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10-11 00:17:04 作者: (美)馬里奧普佐

  巨大的飛機逃離西部的日光,滑入了東部延伸開來的黑暗中。我害怕飛機降落的那一刻,那時我就得面對亞蒂了。然後,他會開車送我回布朗克斯區的政府公屋,在那裡,我的妻子和孩子們正在等待。當然,我明智地為他們帶了禮物,小玩具老虎機,給瓦萊莉的則是枚花了我兩百塊的珍珠戒指。香格里拉酒店禮品店的姑娘要價五百,但卡里幫我弄了個特別折扣。

  但我不願想像走進家門,面對妻子和三個孩子的那一刻。我感到深深的愧疚,害怕我將要與瓦萊莉的重逢。於是我開始回想在拉斯維加斯發生的一切。

  我想到了喬丹,他的死並沒有讓我太悲痛,不管怎麼說,至少現在沒有。畢竟,我只認識他三星期,並沒有真的了解他。但我很好奇他的痛悼中究竟是什麼如此打動人,一種我從未體會過、也不希望體會的痛悼。我總是對他充滿懷疑,像研究一個象棋難題一樣研究著他。這是個有著平常快樂人生的男人,幸福的童年,他有時會提到童年,提到他做孩子時有多開心。幸福的婚姻,美好的生活,一切都順理成章,直到最後一年。為什麼他沒法恢復?改變或死亡,他曾說過一次,那就是生命的全部意義。簡單一點說,他就是不可能改變,所以錯全在他。

  在那三周里,他的臉越來越消瘦,就像底下的骨頭在往外戳,好發出某種警報,他的身體也在那麼短的時間裡令人警覺地開始縮小。但沒有其他任何事情泄露出他的渴望來。回想那些日子,我現在能看出來,他說的和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誤導我。當我拒絕他給我、卡里和黛安娜錢時,我只是想要告訴他,我對他的喜愛是真誠的。我想那樣可能幫得到他,但他已經喪失了奧斯丁所說的「愛的賜福」。

  我猜他覺得那是種恥辱、絕望或是其他什麼。他是真正的美國人,所以那令他覺得繼續活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那真是種無比的羞恥。

  他的妻子殺了他。這太簡單了。他的童年、母親、父親、兄弟姐妹?即使童年的傷疤可以癒合,你卻永遠都無法變得不再容易受傷。年紀完全無法保護你免於傷害。

  就像喬丹一樣,我去賭城也是出於某種幼稚的被背叛感。當我寫書時,我妻子忍受了我五年,從未抱怨過。她沒有特別高興,見鬼,我每晚都乖乖回家了。當我的第一本小說被拒絕,我極其傷心,她卻苦澀地說:「我就知道你賣不出去的。」

  我震驚無比。她難道不知道我的感受嗎?那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我愛她比愛這個世上任何人都多。我想要解釋,那本書很好,只不過結局是悲劇。出版商想要個樂觀向上的結尾而我拒絕了。(我是那麼的為之驕傲,又是那麼的正確,我對自己作品的判斷總是正確的,真的。)我想著我妻子會為我驕傲,這顯示出作家們其實有多笨。她非常憤怒。我們過得如此貧窮,我欠了那麼多錢。我是從哪裡想出這些,我他媽的以為自己是誰,看在上帝的份上?(不是原話,她一生中從沒說過一句「他媽的」。)她憤怒得直接帶孩子離開了家,直到做晚飯的時間才回來。她曾經也夢想當一個作家的啊。

  我的岳父一直在幫襯我們。有一天,他碰到我正從一家二手書店裡出來,臂彎中滿滿一抱書,他非常不爽。那是個美麗的春日,金黃的陽光,他剛從辦公室出來,看上去很疲憊。我就在那兒沿街走著,咧嘴笑著,滿心期待要一口氣看完臂彎中所有這些好東西。「上帝,」他說,「我以為你在寫書,你他媽的根本是在鬼混。」他倒是完全有能力說出那個詞。

  兩三年後,那本書按照我的意願發表了,收到很高的評價卻只賺了幾千塊。我岳父並沒有恭喜我,只說:「看來它沒賺到錢,五年的努力呢。現在你可以集中精力養家餬口了。」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在拉斯維加斯賭博時,我終於想明白了。該死的,他們憑什麼同情我?他們為什麼要在乎我創造藝術的瘋狂舉動?他媽的,他們為什麼要在乎?他們完全正確。但我對他們的感覺永遠都不一樣了。

  唯一理解我的是亞蒂,但即使是他,在過去的一年,我覺得也對我感到有些失望,不過他沒有表現出來。他可是這一生中跟我最親近的人類,或者說直到他結婚。

  再一次,我的思緒躲開了回家的話題。我想著拉斯維加斯。我問過卡里,但他從沒說過自己的故事。他會告訴你他現在的人生,但極少說自己來賭城之前的事。有趣的是,我似乎是唯一對此好奇的。喬丹和卡里都極少問問題,如果他們問了,我也許會告訴他們更多。

  雖然亞蒂和我長大成人前一直待在孤兒院裡,但那並不算差,甚至很可能比軍事學校和有錢人為不讓孩子礙事把他們送去的高級寄宿學校要好得多。亞蒂是我哥哥,但我個子總是更大,也更強壯,至少體力上是這樣。精神上,他則極其頑固,也比我誠實得多。他被科學吸引,而我總喜歡看奇幻。他看化學、數學,研究象棋棋局。他教我下棋,但我總是太沒耐心,那可不是賭博遊戲。我則看小說:大仲馬、狄更斯、薩巴蒂尼、海明威、菲茨傑拉德,之後是喬伊斯、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發誓,身為孤兒對我的個性毫無影響,我跟任何其他孩子一樣,沒人知道我們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唯一不自然的影響是,亞蒂和我不像兄弟反而更像對方的父母。不管怎樣,我們十幾歲時離開了孤兒院。亞蒂得到了一份工作,我便跑去跟他一起生活。之後亞蒂愛上了個姑娘,所以我適時離開。我參加陸軍去打仗,二戰。五年後我回來,亞蒂和我轉回兄弟關係。他是一個家庭的父親,而我是戰爭復員老兵。僅此而已。唯一讓我想起孤兒生涯,是當我在他家裡待到很晚,他妻子太累先去睡時會給亞蒂一個晚安吻才離開我們。我便想著亞蒂和我是特別的,因為孩提時,從來沒人會親吻我們,跟我們道晚安。

  但真的,我們並沒有真的活在那所孤兒院裡,我們倆都通過書本來逃避。我最喜歡亞瑟王和圓桌騎士的故事,我讀過所有版本、所有通俗版和最初的馬洛里版本。我猜,很顯然,我哥哥亞蒂是亞瑟王。他們名字一樣,在我幼稚的腦海中,我覺得他們個性十分相似。但我從未覺得自己是勇敢的騎士之一,比如蘭斯洛特。不知為何,我覺得他們很蠢,即便還是孩子,我都對聖杯毫無興趣,我可不想當加拉哈德。

  但我愛上了梅林,愛上了他狡猾的魔法,和他能把自己變成獵鷹或其他動物的能力。他可以隨時消失或出現。他所有那些長時間的不知所蹤。但我最愛的是他告訴亞瑟王自己再也不能當國王的左膀右臂了,以及他的原因——梅林會愛上一個姑娘,然後教她他的魔法,她會背叛梅林,用他的魔法對付他,所以,他必須被關在洞穴里一千年,直到咒語消失。在那之後,他才能再次回到這個世界。上帝,那樣的情人,那樣的魔法,他活得比它們都久。所以,作為一個孩子,我想當哥哥亞蒂的梅林。我們離開孤兒院後便把自己的姓改成了梅林,從此再也不提自己是孤兒的事,不論是我們倆還是跟其他人都不提。

  飛機開始俯衝。拉斯維加斯就是我的卡米洛特,偉大的梅林可以輕易解釋這件事的諷刺意味。而現在,我正在回到現實。我得向哥哥和妻子解釋。飛機停港時,我把那幾袋禮物攏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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