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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布里斯班,1976

2024-10-11 00:13:20 作者: (澳)凱特·莫頓

  當媽媽搖下車窗,告訴加油站員工「加滿」時,卡珊德拉馬上知道她們要上哪裡去了。那個男人不知說了些什麼,惹得她的媽媽像女孩般縱情大笑。他對卡珊德拉眨眨眼睛,之後,他的目光落在她媽媽穿著包邊粗紋布短褲的古銅色雙腿上。卡珊德拉早就習慣了男人盯著媽媽看,對此不作多想。相反,她轉身望向車窗外,想著她的外婆,奈兒。還有她們要上外婆那兒去。她的媽媽肯花超過五塊油錢的唯一原因,就是要開一小時走東南高速公路到布里斯班去。

  卡珊德拉一向敬畏奈兒。她只見過她五次(就她記憶所及),但奈兒絕非那種讓人容易淡忘的類型。首先,她是卡珊德拉在真實人生中所認識的年紀最大的人。她不像別人那樣總是掛著一抹微笑,這使她顯得很高傲,而不僅僅是有點嚇人。萊斯利很少講到奈兒,但有一次,當卡珊德拉躺在床上,聽到媽媽和在連恩之前交往的男朋友大吵時,她聽到奈兒被說成是女巫,儘管卡珊德拉那時已經不相信魔法了,但這個印象卻從此縈繞不去。

  奈兒的確像個女巫。她長長的銀髮在後腦勺盤成一個髮髻,長年住在帕丁頓山坡的窄小木屋裡,檸檬色的油漆斑斑剝落,花園裡花草蔓生,鄰居的貓跟著她到處跑。她的眼睛直視著人的模樣,仿佛隨時要下魔咒。

  她們搖下車窗沿著洛根路飛馳,萊斯利跟著收音機輕唱起來——總是在排行榜里的ABBA新歌。越過布里斯班河後,她們繞過城鎮中心,駛過帕丁頓那片矗立著蘑菇狀工廠煙囪的山丘。離開拉特羅布高地,駛下陡峭的斜坡,沿著一條窄小的街道開到一半,就是奈兒的住處了。

  萊斯利猛地停下車來,關掉引擎。卡珊德拉靜靜坐了一會兒,熾熱的陽光穿過擋風玻璃,照在她的大腿上,她覺得膝蓋後的肌膚都快粘在塑膠座椅上了。她媽媽下車後,她也跳出來,站在她身邊。她們站在人行道上,不由自主地抬頭凝視著那座裝有擋風板的高聳的房子。

  一條破損不堪的狹窄水泥小徑通向一邊。小徑頂端有道前門,但幾年前加蓋了階梯,於是入口被遮住了,萊斯利說還沒有人用過它。她還說,奈兒喜歡這樣:這讓人們不會毫無預兆地前來拜訪,還自以為受到歡迎。古老的排水道搖搖擺擺,中央有個邊緣布滿鐵鏽的大洞,暴風雨時,水一定嘩啦嘩啦都流到這裡來,卡珊德拉想道。今天沒有要下雨的跡象,溫暖的微風吹得風鈴叮噹作響。

  「老天,布里斯班是個發臭的洞,」萊斯利的目光越過大大的棕色太陽眼鏡上方,搖搖頭說,「感謝上帝,我離開了這裡。」

  然後,一個聲響從小徑頂端傳來。一隻毛皮光滑的焦糖色貓盯著新來的客人看,顯然並不歡迎她們。大門的鉸鏈發出嘎吱嘎吱的尖銳聲響,然後是腳步聲。一個滿頭銀髮的高挑身影出現在貓的身旁。卡珊德拉倒抽一口氣,奈兒。她好像正面對著她的想像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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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們全都呆站著,默默觀察彼此。沒有人開口說話。卡珊德拉突然有個奇怪的感受,她仿佛正在見證一個她並不怎麼了解的成人儀式。她正在納悶,她們為什麼一直站著,誰會先採取行動時,奈兒打破了沉默。「我以為你已經同意了以後會先打電話過來。」

  「很高興看到你,媽。」

  「我正在整理拍賣會的箱子。東西堆得到處都是,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我們會想辦法的。」萊斯利的手朝卡珊德拉的方向揮一揮,「你的外孫女渴了,天氣熱得要命。」

  卡珊德拉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盯著地面。媽媽的舉止有點古怪,流露著一股她所不習慣的緊張,但她無法確切說出那是什麼。她聽到外婆緩緩呼氣。

  「好吧,」奈兒說,「你們最好趕快進來。」

  奈兒沒有誇大屋內的混亂景象。地板上覆蓋著揉皺的報紙,堆成了一座座的小山丘。桌上,在報紙匯聚而成的海洋中間,有數不清的瓷器、玻璃和水晶器皿。都是些小擺件,卡珊德拉想,她記得這個詞讓她異常開心。

  「我去燒開水。」萊斯利優雅地走到廚房的另外一邊。

  奈兒和卡珊德拉被留下來單獨相處,老婦人以詭異的目光打量著卡珊德拉。

  「你長高了,」她最後說,「你還是太瘦。」

  這是實話,學校的同學總是這樣跟她說。

  「我以前像你一樣瘦,」奈兒說,「你知道我父親怎麼叫我的嗎?」

  卡珊德拉聳聳肩。

  「『幸運的腿』。好在它們沒有斷成兩截。」奈兒開始從老式碗櫥內的掛鉤上取下茶杯,「喝茶還是喝咖啡?」

  卡珊德拉搖搖頭,覺得有點震驚。她雖然已經在五月時滿十歲,但仍然是個小女孩,不習慣大人給她大人的飲料。

  「我沒有果汁和汽水,」奈兒警告,「或任何類似的飲料。」

  卡珊德拉終於說話了:「我喜歡牛奶。」

  奈兒對她眨眨眼。「牛奶在冰箱裡,我為貓留了很多。瓶子很滑,可別掉到我的地板上。」

  卡珊德拉的媽媽在倒茶時叫她走開。天氣晴朗,陽光燦爛,小女孩不該窩在室內。奈兒外婆也說,她可以去房子樓下玩,但不要亂動東西,並告誡她不准進入樓下的小房間。

  那是澳大利亞魔咒靈驗的悶熱夏日,令人沮喪,日子似乎被串在一起,沒有喘息的空間。電風扇派不上用場,只是將炙熱的空氣吹來吹去,蟬聲震耳欲聾,連呼吸都讓人精疲力竭,人們只能懶洋洋地躺著,靜待一月和二月流逝,三月暴風雨來臨,最後四月的涼風會拂面而來。

  但卡珊德拉不知道這些。她只是個小孩,而小孩總有熬過艱難天氣的無限精力。她讓紗門在身後砰地關上,循著小徑進入後花園。赤素馨花已經凋謝,在猛烈的陽光下曝曬,花朵變成黑色,乾癟且起皺。她走路時鞋子弄髒了花朵。她看著金色的水泥地上沾了斑斑污痕,覺得很開心。

  她坐在高處林間空地的鐵製花園座椅上,俯瞰她那位神秘兮兮的外婆的奇異花園,以及遠處修修補補的房舍。她忖度,媽媽和外婆在談些什麼,她們今天為什麼要到這兒來,但不管在心中如何為這個問題苦惱,她想不出答案。

  過了一會兒,花園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的問題被丟到一邊,她開始採集成熟飽滿的鳳仙花豆莢。一隻黑貓從遠處觀望她,假裝漠不關心。採集了很多後,卡珊德拉爬上院子後面角落的一棵芒果樹最低矮的枝丫,輕柔地用手捧著豆莢,然後一個一個剝開它們。冷冰冰、黏糊糊的種子噴灑到她的手指上,一個豆莢掉落在貓的爪子之間時,貓大吃一驚,它原本以為那是只蟋蟀,結果空歡喜一場。

  丟掉所有的豆莢後,卡珊德拉把雙手在短褲上抹了抹,目光隨意漫遊。一座大型的白色長方形建築矗立在鐵絲網籬笆的另一邊。卡珊德拉知道,那是帕丁頓劇院,但它現在關閉著。附近有家二手貨商店。卡珊德拉曾去過店裡一次,那是媽媽另一次突然興起拜訪布里斯班時的事。媽媽丟下她和外婆獨處,然後去和某人會面。

  奈兒那時叫她擦拭銀茶器。卡珊德拉喜歡這項工作,聞著擦拭劑的香味,看著抹布變成黑色,而銀茶壺閃閃發光。奈兒甚至解釋了某些記號:獅子代表英鎊,花豹的頭代表倫敦,代表製作年代的字母。那就像是一種密碼。那個星期的後幾天卡珊德拉在家中搜尋,希望找到能供她擦拭的銀器,為萊斯利解開密碼。但她找不到任何銀器。她都忘了這件事了,直到現在她才想起來她有多喜歡這項工作。

  時間緩緩流逝,芒果樹的葉子在悶熱中垂頭喪氣,喜鵲的甜美歌聲哽在喉嚨中,卡珊德拉沿著花園小逕往回走。媽媽和奈兒還在廚房裡,她能透過紗門看到她們的輪廓剪影,於是她繼續貼著邊走。她發現了一個巨大的木製移門,一拉把手,門就開了,泄漏出了房子下面冰涼混濁的空氣。

  黑暗和外面的明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感覺像是跨進了另一個世界的門檻。當卡珊德拉走進房間,沿著牆壁走來走去時,她感到一股極為震撼的興奮。房間很大,但奈兒幾乎把它堆滿了。不同形狀和大小的箱子靠著三面牆壁從地板堆到天花板,第四面牆壁上依靠著古怪的窗戶和門,有些有破碎的玻璃窗格。唯一沒有遭到掩埋的地方是門口,沿著最遠的牆壁走到一半就通向奈兒所說的「小房間」。卡珊德拉偷偷往裡面瞧,看到它大約有普通臥室大小。兩面牆壁上釘著臨時湊合的書架,書架上堆滿沉重的古老書籍,角落有張疊折床,一條紅白藍三色百衲被橫鋪在床上。一扇小窗戶是唯一的光線來源,但有人在窗戶上的某些地方釘上了木條。卡珊德拉想,這能防止小偷光顧吧。但她無法想像小偷能在這種房間裡面偷到什麼寶貝。

  她有股強烈的衝動,想躺到床上,用她溫暖的皮膚去感覺百衲被的涼爽,但奈兒說得很清楚,她可以在樓下玩,不准進小房間,而卡珊德拉習慣了服從。她沒有進入小房間,頹然躺在床上,而是轉身離去。她返回以前被小孩子畫上跳房子遊戲方格的水泥地,沿著房間邊緣尋找合適的石頭,丟掉一些,然後揀出一個形狀平滑、沒有尖角的小石頭來玩。

  卡珊德拉滾動那顆石頭,讓它完美地停在第一個正方形方塊的中央,然後她開始跳步。當她跳到第七格的時候,外婆像破玻璃般的尖銳叫喊穿過樓上的地板傳來:「你算是哪門子母親?」

  「至少沒比你糟糕。」

  卡珊德拉紋絲不動,單腳站立在方格中央,力圖保持平衡,聽著她們的對話。一片沉寂,或至少,卡珊德拉只能聽到一片沉寂。她們可能只是放低聲音說話,因為左鄰右舍只離著幾米遠。當他們吵架時,連恩總是提醒萊斯利,陌生人知道他們的私事對他們毫無幫助。但他們似乎不在意卡珊德拉聽得到每個字。

  她開始搖晃,失去平衡,因此她將腳放低。那隻維持了幾秒鐘,她立刻又將腳舉高。甚至連特蕾西·沃特斯,五年級女孩中最嚴厲的跳房子裁判,都會裁定這樣不算犯規,判定她可以繼續玩,但這時卡珊德拉已經失去玩耍的熱勁。媽媽的聲音讓她忐忑不安。她的胃痛了起來。

  她將石頭丟到一邊,離開方格。

  天氣太熱,她不想回到戶外。她很想讀書,逃進魔法森林,爬上神奇的樹,或跟著五位精靈進入走私者的巢穴。她可以想像出她那本早晨時留在床上的書,就放在枕頭旁邊。她沒帶書過來真是太蠢了;她仿佛可以聽到連恩的責罵,她做蠢事時總是如此。

  然後她想到了奈兒的書架,小房間裡堆滿的舊書。奈兒不會介意她挑一本書坐下來讀吧?她會小心翼翼,不讓那些舊書受損,讀完後仍舊保持原狀。

  小房間內灰塵和時間的氣味濃郁。卡珊德拉的目光沿著書脊漂流,紅色、綠色、黃色,她等著讓一個書名抓住她的注意力。一隻虎斑貓在第三個書架上伸展四肢,在斑駁的陽光中努力在書籍前保持平衡。卡珊德拉先前沒有注意到它,揣想它是從哪兒來的,又是如何逃過她的視線進入小房間。貓似乎感覺到有人在仔細注視它,它伸直前腳,威風凜凜地盯著卡珊德拉。然後,它一躍至地板上,消失在床下。

  卡珊德拉看著它離開,忖度如此毫不費勁的移動和完全消失到底是什麼感覺。她眨眨眼。也許它不算消失無蹤。貓跳躍時輕輕擦過百衲被,露出底下的東西。一個小小的白色長方形物體。

  卡珊德拉跪在地上,拉起百衲被的邊緣,向下看去。那是一個陳舊的小行李箱。它的蓋子歪歪斜斜蓋著,卡珊德拉可以瞧見裡面的一些東西:紙張、白布和一條藍色緞帶。

  她突然覺得篤定,感覺到她必須知道裡面到底有什麼,即使這代表著她得進一步打破奈兒的規矩。她的心臟怦怦狂跳,拖出行李箱,掀開蓋子靠在床邊,開始檢查裡面的東西。

  一把陳舊但一定很珍貴的銀制梳子,代表倫敦的小花豹頭雕刻在靠近鬃毛的地方。一件漂亮的白色小裙子,卡珊德拉從沒見過這麼老式的裙子,她也不可能有這種裙子——她如果穿這種裙子一定會被學校的女孩們群起嘲笑。一捆用淡藍色緞帶綁著的紙。卡珊德拉用指尖解開蝴蝶結,將緞帶拂到一邊,看下面究竟是什麼。

  是一幅黑白素描。卡珊德拉所見過最美麗的女人,站在一個花園拱門下。不,不是拱門,而是一扇枝葉繁茂的門,綠樹通道的入口。她突然領悟,這是一個迷宮。這奇怪陌生的字瞬間在她心中定格。

  數十道小黑線像魔法般組合形成了這幅素描,卡珊德拉想知道創造這類美麗事物會是什麼感覺。這個肖像莫名地眼熟,剛開始時她百思不得其解。然後她頓時明白:這女人看起來像兒童書中的人物。像古老童話故事裡的插畫,當英俊的王子看穿她襤褸衣服下的真實身份時,就變成了公主的女孩。

  她將素描放在身邊的地上,注意力轉移到那捆紙張的其餘部分。裡面有一些裝有信札的信封,一個裡面是印好線條的筆記本,上面滿是纖長、蜷曲的筆跡。卡珊德拉無法辨認,就她所知,這可能是以外國文字寫成的。後面塞著手冊和撕下來的雜誌內頁,還有一張老照片,上面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綁著長辮的小女孩。卡珊德拉一個都不認識。

  她在筆記本下找到一本童話書。封面是綠色硬紙板,印上金色字體:魔幻童話故事集,伊萊莎·梅克皮斯著。卡珊德拉重複著作者的名字,享受她雙唇間的神秘摩擦。她打開書,內封上是一幅仙女坐在鳥巢中的圖畫:長而飄逸的秀髮,星星做成的花環繞在她頭上,還有透明的大翅膀。卡珊德拉仔細看時,發現仙女和素描中的女人是同一個人。一行潦草的字繞著鳥巢寫道:你的故事講述者,梅克皮斯小姐。卡珊德拉帶著甜美的顫抖,翻到第一個童話故事,受驚的蠹蟲四散逃開。書頁因年代久遠而泛黃,邊緣磨損。紙張脆弱得像粉末,當她撫摸折角時,它似乎就要分解,化為塵土。

  卡珊德拉無法控制自己。她在床中央蜷縮起身子。這裡是閱讀的完美地點,涼爽、靜謐又不為人知。卡珊德拉讀書時,總是躲起來,儘管她不太知道她為什麼如此。她心中總是充滿了犯罪般的疑惑,好像她在偷懶,好像臣服於如此令人愉悅的事物一定是錯誤的。

  但她還是臣服了。她讓自己掉進兔子洞,進入充滿魔法與神秘的故事,一個公主和一個瞎眼老婆婆一起住在黑暗森林邊緣的小屋裡。那是一位勇敢的公主,遠比卡珊德拉勇敢。

  她只剩兩頁就要讀完時,樓上地板的腳步聲喚回她的注意力。

  她們來了。

  她立刻坐直,將雙腿挪到床邊,腳踏到地上。她太想將故事讀完了,她想知道公主會發生什麼事。但沒時間了。她撫平紙張,將所有東西丟進行李箱,把箱子推到床下,湮滅所有她不聽話的證據。

  她快速從小房間溜出來,撿起一顆石頭,再次朝跳房子方格走去。

  媽媽和奈兒出現在拉門那裡時,卡珊德拉看起來好像整個下午都在玩跳房子。

  「過來這裡,小鬼。」萊斯利說。

  卡珊德拉拍掉短褲上的灰塵,走到媽媽身邊,萊斯利攬住她肩膀時,她很狐疑。

  「玩得開心嗎?」

  「開心。」卡珊德拉小心翼翼地說。她被發現了嗎?

  但媽媽一點也不生氣。相反,她幾乎是一副得意洋洋的勝利姿態。她看著奈兒。「我早告訴你了,不是嗎?請好好照顧她。」

  奈兒默不作聲,卡珊德拉的媽媽繼續說道:「你要在這裡和外婆住一陣子,卡珊德拉。祝你冒險愉快!」

  這令她驚詫,媽媽在布里斯班一定還有要事。「我要在這兒吃午飯嗎?」

  「我想,每天都會,直到我回來帶你回家。」

  卡珊德拉突然感覺到她手中握著的石頭邊緣有多銳利。那些尖銳的邊緣戳進她的指尖。她輪流看著媽媽和外婆。這是遊戲嗎?媽媽在開玩笑嗎?她滿心期待地等著萊斯利縱聲大笑。

  但她沒有。她只是睜大藍色眼眸,瞪著卡珊德拉。

  卡珊德拉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沒有帶睡衣來。」她最後吐出這句話。

  她媽媽立即笑逐顏開,鬆了一大口氣。卡珊德拉從中瞥見拒絕的時刻已然溜走。「別擔心,小傻瓜。我早就幫你打包了行李,放在車內。你難道以為我會讓你不帶行李就留下嗎?」

  奈兒一直保持沉默,死盯著萊斯利,卡珊德拉看得出她表情中的不以為然。她想外婆並不希望她留下來。連恩總是說,小女孩很礙事。

  萊斯利輕快地跳到車前,彎腰從敞開的後車窗內拉出一個小旅行包。卡珊德拉不禁想著媽媽為什麼不讓她自己收拾行李。

  「你的行李,小鬼。」萊斯利把包丟給卡珊德拉,「裡面有個驚喜,一件新裙子。連恩幫我挑的。」

  她站直身子跟奈兒說:「我保證只有一兩個星期,只要我和連恩處理好我們的事情。」萊斯利撫弄著卡珊德拉的頭髮,「外婆很期待你住在這裡。這會是個真正放鬆、刺激萬分的暑假。等開學時,你可以跟同學吹牛。」

  外婆擠出一個笑容,但那不是一個快樂的微笑。卡珊德拉想,她很清楚這種微笑背後的滋味。當媽媽隨口承諾會給她買非常想要的東西,而她知道不會實現時,她就常常露出這種笑容。

  萊斯利在她臉頰上輕吻一下,握握她的手,然後揚長而去。卡珊德拉來不及給她一個擁抱,來不及叫她小心開車,也來不及問她什麼時候回來接她。

  稍後,奈兒開始做晚餐——油滋滋的豬肉香腸、土豆泥和從罐頭裡倒出來的糊狀的豌豆。她們在廚房邊的窄小房間裡吃飯。這座房子沒有連恩在伯利海灘的房子的那種紗窗網,因此,奈兒在身邊的窗台上放了一個塑料蒼蠅拍。當蒼蠅和蚊子飛進時,奈兒的手腳總是很快。她的攻擊如此迅速精準,連熟睡在她大腿上的貓都沒怎麼動。

  放在冰箱上的電扇在她們吃飯時來回吹送著窒悶潮濕的熱風。卡珊德拉儘可能禮貌地回答外婆偶爾的問話,最後,晚餐的折磨終於結束。卡珊德拉幫忙擦乾盤子,然後,奈兒帶她到浴室,打開水龍頭,讓微溫的水注入浴缸。

  「比冬天洗冷水澡更悲慘的事,」奈兒理所當然地說道,「就是在夏天洗熱水澡。」她從櫥櫃裡拉出一條棕色毛巾,平穩放在抽水馬桶水箱上。「水漫到這條線時,你就把水龍頭關掉。」她指指綠色浴缸上的一條裂縫,然後站起身,拉直裙子。「沒問題吧?」

  卡珊德拉點頭微笑。她希望回答正確,大人有時候很麻煩。她知道,大部分時候,他們不喜歡孩子們袒露自己的感覺,並不是說不舒服的感覺。連恩常常提醒卡珊德拉,好孩子應該時常掛著微笑,學會不向任何人透露他們晦暗陰沉的思想。但奈兒不同。卡珊德拉不確定她怎麼會知道這點,但她直覺奈兒的規矩有所不同。儘管如此,她最好還是安全行事。

  所以,她沒有提到她沒有帶牙刷這件事。她們去度假時,萊斯利總是會忘記這類瑣事,但卡珊德拉知道一兩個星期不刷牙也不會怎樣。她將頭髮向上梳成髮髻,用皮筋固定在頭頂上。她在家裡都戴媽媽的浴帽,但她不確定奈兒有沒有浴帽,也不敢問。她爬入浴缸內,坐在溫熱的水中,彎起膝蓋靠近胸部,閉上眼睛,靜靜聽著水拍打浴缸的輕柔聲響,電燈泡的嗡嗡聲,蚊子在上方某處盤旋的聲音。

  她靜靜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她想到如果她再坐下去,奈兒可能就會來找她時,才不情願地爬出浴缸。她擦乾身體,將毛巾小心地掛在毛巾架上,邊緣對齊,然後穿上睡衣。

  她在陽光房裡找到奈兒,她正在用床單和毛毯鋪床。

  「這張床很少用來睡覺。」奈兒拍拍枕頭,放進恰當的位置,「床墊不太平整,彈簧有點硬,但你只是個小女孩。睡起來應該會很舒服。」

  卡珊德拉嚴肅地點點頭。「我不會待很久的。只有一兩個星期,只要讓媽媽和連恩把事情處理好就行了。」

  奈兒冷冷地笑了笑。她環顧房間,最後目光回到卡珊德拉身上。「還需要什麼嗎?一杯水?檯燈?」

  卡珊德拉差點兒想問奈兒有沒有多餘的牙刷,但終究沒辦法說出來。於是她搖搖頭。

  「那上床吧。」奈兒舉起毛毯的一角。

  卡珊德拉乖乖滑入毛毯中,奈兒拉了拉床單。床鋪柔軟得令人驚訝,舊得舒服,帶著一股潔淨卻不熟悉的香味。

  奈兒遲疑了一下。「嗯……晚安。」

  「晚安。」

  燈光熄滅,卡珊德拉變成獨自一人。

  黑暗中,奇怪的聲響被放大了。遙遠山脊上的車來車往聲,鄰居家的電視聲,奈兒走在其他房間地板上的腳步聲。窗戶外面,風鈴叮噹作響,卡珊德拉察覺到空氣中飄蕩著尤加利樹和焦油的氣味:暴風雨就要來了。

  卡珊德拉在毛毯下緊緊蜷曲身體。她不喜歡暴風雨,它們不可預測。她希望暴風雨在到來前就會風勢大減。她和自己達成一項協議:如果在下一輛車駛過附近山丘前她就能數到十,那一切就會沒事。暴風雨將會很快掠過,媽媽會在一個星期內來接她回家。

  一,二,三……她沒有作弊,慢慢數……四,五……還沒聽到車聲,數到一半了……六,七……呼吸急促,還是沒有車聲,快安全了……八……

  突然間,她坐直身子。旅行包裡面有口袋,媽媽沒有忘記,她一定會將牙刷放在那裡以防萬一。

  卡珊德拉溜下床,猛烈的風吹得風鈴叮叮撞擊在窗玻璃上。她爬過地板,赤裸的雙腳被鑽進地板空隙的風吹得冰冷。

  房子上方的天空不祥地轟隆作響,然後被一道閃電劈成兩半。卡珊德拉覺得危機四伏,想到下午她在童話故事裡讀到的暴風雨,那場憤怒的暴風雨尾隨公主來到乾癟老婆婆的小屋。

  卡珊德拉跪在地上,在口袋裡一一搜尋,希望指尖會摸到熟悉的牙刷形狀。

  大滴大滴的雨滴開始噼啪掉落,大聲砸在波紋狀鐵屋頂上。剛開始零零落落,然後愈來愈密集,直到卡珊德拉聽不到雨滴間的間隙。

  她可以再把包大致檢查一次:牙刷太小了,也許被塞在下面,所以她沒摸到?她的雙手伸入深處,將裡面所有的東西全部拿出來,但還是找不到牙刷。

  另一道閃電轟然搖晃房子時,卡珊德拉捂住了耳朵。她抱緊自己,連忙回到床邊,爬到毛毯底下時,才模糊地察覺到自己如此瘦削和渺小。

  大雨傾倒在屋檐上,像小河般流過窗戶,下陷的排水道在毫無預警間滿漲。

  卡珊德拉在毛毯下安靜地躺著,擁抱自己的身子。儘管空氣溫暖悶熱,她的手臂上還是布滿了雞皮疙瘩。她知道她該試著睡覺,如果她不想辦法睡一覺,明早就會很疲憊,而沒有人想和一個鬧情緒的小孩住在一起。

  她試了又試,睡眠就是不肯降臨。她數了綿羊,默唱著《黃色潛水艇》《橘子和檸檬》,以及《海下花園》之類的歌,還講童話故事給自己聽。但無眠的夜晚無盡地延伸。

  一道閃電划過,大雨滂沱,雷聲撕開天際,卡珊德拉不禁開始啜泣。早就等待著釋放的眼淚最終在暴雨的黑幕下釋放。

  當她察覺到一個黝黑的身影站在門口時,已經過了多長時間?一分鐘?十分鐘?

  卡珊德拉的嗚咽卡在喉嚨里,她止住哭泣,但喉嚨在燃燒。

  奈兒低聲細語:「我來看看窗戶有沒有關好。」

  卡珊德拉在暗夜中屏住呼吸,用床單的一角擦拭眼睛。

  奈兒走近了。卡珊德拉可以感覺到,當另一個人如此靠近,雖然沒有身體接觸,還是能產生的奇特電流。

  「怎麼回事?」

  卡珊德拉的喉嚨仍舊凍結,拒絕讓話語通過。

  「是暴風雨嗎?你害怕嗎?」

  卡珊德拉搖搖頭。

  奈兒僵硬地坐在床的邊緣,在腰際繫緊睡衣。另一道閃電划過,卡珊德拉看見外婆的臉,認出她媽媽也有那種微微下垂的眼角。她終於啜泣出聲。「我的牙刷,」她嗚咽著說,「我沒帶牙刷。」

  奈兒盯著她好一會兒,驚愕萬分,然後伸手擁抱她。小女孩剛開始時有些退縮,驚訝於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和意想不到的姿態,但之後,她終於屈服。她向前倒下,頭靠在奈兒散發著柔和薰衣草香的身體上,肩膀顫抖不已,溫暖的淚珠浸濕了奈兒的睡衣。

  「好了。」奈兒低語,一手輕撫卡珊德拉的頭髮,「別擔心。我們會有另一把牙刷。」她轉過頭,看著大雨嘩嘩地沖刷過窗戶,將雙頰抵在卡珊德拉的頭頂上。「你能熬過來的,聽到沒有?你不會有事的。一切都會很順利。」

  雖然卡珊德拉無法相信一切都會很順利,但奈兒的話給了她一絲安慰。外婆的聲音中有卡珊德拉能夠明白的事物。她現在知道,在暴風雨大作的夜晚獨自待在陌生的地方有多麼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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