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熱點「滿天飛」

2024-10-11 00:10:37 作者: 譚啟泰

  1992年6月,中國改革時代的一個火紅夏天。鄧公南巡一把火,神州大地風雷激,市場經濟的滾滾大潮,衝破了計劃經濟的重重閘門,一瀉千里,不可阻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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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各種新的矛盾、衝突又尖銳起來了。對於不甘寂寞的王志綱,這無疑又是一個縱覽天下風雲的極好機會。

  三四年前,當市場經濟的潮頭還在南中國海岸發起一陣陣衝擊之時,南下廣州的王志綱率先體驗到市場經濟扭轉乾坤的神力,感受到廣東人衝浪趕海的喜悅。而今,當市場經濟的滾滾洪波已奔涌於華夏大地,王志綱卻並沒有被沖昏頭腦,他反而產生了深深的憂慮:市場經濟將給我們帶來什麼?不僅是對一個停滯、僵化時代的揚棄,對一個繁榮而充滿活力的未來的獲得,市場經濟還意味著失落、躁動、困惑……伴隨社會經濟體制的根本性轉換,不僅是我們習慣了幾十年的生活方式,甚至沿襲了數千年的傳統意識,都將面臨前所未有的衝擊、搖撼!這年夏天,世人矚目的中共「十四大」即將召開,一向被作為「出擊重拳」的王志綱,又受新華社總社委派,同總社內參部編輯李曉崗搭檔,組成「滿天飛」的小分隊,對國內市場經濟發展中的一些宏觀問題進行了一次歷時60天的大跨度採訪,行蹤幾乎包括了中國的大部分地區——經濟上不甘沉寂的寧波、新開放的雲南、北方新崛起的山東以及仍被「東北現象」困擾著的遼寧;拜訪了各省市的主要負責人,如上海市市長黃菊以及湖北、雲南、山東、遼寧的省委書記;在此期間,他們還深入西南邊陲的大理、瑞麗、西雙版納等地區,考察邊貿風情。

  1992年6月王志綱參加新華社總社小分隊在廣西採訪,之後撰寫《中國走勢再訪錄》。

  在王志綱的「小分隊」日記中有以下生動的記載:6月17日晨8:00從雲南德宏州出發,去邊境城市畹町,約兩小時後到達畹町。

  畹町為滇緬公路的中方終點,越過界橋,就算到緬甸了。昔日中國遠征軍赴緬參戰,就是從這裡走出國門的。

  下午2:00,過麗江大橋到達中緬邊界上的「姐告經濟區」,此為國務院新定的一級口岸,緊鄰緬甸,「中國」字樣的界碑就豎在經濟區邊緣。據介紹,根據兩國協議,將姐告闢為邊貿區。中方已蓋起幾十間房,辟出一條商業街。緬方也已蓋起具有緬甸風貌的三角型商店建築數間,雙方民眾可自由往來。

  訪問了數戶商家,皆雲主要批發。廣東飲料如健力寶、強力啤等頗受歡迎。重慶某縣商人說,他來此10個月做了幾十萬的生意,全是該縣積壓賣不出去的商品。緬方購買力和消費水平低,中國過時的中低檔輕工業產品,正是他們最歡迎的新潮貨。該商家還言此處外貿搞了一兩年,已從互市到邊貿再發展到了區域性國際貿易。在西雙版納的熱帶叢林中,記者們有了一個奇遇:幽暗潮濕的森林中,竟遇到一位高鼻碧眼的外國旅行者,身背行囊,獨自跨行於原始森林中,令人頗覺得詫異。我們出得林莽,準備乘車返還時,這個青年亦出得林來、並禮貌地詢問可否搭個順風車——同行中有精通英語者,車上同那位青年聊了起來。

  青年是以色列人,大學生,學的是生物專業。適逢中以建交,他經中國有關部門批准,獲旅行特別通行證,來中國自費考察。他說,兩假期,已跑遍了北京、廣東、廣西、新疆、雲南,下一站去山東。小青年不懂中文,手中握的中文地圖上地名全用英文標註,沿途只能靠地圖尋路。今日遇上懂英文的中國人,顯得十分興奮,一路上喋喋不休,恨不得將憋在肚中多日的感想都倒出來。他十分感慨地說:在中國,要遇到一個懂英文的人太難了。回昆明他計劃搭長途汽車,儘管途中得折騰兩天,但乘汽車並不是為了瀟灑,而是機票太貴了,他捨不得花這個錢。

  同車的州經委幹部講:外國人比中國人能吃苦多了。從州城到植物園七十多公里,他們常常是自己走著來,而我們的同胞,非坐車不可。

  一個是受得了苦吃不了苦,一個是吃得了苦不受苦;一個是土生土長、閉目塞聽,一個是雲遊世界、眼觀四方。中外人士之差別,由此可見一斑。在昆明,雲南省委負責人向王志綱透露的最新信息是:西南五省均有藉助雲南走向世界的強烈願望。適值國家實施全方位開放政策,昆明及邊境上的瑞麗、河口等地陸續已較繞道東面沿海出海便利,正是這一通道優勢,使各路諸侯產生了聚合力。

  「大西南聯合起來。」這是西南諸省的共同呼聲。

  在湖北,省委書記關廣富強調要更新觀念,他說,小平同志的南方講話,算是給我們開了竅。我理解這個竅就是一切圍繞把人民搞富,為了這個中心點,一切束縛搞富的東西,包括上層建築、經濟基礎、意識形態都應該改。

  在廣東,一位經濟學家的思路是建立「制衡經濟學」。對當前形勢,他的評價是:「鄧小平放火燒山,眾諸侯趁機放手。」經濟發展加快了,老的宏觀控制方式無效了。結論是:如不通過加快改革建立層層自我制衡機制,經濟要出大問題。

  廣東省一位體改官員則直言不諱地說:「不把重心放在加大改革分量上,而是上速度,我同北京大多數經濟學家觀點一樣,中國經濟還會出大問題的。」談及計劃與市場的關係,其觀點為:先有市場才有計劃,而不是相反。談及以前股票瘋炒時,他認為正是因為上邊怕亂,股份企業出台太少,供求失衡才導致了目前這種「市盈率上百倍」,百姓瘋狂進入股市的畸形局面。

  浙江溫州,是王志綱心儀已久的地方,作為一塊利用市場經濟,成功實現了經濟啟動的神奇之地,「溫州模式」已引起國內外關注。

  在這個夏天的訪問中,王志綱對「溫州模式」作了極其精闢而又形象的概括:街道十分窄小且無規則,擁擠非凡。計程車、自行車、摩托車,還有按著喇叭的三輪車在街巷上紛紛爭道。雖顯雜亂,但駕者、乘者各安之若素,並無怨言,真是「貓有貓道,蛇有蛇道,不是無道,各行其道」。這「道」,即市場規律。在溫州可強烈地感受到,市場規律這隻「看不見的手」不僅造成了這個地方的活躍繁榮,甚至已滲入到人們的生活方式中,營造了特有的溫州風情。拼命掙錢往前趕,龍騰虎躍爭上游,可真同悠閒的杭州、冷寂的寧波形成鮮明的對照。

  晚飯後上街逛。電力不夠,到處黑燈瞎火,個體戶們大多扭亮應急燈,更多的乾脆自備發電機,你停我開,你開我停,無怨無慮。不靠上帝靠自己,不找市長找市場。擺百貨攤的、擺小吃的,還有沿街攬客的的士、三輪,黑暗中爭鬥勁仍不減。

  這真是溫州的典型寫照:民間經濟空前活躍,社區經濟沒人顧及。在一種自然狀態下,人們如過江之鯽,「萬類霜天競自由」,依循的只有自然法規,真不知政府幹什麼去了?

  晚上同內行人聊溫州,才知:溫州經濟雖活躍,但主要是私營經濟,「人人為自己,上帝為大家」。近年經濟走不動了,才有改善投資環境及社區環境的要求。順應潮流,政府近年也開始抓舊城改造,溫州轄7縣3區,人口六百餘萬,約100萬人在外發財。城區雖然破爛,民間卻富得流油。現有民間余資670億,私人股份公司兩萬餘家,主要產業分三大類:打火機、服裝、小電器。其中,打火機以假亂真,完全可仿日本各型號。現已打入獨立國協,年銷售額過幾億元。

  總體感覺:溫州基礎設施甚差,經濟活躍,靠的是個體經濟。而正是個體經濟的局限性,使其經濟檔次和基礎環境徘徊於低層次。

  這有點類似廣東的潮汕地區,經濟檔次比潮汕還低。原因:一是這裡外資不夠充裕,二是無可投資大產業的基礎條件。

  民間啟動,自我積累,自我發展——溫州人走出了一條自己解放自己的脫貧致富成功之路。這應是溫州值得驕傲的,但也明顯地表現出了不足之處。長期客居嶺南的王志綱,對「廣東」與「溫州」兩種模式進行了對比分析:溫州人是靠自己的吃苦耐勞、心靈手巧、極富創造的進取精神而立業的;廣東人則是靠氣候、國際國內二傳手的地位而發財的。

  如果說廣東人獲得某一成就花十分努力的話,溫州人得花出五十分勁。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如假以時日,氣候不變,我深信,中國未來世界弄潮的好手不在廣東,而是在溫州。

  溫州出發明家,如趙章光及101生發精,即為一例。趙不僅發明,而且自身還是企業家,時下已有個人資產上億元。

  我在想,若中國的大方針不變,允許並扶持民間發展且讓個體企業家可出國等,用不了多久,溫州會生出如日本的松下幸之助等民間小老闆的大企業家。從根本上說,溫州人更接近成功點。為什麼?相對廣東人,一是這裡的人素質更高;二是其從事的主業多為製造業,創造性甚強,不像廣東多為組裝業,賺錢靠打時間差;三是這裡的人多從低等工業起步。民間小手工業雖檔次低、規模小,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企業運行機理同大企業是相通的。照樣能練出深諳企業運營核心要素的企業精英階層。「90年代看浦東」這一口號,在鄧公南方講話之後更為響亮了。中央已確定上海的改革「龍頭」地位,對重振上海雄風及長江沿線經濟發展給予高度重視。

  在上海,黃菊市長會見了王志綱等人,他重點闡述了上海如何發揮沿長江龍頭的作用,其大意為龍頭不是封的,而是客觀條件造就的。上海要發揮龍頭作用,關鍵在找准位置。經過若干年反覆和努力,上海終於找准了自己的位置,這就是既不做消費中心,也不做生產中心,而是做生產要素的集散中心。具體來說,未來上海要發揮「五個流」的功能:資金流、信息流、科技流、人才流、物資流。如此,既避免了同鄰近省市爭原料、爭市場的同構性矛盾,又能更大範圍、更高層次地服務於沿長江各省市,皆大歡喜。

  當時國內還有「南看廣東,北看山東」之說,山東作為中國北方崛起的經濟最發達省份,其地位已同南邊的廣東成合璧之勢,相映生輝。廣東有四小虎,山東也有四小虎:濰坊、青島、威海、煙臺。

  王志綱在山東採訪,印象最深的是公路。他在日記中寫道:沿途公路建設之佳,確實名不虛傳,公路寬闊平坦,甚少彎道,屬一級公路,據聞山東此類路不少。這些年國內交通界有「山東的路,廣東的橋」之說,謂兩省各在路和橋上獨領國內風騷。何以會有「山東的路」之說?據介紹,概括原因有二:一是在「準備打仗」的年代山東一直作為一個獨立戰區統籌,國家不遺餘力投資;二是山東人團體意識強,政府一聲令下,千軍萬馬即上陣,基礎建設有系統,有規模。

  相比之下,廣東路況遠不如山東。看來,市場不是萬能的,計劃不是無能的,搞現代經濟也得講兩隻手:一隻是看不見的手——市場法則;一隻則是看得見的手——政府調控。此番山東之行,同廣東比較,一個最大的收穫就是對市場、計劃之間的關係有了比較客觀的認識。當時以遼寧為代表的東北各省,經濟正處於十分困難的狀態,國內外稱之為「東北現象」。遼寧省省委書記全樹仁對前來調查的王志綱等人說:「東北現象」說白了就是經濟滑坡,國有大中型企業搞不活。國外有一種觀點:「東北現象」反映了社會主義公有制體制的失敗。

  現在怎麼看待「東北現象」呢?全樹仁的觀點是:「東北現象」可以改變,而且正在改變,接下來,他充分而又系統地闡述了各種論據。最重要的是,遼寧人對「東北現象」的反省終於從埋怨外部條件不均轉到冷靜審視自身的不足上來了。從憂天憫人轉到無情的自我批判,上海從1990年就開始了這痛苦的轉換,「遼老大」今天有此省悟,看來「東北現象」有治了。當時,隨著經濟高速推進,中國各地出現了四處冒煙、村村點火的「房地產熱」。王志綱足跡所至,從西南邊陲的西雙版納到渤海之濱的山東半島,從遼闊寬廣的大漠邊域到如旭日騰起的東南沿海,無不見紅塵滾滾,黃塵漫漫,到處都在搞「圈地運動」,到處都在熱衷房地產。房地產有暴利,能發橫財,沿海有的城市呼啦啦一下冒出上百家房地產公司,更多的欲入市者通過各種關係還在猛敲著審批部門的大門。

  在輿論和社會均看好房地產熱的背景下,王志綱卻從政治經濟學的規律出發,冷靜地評述這一畸形現象。當時他寫了一篇唱反調的文章,對遍及全國的房地產熱,發表了自己的憂慮:搞地產發財,搞地產有橫財。看漲的心理預期支撐著房地產價格瘋漲的心理預期,於是你炒給我,我炒給他,越炒越漲,越漲越有人炒。於是蓬蓬勃勃,火火旺旺,到處有圈占的土地,卻鮮見崛起相應的樓宇、廠房,即便見到如林的別墅花園、豪華住宅,也鮮見最終的住戶。地產、房產,在一些入市者手中,不過是一個買空賣空的媒介,它的生命在於運動,它的價值在於傳遞。於是,在這空前的傳遞運動中房地產價格被炒得日趨直漲,傳遞者亦在傳遞中獲得了驚人的暴利?!王志綱發出了這樣的警告:無奈世事如炬,有明有滅。高潮接下是低潮,幕起之後是幕落,「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亦如自然界之揭示「物質不滅定律」。狂吹的氣球不能總是猛漲,總有一天會爆裂。土地雖是財富之母,但無勞動這一財富之父作用時,單靠一方是孕育不出財富來的。不出所料,半年之後,房地產市道跌落,成千上萬的地盤落入套中,其中就有我們開篇引子中介紹的「碧桂園」,當然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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