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024-10-11 00:17:50 作者: (美)馬里奧普佐

  在我要出現在大陪審團面前的同一天,我最大的兒子九年級畢業,即將升入高中。瓦萊莉希望我不上班跟她一起去畢業典禮。我告訴她,我不能那麼做,因為我得參加陸軍召回計劃的一個特殊會議,她仍然對我惹上的麻煩毫無察覺。我沒告訴她,因為她沒法幫忙,只能擔心。如果一切順利,她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希望這樣。我真的不相信當婚姻的另一半無法幫忙時,告訴他們自己的麻煩是明智的選擇。

  瓦萊莉非常為兒子的畢業日而驕傲。幾年前我們就意識到,其實他根本沒學到什麼,但卻每學年都升到新的年級。我們住在一片低收入區域,全都是騙子和黑人。學校系統根本不在乎孩子學到什麼沒有,只是不斷讓他們升級,然後擺脫他們,沒有任何麻煩就把他們弄出這個系統。瓦萊莉氣瘋了,開始自己教他閱讀。她幹得很不錯,現在他能得最高分了。

  瓦萊莉很期待搬進我們的新家,那裡是個很好的學區,在長島。在那裡,教師們確保所有的孩子都能合格考進大學。雖然她沒說,但那裡幾乎沒有黑人。她的孩子將會在跟她兒時類似的穩定環境中成長。我對此沒有意見。我不想告訴她,她想要逃避的那些問題根植於我們整個社會,即便在長島的樹蔭和草坪里,我們也無法逃避它們。

  再說,我說不定會進監獄。這取決於我今天將要面對的大陪審團。一切都取決於這個。那天早上,我起床時感覺糟透了,瓦萊莉親自送孩子去學校,並留下來參加畢業典禮。我告訴她,我晚點去上班,所以他們在我之前離開了。我給自己弄了杯咖啡,一邊喝,一邊琢磨在大陪審團面前我必須做的那些事。

  我得否認一切。他們不可能追查到我收的賄賂,卡里向我保證過這一點。讓我擔心的是,我得填一份資產問卷,其中一個問題是我是否擁有一棟房產,在這點上我踩了線。事實是我付了一棟長島住宅的首付,但目前這棟房子還沒有「交易完畢」。所以我填了否。我想著自己並不擁有房產,也沒人問定金。但我很好奇FBI是否查到了這一點。他們肯定查到了。

  我預計大陪審團可能會問的一個問題將會是我是否付了一棟房子的首付,那樣我就得回答是的。然後他們就會問我為什麼沒有在表格里寫那個,我就得解釋。要是弗蘭克崩潰了,決定認罪然後坦白我們當同夥時做的那些交易怎麼辦?我已經想好了要撒謊。他一直都是自己進行著那些交易,沒有別人能支持他的證詞。我想起來有一天,弗蘭克的一個客戶想要我轉交他給弗蘭克的信封,因為弗蘭克那天不在辦公室里,我拒絕了。那真是非常走運,因為那個顧客就是寫匿名信給FBI從而搞出這整場調查的人之一。真是走運,我拒絕他只是因為我不喜歡他。嗯,這樣他就得作證說我不願收錢,這對我很有利。

  弗蘭克會崩潰然後把我出賣給大陪審團嗎?我覺得他不會。他自救的唯一辦法就是找到比他級別更高的人為他作證,比如少校或是上校。問題在於,他們都完全沒有捲入這件事,而且我覺得弗蘭克人太好,不可能只因為自己被抓就讓我也受罪。再說了,他要冒的風險太大,如果他認罪,就會失去他的政府部門工作、退休金和他預備役的退休金。他得死不認罪撐住才行。

  

  我唯一擔憂的是保羅?赫姆西。那個我為他做過最多事情的孩子,他的父親曾保證過在我的餘生都讓我快樂。在我照顧好保羅後,再也沒聽到赫姆西先生一點音訊,甚至連一包長襪都沒有。我曾指望這一筆會賺大錢,至少兩三千塊,但只有最初的那幾箱衣服,僅此而已。但我也沒問他要任何東西。畢竟,那幾箱衣服也值幾千塊,它們肯定不會「在我的餘生都讓我快樂」,但管它的呢,我不在乎被人騙了。

  但當FBI開始調查時,他們查到保羅?赫姆西躲過了徵召令,在收到入伍通知後卻被召入了預備役。我知道徵兵委員會取消他入伍通知的那封信被從我們的檔案中拿出來送到更高級別的部門了。我必須假設FBI那些人已經跟徵兵委員會的那個文員談過了,他也告訴了FBI我給他的說法。那本來就不是違法,只是每天都會發生的行政漏洞而已。但有消息說,保羅?赫姆西在FBI的審問下崩潰了,告訴他們我接受過他朋友的賄賂。

  我離開家,開車到了兒子的學校,那裡有個巨大的操場,裡面有個水泥的籃球場,整片區域都被鐵絲網圍了起來。我開車經過時,能看到畢業典禮正在院子裡舉行。我停下車站在圍欄外,抓著鐵絲網。

  十幾歲的少男少女穿戴整潔,整齊地站成隊列,他們的頭髮梳過了,臉也洗得乾乾淨淨,帶著天真的自豪等待著邁向成年的儀式。

  家長們坐在座位上,有個巨大的木講台給領導的:校長和本區的一個政客,他是一個頭髮灰白的老男人,戴著藍色編織海員帽,穿著看上去是1920年代的美國軍服。一面美國國旗飄揚在講台上。我聽到校長說沒時間一個個發證書和獎狀,所以當他宣讀某個班級時,那個班的所有人一起轉身面向父母的座位。

  我看了幾分鐘,他每念一次,一排孩子就會轉身面對座位上的父母和其他親戚,接受他們的鼓掌。孩子們的臉上充滿驕傲、快樂和期待。今天,他們是英雄,被高官表揚,被長者稱讚。這裡面有些可憐的小混蛋仍然不識字,他們誰也沒準備好面對這個世界和將會遇到的麻煩。我很高興沒有看到兒子的臉。我回到車上,去紐約市和大陪審團會面。

  我把車停在聯邦法院大樓附近的停車場,穿過大理石地板的巨大走廊,坐電梯到了大陪審團那層。我震驚地看到長凳上坐滿了我們徵募的預備役年輕人,至少有一百個。他們中有些人沖我點了點頭,有幾個還跟我握了握手,我們甚至開了幾個玩笑。弗蘭克?阿爾柯獨自站在一扇巨大的窗邊。我走過去跟他握手。他看上去很冷靜,但神情很緊張。

  「這真是一大堆狗屎,不是嗎?」

  「是啊。」我說。除了弗蘭克,沒人穿軍裝。他戴著所有的二戰綬帶、軍士長肩章和長期服役的紋章,看上去就是個強壯的職業軍人。我知道他是在賭大陪審團說不定會拒絕控告一個被召回部隊保衛祖國的愛國者。我希望這能起作用。

  「上帝,」弗蘭克說,「他們從李將軍堡拉了將近兩百人過來,全都為了一堆狗屎,就因為有些混蛋在被徵召後不願服役。」

  我很驚訝。我們做的事那麼微不足道,只不過收點錢做點不會傷害任何人的小事,甚至都不算壞事,只是一種和解,對大家都有益且沒有傷害任何人。當然,我們確實觸犯了幾條法律,但我們並沒有做壞事。現在,政府卻要花幾千美金想把我們扔進監獄,這根本不公平。我們沒有槍殺誰、沒有搶銀行、沒有挪用公款,也沒有收贓、強暴或當俄國間諜。搞這麼大都他媽為了什麼?不知為什麼,我大笑起來,覺得精神也振奮了很多。

  「你他媽笑什麼?」弗蘭克說,「這很嚴肅。」

  我們周圍都是人,有些完全能聽到我們的對話。我快活地對弗蘭克說:「他媽的,我們為什麼要擔心?我們是無辜的,我們知道這一切都是狗屎,操他們。」

  他明白過來,沖我笑道:「是啊,不過,我還是想殺了其中幾個小混蛋。」

  「即使是開玩笑,也不能這麼說。」我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他們說不定在走廊里裝了竊聽器。

  「是啊,我猜也是,」弗蘭克勉強說道,「為祖國效力,我以為他們會自豪。我已經參加過戰爭,可也沒抱怨啊。」

  一位庭警站在那兩扇掛著「大陪審團室」黑白標誌的巨大門邊,喊了弗蘭克的名字。弗蘭克走進去時,我看到保羅?赫姆西走了出來。我走到他面前說:「嗨,保羅,你情況如何?」我伸出手,他握了握。他看上去很不舒服,但並沒有愧疚。

  「你父親怎麼樣?」我說。

  「他挺好。」短暫猶豫一下後,他接著說,「我知道我不該談論我的證詞,你也知道我不能那麼做,但我父親叫我告訴你不用擔心任何事。」

  我如釋重負,他是我唯一真正擔憂的人。卡里說他會搞定赫姆西,看來的確搞定了。我不知道卡里怎麼做到的,我也不在乎。我看著保羅走到電梯口,然後,另一個客戶——一個我分文沒收就招進來的劇院導演學徒——走到我面前。他非常擔心我,告訴我他和朋友們會作證,表明我從來沒有從他們那兒收過錢。我感謝了他,跟他握了握手。我甚至開了幾個玩笑,而且一直微笑著。我扮演著快活圓滑的受賄者,向大家展示自己的無辜。意識到我正在享受整件事時,我有些驚訝。我的很多客戶都站在我這邊,他們告訴我這場因為幾個笨蛋弄出來的事情有多荒唐。我甚至覺得,弗蘭克都可能逃脫。弗蘭克走出大陪審團室後,有人叫我。弗蘭克很生氣,但並沒有崩潰,他一定會奮戰到底的。我穿過那兩扇大門,走進大陪審團室,臉上的笑容跟著消失無蹤。

  跟電影完全不同,陪審團烏壓壓坐在一排排摺疊椅里,沒坐在陪審團席位。地區檢察官站在桌邊,桌上擺著一摞摞紙,他照著念。有個速記員坐在一張很小的桌子邊,上面是他的打字機。我被引向一張放在一個小高台上的椅子裡,好讓陪審員能夠清楚看到我。感覺就像百家樂桌的監督員。

  檢察官是個年輕人,穿著非常保守的黑西裝配白襯衣和整齊的天藍領帶。他頭髮濃密,膚色非常白。我不知道他叫什麼,也不會知道。當他問我問題時,語調非常冷靜,他只是把信息記錄下來,並未想要讓陪審員印象深刻。

  他問問題時甚至都沒有走近我,只站在桌邊。他先確認了我的身份和工作。

  「梅林先生,」他說,「你曾因為任何原因從任何人手中收受錢財嗎?」

  「沒有。」我回答時直視著他和陪審團,一直保持嚴肅,雖然不知為何我總想微笑。我太過興奮了。

  地區檢察官問:「你曾為了讓任何人進入六個月陸軍預備役項目而從任何人那裡收受錢財嗎?」

  「沒有。」我說。

  「你知道任何其他人為獲得任何形式的不同待遇而違反法律收受錢財嗎?」

  「不知道。」我說,仍然盯著他和那一群不適地坐在小摺疊椅里的人。這間房因為糟糕的光線而顯得昏暗,我沒法看清他們的臉。

  「你知道任何高級官員或任何其他人運用他們的特殊影響力,令某些名字不在你辦公室的輪候名單上的人進入六個月項目嗎?」

  我知道他會問這樣的問題,也考慮過是否要提到那個帶著繼承人逼少校越線招募的國會議員,或告訴他預備役的上校和其他一些預備役軍官把他們朋友的兒子塞進名單。這樣也許會嚇跑調查員或把注意力轉移到高層那裡。但我很快就意識到,FBI這麼不怕麻煩的目的就是揭發高層。如果真的涉及到了,調查只會更加嚴苛。再者,如果國會議員卷了進來,媒體只會更加重視這個案子。所以我決定閉口不說。如果他們指控並審判我,那麼到時,我的律師再利用這一信息也不遲。

  地區檢察官理了理文件,並沒看我,說:「就這些,你可以出去了。」我起身,走下台子,離開陪審團室。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為何如此興高采烈,甚至是快活。

  我成了魔法師,真的。這些年來,當所有人都隨波逐流,毫無顧慮地收受賄賂時,我曾窺見了這個未來。這些問題、這個法庭、FBI,以及對坐牢的擔憂。而我已經對它們施以魔法,把錢藏到了卡里那裡,我還努力不與曾跟我做過違法勾當的任何人樹敵。我從未具體地要求金錢,有些顧客耍了我,我也從未找他們追債,甚至在赫姆西先生保證會讓我這一生都快樂之後也沒有。他讓兒子不指控我就已經讓我很快樂了。也許那才是真正起作用的,不是卡里。但我也明白,是卡里真正讓我擺脫了這件案子。但是,好吧,雖然我需要一些幫助,我仍是魔法師。一切都按照我預料的發生了。我非常自豪,一點也不在乎也許自己只不過是個聰明地做好防備的狡猾騙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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