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進行性核上神經麻痹症
2024-10-11 00:01:11
作者: 王強
隋星有男朋友,從網上認識的,是個台灣人,在上海,是她親口告訴雲蔚的。雲蔚起初還替隋星守口如瓶,但很快就發現吳雅靜也知道了,也是隋星親口告訴她的,而吳雅靜一知道就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了,但隋星不在乎。後來隋星發現那個台灣人其實在高雄有個原配正室,但她不在乎,說高雄那麼遠,像是另一個空間,不妨礙她開心。後來隋星又發現那個台灣人在上海還有一個情人,但她仍不在乎,說就當那女的不存在,照樣不妨礙她開心。那男的是個什麼協理,時常來北京出差,隋星偶爾也會在周末坐高鐵去上海和他相會。隋星很得意地告訴雲蔚:「只要我過去,上海那女的早早就躲到外地去了。」雲蔚很懷疑實際上是那女的出差離開了上海,隋星才被召去填補空缺,但真相究竟如何並不重要,因為隋星不在乎。
一次中午吃飯的時候溫連榮對雲蔚議論起這事:「你知道隋星她這叫什麼嗎?古時候中產以上的男人都有妻有妾,還可以有媵,就是小姨子,特有錢的男人在媵下面還可以有姬、婢、妓。皇帝的呢,正宮叫後,下面是妃,再下面是嬪。那傢伙台灣有後、上海有妃、北京有她,隋星要是在古代就是個嬪,第三等。」
雲蔚不喜歡聽溫連榮把隋星說得如此不堪,不過話雖不堪但卻透徹,透徹的言語往往一針見血、鞭辟入裡,疼歸疼卻能使人警醒。雲蔚也深感應該讓隋星警醒一下,斟酌再三終於把這話轉述給了她。隋星靜靜地聽完,然後靜靜地思索,似有所感。雲蔚正欣喜自己切中要害初見療效,卻聽「啪」的一聲,隋星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拍案而起:「好你個蓮蓉月餅!我說怎麼每次幫他忙以後他都要來一句『多謝貴人相助』,原來是罵我呀,咒我連『嬪』都當不成、是個『貴人』!他以為我不懂歷史,本宮也看清宮劇的好不好……」
隋星照樣開心地坐高鐵去上海尋她的開心,她告訴雲蔚她覺得高鐵簡直就是欲望列車,滿載著強烈的欲望,都急不可耐地奔著名利、權力還有性慾,不然誰會多花那麼些錢只圖快幾個小時,肯定都是急得不行的人。雲蔚就想,如果高鐵充斥著欲望,那它所連接的這兩個城市肯定也就充斥著欲望;如果最大的兩個城市都充斥著欲望,那這個國家肯定也就充斥著欲望,成了欲望的國度。
隋星還覺得高鐵像是時空隧道,轉瞬間就把兩個世界連接在一起,這邊的她是在黑作坊里被壓榨奴役的可憐蟲,那邊的她是在溫柔鄉里被寵愛呵護的可人兒。隋星問過雲蔚:「你和男朋友視頻嗎?」雲蔚一時錯愕,反應過來就忙掩飾著說:「沒有,時間湊不上,他白天我黑夜的。」隋星卻興奮起來:「黑白顛倒才好呢,那多刺激,你們也是兩個世界,視頻就是你們的時空隧道。」雲蔚只「嗯」了一聲,自己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回應。
每逢隋星要和那個台灣人相會的日子,她都會把馬尾改為披肩的直發,因為台灣人喜歡她這樣,說她的頭髮像是黑色的綢緞,令他想枕上去酣睡;每逢這樣的日子她都不用香水,連粉底之類的也都換用不揮發香味的,因為台灣人要求她這樣,以免在車裡、衣服上留下氣味。久而久之,連雲蔚都發現她的這一規律了。
早上一來,雲蔚看見隋星直髮披肩就會心地一笑,走過去在隋星耳後像小獵犬一樣用力嗅了嗅,問道:「他來北京了?」
隋星笑盈盈地點下頭,說:「他還瞞著我,想給我來個驚喜之類的。哼,看我給他來個反驚喜。」見雲蔚沒有往下問的意思,她只好自問自答,「至於我是怎麼知道的,嘿嘿,我給他的公司郵箱發了封郵件,結果收到的是個自動回復,說他近幾天出差不在辦公室。至於我為什麼會給他公司郵箱發郵件,肯定是因為我感覺他有事瞞著我唄。再給那幾個我們住過的酒店挨個打電話,一查就查到了。小樣兒!」
下班的時候雲蔚正往包里收東西,隋星問她:「晚上有安排?」雲蔚點頭,隋星笑了,「我就說嘛,你要是回家的話不會走這麼早。去哪兒呀?」
「嗯——,金融街。」雲蔚猶豫了一下才回答,但隋星的話立刻就讓她悔得恨不能打自己一巴掌。
「真的?這麼巧,我也是嘢,他住威斯汀。」隋星指一指腳下的高跟鞋,「我打車,把你捎過去吧,別擠地鐵了。」
雲蔚只好硬著頭皮和隋星上了計程車,堵在東單的時候她偷偷給路致遠發簡訊,建議改在威斯汀酒店旁邊的「小南國」吃飯,可都從長安街右轉了還沒回音,雲蔚只好說:「我到金融界購物中心,我先下了。」
隋星瞟她一眼:「去那兒幹嘛?那兒沒幾樣東西是你月工資買得下來的。提醒你哦,那兒保安特多。」
「切!不許搶還不許看呀?!」雲蔚搡了隋星一把。
在金融街購物中心裡耐著性子遛躂了一會兒,雲蔚確實沒發現除去茶餐廳或咖啡館之外還有什麼自己進得起的地方。路致遠依舊沒消息,雲蔚只好向街對面的威斯汀遊動。她盤算著慾火攻心的隋星應該是直奔台灣人的客房,但也可能他倆正在門口等車出去。她走到酒店門前的噴泉一側,還好,隋星不在門口。她又隔著旋轉門和落地玻璃向大堂里張望,也沒發現熟悉的人影,便溜進大堂。又朝電梯間的方向望了望,心想隋星最不會出現的地方莫過於大堂里的酒吧,因為那對男女是絕對不肯把寶貴光陰浪費在大庭廣眾之處的。這麼想著雲蔚已經走到酒吧,剛掏出手機要給路致遠打電話,一抬眼,卻遇上一道兇狠怨毒的目光,隋星正坐在幾步開外的沙發上怒目而視。
雲蔚嚇得腿一軟,暗暗叫苦,惴惴地走過去。隋星聲音暗啞地質問道:「你一直跟著我是吧?!你是專門來看我笑話的?!」
雲蔚一時懵了,下意識地招了供:「誰跟著你啦?我是來找我約的人。」
「你約的人也住這兒?哪兒會這麼巧,你不是去逛街的嗎?」隋星甩一下長發,「算了,沒所謂,反正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雲蔚輕手輕腳試探著坐到隋星旁邊,問道:「你在這兒幹嘛?等他呢?他沒在?」
「他在,」隋星咬著嘴唇,「我看著他們倆上電梯的。」
「他們倆?他和誰呀?」
「愛誰誰!一個女的。」
「哦,那也許是同事吧……」雲蔚自己都覺得如此牽強的勸慰不會有什麼效果。
「反正他和我在一起什麼樣,他和她剛才就什麼樣。」隋星恨恨地說。
「呃……」雲蔚尷尬地呆著,過了一會兒又問:「那你打算怎麼辦?等他們下來?還是上去堵他?還是就在這兒坐著?」
「都不!咱們找地兒吃大餐去!」隋星轉過臉,居然在笑著,雖然笑容有些僵硬有些扭曲,但千真萬確是在笑,「今天真是個驚喜,沒想到我居然升了一級,下面有人了!哎,嬪呀貴人呀下面的叫什麼來著?是『答應』還是『常在』?」
雲蔚懷疑隋星是不是錯亂了,害怕起來,拉著隋星的手顫聲問:「星兒你沒事吧?」
「沒事呀,我能有什麼事?」隋星拽著雲蔚向酒店門外走,「以前吧,是我和他騙別人,好玩兒;現在呢,是他和別人騙我,不好玩兒,不好玩兒就不玩兒了唄!」走出旋轉門,她衝著雲蔚和門童以及門外站著的幾個人大聲說道:「就是要讓你們見識見識,咱北京妞兒就是這麼大氣!」
門童和眾人都被驚得一愣,而雲蔚又比他們更多出一分驚駭,因為恰在這時,從剛停到門前的一輛計程車里正鑽出一個人來——路致遠。
路致遠才要朝雲蔚走過來卻發現旁邊站著的竟是隋星,眼前這一局面顯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令他不由原地怔住。三個人里最先進入角色的是隋星,她沖雲蔚大聲說:「魏雲,現在你知道什麼叫冤家路窄了吧。」她的聲音里透著難掩的興奮,仿佛一旦雲蔚不再是雲蔚,隋星也就不再是那個剛剛還落寞失意的隋星了。但她又馬上若有所悟,指著路致遠問雲蔚:「你約的不會是他吧?」
路致遠笑著說:「不可以嗎?我也很期待你約我呢,我不怕你男朋友跟我過不去。」
「他剛死了!」隋星咬牙切齒地說完又斜睨著路致遠補上一句,「我最討厭你們這幫四十多歲的男人!」
路致遠雖然搞不清隋星為何出言如此惡毒,仍舊故作驚訝地調侃道:「溫先生嗎?他也就三十左右吧,哎——真是英年早逝。」
隋星大張著嘴僵在那裡,她徹底忘了自己在曾經的戲碼中還有個搭檔。雲蔚過來拉著隋星的手說:「你剛才不是說要去百盛逛嗎?我等的人已經到了,你就不用在這兒陪我了。」
隋星不知是真入了戲不能自拔還是成心惡作劇,一副決意要將表演進行到底的架勢,她甩開雲蔚的手說:「哎呀百盛什麼時候逛不行……」又扭頭挑釁似的沖路致遠一揚下巴:「一個也是請,兩個也是請,你不會那麼吝嗇吧?不就是一頓飯嘛。」
路致遠馬上應承:「沒問題,求之不得。」他轉向雲蔚:「你剛才不是提議去小南國麼?就去那兒吧。」
雲蔚既惱恨隋星添亂,又生氣路致遠這種來者不拒的態度,卻又想不出辦法阻止,只好怏怏地跟在他倆後面往南邊的大廈走。走著走著她忽然覺得自己這種反應怎麼竟像是在吃醋,她忙甩了下腦袋似乎想把這念頭拋開,暗暗地再三替自己澄清並消毒:這一絲不快完全是因為擔心隋星攪局影響她向路致遠刺探情報,再無任何其它的意思。
小南國得排隊等號,雲蔚有些不耐煩,建議到街對面隨便找個人少的餐館,路致遠卻說人少必有毛病、人多必有道理,隋星也說不能換便宜的地方,雲蔚氣鼓鼓地不說話了。終於等到位子坐下,隋星剛點了幾個註明「時價」的貴菜出氣,臉色忽然又陰鬱起來。雲蔚估計她是睹物思人,見到上海菜便想起她和那個台灣人在上海的纏綿,就乘機勸她簡單吃點就好,已經挺累了早點回去休息。隋星一聽反而抖擻精神,化悲痛為力量,一心要和路致遠好好飆場對手戲。這次撞上路致遠純屬遭遇戰,既沒劇本更無彩排,全靠即興發揮。隋星演得很投入,雲蔚在一旁看著既緊張又彆扭,真想告訴她別演了,姓路的早知道底細了,可她不敢說。路致遠也可恨,好像故意炫耀似的,極其認真地給隋星搭戲,還不時叫一聲「魏雲」來個突然襲擊。雲蔚實在是受罪又受氣,想當初是她自編自導而且主演,如今竟淪為跑龍套的。她沖隋星連連努嘴擠眼卻都被視若無睹,只好挑明說隋星你和我一起去趟洗手間吧,隋星一擺手說我也不知道在哪兒你問服務員吧,氣得雲蔚乾脆把她硬拉起來拽著走了。
在洗手間裡雲蔚直衝隋星作揖,說:「星兒求你了,咱們趕緊吃完就撤吧,別和他貧了。你沒發現麼,從他嘴裡根本套不出東西,我倒擔心咱倆隨時會穿幫,還是各回各家吧。」
隋星正上癮豈肯就此罷手,心有不甘地說:「你怎麼這麼沒信心,那你今天不就白約他了嘛。倒也是,你現在的身份是個學生,不方便問他太多,但我可以啊,我就是冠馳的而且他們也已經搞了記者會公開跟咱們掐上了,所以不用再繞彎子,我呆會兒就直接問他,準備在美國怎麼告咱們、手上都有什麼證據。哎,你還想探聽什麼?咱倆一唱一和、左右夾攻,肯定能問出點兒東西。」
「我看還是算了,真的,我比你了解他,我已經不再指望什麼了,搞不好咱們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
隋星臉一沉:「怕什麼,我又不是夫人,我連貴人都不是了,還有什麼怕賠的?!」
雲蔚見隋星又中了邪開始胡言亂語,也來了氣:「行,隨便你,我這就走,你和他接著吃吧。」說完就要轉身出去。
隋星印象中還沒見過雲蔚真生氣的樣子,立刻慌了,一把拉住她說:「好好好,我聽你的還不成嘛。」
雲蔚的臉色這才稍微和緩一些,又叮囑道:「還有,今天的事千萬不要告訴其他人,尤其不能對溫連榮說我和姓路的見過面。」
「為什麼?怕他吃醋?不對呀,他不是假裝我男朋友麼,應該吃我的醋怎麼會吃你的?」隋星入戲太深,已經把現實和虛擬徹底混為一談,拔不出來了。
雲蔚又急了:「你胡扯什麼呢,上次段總不是訓我了嘛,溫連榮就不讓我再和姓路的聯繫,怕我又惹事。」
「哦。」隋星點了點頭,雲蔚很不放心地又看她一眼。
還好,隋星回到桌上就埋頭吃,化悲痛為飯量,對路致遠變得不屑一顧,飯桌終於又回歸飯桌,不再是戲台了。
從小南國出來雲蔚跟隋星上了同一輛計程車,讓隋星把她捎到復興門地鐵站,怕隋星起疑她特地真進了站沿扶梯進到地下,閒逛片刻再出來攔了輛出租,計價器還沒蹦字兒就又回到威斯汀酒店,這一圈兜回來已經九點多了。
重新站在大堂里的雲蔚給路致遠打電話。路致遠問:「魏雲嗎?有何指示?」
雲蔚沒好氣地說:「少廢話!你快點下來,你承諾的事還沒兌現呢。」
「啊?你又回來了?」路致遠驚訝之餘不禁讚嘆,「你這丫頭還真挺執著。好,那你上來吧,我告訴你房間號。」
「想什麼呢你?!快下來,我就在大堂呢。」雲蔚厲聲說道。
兩人坐在大堂吧里,路致遠替雲蔚要了鮮榨果汁,自己喝科羅娜啤酒。雲蔚問:「你在北京沒家麼?你是從國外回來的?」
路致遠斜睨著她:「又開始好奇了?不怕被好奇害死?不想當老鼠想當貓了?」
「你少提什麼老鼠!我是要知己知彼,你我現在已經是勢不兩立的仇敵了,不了解你怎麼打敗你?」
「你知己嗎?那說說看,你了解冠馳嗎?」路致遠意味深長地替雲蔚回答,「如今倒是肯定比以前了解得多,冠馳總能給你意想不到的新發現吧。」
「哎呀你別轉移話題,是我在問你,你的公司叫什麼名字?是家投資公司?私募基金?是你們公司把你派回中國的吧?」
路致遠一邊擠壓瓶口的那片檸檬一邊說:「你知道他們放這個是幹什麼用的吧,趕蒼蠅。我剛想說北京又不是墨西哥,大酒店裡哪來的蒼蠅,結果還真有,不停地嗡嗡。」
「喂,你說誰是蒼蠅?!」雲蔚立刻回擊,「再說檸檬也不是趕蒼蠅的,是用來加點酸味,沒想到你這麼無知。」見路致遠對她方才的連串問話充耳不聞,她又想到了迂迴戰術,說道,「我要是你,在國外混得好好的肯定不會回來。你看我們這兒生活質量多差,又擁堵又污染的,你們那兒肯定沒誰知道什麼是PM2.5吧?我們這兒誰都懂,個個都是專家。」
「這我信,就像以前恐怕沒幾個人知道什麼是EMC,現在也快家喻戶曉了;還有特斯拉,他老先生要是知道眼下他在中國比牛頓還有名,估計能從墳墓里跳出來。」
「那還不是因為你們搗的鬼,別有用心,惟恐天下不亂。」雲蔚恨恨地真想把路致遠食肉寢皮。
「你能不能別那麼猙獰?」路致遠蹺著二郎腿,輕蔑地說,「說來也怪,怎麼老能給別有用心的人抓住機會……」
「喂,你這輩子就從沒有過坦誠的時候?」雲蔚只好把話題拉回來,「問你呢,你們公司為什麼單單把你派過來?你可千萬別說是你主動回來報效祖國,那會讓我爆笑不止。」
「你真想知道?好吧,那我就坦誠相告。我之所以回來是因為在外面呆不下去,而之所以呆不下去是因為——」路致遠說到這兒把身子向前湊湊,神秘地掃一眼四周,雲蔚不由自主地也湊過來,就在兩人越貼越近的當口路致遠說道,「我的名字。你居然還說我不坦誠,起碼我沒用假名字騙你,我就是姓路名致遠。去國外得起個洋名,我就挑了John,致遠、John,聽著挺接近的吧?可倒霉就倒霉在名字上。John在美國人的俚語裡有廁所的意思;我的姓呢,是Lu,和Loo的發音完全一樣,可是Loo在英國人的俚語裡也是廁所的意思。這下慘了,人家叫我John是『廁所』;叫我Mr. Lu就是廁所先生。你說我還能呆得下去?沒辦法,只好回來。」
「真的?」雲蔚痴痴地問。
「當然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查字典。」
「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你真的是因為名字的原因回來的?」
路致遠一聳肩:「你不信我也沒辦法。原來你也是一個懷疑論者,比我還多疑。」
雲蔚見這個問題已經無法再審下去,又想起件事,問道:「你幹嘛不回我簡訊?」
「什麼簡訊?你剛給我發簡訊了?」路致遠說著就掏出手機想要查看。
「不是剛才,是吃飯前,我和隋星還在路上的時候。」
路致遠想了下:「哦,那時候我正在視頻會議。酒店裡不方便,我在外面找了家商務中心,那種臨時的辦公室。我當時想反正馬上就回酒店了,見面再商量也未嘗不可。」
雲蔚點點頭,盯著路致遠的眼睛說:「好啦,現在你該講了吧,有價值的東西。」
「剛才不是已經講過了?我最不可告人的隱私都告訴你了,那還不算有價值?哦,別誤會,不是說你不是人。」
「你別耍賴,一個倒霉名字能有什麼價值。你承諾過的,關於冠馳、關於官司的。」
「好吧。」路致遠把茶几上的啤酒瓶挪到邊上,「不過說來話長,我得從頭講起,你別不耐煩,尤其不許中間插話,做得到嗎?」
雲蔚立刻鄭重起來,腦袋像小雞啄米似的點了好幾下。
路致遠說:「有一種屬於腦神經發生退化變性的疾病,叫PSP,具體是哪幾個英文詞我就不告訴你了,因為我也沒記住,如果硬要翻譯成中文就是『進行性核上神經麻痹症』,稍微通俗一點的叫法是眼頸肌張力障礙。PSP這種病最明顯的症狀就是兩隻眼睛的眼球不能上下運動,沒法向上翻也不能向下看,逐漸就連左右方向也不能移動,要想看兩邊只能轉腦袋,發展下去脖子也不能轉動,只能轉身體,後來就連身體也很難活動,無法保持平衡,走路隨時會摔跟頭,說話也會越來越困難,連吞咽功能也出現障礙無法吃飯喝水,記憶力越來越差,智力也會降低,直到完全不能自理。這種病主要發生在五十歲以上的老年人身上,而且得病的人里男人比女人多。PSP的病理是由於腦橋和中腦的神經元發生了變性,有的神經元出現了纖維纏結。PSP的病因暫時還沒搞清楚,只知道與遺傳無關,普遍的看法是人的神經細胞中有一種蛋白叫Tau蛋白,如果這種Tau蛋白發生異常並大量沉積,就可能導致PSP。目前這種病在全世界都還沒有辦法治癒,只能靠服藥稍微減緩一下惡化的速度,同時也減輕一點痛苦。我之所以聽說過這個病,是因為我知道有一個人就得了PSP,是位很有名的投資家,在美國的投資圈裡也算是傳奇人物,專門策劃撮合大企業之間的購併。前幾年我在休斯敦曾和他見過一面,可惜如今再也不能像當年那樣風光,聽說已經病得很重。他的名字很有特色,叫Rainwater,就是『雨水』的意思,你上網應該能查到他……」
路致遠說到這裡停住,因為他發現雲蔚正抿著嘴笑,想忍又忍不住的樣子,不由問道:「怎麼了?有什麼好笑的?」雲蔚只是搖頭依舊抿著嘴不肯回答,路致遠便說:「你可以說話,這次不算是插嘴。」
雲蔚這才一下子笑出聲來,而且顯然一時半刻止不住,勉強斷斷續續地說:「因為你說到名字……我就想你們倆……確實有緣分……雨水不是正好可以沖廁所嘛……多環保啊……」
路致遠面無表情地看著雲蔚,一直等到她總算收住了不再笑,才說:「這下解氣了?開心了?」
「嗯,感覺舒服多了。」雲蔚又想笑,但這次終於忍住了,她一連咳嗽幾下,端起杯子喝口果汁。
「那我繼續往下講,等會兒你就笑不出來了。我要說的是另一位患上PSP的人,他住在洛杉磯,剛四十出頭,和我年紀一樣。他的工作是在機場開擺渡車,航站樓和停機坪之間來回不停地接人送人,每天工作時間挺長,很辛苦。他在三個月前開始出現不舒服的症狀,最近已經被位於舊金山的加州大學記憶和衰老研究中心確診患上了PSP,很可能過不了多久正值壯年的他恐怕……。我想告訴你的是,他開的車是一種電動大巴,而車是由冠馳公司贈送給洛杉磯市政府用於綠色示範項目的。」
「DK?我們冠馳的電動大巴車?」雲蔚驚訝地問。
「沒錯,你們公司送給洛杉磯市政府四輛DK型號的電動大巴,他開的是其中之一。剛才忘了提,PSP這種病在五十歲以上的老年人中的發病率大約是兩萬分之一,如果把基數放大到包括各個年齡層的整個人群,發病率就更低。而到目前為止世界各地真正投入運營的純電動大巴車總共才有多少?好像不過幾百部,在這幾百位司機中已經出現了一例PSP,這個概率是多大?比普通人群的發病率要高出幾百倍!這還不說明問題嗎?」
「有專家講過,你這種說法不科學,因為樣本數量太少,不足以形成統計意義上的的結論。」雲蔚反駁道。
路致遠冷笑一聲:「專家的說法聽上去很科學,實際上很殘酷。是不是得等到你們的車賣出成千上萬部、患病的加起來有成百上千人,他們才能得出統計範疇上的結論?這些可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小白鼠,更不是專家們統計表上的數字!」
雲蔚被鎮住了,怯生生地問:「他開了多久DK車?車好像是我們去年才送的。」
「嗯——,你這個問題還比較有水平,說明你現在已經相當接近整個事件的實質了。」路致遠難得地稱讚一番後說,「車是由你們公司去年7月份送過去的,他三個月前有不好的感覺就開始做體檢,沒再開那輛車,算起來前後大概開了十四個月,關鍵是他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只要上班就是在那輛車上。你在中學的時候學過吧,人體的成分包括水、電解質、糖份、脂肪、蛋白質等等,現在哪怕最保守最謹慎的專家也都承認這些成分中受電磁輻射影響最大的就是蛋白質。你想想,人體內哪些地方蛋白質的含量比較高?大腦、胚胎、免疫系統、血液……,這些正是最容易因電磁輻射而發生病變的地方。已經有很多在兔子、老鼠、海馬之類的動物上做的實驗可以證明,電磁輻射會導致蛋白質發生磷酸化變異,而加州大學方面就在懷疑是電磁輻射觸發了腦細胞中Tau蛋白的磷酸化,並且加劇了Tau蛋白的沉積程度,使人患上PSP這種病。」
「這個洛杉磯的司機也要告我們公司?」雲蔚緊張地問。
路致遠點點頭:「這個案子我們已經跟了一段時間,下午在視頻會議上他們告訴我已經正式和當事人簽了協議,在美國打官司有位美國人作原告就更順理成章了。」
雲蔚不作聲了,路致遠確實從不食言,他剛提供的消息果然價值巨大。可雲蔚反而躊躇起來,她拿不準這次究竟還該不該向公司報告,一方面是害怕又被溫連榮尤其是段總誤解,另一方面是因為她實在猜不透路致遠為什麼要把如此重要的情況透露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