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4-10-11 00:17:11 作者: (美)馬里奧普佐

  在格羅內維特的頂樓套房裡,卡里透過巨大的玻璃盯著窗外。燈紅酒綠的霓虹大街像條巨蟒般一直蜿蜒消失在黯黑的沙漠之間。卡里並沒有想梅林、喬丹或黛安娜,他正緊張地等著格羅內維特從臥室出來,琢磨自己該如何作答。他的未來緊繫於此,對此他很清楚。

  這間套房非常大,客廳里有個內嵌的酒吧,大廚房能為正式晚宴提供服務。所有窗子都朝著沙漠和環抱著它的山巒。卡里坐立不安,正走向另一扇窗,格羅內維特走出了通向臥室的走廊。

  即使已過午夜,格羅內維特的穿著仍毫無瑕疵,鬚髮整齊,他走到吧檯里,問卡里:「要喝一杯嗎?」他的東部口音帶著一絲紐約、波士頓或費城的腔調。一排排書架堆滿了書,圍著客廳,卡里很好奇格羅內維特是不是真的看過這些書。報導格羅內維特的記者們也曾驚訝地想過這一點。

  卡里走到吧檯邊,格羅內維特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自便。卡里拿了個杯子,倒了些蘇格蘭威士忌。他注意到格羅內維特喝的是無酒精的蘇打水。

  「你最近幹得不錯,」格羅內維特說,「但你在百家樂桌上幫了那個叫喬丹的人。你跟我作對,你拿了我的錢還跟我作對。」

  「他是我的朋友,」卡里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知道他是那種贏了一定會好好招待我的人。」

  「他給你什麼了嗎?」格羅內維特問,「在他崩了自己之前?」

  「他正準備給我們每個人兩萬塊,我、那個總跟我們一起玩的孩子和黛安娜,那個百家樂的金髮陪賭。」

  

  卡里看得出格羅內維特有興趣,並沒有因為他幫過喬丹而十分不爽。

  格羅內維特走到巨大的窗邊,凝視著在月光下暗沉閃爍的沙漠山巒。

  「但你根本沒拿到錢。」格羅內維特說。

  「我是個蠢蛋,」卡里說,「那孩子說他要等到我們把喬丹送上飛機後再說,所以我和黛安娜就說我們要一起等。我以後再也不會犯這種錯誤了。」

  格羅內維特冷靜地說:「人人都會犯錯,除非那錯誤是致命的,否則就並不重要。你會犯更多錯誤。」他喝掉自己的水,「你知道那個喬丹為什麼會那麼做嗎?」

  卡里聳肩:「他妻子離開了他,捲走了他的一切,我猜。不過也許是他身體有什麼問題,也許他得了癌症,最後幾天他看著糟糕極了。」

  格羅內維特點頭。「那個百家樂陪賭,她床上表現很好?」

  卡里聳肩:「還行。」

  就在那一刻,卡里驚訝地看到一個年輕姑娘從臥室區走到了客廳里,她已經化好妝穿好衣服準備出去了,手袋掛在她肩頭晃蕩著。卡里認出她是酒店裡的一個半裸女郎,不是舞者,只是個上台表演的姑娘。她很漂亮,他還記得她在舞台上時,他看出那對裸露的乳房是假的。

  那姑娘吻了下格羅內維特,裝作沒看見卡里,格羅內維特也不向他介紹她。他把她送到門邊,卡里看到他拿出錢夾抽出一張一百美金的票子。他開門時牽過那姑娘的手,那張百元美鈔於是消失無蹤。她離開後,格羅內維特走回房間,坐到兩張沙發的其中一張上。他揮了揮手,卡里坐進一張單人沙發,面朝著他。

  「我知道你的底細,」格羅內維特說,「你是個算牌高手,有一副牌在手,你就能變身為賭博高手。根據你幫我做的事,我知道你很聰明,也已經把你的老底都查清楚了。」

  卡里點點頭,等待著。

  「你是個賭徒,但不是無可救藥,其實你有點贏面。但你知道,所有的算牌高手最終都會被賭場禁止入內。這邊的賭區經理老早就想把你踹出去了,是我制止了他們,你知道這一點。」

  卡里只是等待著。

  格羅內維特死死盯著他的雙眸:「我把你研究清楚了,只除了一件事,你跟喬丹的關係,以及你在他和那孩子身邊時的舉動。那姑娘我知道你完全不在乎。所以在我們更進一步之前,跟我解釋一下。」

  卡里完全不急,他非常小心謹慎。

  「你知道我是個騙子,」他說,「喬丹是個奇怪又瘋癲的人。我的直覺告訴自己能在他身上撈一筆。那孩子和那姑娘只是剛好出現而已。」

  格羅內維特說:「那孩子,該死的,他又是怎麼回事?他對付奇科可是很危險的。」

  卡里聳肩:「是個好孩子。」

  格羅內維特幾乎是慈祥地說:「你喜歡他。你其實很喜歡他和喬丹,否則你絕不會為了他們跟我對著幹。」

  卡里盯著這間房裡塞得滿滿的幾百本書,突然靈機一動。「是啊,我喜歡他們,那孩子寫過本書,沒賺到多少錢。誰都不可能過一輩子卻誰都不喜歡。他們真是挺好的人,兩人骨子裡都完全不是騙子。你可以相信他們,他們永遠也不會想在你身上迅速詐一筆。我想那對我會是個新體驗。」

  格羅內維特大笑,他欣賞這種聰明。雖然極少人知道,但格羅內維特讀過非常多的書,他把那當成令他慚愧的罪惡。「那孩子叫什麼?」他隨口問道,但其實真的好奇,「那本書書名是什麼?」

  「他叫約翰?梅林,」卡里說,「我不知道書名。」

  格羅內維特說:「我從來沒聽說過他,名字很好笑。」他琢磨了一會兒,「那是他的真名?」

  「是啊。」卡里說。

  他們沉默了很久,就像格羅內維特正在冥思苦想。過了會兒,他終於嘆了口氣,對卡里說:「我要給你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你照我說的做,管住嘴巴,就有機會賺一大筆錢,並成為這間酒店的高層經理。我喜歡你,會在你身上下注。但記住,如果你搞我,那就會惹上大麻煩,我說的是真正的大麻煩。你明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麼?」

  「我明白,」卡里說,「我可不會被嚇到,你知道我是個騙子,但我聰明,該老實的時候我也能老老實實的。」

  格羅內維特點頭。「最重要的一點是嘴巴緊。」說出這句話後,他的思緒就飄回了傍晚早些時候他跟那表演女郎的美妙時光。一張緊閉的嘴巴,現在這似乎是唯一能幫到他的。有那麼一刻,他無比疲憊,感覺力不從心,這種感覺在過去的一年裡常常出現。但他知道,只要下樓去,穿行在賭場中,他就會重煥神采。就像傳說中的巨人,他只要雙腳踩在自己賭場那提供生命力的地板上,就能從所有這些為他工作的人、他認識的人——那些甘心被他的骰子和撲克收服、那些在他的綠毯賭桌邊自我鞭打的富人、明星、權貴——那裡獲得力量。但他停頓過長,看到卡里正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充滿了好奇和探尋。他給了這個新雇員一個把柄。

  「嘴巴要緊,」格羅內維特重複,「另外,你還要放棄那些廉價的騙局,所有的,特別是對付女人的。她們想要禮物又怎樣?她們在這裡花你一百,那裡花你一千又怎樣?記住,這些錢物有所值,你那是公平交易。誰都不想欠女人東西,任何東西都不行。跟女人,你永遠都只應該想公平交易,除非你是個皮條客或蠢蛋。記住這一點,給她們一張小蜜蜂。」

  「一百塊?」卡里開玩笑地說,「不能只給五十嗎?我又不是賭場老闆。」

  格羅內維特略微笑了笑:「這個由你自己判斷,但只要那女人有任何可取之處,就要給一張小蜜蜂。」

  卡里點頭,繼續等待著。到目前為止,這些都是廢話,格羅內維特得動真格才行,格羅內維特正是這麼做的。

  「眼下我最大的麻煩,」格羅內維特說,「是避稅。你也知道,只有賺見不得光的錢才能致富。其他酒店的一些老闆正跟他們的同夥在點鈔房裡揩油,那群蠢蛋。條子們肯定會找上他們,只要一個人坦白,所有人都會惹上大麻煩,很大的麻煩。我最不想要的就是麻煩。但揩油才能賺到錢。你就要在這方面起作用。」

  「我會在點鈔房裡工作?」卡里問。

  格羅內維特不耐煩地搖搖頭:「你會去發牌,」他說,「至少做一段時間。如果你夠能幹,就會升職當我的私人助理。這是我的保證,但你得向我證明你自己,從頭至尾。你明白我說的嗎?」

  「當然,」卡里說,「有什麼危險嗎?」

  「就是防著你自己。」格羅內維特說。突然,他非常安靜又全神貫注地盯著卡里,就像他在無聲地說著什麼,希望卡里能夠領會。卡里迎上他的視線,格羅內維特的臉因為一種無比疲憊和厭惡的表情而垮了下來。忽然,卡里明白過來。如果他沒能證明自己,如果他弄砸了,就很可能會被埋在沙漠裡。他知道這一點讓格羅內維特極不開心,他感覺到了跟這個人之間有一種奇異的紐帶,他想讓對方放心。

  「別擔心,格羅內維特先生,」他說,「我不會搞砸的,我很感激您為我所做的,我不會讓您失望。」

  格羅內維特緩緩點了下頭,他轉身背對卡里,凝視著巨大玻璃窗外遠處的沙漠和山丘。

  「言語算不上什麼,」他說,「我希望你夠聰明,明天中午上來見我,我會把一切交代清楚。另外還有件事。」卡里讓自己顯得專心致志。

  格羅內維特嚴厲地說:「扔掉你和你的朋友總穿的那件該死的外套。那件破賭城大贏家,狗屎。你不知道我看見你們三個人穿著它在賭場裡晃蕩有多心煩。這是你可以提醒我的第一件事,告訴那個該死的店主,以後再也別進這種夾克了。」

  「好。」卡里說。

  「再喝一杯,然後你就可以走了,」格羅內維特說,「我晚點要再巡視一下賭場。」

  他們一起喝了一杯,當格羅內維特碰了碰他們倆的杯子,好像在慶祝兩人的新關係時,卡里大吃一驚。這讓他有了勇氣問奇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格羅內維特傷感地搖了搖頭:「我也許真該告訴你這座城裡的一些事情。你知道奇科進了醫院,官方說法是他被車撞了,他會復原,但在我們有個新警長之前,你將再也不會在拉斯維加斯看到他。」

  「我以為奇科有很多人脈的。」卡里說,他啜了口酒,但人非常清醒,他想知道在格羅內維特這個階層事情是如何運轉的。

  「他在東部人脈非常廣。」格羅內維特說,「事實上,奇科的朋友想要我把他弄出拉斯維加斯,我告訴他們,我毫無選擇。」

  「我不明白,」卡里說,「你比警長的打手多。」

  格羅內維特向後靠著,緩緩喝著酒,作為一個更年長、更明智的人,教導年輕人總能讓他開心。不過即便如此,他也知道卡里是在拍他馬屁,他自己恐怕已經琢磨出了全部答案。

  「瞧,」他說,「我們總能用律師和法庭搞定和聯邦政府的任何麻煩。我們背後有法官、政客,不管怎麼樣,我們總能搞定州長或是賭博管理委員會。代理警長辦公室按照我們的想法來管理這座城市。我可以一拿起電話,就讓幾乎所有人都落荒而逃。我們正為拉斯維加斯塑造一個絕對安全的賭徒之地的形象。沒有代理警長,我們做不到這一點。現在,他要想執行這一權力,就得擁有它,我們就得把這個權力給他,保證他開心。他也必須是某一類有價值的強悍角色。他不能讓奇科這種混混揍了自己的侄子還能逃脫。他非得打斷他的腿不可,而我們非得讓他這麼做,我得讓他這麼做,奇科得讓他這麼做,紐約老家那邊的人得讓他這麼做。代價不算大。」

  「代理警長的權力有那麼大嗎?」卡里問。

  「必須得那樣,」格羅內維特說,「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維持這座城市的運轉。他是個聰明人,一個好政客,未來十年都會繼續當警長。」

  「為什麼只有十年?」卡里問。

  格羅內維特微笑。「他將會變得非常有錢,根本用不著工作,」格羅內維特說,「這可是件很辛苦的差事。」

  卡里離開後,格羅內維特準備下樓去賭場。現在已經將近凌晨兩點,他特別打電話給樓層工程師吩咐往賭場的空調系統里注入純氧,以免賭徒們開始覺得困頓。他決定換件襯衣。不知道為什麼,在他跟卡里談話時衣服被汗濕變得黏糊糊的。他一邊換衣服一邊努力地想著卡里。

  他能看出這人的想法,至少他以為可以。卡里以為,跟喬丹的那件事標誌著自己在跟格羅內維特對著幹。事實正好相反,當卡里在百家樂桌上支持喬丹時,格羅內維特其實很高興,那證明了卡里不是普通的干一票就跑的騙子,他不是那種虛偽的、坑蒙拐騙的人渣。那證明了他是個全心全意的騙子。

  格羅內維特一生都是個誠實的騙子,所以他知道真正的騙子可以回到同一個詐騙對象那裡再騙他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甚至第六次,而對方還是會把他當作朋友。一次就把詐騙對象騙到再不上當的騙子們都是業餘騙子,是在浪費自己的天賦。格羅內維特知道,真正的騙子需要有人性的光輝,要有對自己同胞的真正感情,甚至包括對同胞的憐憫。真正的天才騙子會真誠地愛他的詐騙對象。真正的騙子需要慷慨、充滿同情,總樂意幫忙,是個好朋友。這並不矛盾。所有這些美德對騙子而言都極其關鍵。它們幫他建立起極其靠譜的口碑,它們會被用作最終極的目標。作為一個真正的朋友,他會奪走詐騙對象所覬覦或需要的,有時是金錢,有時是為了得到另一個人的權力,甚至簡單到另一個人權力所產生的好處。當然,騙子需要狡猾又無情,但這算不上什麼,他形同透明,他只能當一次贏家,除非他有心。卡里有心,當他在百家樂桌上支持喬丹反抗格羅內維特時,他表現了這一點。

  現在,對格羅內維特而言,謎題在於:卡里的所作所為是真心的還是詭計多端?他能感覺到卡里非常聰明,事實上,他聰明到格羅內維特知道自己在短時間內不用監視卡里。卡里會在接下來的三年裡絕對忠誠老實。他也許會走點小捷徑,因為他清楚這樣的自由是對他幹得好的褒獎,但不會越過那條線。是的,在接下來的幾年裡,卡里會成為執行他想法的左膀右臂,格羅內維特想著。但那之後,無論卡里如何努力地顯示出對主子的誠實、信仰、忠心甚至是真正的喜愛,他都得時時監視他。那會是最大的陷阱。作為一個真正的騙子,卡里一定會在時機成熟時背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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