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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懸崖小屋,1913

2024-10-11 00:16:04 作者: (澳)凱特·莫頓

  伊萊莎知道,當她離開時,她會懷念這道海岸線、這片海洋。儘管她會認識另一片海洋,但那是不同的:其他鳥兒,其他種類的植物,洶湧的浪潮將以外語低聲訴說它們的故事。現在時候到了。她等待了太久,無須再拖延。木已成舟,無論她現在的感受如何,那在黑暗中爬上她心頭的深深懊悔,讓睡眠近在咫尺,卻輾轉難眠,恨恨詛咒她在這場騙局中扮演的角色,但她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只能往前向人生邁進。

  

  伊萊莎最後一次走下狹窄的石階,直達碼頭。一個漁夫仍在為當天的出海做準備,他把籮筐和幾捆漁線碼起來放入船內。她走近時,瘦削、肌肉渾圓的四肢和陽光輕拂過的五官映入眼帘,伊萊莎這才察覺那是威廉,瑪麗的哥哥。他是眾多康沃爾漁夫中最年輕的一位,但他在一群勇敢、莽撞的漁夫中表現出眾,他藝高膽大的故事像海草般沿著海岸散播開來。

  他和伊萊莎曾經有過一段友誼,他那些在海上充滿野性的人生故事讓她深深著迷,但這幾年以來,他們之間趨於冷淡。那是自從威廉看到他不該看到的事,當面質問伊萊莎,並要她解釋她無法解釋的情景後。他們很久沒有對彼此說話,而伊萊莎只能將思念埋在心底。她馬上就要離開特瑞納了,這使她下定決心要讓過去成為過去,因此,她沉穩地吐了一口氣,走近他。「你今天早上來晚了,威廉。」

  他抬起頭,拉直便帽,風吹日曬的雙頰漲得通紅。他僵硬地回答:「是您來早了。」

  「我今天早上想早點過來。」伊萊莎現在走到船邊。海水溫柔地輕拍船身,空氣帶著濃濃的鹹味。「瑪麗有什麼消息嗎?」

  「從上周開始就沒有了。她在波佩洛很快樂,做個屠夫的妻子也很稱職。」

  伊萊莎不禁微笑。聽到瑪麗的好消息她真心地感到高興。在經歷了那麼多磨難後,她應該得到快樂。「真是好消息,威廉。我今天下午一定會寫信給她。」

  威廉微微皺眉。他用腳踢著碼頭的石頭防波堤,目光落在靴子上。

  「怎麼了?」伊萊莎問道,「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威廉趕走一對貪心的海鷗,它們對著他的魚餌從空中俯衝而下,想要搶食。

  「威廉?」

  他瞥了伊萊莎一眼。「沒事,伊萊莎小姐,只是……我必須說,我很高興看見您健健康康的,但我有點訝異您的反應。」

  「為什麼?」

  「我們聽到那個消息時都很難過。」他抬高下巴,搔搔線條堅硬的下巴上的絡腮鬍,「有關沃克先生和夫人,有關他們……離開我們的消息。」

  「紐約,是的。他們預定下個月離開。」告訴她這件事的人是納桑尼。他又去小屋見她,艾弗瑞也再次跟他前來。那是個下雨的午後,孩子被帶進屋內等待。她上樓到伊萊莎的臥室玩耍,這樣比較妥當。當納桑尼告訴伊萊莎他和蘿絲的計劃,他們準備在大西洋的另一端開始嶄新的人生時,伊萊莎相當憤怒。她感到被拋棄、被利用,這感覺更甚以往。她想到等蘿絲和納桑尼搬去紐約後,小屋會突然成為全世界最荒涼孤寂的地方,而她的人生是最淒涼的人生。

  納桑尼離開不久後,伊萊莎想起母親的告誡,她應該拯救自己,她應該自己決定在何時執行她的計劃。她訂了一張船票,決心進行自己的冒險,遠離布雷赫和在小屋裡度過的寥寂人生。她寫了一封信給斯溫德爾太太,告訴她,她下個月要去倫敦,並詢問是否能前去拜訪她。她對母親的胸針隻字未提,老天保佑,希望它仍舊安全地藏在廢棄煙囪的陶罐內,她會將它拿回來。在拿回母親的遺物後,她就能展開自己的嶄新人生了。

  威廉清清喉嚨。

  「怎麼了,威廉?你的表情好像看到了鬼一樣。」

  「不是,伊萊莎小姐。只是……」他的藍眼睛搜尋著什麼。太陽已經完全現身,沉重地掛在地平線上,陽光刺眼,他被迫眯著眼睛。「您不知道嗎?」

  「不知道什麼?」她輕輕聳了聳肩。

  「沃克先生和夫人……從卡萊爾出發的火車。」

  伊萊莎點點頭:「他們在卡萊爾待了幾天,預計明天回家。」

  威廉的嘴唇抿成一條嚴肅的線。「他們還是預計明天回家,伊萊莎小姐,只是不是以您以為的方式。」他嘆口氣,搖搖頭。「消息已經傳遍了村子,報紙上也有報導,結果竟然沒有人告訴您。我過來就是……」他握住她的手,這是個出乎意料的姿態,而所有出乎意料的親密舉動總是讓她心跳加快,「火車出了意外,伊萊莎小姐。兩輛車追撞。有些乘客……沃克先生和夫人……」他呼出一口氣,凝視她的雙眸,「他們不幸死於這場意外,伊萊莎小姐……在一個叫艾吉爾的地方。」

  他繼續說著,但伊萊莎什麼也聽不到了。在她的腦海中,只有一道紅光逐漸擴散開來,大聲咆哮著,所有感受、聲音、思緒都被阻擋在外。她閉上眼睛,像被蒙上雙眸般,墜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

  艾德琳能做的只是保持呼吸。濃厚的哀慟染黑了她的肺部。這個噩耗在星期二晚間以一通電話告知。萊納斯當時將自己關在暗房裡,黛西只好前來敦請芒特榭夫人接電話。一個警察在電話的另一端,在把康沃爾和昆布蘭分開的好幾英里外,以尖銳急促的聲音傳達了這個重大的噩耗。

  艾德琳昏了過去。至少,她假設那是她接電話後必然發生了的事,她再次有記憶是在床上悠悠醒過來時,胸口無比沉重。大約一秒鐘的困惑後,她想起來了,驚懼和悲痛再次重生。

  艾德琳必須安排葬禮,遵照禮儀行事,如此她才能重新打起精神。儘管她的心已被掏空,只留下一個乾癟無用的外殼,但人們期待她做某些事。作為哀慟欲絕的母親,她不能逃避責任。她必須為了蘿絲,為了她最親愛的女兒,振作起來。

  「黛西,」她的聲音沙啞,「給我一些寫字的紙。我需要列一個表。」

  黛西匆忙地從陰暗的房間離開時,艾德琳開始在心中列表。當然得邀請邱吉爾家族、赫胥黎爵士和夫人、阿斯特家族、赫爾曼家族……她會晚點通知納桑尼的親友。天知道,艾德琳有沒有精力在蘿絲的葬禮上和他們那種人周旋。

  小女孩當然不准參加:這類嚴肅儀式不適合她的天性。好在她沒有和父母一起去坐火車,她感冒了,只好躺在床上。艾德琳該拿這個小女孩怎麼辦?她不需要老是被提醒蘿絲已死的噩耗。

  她眺望著窗外的小海灣。那一排樹木,再過去的大海,延伸至無邊無際。

  艾德琳拒絕讓目光飄向左方。她看不見小屋,但知道它在那裡。小屋有迷惑人心的可怕力量,一想到它,艾德琳的血液就為之凍結。

  但有一件事可以確定,不准任何人告訴伊萊莎這個消息,直到葬禮結束。艾德琳無法忍受看到那女孩還活著,蘿絲卻已經死去。

  三天後,當艾德琳、萊納斯和僕人聚集在莊園遠處的墓園時,伊萊莎繞著小屋走了最後一圈。她已經提前送了一個行李箱到海港,她現在輕裝簡行。她只打算帶一隻裝有筆記本和個人物品的小旅行袋。火車將在中午離開特瑞納,戴維斯恰好要從倫敦開來的火車上收集一些新植物,他提議順道載她去車站。她只告訴他一個人,她要離開了。

  伊萊莎看看她的小懷表。她還有時間再去一次秘密花園。她將拜訪花園留到最後,特意限制她在那裡流連的時間。她深恐倘若停留太久,她將捨不得離開。

  就是如此,也必須如此。

  伊萊莎繞著小徑,朝入口走去。南門她曾經佇立的地方現在只是一道敞開的傷口,地面上的一個洞,和一堆等著被使用的巨大砂岩石塊。

  那是這個星期發生的事。伊萊莎正在除草時,兩個結實粗壯的工人從小屋前面進來,她不禁大吃一驚。她一開始以為他們迷路了,然後她意識到這個想法的荒謬。人們不會意外走進小屋。

  「是芒特榭夫人派我們過來的。」個子較高的那個男人說。

  伊萊莎站著,將髒兮兮的手在裙子上抹了抹。她不發一語,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她說要把這個門拆掉。」

  「現在就做吧,」伊萊莎說,「奇怪,夫人什麼都沒對我說。」

  較矮的男人低聲竊笑,較高的男人一臉靦腆。

  「為什麼要拆掉這道門?」伊萊莎問,「要換上另一道門嗎?」

  「我們奉命要將洞堵起來,」較高的男人說,「芒特榭夫人說,不再需要從小屋這邊走過來的入口。我們要挖個洞,修築新的地基。」

  果不其然。伊萊莎早該料到她在兩個星期前走出迷宮的舉動會帶來這類反應。一切在四年前決定時,規矩就定得十分清楚。瑪麗得到在波佩洛開始新生活的錢,伊萊莎則被禁止穿越秘密花園,進入迷宮。但最後,她還是無法抗拒。

  好在伊萊莎不會再住在小屋。倘若她無法進入她的花園,她想,她將無法忍受布雷赫的生活。特別是現在,蘿絲已死。

  她踏過碎石堆,以前門就佇立在這兒,繞過洞口邊緣,進入秘密花園。茉莉花的香氣濃郁撲鼻,蘋果樹結實纍纍。爬藤植物蜿蜒爬過花園頂端,在上方交錯,形成繁盛茂密的綠色樹葉天棚。

  她知道,戴維斯會照顧這座花園,但某些事物永遠不同了。他工作繁重,可能無暇分身,而這座花園占據了她那麼多的時間和愛。「你會變成什麼樣子?」伊萊莎輕柔地問道。

  她看著蘋果樹,一道尖銳的痛楚划過胸口,仿佛她的部分心臟遭到切除。她記得她和蘿絲一起種這棵樹的那一天。她們那時有如此遠大的希望,相信一切都會美好。伊萊莎甚至無法去想蘿絲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

  某樣東西引起了伊萊莎的注意力。一塊布料從蘋果樹茂密的樹葉下露出來。她上次來時掉了手帕嗎?她屈膝跪下,透過樹葉向里望去。

  小女孩在那兒,蘿絲的女兒,她在柔軟的草地上熟睡著。

  仿佛解除了魔咒一般,小女孩動了動。她眨眨眼,睜大眼睛,望著伊萊莎。她完全沒有孩子在被不熟識的大人驚動時那種驚慌失措的舉動。她安然地微笑著,然後打個哈欠,接著不慌不忙地從樹枝下爬出來。「你好。」她站在伊萊莎跟前。

  伊萊莎看著她,對小女孩完全漠視禮儀感到既驚訝又開心。「你在這裡做什麼?」

  「讀書。」

  伊萊莎抬高眉毛,小女孩還不滿四歲。「你會讀書嗎?」

  她遲疑片刻,然後點點頭。

  「讓我看看。」

  小女孩趴下來,四肢著地,在蘋果樹下到處搜尋,最後拿出伊萊莎的童話故事書,就是那本伊萊莎穿越迷宮送給她的書。她打開書,開始朗讀《老婆婆的眼睛》,手指熱切地一行一行指著,念得有模有樣。

  伊萊莎注意到手指的位置和聲音並不一致時,按捺住一抹微笑。她想起自己小時候能熟記最喜歡的故事。「你為什麼在這裡?」她問道。

  小女孩暫停了朗讀。「大家都走開了。我從窗口看到他們,閃閃發光的黑色馬車爬下車道,像一排忙碌的螞蟻。我不想獨自待在房子裡,所以就來這裡了。我最喜歡這裡了,你的花園。」她的目光迅速掠向地面。她知道她來這裡是違反規定的。

  「你知道我是誰嗎?」伊萊莎問道。

  「你是女作家。」

  伊萊莎微笑著。

  小女孩變得更加大膽,她歪著腦袋,長辮子被甩到一側肩膀上。「你為什麼那麼悲傷呢?」

  「因為我在道別。」

  「跟什麼道別?」

  「跟我的花園。跟我以往的人生。」小女孩的目光中有種強烈的魔力,讓伊萊莎著迷。「我要去冒險。你喜歡冒險嗎?」

  小女孩點點頭:「我也快要去冒險了,跟媽媽和爸爸。我們要坐大船去紐約,比亞哈船長的船還要大。」

  「紐約?」伊萊莎結結巴巴地說。難道小女孩不知道她的父母已經過世了嗎?

  「我們要航越大海,外婆和外公不會跟我們走。那個可怕的破娃娃也不會。」

  這就是永遠無法回頭的那一刻嗎?伊萊莎凝視著小女孩熱切的目光,小女孩竟然不知道自己父母雙亡,必須面對艾德琳舅媽和萊納斯舅舅作為監護人的人生?

  後來,當伊萊莎回顧這一段記憶時,覺得自己似乎沒有下定決心,而是那個決定找上了她。就像藉由鍊金術的某種奇異過程,伊萊莎本能地知道她不能將小女孩獨自留在布雷赫。

  她伸出手,觀察自己伸向小女孩的手掌,手掌好像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她抿緊嘴唇,最後終於說:「我聽說過你的冒險。其實,我是被派來接你的。」她很輕易地便說出這些話,仿佛它們是早就籌備好的計劃的一部分,仿佛它們是真的。「我要帶你一程。」

  小女孩眨了眨眼。

  「沒事的,」伊萊莎說,「跟我來,牽住我的手。我們要走很特別的一條路,一條只有我們知道的秘密路徑。」

  「等我們抵達那裡時,我媽媽會在那兒等我嗎?」

  「是的,」伊萊莎毫不遲疑地說,「你的媽媽會在那裡。」

  小女孩想了一會兒,然後贊同地點點頭。她尖尖的小下巴中央有個小窩。「我得帶上我的書。」

  艾德琳感覺到自己的思緒紛亂不已。下午三四點時,整座莊園騷動起來。黛西,那個愚蠢的女孩,前來敲艾德琳臥室的房門,她小心斟酌字句,慌張不安地把重心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問夫人有沒有看到艾弗瑞小姐。

  眾所周知,夫人的外孫女很愛亂跑,因此,艾德琳的第一直覺是煩躁。這個調皮的女孩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偏偏挑在今天!她剛埋葬了她親愛的蘿絲,將女兒還給塵土,現在卻必須展開一場搜索。艾德琳真想高聲尖叫,大聲詛咒。

  僕人們被召集起來,在整棟主宅里搜尋平常她會躲藏的角落,卻一無所獲。在一個小時毫無結果地搜尋後,艾德琳被迫考慮艾弗瑞跑到更遠處的可能性。艾德琳,還有蘿絲,曾經警告小女孩不要去小海灣和莊園的其他地方,但艾弗瑞並未像蘿絲那樣習慣於順從。她有某種固執、倔強的天性,蘿絲總是放縱這類可悲的特徵,不忍懲罰。但艾德琳可沒這麼慈悲,等他們找到小女孩時,她會讓她知道自己犯下的錯誤,她不能再肆無忌憚地違逆她。

  「抱歉,夫人。」

  艾德琳轉過身來,裙子的皺褶發出噝噝聲。黛西終於從小海灣回來了。

  「怎樣?她在哪兒?」艾德琳問道。

  「沒看見她,夫人。」

  「你都找遍了嗎?黑岩,還有山丘?」

  「哦,不,夫人。我沒有走近黑岩。」

  「為什麼沒有?」

  「它又大又滑,而且……」女孩愚蠢的臉像熟透的桃子般變得緋紅,「他們說那裡鬧鬼。」

  艾德琳很想抬手甩她一巴掌,讓她的臉色變成青黑。如果她遵照了指示,確保小女孩躺在床上養病,就不會有這些騷動了!毫無疑問,她一定是偷溜出去,和新來的門房在廚房裡聊天……但懲罰黛西於事無補,至少現在沒用。艾德琳的優先次序不能弄亂。

  艾德琳再次轉身,裙擺在身後掃過,移到窗前。她的目光越過陰暗的草坪。她幾乎承受不住這股壓力。在平常時候,艾德琳能熟練地應用社交手腕,但今天,必須扮演擔心的外婆角色這一點就快讓她崩潰了。她只希望有人能快點找到那個小女孩,不論是死是活,受傷或完好無缺,只要帶她回來即可。然後,艾德琳就能關上這段不愉快的插曲的大門,盡情哀悼她的蘿絲。

  但解決方式似乎沒有這樣簡單。黃昏即將在一小時內降臨,卻仍然不見小女孩的蹤跡。在每個選擇都耗盡前,艾德琳無法結束尋找。僕人們都在看著,毫無疑問,她的反應將在僕人大廳間被報導和分析,因此,她必須繼續搜尋。黛西幾乎毫無用處,而其他僕人也沒強到哪兒去。她需要戴維斯。在她真的需要他時,他跑到哪裡去了?

  「他今天下午放假,夫人。」黛西回答道。

  當然是如此。僕人們總是礙手礙腳,真要找他們時,卻又不見人影。

  「我想,他在家,或是在村子裡,夫人。我記得他說過要去車站領東西。」

  只有另一個人像戴維斯一樣熟悉這座莊園。

  「請伊萊莎小姐過來,」艾德琳說,提起這個名字讓她極為不悅,「立刻將她帶過來。」

  伊萊莎凝視著沉睡中的小女孩:長長的睫毛輕拂過平滑細緻的雙頰,粉紅色的嘴唇豐滿微翹,小小的拳頭緊握著放在大腿上。孩子們多麼輕易便信任旁人,毫無戒心,在這種時候還能陷入沉睡。她的信任,她的脆弱,讓伊萊莎泫然欲泣。

  她在想什麼?她在這裡做什麼,坐著火車,帶著蘿絲的孩子奔往倫敦?不,她什麼也沒想,這就是她這麼做的原因。如果她多做思考的話,就會在原本的篤定中產生疑慮。她只知道,她不能將小女孩獨自留在布雷赫,留在萊納斯舅舅和艾德琳舅媽的手中,因此,她採取了行動。她曾讓塞米溜走,但這次,她不會再失敗,不會再錯失良機。

  現在,怎麼處理艾弗瑞是另一個問題,因為伊萊莎不能將她留在身邊。這孩子應該得到更妥善的照顧。她應該擁有父親、母親、兄弟姐妹,還有洋溢著愛的家庭,這將會是她一生的記憶。

  伊萊莎看不出她還有其他選擇。這孩子必須遠離康沃爾,不然風險太大,她會被發現,然後馬上被帶回布雷赫。

  不,在伊萊莎想出更好的解決方案前,小女孩必須跟著她,至少現在是。離船起航開往澳大利亞的瑪麗伯勒還有五天,瑪麗的哥哥住在那裡,還有她的姨媽埃莉諾。瑪麗給了她地址,等她抵達後,伊萊莎會和馬丁家族聯絡。她當然會捎口信給瑪麗,讓她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

  伊萊莎早就買好了船票,是用假名訂的。這是一種迷信,但當她準備訂票時,她突然著了魔,被展開新生活需要新名字的感覺淹沒了。她不想在售票處留下任何記錄,留下一條從這個世界通到那個世界的路徑。因此,她用了假名。結果,它的確為她帶來了好運。

  因為他們一定會來找她。伊萊莎對蘿絲的孩子的出身所知過多,舅媽不會輕易讓她逃走。她必須躲起來。她會在海港附近找一間客棧,某個願意出租房間給一個帶著孩子的可憐寡婦的地方,而她們正要去新世界和家人團聚。她想知道,在這麼緊急的狀況下,她能替小女孩買到船票嗎?或者,她是否有方法不引起注意,讓小女孩偷偷上船?

  伊萊莎凝視著小女孩,她在車廂的角落裡安靜沉睡著,如此脆弱。她緩緩伸出手,輕撫她的臉頰。小女孩一退縮就立刻收手,她皺皺她的小鼻子,將頭埋進更深的角落裡。這樣想很荒謬。伊萊莎能在小女孩,在艾弗瑞身上看到蘿絲的身影,伊萊莎第一次認識她時的那個少女蘿絲。

  小女孩會問起她母親和父親的事,伊萊莎總有一天會告訴她,雖然她不確定該用什麼話來解釋。她注意到,能夠解釋她身世的童話故事在小女孩的書中消失了,某人將它切除了。伊萊莎懷疑是納桑尼。蘿絲和舅媽會毀掉整本書,只有納桑尼會切掉他被影射的篇章,而保留其他故事。

  她會等到最後一天再和斯溫德爾一家聯絡,儘管伊萊莎不認為他們會構成威脅,但她知道她不能輕易相信任何人。如果斯溫德爾一家瞥見獲利的機會,他們絕對不會放過。伊萊莎曾一度考慮放棄拜訪,她懷疑此事的危險性或許遠高於收穫,但她依然決定冒險。她需要胸針上的寶石,以便在新世界中開闢一條路,而頭髮編織的部分也非常珍貴。那是她的家族,她的過去,她和自我的聯繫。

  艾德琳等待黛西回來時,時間拖著腳步前進,步履沉重得像個掛在裙擺邊的暴躁小孩。蘿絲的死全是伊萊莎的錯。她未經許可穿越迷宮的舉動促成了前往紐約的計劃,也把卡萊爾之旅提前了。倘若伊萊莎像她承諾的那樣乖乖待在莊園的另一邊,蘿絲永遠不會坐上那列火車。

  門砰地打開了,艾德琳倒抽一口氣。僕人終於回來了,頭髮里夾著樹葉,裙子上沾滿泥濘,但她是獨自回來的。

  「她在哪兒?」艾德琳問道。她找過了嗎?黛西是否突然會用她的腦袋瓜,叫伊萊莎直接去小海灣找了?

  「我不知道,夫人。」

  「你不知道?」

  「我抵達小屋時,它被鎖起來了。我從窗口張望,但裡面沒有人。」

  「你該等一會兒的。她也許去了村子,馬上就會回來。」

  那女孩搖著她粗野的頭。「我不認為如此,夫人。壁爐被清理乾淨了,柜子上空蕩蕩的。」黛西遲鈍地眨眨眼,「我想她也走了,夫人。」

  艾德琳明白了。她的恍然大悟迅速轉為熾熱的憤怒,那股憤怒在她肌膚下方燒炙,她的腦袋裡滿是尖銳的疼痛,眼前一片紅光。

  「您沒事吧,夫人?您要坐下來嗎?」

  不,艾德琳不需要坐下來。與此相反。她必須親眼看看那個女孩的忘恩負義。

  「帶我穿過迷宮,黛西。」

  「我不知道路,夫人。除了戴維斯外,沒有人知道。我是從懸崖小徑繞過去的。」

  「叫牛頓準備好馬車。」

  「但就快天黑了,夫人。」

  艾德琳眯起眼睛,抬高肩膀,一字一頓地說:「叫牛頓過來,給我帶盞油燈。」

  小屋內整齊但並非空空蕩蕩。廚房裡仍掛著各種鍋碗瓢盆,餐桌擦得一塵不染。門後的衣服掛鉤上空無一物。艾德琳感到一陣痛楚,她的肺部緊縮。那女孩還在這兒,她的存在濃厚而沉悶,帶給她無比的壓迫感。她提著油燈,沿著狹窄的樓梯拾階而上。樓上有兩個房間,較大的那間儉樸乾淨,放著從閣樓里搬來的床,老舊的百衲被緊繃繃地鋪在床面上。另外一間有桌子和椅子,以及滿柜子的書。桌子上的東西放得井然有序。艾德琳的手指壓在木桌上,微微傾身向前,往外凝望。

  今天的最後一道光芒散落在海面上,遙遠的海水升起又落下,呈金、紫兩色。

  蘿絲死了。

  這個想法尖銳地刺進腦海。

  在這裡,艾德琳孑然一身,不必被窺視,終於能暫時卸下假面,停止偽裝。她閉上眼睛,肩膀頹然下垂。

  她渴望蜷縮在地板上,木製地板光滑、涼爽,在她的雙頰下顯得無比真實,她希望自己永遠不要再起來。如此沉睡一百年。沒有人再將她視為禮儀典範,真希望輕鬆快活地呼吸……

  「芒特榭夫人?」牛頓的聲音飄上樓梯,「天色愈來愈暗了,夫人。如果我們不快點離開,馬兒下山時會有點困難。」

  艾德琳用力深吸一口氣,肩膀恢復平穩:「馬上好。」她睜開雙眼,一隻手按在前額上。蘿絲已死,她永遠無法忘卻哀慟,但眼前有更大的危機。

  雖然,一部分的艾德琳希望伊萊莎和小女孩永遠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但事情遠遠比這複雜。伊萊莎和艾弗瑞一起失蹤的話,艾德琳就得面對人們探尋真相的危險。伊萊莎也許會和盤托出真相。她絕不會允許此事發生。為了蘿絲,為了她的記憶,為了芒特榭家族的崇高聲望,她一定得找到伊萊莎,將她抓回來,並迫使她保持沉默。

  艾德琳的目光再次掃過桌面,發現一摞書下露出了一張紙的邊緣。她剛開始沒認出那幾個字,後來認出來了。她將紙張從書下抽出來。這是伊萊莎寫的一張列表,列出了她在離開前必須完成的事,最下面寫著斯溫德爾。艾德琳想,這是一個姓氏,儘管她不確定自己怎麼會知道。

  艾德琳將紙折起來放進口袋裡,心臟怦怦狂跳。她找到線索了。你別想不告而別。他們會找到你!而那個小女孩,蘿絲的孩子,會被帶回她應該去的地方。

  艾德琳知道她該找誰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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