繃加劇而疼痛。那些畫面又回來了,那些她學習護理時的圖紙,萎縮的肌肉,凍結、硬化的關節,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是個醫生,看著自己的身體開始惡化,好像身體不再是她的,她的精神開始一分為二,一個在這裡,另一個在別處,瘋狂地尋找著她。他的方式,真是慘絕人寰。
她哭了很久,直到眼淚流不出來了。她幾乎沒有睡覺,至少沒睡多久,肌肉不斷地抽搐把她弄醒。最初幾次引起劇痛的抽搐發生在昨晚,她驚叫著醒來後,整條腿都在痙攣,難以忍受。為了緩和這種痙攣,她用腳拼命拍打木板,使出了全身力氣,像是要把籠子炸開的樣子。痙攣漸漸減弱,但她知道自己的努力也只是白費力氣。它這次結束了,下次還會再來。她全部的力氣,也就是讓籠子開始擺動。她花了好久才讓它恢復穩定。過了一會兒它終於回到了中心。阿歷克斯久久都後怕這種痙攣再次出現。她檢測身體的各個部分,但她越是想著,心裡就越是害怕。
在她短暫的睡眠時間裡,她夢到自己在監獄被活埋,或者被溺死,她不是因為痙攣、寒冷、焦慮而醒過來,就是被噩夢驚醒。現在,在過去的十幾個小時裡,她只移動過幾厘米,她開始出現突然的抽動,好像她的肌肉在模擬運動,這是些她自己都無法控制的反射性痙攣,她的四肢狠狠撞到木板上,她發出叫聲。
真想舒展一下身子,真想躺下啊,哪怕一小時也好。
他之前來的時候,用另一根繩子把一個柳編籃子升到籠子的高度,籃子晃了好久才穩定下來。儘管籃子並不遠,卻還是考驗著阿歷克斯的意志力,她必須忍受著手臂被劃傷的疼痛,穿過木板之間的空隙,才能拿到一丁點兒東西,一瓶水,還有一些寵物飼料:狗糧或者是貓糧。阿歷克斯沒有糾結,她猛地撲上去,完全沒有多想。一口氣幾乎喝了一整瓶水。直到過了一會兒她才想起來,不知道他有沒有在水裡放什麼東西。她開始顫抖,但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顫抖,是因為寒冷、疲憊、口渴,還是害怕……那些飼料與其說是填飽了肚子,不如說讓她更渴了。她儘可能不去碰它,除非實在餓得不行。然後還要尿尿,還有其他……最初,她感覺羞恥,但不然怎麼辦呢?她直直地尿在籠子底下,就像一隻大鳥在高空排泄。羞恥感很快就消除了,比起疼痛,這不算什麼,比起每天這樣子苟且偷生不得動彈,不知道他還會讓自己活多久,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會把自己殺死在這裡,在這個箱子裡,羞恥感真的不算什麼。
以這種方式死,要多久?
最初幾次他過來的時候,她求他,她給他道歉,她問他原因,他都沒有回答,甚至有一次,她要他殺了她。她連著好幾個小時都沒有睡覺,口渴難挨,她的胃裡又反芻出那些她明明已經咀嚼很久的飼料,她聞到尿和嘔吐物的味道,她身體的僵化讓她抓狂,這一刻,死亡對她來說是最大的渴望。她立馬反悔了,因為她並不是真的想死,不想現在就死,她從沒想過會這樣結束自己的生命。她還有好多事要做。但是,不論她說什麼,不論她問什麼,男人什麼都不回答。
除了有一次。
阿歷克斯拼命地哭,聲嘶力竭,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出竅了,她感覺自己的大腦像個自由電子,不受控制,沒有牽繫,沒有方向。為了拍照,他把籠子調低,阿歷克斯說,當然是重複了千萬遍地說:「為什麼是我?」
男人抬起頭,好像他自己從來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一般。他俯身。透過木板,他們的臉就隔了幾厘米。
「因為……因為是你。」
這個回答把阿歷克斯給震懾了。好像突然之間,上帝扳動了一個開關,她什麼都感覺不到了,沒有痙攣,沒有口渴,沒有胃痛,沒有刺入骨髓的寒冷,所有注意全都轉向他的回答。
「你是誰?」
他笑了,簡簡單單。或許他不習慣說太多話,或許這幾個字已經讓他筋疲力盡。他迅速地把籠子拉上去,拾起他的皮夾克,看也不看一眼,離開了,甚至像是生氣了。他可能說了本來不想說的話。
這次,她沒碰那些飼料,他剛剛往裡加了一些,她只是拿了瓶水,節省著喝。她想反思一下他剛才說的話,但當人痛苦到這個程度,還能想什麼別的呢?
幾個小時裡,她保持手臂上舉,雙手緊握,摩挲著那個抓住籠子的巨大的繩結。那個繩結有拳頭那麼大,系得難以置信地緊。
後來的幾夜,阿歷克斯陷入了一種昏迷。她的精神不再集中在任何東西上,她感覺自己的肌肉全都融化了,只剩下骨頭,她感到自己被完全的僵硬侵蝕,陷入了從頭到腳的攣縮。至此,她都堅持著一個規則:每幾個小時都做些極小範圍的運動。先動一下腳趾,然後動動腳踝,朝一個方向轉動三次,再朝另一個方向轉動三次,往上,到小腿肚,握緊,放鬆,再握緊,往兩側,把腿儘可能伸長,再收回來,再伸長,三次,等等。但是現在,她都不知道她是夢到了這些練習還是真的做了這些練習。讓她醒來的,是那些呻吟。為此,她還以為那是別人的聲音,並非來自她體內。那些從她肚子裡發出的垂死一般的喘息聲,她從沒聽過的那些聲音。
就算她完全清醒也無濟於事,她不能阻止那些喘息聲從體內發出,伴隨著她呼吸的頻率。
阿歷克斯很確定,她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