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握海面上的「冰山」
2024-10-11 00:11:07
作者: 譚啟泰
鏡頭一:廣深公路近兩百餘公里沿線是珠江三角洲「三來一補」企業最密集的黃金地帶。星羅棋布的小鎮牆頭上,除「專治男女不育」、「包治男女性病」這類廣東城鄉隨處可見的江湖GG外,最醒目的就是那花花綠綠的「招工啟事」了。
王志綱正在抄寫牆上的告示。
告示一:我廠現急需制襪女工10名。我廠長期貨源足、工資合理、穩定準時、有食宿安排……
告示二:我竹墉電子廠因擴大生產,現需招收年輕電子女工多名,我廠貨源充足、工資高、糧期准、有津貼、住宿方便……
告示三:本廠現需要招收熟手、半熟手女車工20名,本廠有良好廠房、貨源充足、糧期准、住宿免費、加班有津貼……
鏡頭二:小鎮中心一家設備簡陋的酒店。白天賣酒食、夜晚當歌廳,夜幕降臨、伴隨如潮如涌的打工青年,王志綱和另一記者擠到了燈火輝煌的酒店前。歌廳內爵士音樂震天動地,歌廳外一張別具一格的海報前站滿了人。海報題頭是:樟木頭酒店特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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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大西洋輕音樂隊
門票每張3.5元演出尚未正式開始,窄小的歌廳已是水泄不通,大門口卻還人頭攢動,擠滿了精神饑渴的青年們。據賣票者稱:前一夜門票賣了250張,爆棚!今夜亦然。
兩記者擠進歌廳,恍若進入美國西部片中牛仔們聚會的酒吧:「老闆娘」高坐櫃檯賣酒水,大廳內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少男少女。牆根騰出一塊桌球桌般大小的地方,那就是「大西洋音樂隊」的舞台。雷射閃爍,電聲震天,一位男歌星在台上捶胸頓足、放聲嚎叫,伴舞的姑娘酥胸半露,長髮披肩。樂隊中站著一個滿臉鬍子、戴著墨鏡、手舞足蹈的大漢。據說是「鬼馬歌星鬍鬚佬」。
鏡頭三:就在樟木頭酒店演出火暴之時,80%以上的打工仔都還在燈火通明的車間裡加著班。惠陽一家名叫新藝手袋廠的企業,工人一月加班29個晚上,每晚3小時以上,有4個晚上是通宵加班,一天幹了近24個小時。有的工廠,中午吃飯只給20分鐘時間,吃完飯馬上接著干。
在東莞某塑膠廠,一個普寧山區來的溫姓青年向王志綱訴苦說:他在廠里干噴漆工。這種活不僅香港沒人干,本地人也不干。他也知道天天接觸這有毒氣體無異於慢性自殺,但他還是要干。因為即使他不干,也還會有別人來干。矛盾的現象,紛亂的是非,不合情又合理,不合理又存在,王志綱剛到珠江三角洲採訪,就陷入了這樣一個複雜怪圈。面對著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人口流動狂潮,他一時不知如何去把握、去詮釋。
這時,一個「貴州軍團」的故事,給了他們很大的啟發。
貴州省勞動部門把向廣東東莞輸出勞動力的任務,優先安排給了交通不便、土地貧瘠的畢節縣,251名姑娘組成的「貴州軍團」由縣勞動局派人送到東莞農村的幾個工廠。然而,語言不通、水土不服、勞動緊張、生活內容貧乏、現實與想像相去十萬八千里,姑娘們先是寫信訴苦,隨之紛紛溜號,「貴州軍團」全線崩潰。
作為一個貴州人,王志綱百感交集。
與之相對比,是「四川游擊隊」的戰無不勝。據調查,在珠江三角洲的百萬勞務大軍中,最堅定、最吃得苦的,是那些沒有政府組織、保護,自發流入的散兵游勇。最能戰鬥的隊伍不是來自貧困地區,而是來自四川的。貴州向為少數民族聚居的邊遠落後省份,「苦甲天下」;而四川號稱「天府之國」,「富甲神州」。但是,「貴州軍團」在這裡卻是弱不禁風,一觸即潰;四川「游擊隊」卻是落地生根,愈戰愈勇。
這似乎是違反情理的奇特現象,但是經過王志綱的尋根究底,答案也就比較清楚:四川號稱「天府之國」,但真正的天府只有成都平原那一塊彈丸之地。絕大部分地區多屬丘陵和山區,但這些地區都沾了「天府之國」的光——沒有外援。於是乎,自力更生,天經地義。
貴州自然條件同四川多數地區相同,但卻沾了少數民族省份的光。幾十年來,國家扶持,年年輸血,於是乎,反倒形成了許多人等、靠、要的習慣以及缺乏開拓精神,甘於守貧的習性。在珠江三角洲採訪,記者隨時可能見到一些與習慣不同之事,聽到一些不和諧之音。
諸如老闆的殘酷剝削與工人的抗爭,本地人與外來勞工之間的摩擦,外來勞工正當權益屢受侵犯,政府管理措施亟待完善……問題不斷,矛盾迭出。歡欣與苦惱並存,光明與黑暗相伴。
如果只看到光明與歡欣,那就可能寫出本章開頭那種自欺欺人的牧歌;但如果只看到苦惱與黑暗,那也就否定了中國農村工業化過程中必要的代價。王志綱認為「透過麻木與發泄,透過淚水與辛酸,透過突變與陣痛」,意義更為重大,深遠而又難以估量的收穫,是百萬「移民」經受了商品經濟的薰陶和工業化文明的洗禮。
珠江三角洲蓬勃發展的「三來一補」企業和鄉鎮企業,不僅促進了本地的經濟繁榮,為外地人創造了眾多的就業機會,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扮演了中國歷史上一座規模空前的培訓工業化人才的「商品經濟學院」的角色。
在這樣的把握全局意識的指導下,王志綱與另一位青年記者江佐中,寫出了一篇深刻揭示珠江三角洲「民工潮衝擊」的報告文學——《百萬移民下珠江》:工業化浪潮在珠江三角洲古老的大地上奔涌。昔日瀰漫著田園牧歌情調的桑基魚塘、蕉林稻海上,夢幻般地冒出了一座座氣勢恢弘、神情冷漠的工業廠房,鋼筋水泥吞噬著良田沃土。伴隨著耕地令人憂心地銳減,一個人口幾何學無法解釋的奇蹟出現在人們眼前:昨日每畝只能承載二三人的土地,今天爆發出承載二三十人、二三百人乃至上千人的魔力。勞力嚴重過剩迅速被人口短缺危機所替代。百萬本地農民「洗腳上田」剛剛填平新建工廠的勞動缺口,成千上萬棟新廠房又在沃野上崛起,向世人眨巴著飢餓的眼睛。珠江三角洲勞力不敷使用,中國近代史上規模空前的人口大流動出現了。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的少男少女,帶著玫瑰色的希冀,告別父老鄉親,被珠江三角洲強大的引力吸入了她寬厚的懷抱,在這個社會經濟舞台上,演出了一幕幕動人心弦、發人深思的現代劇!在文章的結尾,是這樣一段充滿哲理與思辨的概括:百萬移民下珠江向人們呈示的,與其說是一幅田園牧歌式的畫面,毋寧說是一部悲愴激越的進行曲。它在展示了其深遠的歷史戰略意義這一基調的同時,也向人們展示了由一節節不和諧音符構成的樂章。這充滿矛盾的現實昭示人們:發展商品經濟的原始積累過程——資金和知識、理論與實踐的積累——並非一條鋪滿鮮花的坦途,而是一條坎坷不平的山路。儘管這是一條艱難曲折的路,卻是我們不容迴避的歷史選擇。這篇首次系統剖析「民工潮」與「珠三角」的萬言長文,在南國頗負盛名的《南風窗》雜誌上全文發表後,立即引起了中國社會科學界的重視,《新華文摘》全文轉發。
在這個大透視的背景下,有批評也有讚揚,比如《枯榮興衰看虎門》、《摩托經紀人》、《鞭炮公害何時休》、《珠江三角洲姑娘出嫁難》以及《關於東莞的童工問題》等新聞稿。
王志綱後來總結說:「如果我們的採訪活動不是把握它的根本,沒從海底下把龐大的『冰山』把握住,光看到『冰山』浮出海面的那一丁點,就貿然判斷『冰山』有多大,那就會得出不準確的判斷,這樣的新聞報導,就會給社會幫倒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