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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紐約和特瑞納,1907

2024-10-11 00:15:24 作者: (澳)凱特·莫頓

  寄信人:蘿絲·芒特榭小姐,冠達郵輪,盧西塔尼亞號,1907年9月9日

  收信人:伊萊莎·芒特榭小姐,布雷赫莊園,英國康沃爾

  我最親愛的伊萊莎:

  哦!盧西塔尼亞是艘很棒的郵輪!寫這封信時,我的表姐,我正坐在上層甲板,維拉達咖啡館的時髦小桌旁,眺望著廣袤無際的藍色大西洋,而我們龐大的「漂浮飯店」正載著我們航向紐約。

  船上洋溢著歡欣鼓舞的氛圍,每個人都滿懷希望,相信盧西塔尼亞會迎頭趕上德國的藍帶獎[10]郵輪。當我們在利物浦起航時,這艘大船緩緩從停泊處移開,並開始它的處女航,此時,甲板上的人群高唱著「英國人永遠永遠不會淪為奴隸」,人們揮舞著數不清的旗幟,快速上下揮動,即使在我們的船遠離港口,岸上的人們變成一個個小黑點時,我還是可以看見揮動的旗幟。海港中的船兒嘟嘟響著號角向我們告別,我坦承我的手臂上起滿雞皮疙瘩,心中高漲著驕傲。能參與這類劃時代的大事實為榮幸!我想著,歷史會記得我們嗎?我真心希望如此,想想,平庸的人們可以做某件事,參與某項重要事件,從而超越人生的平凡界線!

  關於藍帶獎郵輪,我知道你會有何評論——那只是愚蠢的男人發明的愚蠢比賽,試圖證明他們的船可以跑得比更為愚蠢的男人所打造的船還要快!但最親愛的伊萊莎,坐在這裡,呼吸興奮和勝利的愉快空氣,嗯,我只能說那令人生氣勃勃。長久以來,我都沒過得這樣開心,雖然我知道你只會翻翻白眼,但你一定要允許我坦承我最深沉的希望,那就是,我們這次航行將打破紀錄,並將冠軍的位置搶回來。

  整艘船行進平穩,因此,有時候,我會忘記我們正航行在大海上。媽媽和我住在兩個「皇家套房」中的一間,房間內有兩間臥室,一個客廳、餐廳、浴室、洗手間和餐具室,裝飾得美輪美奐,讓我想起特倫頓小姐書中所介紹的凡爾賽宮的一些繪畫,就是那本她在好幾年前的夏天拿到教室來讓我們細讀的書。

  我聽到一位衣著華麗的女士說,這艘船比她以前旅行到外國所搭乘過的船,還要像飯店。我不知道那位女士的身份,但我感覺得到她一定是位重要人物,因為她在場時,媽媽往往無話可說,這真是罕見。你別恐慌,這現象並不持久,媽媽不會一直受到壓抑。她旋即找到話題,滔滔不絕地想彌補早先失去的機會。據媽媽說,我們的旅遊同伴都是些來頭不小的倫敦名人,他們「魅力十足」。她嚴厲告誡我,要一直表現出最佳的一面,感謝上帝,我帶了滿滿兩衣櫃的禮服迎頭應戰!只有這次,媽媽和我想法一致,卻品位各異!她總是為我指出她認為優秀的合格紳士,足堪成為我的伴侶,但我時常大失所望。但我抱怨夠了,我恐怕倘若我對這類話題再滔滔敘述的話,會失去最親愛的表姐的注意力。

  說回這艘船——我一直試圖作些探險,想必我的伊萊莎會以我為傲。昨天早上,我終能短暫逃離媽媽的戒護,在屋頂花園度過一小時的快樂時光。我想到你,最親愛的,你一定會對在船上也能種植這類植物驚訝不已。每個角落都有盆栽,到處是蒼鬱的綠樹和最美麗的花朵。我坐在其間時心情非常愉快(我最了解花園的療愈效果),我在那裡做了各式各樣的白日夢。(你可以想像我的幻想漫步過的那些小徑……)

  哦!我多希望你能改變心意,和我們同游,伊萊莎。我必須在此對你做短暫但溫和的斥責,因為我實在無法了解。畢竟是你首先提議,我們兩人也許某天可以共同旅行到美國,親自見證紐約的摩天大樓和偉大的自由女神像。我無法了解你為什麼會放棄這個機會,甘願留在布雷赫,只有父親為伴。最親愛的,你像往常般,對我而言是個不解的謎團,但親愛的,我深知,在你心意已決時,與你爭論無益,頑固的伊萊莎。我非常想念你,我常常想像,如果你跟著來旅行的話,你會已經做出多少惡作劇。(可憐的媽媽一定會被我們弄得精神崩潰!)我已經習慣有你陪伴的日子,無法想像曾有一段時間我不認識你,我們似乎永遠是一對,而那些在你抵達布雷赫前的時光只不過是可怕煎熬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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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媽媽在叫我了。我們似乎又要在餐廳見客。(那些餐會,伊萊莎!餐會間我在甲板上漫無目的地四處散步寬心,免得我在下次見客時,無法保持禮數!)毫無疑問地,媽媽總有辦法找到一位某某伯爵或大企業家的兒子來與我們共進餐點。倘若沒有那些餐會,女兒的任務永遠無法達成,她在這點上無可辯駁:倘若我一直躲起來,我將永遠無法認識我的白馬王子。

  我得向你說再見了,我親愛的伊萊莎,我必須說,雖然你人不在這兒,你卻一直繚繞我心。當我第一眼看到著名的自由女神像警戒萬分地矗立在港口上時,我就會知道了,我會聽到我表姐伊萊莎的聲音說:「看看她,想像她曾經見過的大千世界。」

  永遠摯愛你的表妹,蘿絲

  伊萊莎的手指緊抓著牛皮紙包紮的包裹。她站在特瑞納雜貨店的門口,觀看著一片陰暗烏雲垂掛向下方平靜如鏡的海面。地平線的霧靄預示海上暴風雨即將來臨,而村子裡潮濕、不安的空氣不斷搖晃擺盪。伊萊莎沒有帶手提包來,因為離開莊園時,她並未打算前往村子。在早上的某個時刻,故事的靈感悄悄爬進她的腦海,她因此必須馬上將它寫下來。她在筆記本里草草、迅速寫下五頁,但那只是雛形,她還需要新的故事,因此,她即興作了場購物探險。

  伊萊莎又瞥了陰沉的天色一眼,快步沿著海港前進。當她抵達道路交叉口時,她對主幹道視而不見,開始走上狹窄的懸崖小徑。她從未走過這條小徑,但戴維斯曾一度告訴過她,沿著懸崖邊緣,有條捷徑從莊園通往村子。

  小徑陡峭,雜草高大,但伊萊莎快速前進。她只停下腳步一次,眺望平坦如花崗石的大海,上面點綴著小小的白色漁船,準備回港休息。伊萊莎在看到漁船時不由得綻放微笑,它們猶如花一整天在廣大世界邊緣探險的小麻雀,現在一心只想急著返回鳥巢。

  總有一天,她會航越那片海洋到世界的另外一邊,就像她的父親一樣。越過地平線後有許多世界在等著她。非洲、印度、阿拉伯、澳大利亞,而在這樣遙遠的國度,她會發現新的故事,長久以前便流傳下來的魔幻故事。

  戴維斯建議她將自己的故事寫下來,她這麼做了。她已經寫滿了十二本筆記本,但仍然無法停筆。的確,她寫得愈多,故事的聲音似乎變得愈大,迴蕩在她腦海中,緊緊壓迫她的頭部,等不及得到釋放。她不知道這些故事夠不夠好,說實在話,她也不在乎。它們是她的故事,而寫下這些故事似乎在某種程度上讓它們成真。於她腦海里到處跳舞的角色轉換到紙頁上時變得更為大膽。他們採納了她從未想像過的新癖好,說著她不知道他們會說的語言,舉止開始變得高深莫測。

  她的故事有位熱切的小聽眾。每晚在晚餐後,伊萊莎會爬進蘿絲身旁的床,如同她們小時候一般,然後,她會開始講述她最新的童話故事。蘿絲會睜大眼睛,專心傾聽,在正確的時機喘氣或嘆息,於某些毛骨悚然的時刻開懷大笑。

  是蘿絲哄伊萊莎將她的故事送到了《孩童故事時間》在倫敦的辦公室。

  「你不想看到它們印製成書嗎?它們會變成真的故事,而你會成為真的作家。」

  「它們已經是真的故事了。」

  蘿絲的表情變得稍許狡猾:「但如果它們出版,你可以賺點稿費。」

  她自己的收入。這會激起伊萊莎的興趣,蘿絲很清楚這點。直到這時,伊萊莎在經濟上仍然完全仰賴她的舅媽和舅舅,但最近她常在忖度,她該如何為未來的旅行和冒險籌措資金。

  「媽媽絕對將極為不悅,」蘿絲把雙手在下巴下方握緊,咬住嘴唇,免得露出微笑,「一位芒特榭的淑女拋頭露面出來賺錢!」

  艾德琳舅媽的反應如往常般對伊萊莎毫無意義,但讓別人閱讀她的故事這個點子……自從伊萊莎在斯溫德爾太太的雜貨店中發現童話故事書,沉浸在褪色的書頁世界以來,她就深知故事的魔力。它們擁有可以填滿人們受傷的部分心田的魔幻力量。

  濛濛細雨現在轉為小雨,伊萊莎開始奔跑,將筆記本緊抱在胸前,潮濕的一簇簇小草輕刷過她濕透的裙子。等伊萊莎告訴蘿絲,那份兒童刊物準備刊載《化身公主》,而他們還有興趣看更多故事時,蘿絲會說些什麼?她狂奔時,不禁對著自己微笑起來。

  再一個星期蘿絲就要回家了,伊萊莎幾乎等不及。她多渴望見到她的表妹!蘿絲在寫信方面相當怠惰——她在航往美國時曾經寫過一封信,但自那後便無隻言片語,伊萊莎坐立不安地等待紐約來的手札。她很想自己去看看紐約,但艾德琳舅媽擺明她的態度。

  「你毀掉你自己的前途,我可不管,」某晚蘿絲上床睡覺後,她對她說,「但我不會允許你以那些粗野不文的禮儀毀掉蘿絲的未來。倘若她沒有獨自表現的機會,她永遠不會認識她未來的夫婿。」艾德琳舅媽挺直身體,「我訂了去紐約的兩張船票。一張給蘿絲,一張給我自己。我希望避開不愉快的場面,因此,倘若蘿絲覺得這是你自己的決定,這對大家都好。」

  「我為什麼要對蘿絲撒謊?」

  艾德琳舅媽深吸一口氣,她的雙頰突然變得凹陷憔悴。「當然是為了使她快樂。你不希望蘿絲快樂嗎?」

  閃電的噼啪聲在懸崖間迴蕩,伊萊莎抵達山丘頂端。天空愈來愈陰暗,小雨變成滂沱大雨。一座小屋矗立在林間空地內。伊萊莎察覺到,那就是那座蜷縮在圍牆花園另一邊的小屋,萊納斯舅舅將那座花園給她,准許她盡情栽種草木。她快步躲到入口門廊下,身體在大雨落下時抵住前門。大雨變得濃密快速,噼啪落在屋檐上。

  蘿絲和艾德琳舅媽出發前往紐約已經兩個月了,現在,時間拖著腳步前進,但第一個月過得十分迅速,天氣晴朗,優異的故事點子不斷紛紛冒出。伊萊莎將每天分成兩半,分別在莊園裡她最喜愛的兩個地方度過:小海灣下方的黑岩,千年來的潮汐在其頂端沖刷出座位大小的平台;以及位於迷宮盡頭的秘密花園,那是她的花園。能擁有自己的地方,自己的花園多令人開心呀。有時候,伊萊莎喜歡一動也不動地靜靜坐在鐵製椅子上傾聽。風兒吹拂著樹葉啪嗒輕敲牆壁,低沉的海洋緩緩呼吸,隱隱約約地吸氣吐氣,鳥兒高唱著它們的故事。有時候,倘若她紋絲不動地靜坐著,她幾乎可以聽見花兒對著太陽發出感激的細微嘆息聲。

  今天卻非如此。太陽隱沒,越過懸崖邊緣,天和海合而為一,形成灰色的洶湧攪拌,翻滾不已。大雨傾盆而下,伊萊莎不禁嘆氣。如果她不希望讓自己和筆記本淋得濕透,她還是得放棄那股想衝過花園和迷宮的欲望。要是她能找到一個樹洞躲起來就好了!一個故事開始啪嗒啪嗒地飛翔在伊萊莎想像力的邊界;她緊緊抓住它,死也不肯放它走,當它長出手臂、雙腳和清晰的目的時,仍舊抓牢著它。

  她伸手進入裙子內,取出她總是偷偷藏在緊身胸衣下的鉛筆。她將筆記本靠在彎曲的膝蓋上,開始潦草地寫著。

  這裡是鳥兒國度,風兒在此吹得更為強勁,大雨開始旋轉起舞,飄進她躲藏之處,在她的筆記本書頁上拋擲點點雨滴。伊萊莎轉身向門,但大雨依然不放過她。

  這樣毫無用處!雨季開始時,她該躲在哪裡寫故事呢?小海灣和花園無法提供恰當的庇護。當然可以在她舅舅的莊園,裡面有上百個房間,但伊萊莎發現,有人在身邊打轉時,她無法專心書寫。她可以想像自己獨處,但總是發現女僕正跪在爐火旁,一直用耙子翻動煤塊,或她的舅舅默默坐在朦朧黑魆的角落。

  大雨輕快飛奔而過,直落在伊萊莎的腳上,打濕了門廊。她合上筆記本,腳跟不耐煩地咚咚輕敲石頭地板。她需要更好的庇護之處。伊萊莎盯著身後的紅門。她以前怎麼沒有注意到呢?一把黃銅製大鑰匙插在鎖孔里,尾端裝飾繁複。伊萊莎毫不遲疑,將鑰匙往左轉。鎖發出「當」的一聲。她將手放在門把上,門把平滑而奇妙地溫暖,然後轉動。「咔嚓」一聲,門咿呀打開,仿佛透過魔法。

  伊萊莎越過門檻,進入黑暗、乾燥的子宮。

  萊納斯靜坐在黑色雨傘下等待。他這一整天都沒看見伊萊莎的蹤跡,因此舉止煩躁不安。她會出來的,他知道,戴維斯和她一直打算去觀賞那座花園,而從那出來的路只有一條。萊納斯閉上眼睛,思緒墜回多年以前,當時喬治亞娜每天都消失在花園裡。她一再邀請他去花園欣賞她種植的花圃,而萊納斯總是婉拒。但他每天都在等她,守望著她,直到他的小寶貝重新從樹籬間現身。他還記得多年前他被迷宮困住的往事。那是多麼微妙的感受,古老的羞愧混合著重新見到他妹妹的歡愉,真是難以形容。

  他睜開眼睛,倒抽一口氣。剛開始,他以為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但,不是的,那是伊萊莎沒錯,她正往這方向走過來,陷入沉思。她還沒看見他。他乾燥的嘴唇移動,想說出話來。「孩子。」他叫道。

  她抬頭,非常吃驚。「舅舅。」她緩緩綻放微笑。她雙手放在身側,一隻手中拿著棕色包裹。

  「大雨來得很突然!」

  她的裙子濕透了,透明的裙擺緊貼在腿上。萊納斯無法移開視線。「我——我怕你會被大雨困住。」

  「我差點被困。但我找到躲藏的地方,在小屋,迷宮另一端的那棟小屋。」

  濕透的頭髮,濕透的裙擺,濕透的腳踝。萊納斯吞口口水,將拐杖戳進潮濕的土壤,用力站起身來。

  「有人在用那座小屋嗎,舅舅?」伊萊莎走得更近,「它看起來很荒涼。」

  她的氣息——大雨、海鹽和土壤。他靠在拐杖上,差點摔跤。她伸手扶他。

  「花園,孩子,告訴我花園的事。」

  「哦,舅舅,它長得多麼茂盛!哪天您該抽空過來,坐在花朵間欣賞風景。您該親自看看我種的花圃。」

  她握住他手臂的雙手溫暖,她握得很緊。他祈禱,在他人生的剩餘歲月中,時間就這樣停止流逝,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他和他的喬治亞娜——

  「芒特榭爵爺!」托馬斯從莊園裡慌慌張張地向他們快步走過來,「爵爺,您該告訴我們,您需要幫助。」

  然後,伊萊莎不再扶他,托馬斯伸手取代她的位置。萊納斯只能看著她消失在樓梯上,進入入口大廳,在廳旁稍作停頓,領取當天早上的信,然後為他的莊園所吞噬。

  寄信人:蘿絲·芒特榭小姐,冠達郵輪,盧西塔尼亞號,1907年11月7日

  收信人:伊萊莎·芒特榭小姐,布雷赫莊園,英國康沃爾

  我最親愛的伊萊莎:

  光陰似箭!從上次我寫信給你後發生了好多事,我都不知道該從何開始。首先,我必須為沒捎上隻字片語而向你道歉。我們在紐約度過的這個月如激烈的旋風。離開紐約海港時,我便打算坐下來寫信給你,結果我們碰上如此強烈的暴風雨,我幾乎以為我又回到康沃爾。雷電轟轟作響,哦!那些狂暴的疾風!我在船艙里整整待了兩天,可憐的媽媽臉都變綠了。她需要不時的照顧,真是奇妙的角色轉換,媽媽生病,而病懨懨的蘿絲成為她的護士!

  暴風雨最後止歇後,迷霧籠罩多日,這艘船如大海怪般漂浮於海面。這景象讓我想到你,親愛的伊萊莎,還有你在我們小時候說的故事,那些美人魚和迷失在海上的船隻。

  現在,天氣晴朗,我們愈來愈接近英國……但等等。我有那麼多事可以講述時,我為什麼給你天氣報告呢?我知道答案:我正在我真正的意圖上盤旋,遲疑著敘述我真正的消息,哦!我該從何開始呢……

  你還記得,親愛的伊萊莎,我在上封信里提過,媽媽和我認識了一些重要的名人?其中一位是杜德默夫人,她的確舉足輕重;再者,她似乎挺喜歡我,因為媽媽和我取得不少介紹信,那使得我們能進入紐約最上流的社交圈子,我們就像耀眼奪目的蝴蝶,從一個派對輕快地飛往另一個派對——但我仍然沒說到重點——你不需要聽到每個晚宴、每次橋牌的細節!最親愛的伊萊莎,我不再拖延,我將屏住呼吸,坦白告知:我訂婚了!我即將舉行婚禮!親愛的伊萊莎,我滿心狂喜,幾乎不敢張開嘴巴說話,我怕我一開口,只會滔滔不絕地訴說我的愛。我不會這麼做——不會在信中。我拒絕透過不合宜的字句來貶低這些最為精緻的感情。反之,我會等到我們再次相見時再向你和盤托出。請允許我保持緘默,我的表姐,我現在正飄浮在幸福的大雲朵上,我想,這消息便已足夠。

  我從未感覺這樣精神奕奕,我都要感謝你,我親愛的伊萊莎,你從康沃爾揮舞你的仙女棒,使我最美麗的願望成真!我的未婚夫(能寫下這幾個字,我的未婚夫,便足以讓人興奮!)也許不符合你的想像。儘管在每種條件上,他都非常出眾,他英俊、絕頂聰明,而且善良,但在經濟上,他是個窮小子!(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懷疑你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了——)他就像你在《化身公主》中為我創造的白馬王子!你怎麼會知道,最親愛的,我會為這種人陷入熱戀!

  可憐的媽媽仍舊感到震驚(雖然現在平復許多),的確,她在我告知她我的訂婚消息後,好幾天都沒和我說話。當然,她一心想找到更優秀的對象,但我無視於金錢或頭銜,此舉令她相當不悅。那是她對我的期望,我坦承我曾經受她影響,但我不再如此。當我的王子已經前來打開鎖住我的金鳥籠時,我還會那麼想嗎?我非常想見你,伊萊莎,我想和你分享我的喜悅。

  我極為思念你,我無法忍受,一抵達英國後,我們還要再等一個星期才能相聚。我會在我們抵達利物浦時寄出這封信。真希望我能一路陪伴它到布雷赫,而不是在母親那陰沉的家族裡度過衰頹、感傷的日子!

  你永遠親愛的表妹,蘿絲

  如果她夠誠實的話,艾德琳會怪罪自己。畢竟,不就是她在拜訪紐約期間,陪伴著蘿絲參加每場令人陶醉的晚宴?歐文夫婦在第五大道的豪宅舉辦舞會時,她自己不就是監護人嗎?更糟的是,當那位瀟灑時髦、有著深色頭髮和豐滿嘴唇的年輕男士上前來向蘿絲邀舞時,她不是還點頭以示鼓勵了嗎?

  「你的女兒是位美人坯子,」法蘭克·哈斯汀太太這樣說,挨過來在艾德琳耳邊低語,而那對才子佳人正開始跳舞,「她是今晚最漂亮的女人。」

  是的,艾德琳驕傲地在座位上改變坐姿。(這是她招致毀滅的一刻嗎?上帝是否注意到她的驕傲?)「她的美貌可媲美她純潔的心。」

  「納桑尼·沃克的確是位英挺的男人。」

  納桑尼·沃克。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沃克。」她若有所思地說:這名字好像很熟悉,她似乎聽說過一個因石油致富的沃克家族?新的有錢階級,但時代在改變,頭銜和財富的結合不再帶來羞辱。「他的家人是誰?」

  哈斯汀太太溫和的五官突然閃亮起來,其中無法掩飾的興奮是否是艾德琳的想像?「哦,他不屬於上流社會。」她抬高一邊的眉毛,「你知道,他只是一位藝術家,不知怎麼攀上年輕的瓦特·歐文,真是荒謬。」

  艾德琳的微笑在嘴角一僵,但她仍舊保持笑容。她還沒全盤皆輸,繪畫是高尚的嗜好……

  「謠傳說,」哈斯汀太太給她致命的一擊,「瓦特·歐文是在馬路上認識他的!他是波蘭移民的兒子。他也許叫自己沃克,但我懷疑那是他的移民證件上的姓氏。聽說他以畫素描為生!」

  「油畫?」

  「哦,沒那麼偉大。據我所知,是炭筆素描。」她咬咬一邊的臉頰,試圖吞下她的興奮,「但他躥升得很快。他的父母是天主教徒,父親在碼頭工作。」

  當哈斯汀太太靠回鍍金椅背,臉上帶著狡猾的微笑時,艾德琳極想尖叫。「但年輕女孩和英俊男人跳跳舞,應該無傷大雅吧?」

  一抹平靜的微笑掩飾她的驚慌。「當然。」艾德琳說。

  當時,她的心中躥起一個記憶,一名年輕女孩站在康沃爾懸崖頂端,張大眼睛,敞開心扉,深情地凝視著一個帶來許多承諾的年輕人——這使她如何能相信自己說的話呢?哦,年輕女士為英俊男人的短暫注意而感到受寵若驚時,就陷入了極度險境。

  那個星期過去,她幾乎無法形容她的驚惶失措。一晚接著一晚,艾德琳帶領蘿絲到一大群合格的紳士前。她等待,她希望,渴盼見到深感興趣的火花點亮她女兒的臉龐。但每晚她都大失所望。蘿絲的眼中只看得見納桑尼,而他似乎亦是如此。仿佛被危險的歇斯底里抓住般,蘿絲深陷情網,遙不可及。艾德琳極力與想打她巴掌的衝動奮戰,她的臉頰熱切地發著光,閃著合宜的年輕淑女不該閃爍的光芒。

  艾德琳也為納桑尼·沃克的俊臉所困擾。在每個她們參加的晚餐、舞會或讀書會,她會環顧房間,找尋他那張臉。恐懼在她心中打上烙印,其他的臉龐全成模糊一片:只有他的五官清晰異常。甚至在他沒出席時,她都開始看見他的身影。她夢到碼頭、船隻和貧窮的家族。有時候,噩夢的場景轉換到約克夏,她自己的父母成為納桑尼的家族成員。哦,她那可憐、混亂又愚蠢的腦袋,想想她恐懼至此。

  然後,在某晚,最糟糕的事終於發生了。她們去參加舞會,搭馬車回家時,蘿絲安靜得很不尋常。那種特別的平穩預示心意已決,看透一切。仿佛一位小心呵護秘密的人,暫時不吐露,等待釋放它的最佳時機,作出最沉重的一擊。當蘿絲更換睡衣要上床時,恐怖時刻降臨。

  「媽媽,」她邊說邊梳著頭髮,「我想告訴您一件事。」然後是那些字,那些可怖的字。愛情……命運……永恆……

  「你還年輕,」艾德琳迅速打斷蘿絲的話,「我了解你會將友誼誤認為愛情。」

  「我感覺到的不只是友誼,媽媽。」

  艾德琳的肌膚下方開始發熱。「那會是一場災難。他不能帶來任何好處……」

  「他帶來他自己,這對我而言已然足夠。」

  她的堅毅,她讓人惱火的自信。「那是你天真和年輕的證據,我的蘿絲。」

  「我已經大到知道我的心意,媽媽。我現在已經十八歲了。您帶我來紐約不就是為了認識我的白馬王子嗎?」

  艾德琳的聲音微弱:「這個男人不是你的白馬王子。」

  「您怎麼知道呢?」

  「因為我是你的母親。」這聽起來多麼不堪一擊,「你美麗,有輝煌的家世,而你願意就此滿足?」

  蘿絲柔和地嘆口氣,似乎表示她不願再繼續這場對話。「我愛他,媽媽。」

  艾德琳不禁閉上眼睛。年輕!對這三個字的傲慢力量,任何理智的爭論尚有機會嗎?她的女兒,她珍貴的寶貝這樣輕易地說出那三個字,而他是如此配不上她!

  「而且他也愛我,媽媽,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艾德琳的心因恐懼而緊縮。她可愛的女孩為愚蠢的愛情思想而變得盲目。她該如何告訴她,要贏得男人的心沒這樣容易。就算贏得,也不容易保持。

  「你放心,」蘿絲說,「我以後會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就像伊萊莎的故事。你知道,她寫過這種事,好像她知道未來會發生的事。」

  伊萊莎!艾德琳的怒氣沸騰。即使在這裡,在這麼遙遠的地方,那個女孩還是能鑄造悲劇。她的影響力越過廣袤的海洋,她喃喃低語,毀滅蘿絲的未來,唆使她鑄下人生中最大的錯誤。

  艾德琳抿緊嘴唇。她照顧蘿絲,看著她從無數煩悶和疾病中恢復健康,可不是為了眼睜睜看著她走進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你必須收回你的承諾。他會了解的。他一定知道,你的家族永遠不會允許。」

  「我們訂婚了,媽媽。他向我求婚,而我答應了。」

  「收回你的承諾。」

  「我不要。」

  艾德琳感覺到她的背抵住牆壁。「你會被上流社會唾棄,你父親的家不再歡迎你。」

  「那我會留在這裡,這裡歡迎我。我是指納桑尼的家鄉。」

  怎麼會到這種地步呢?她的蘿絲竟然會說這種話。她一定知道這些話會使她媽媽心碎。艾德琳開始頭暈,她必須躺下來。

  「我很抱歉,媽媽,」蘿絲平靜地說,「但我不會改變心意,我沒辦法。別要求我這麼做。」

  接下來的幾天中,她們沒有對彼此說話,當然,那些平庸的社交玩笑是例外,她們都無法忽略這項禮數。蘿絲認為艾德琳只不過是在鬧彆扭,但她絕非如此,她正在仔細考慮。艾德琳總是能將熱情轉化為邏輯思考。

  目前的方程式完全不可行,因此必須改變某些因子。如果無法改變蘿絲的決心,那就改變她的未婚夫。他必須變成一位配得上她女兒的男人,那種人們帶著敬畏——是的,還有妒羨——談論的男人。艾德琳知道她該如何促成這種改變。

  每個男人的心中都有一個洞口。那是渴盼的黑暗深淵,填滿它則凌駕於所有需要。艾德琳懷疑,納桑尼·沃克心中的洞口是驕傲,貧窮男人心中暗藏的驕傲最為危險。證明他自己能力的饑渴,擺脫他的出身力爭上遊,成為比他父親更高貴的男人。即使沒有哈斯汀太太熱切提供的傳記,艾德琳愈熟悉納桑尼·沃克,她就愈肯定她的直覺。她可以從他走路的姿態,他總是發亮的鞋子,熱烈的微笑,以及洪亮的大笑聲中看出端倪。這些是出身卑微的男人在瞥見燦爛上流社會於他頭上高高盤旋時所表現出來的不安特徵。貧窮男人的皮膚上套著穿不慣的華服。

  艾德琳深知他的弱點,因為這也是她的痛處。她確切知道她該採取何種行動。她必須確定他得到所有出頭的機會;她必須成為他最厲害的宣傳,在最上流的社會推廣他的藝術,確定他的名字和精英的肖像畫畫上等號。既然有她有力的背書,他本人又英俊迷人,更別提還有蘿絲這位妻子,他一定會讓人印象深刻。他絕對不會失敗。

  而且,艾德琳會確定這點,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是誰讓他平步青雲。

  伊萊莎將信丟在床邊。蘿絲訂婚了,即將結婚。這項新聞不完全是個意外。蘿絲常提及她對未來的企望,她想結婚生子,擁有豪宅和自己的馬車。但伊萊莎還是覺得古怪。

  她翻開她的新筆記本,手指輕撫過第一頁,為雨滴所浸濕,表面變得凹凸不平。她用鉛筆畫了一條線,漫不經心地看著線條隨著紙張的潮濕或乾燥,忽而暗淡,忽而清晰。她開始寫一個故事,心煩意亂地塗寫了好一會兒,然後將筆記本推開。

  最後,伊萊莎往後躺在枕頭上。她無法否認,她有不尋常的感受:胃深處有某種東西端坐著,沉重粗暴、尖銳又苦澀。她想著她是否生病了。也許是雨的關係?瑪麗總是警告她,不要在戶外逗留過久。

  伊萊莎轉頭盯著牆壁,但她什麼也沒看到。蘿絲,她的表妹,她提供娛樂的對象,合作的共犯,即將結婚了。伊萊莎會和誰分享那座秘密花園?分享她的故事?她的人生?她的未來曾在她的想像中如此生動鮮明,在眼前延伸無止境的漫漫歲月,充滿著旅行、冒險和創作,卻在突然間成為荒誕的幻想?

  她的目光投向一旁,停在鏡子的冰冷玻璃上。伊萊莎不常盯著鏡子,而自從上次她看到她的孿生弟弟後,時光荏苒,某樣東西失蹤了。她站起來,走近鏡子,打量她自己。

  意識剎那間完全成形。她知道她失去了什麼。這個倒影屬於一位成年人,沒有地方容塞米的臉躲藏。他消失了。

  現在,蘿絲也消失了。這個男人是誰?他在一眨眼間偷走了她最親密的朋友。

  就算她吞下瑪麗手制的聖誕節裝飾,就算她吞下釘著丁香的橘子,她都不會感覺如此不適。

  嫉妒,那是這個如鯁在喉的事物的名稱。她嫉妒那個讓蘿絲快樂的男人,他輕易達到伊萊莎費盡心力才辦到的事,而且讓她表妹的情感轉變得如此快速、如此完整。嫉妒,伊萊莎低聲說著這兩個尖銳的字,感覺它的毒刺穿透口舌。

  她在鏡子前轉身,閉上雙眼,命令自己忘卻那封信和它帶來的可怕消息。她不想心懷妒恨,一心想割除這個有刺的喉間腫塊。因為伊萊莎從她的童話故事中學到,為妒忌所詛咒的邪惡姐妹,等待她們的將是何種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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