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百家詩選卷十三

  王建下六十八首

  

  田家留客

  人客少能留我屋，客有新漿馬有粟。遠行僮僕應苦飢，新婦廚中炊欲熟。不嫌田家破門戶，蠶房新泥無風土。行人但飲莫畏貧，明府上來可辛苦。丁寧回語屋中妻，有客勿令兒夜啼。雙冢直西有縣路，我教丁男送君去。

  精衛詞

  精衛誰教爾填海，海邊石子青磊磊。但得海水作枯池，海中魚龍何所為。口穿豈為空銜石，山中草木無全枝。朝在樹頭暮海里，飛多羽折時墮水。高山未盡海未平，願我身死子還生。

  老婦嘆鏡

  嫁時明鏡老猶在，黃金鏤盡雙鳳背。憶昔咸陽初買來，燈前自繡芙蓉帶。十年不開一片鐵，長向暗中梳白髮。今日後床重照看，生死終當此長別。

  望夫石

  望夫處，江悠悠。化為石，不回頭。山頭日日風復雨，行人歸來石應語。

  別鶴曲

  主人一去池水絕，池鶴散飛不相別。青天漫漫碧海重，知向何山風雪中。萬里雖知音影在，兩心終是死生同。池邊巢破松樹死，樹頭年年烏生子。

  烏棲曲

  章華宮人夜上樓，君王望月西山頭。夜深宮殿門不鏁，白露滿山山葉墮。

  雉將雛

  雉咿喔，雛出殻。毛斑斑，觜啄啄。學飛未得一尺高，還逐母行旋母腳。麥壟淺淺難蔽身，遠去戀雛低怕人。時時土中鼓兩翅，引雛拾蟲不相離。

  白紵歌二首

  天河漫漫北斗粲，宮中烏啼知夜半。新縫白紵舞衣成，來遲邀得吳王迎。低鬟轉面掩雙袖，玉釵浮動秋風生。酒多夜長夜未曉，月明燈光兩相照，《後庭》歌聲更窈窕。

  館娃宮中春日暮，荔支木瓜花滿樹。城頭烏棲休擊鼓，青娥彈瑟《白紵》舞。夜天燑燑不見星，宮中火照西江明。美人醉起無次第，墮釵遺佩滿中庭。此時但願可君意，回晝為宵亦不寐，年年奉君君莫棄。

  短歌行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遲，下山疾。百年三萬六千朝，夜裡分將強半日。有歌有舞聞早為，昨日健於今日時。人家見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短歌行，無樂聲。

  飲馬長城窟

  長城窟，長城窟邊多馬骨。古來此地無井泉，賴得秦家築城卒。征人飲馬愁不回，長城變作望鄉堆。蹄蹤未乾人去近，續後馬來泥污盡。枕弓睡著待水生，不見陰山在前陣。馬蹄足脫裝馬頭，健兒戰死誰封侯。

  烏夜啼

  庭樹烏，爾何不向別處棲，夜夜夜半當戶啼。家人把燭出洞戶，驚棲出群飛落樹。一飛直欲飛上天，回回不離舊棲處。未明重繞主人屋，欲下空中黑相觸。風飄雨濕亦不移，君家樹頭多好枝。

  蔟蠶辭

  蠶欲老，箔頭作繭絲皓皓。場寛地高風日多，不向中庭蒿草。神蠶急作莫悠揚，年老為爾祭神桑。但得青天不下雨，上無蒼蠅下無鼠。新婦拜簇願繭稠，女灑桃漿男打鼓。三日開箔雪團團，先將新繭送縣官。已聞鄉里催織作，去與誰人身上著。

  渡遼水

  渡遼水，此去咸陽五千里。來時父母知隔生，重著衣裳如送死。亦有白骨歸咸陽，營家各與題本鄉。身死應無回渡日，住馬相看遼水傍。

  空城雀

  空城雀，何不飛來人家住，空城無人種禾黍。土間生子草間長，滿地蓬蒿幸無主。近村雖有高樹枝，雨中無食常苦飢。八月小兒挾弓箭，家家畏我田頭飛。但能不出空城裡，秋時百草皆有子。黃口莫啾啾，長爾得成無橫死。

  水運行

  江西運船立紅幟，萬棹千帆繞江水。去年六月無稻苗，已說水鄉人餓死。縣官部船日筭程，暴雨惡風亦不停。在生有樂當有苦，三年作官一年行。壞舟畏鼠復畏漏，恐向太倉折升斗。辛勤耕種非毒藥，看著不入農夫口。用盡百金不為費，但得一金則為利。遠征海稻供邊食，豈如多種邊頭地。

  當牎織

  嘆息復嘆息，園中有棗行人食。貧家女大富家織，翁母隔牆不得力。水寒手澀絲脆斷，續來續去心腸爛。草蟲促促機下啼，兩日催成一匹半。輸官上頭有零落，姑未得衣身不著。當牎卻羨青樓倡，十指不動衣盈箱。

  失釵怨

  貧女銅釵惜於玉，失卻來尋三日哭。嫁時女伴與作裝，頭戴此釵如鳳凰。雙杯行酒六親喜，我家新婦宜拜堂。鏡中乍無失髻様，初起猶疑在床上。高樓翠鈿飄舞塵，明日從頭一片新。

  水夫謠

  苦哉生長水驛邊，官家使我牽驛船。苦日多，樂時少，水宿沙行如海鳥。逆風上水萬斛重，前驛迢迢波淼淼。半夜緣堤雪和雨，受他驅遣還復去。夜寒衣濕披短莎，臆穿足裂忍痛何。到明辛苦無處說，齊聲騰踏牽船歌。一間茅屋何所直，父母之鄉去不得。我願此水作平田，長使水夫不怨天。

  田家行

  男聲欣欣女顏悅，人家不怨言語別。五月雖熱麥風清，檐頭索索繰車鳴。野蠶作繭人不取，葉間撲撲秋蛾生。麥收上場絹在軸，的是輸得官家足。不望入口復上身，且免向城賣黃犢。田家衣食無厚薄，不見縣門身即樂。

  神樹詞

  我家家西老棠樹，須晴即晴雨即雨。四時八節上杯盤，願神莫離神處所。男不著丁女在舍，事官上下無言語。老身長健樹婆娑，萬歲千年作神主。

  公無渡河

  渡頭惡天兩岸遠，波濤塞川如迭坂。幸無白刃驅向前，何用將身自棄捐。蛟龍齧屍魚食血，黃泥直下無青天。男兒縱輕婦人語，惜君性命還須取。婦人無力挽斷衣，舟沉身死悔難追，公無渡河公自為。

  行見月

  月初生，居人行。見月一年十二月，強半馬上看盈缺。百年歡樂能幾何，在家見少行見多。不緣衣食相驅遣，此身誰願長奔波。篋中有帛倉有粟，豈向天涯走碌碌。家人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家時。

  寄遠客

  美人別來無處所，巫山明月湘江雨。千回想見不分明，井底看星夢中語。兩心相見尚難知，何況萬里不相疑。

  春來曲

  春欲來，每日望春門早開。黃衫白馬有塵土，逢著探春人卻回。御堤內園曉過急，九衢大宅家家入。青帝少女染桃花，露裝初出紅猶濕。光風暾暾蝶宛宛，遶樹氣匝枝柯軟。可憐寒食街中郎，早起著得單衣裳。少年即見春雲處，似我白頭無好樹。

  春去曲

  春亦去，花亦不知春去處。緣岡繞磵卻歸來，百回看著無花樹。就中一夜風來惡，收紅拾紫無遺落。老大不比年少兒，不中數與春別離。

  東征行裴度征淮西事也。

  桐柏水西賊星落，梟雛夜飛林木惡。相國刻日波濤清，當朝自請東南征。舍人為賓侍郎副，曉覺蓬萊欠佩聲。玉階蹈舞謝旌節，生死向前山可穴。同時賜馬並賜衣，御樓看帶弓刀發。馬前猛士三百人，金書左右紅旗新。司庖嘗膳皆得對，好事將軍封爾身。男兒生殺在手裡，營門老將皆憂死。曈曈白日當南山，不立功名終不還。

  傷鄰家鸚鵡詞

  東家小女不惜錢，買得鸚鵡獨自憐。自從死卻家中女，無人更共鸚鵡語。十日不飲一滴漿，淚漬綠毛頭似鼠。舌關啞咽畜哀怨，開籠放飛離人眼。短聲亦絕翠臆翻，新墓崔嵬舊巢遠。此禽有志女有靈，定為連理相併生。

  傷孔雀詞

  可憐孔雀初得時，美人見好別開池。池邊鳳凰作伴侶，新聲鸚鵡無言語。雕籠玉架嫌不棲，夜夜思歸向南廡。如今憔悴人見惡，萬里更求新孔雀。熱眠雨水飢拾蟲，翠尾拖泥金色落。多時人養不解飛，海山風黑無處歸。

  荊門行

  江邊行人暮悠悠，山頭殊未見荊州。峴亭西頭路多曲，櫟林深深石鏃鏃。看炊紅米煮白魚，夜向雞鳴店家宿。南中三月蚊蚋生，黃昏不聞人語聲。紗帷疎薄如露臥，隔衣噆膚耳邊鳴。欲明不待燈火起，喚得官船過蠻水。女兒停客茅屋新，開門掃地桐花里。火聲朴朴塞溪煙，人家燒竹種山田。巴雲欲雨蒸石熱，麋鹿入江蟲出穴。大虵過處一山腥，野牛驚跳雙角折。斜分漢水橫湘山，山青水綠荊門間。向前問個長沙路，舊是屈原沉溺處。誰家丹旐已南來，逢著流人從北去。月明山鳥多不棲，下枝飛上高枝啼。主人念遠心不斁，羅衫對舞章台夕。紅燭交橫各自歸，酒醒還是他鄉客。壯年留滯尚思家，況復白頭在天涯。

  鏡聽詞

  重重摩挲嫁時鏡，夫壻遠行憑鏡聽。回身不遣別人知，人意丁寧鏡神聖。懷中收拾雙錦帶，恐畏街頭見驚怪。嗟嗟下堂階，獨自灶前來跪拜。出門不願聞悲哀，身在任郎回不回。月明地上人過盡，好語多同皆道來。卷帷上床喜不定，與郎裁衣失翻正。可中三日得相見，重繡鏡囊磨鏡面。

  行宮詞

  上陽宮到蓬萊殿，行宮磊磊遙相見。向前天子行幸多，馬蹄車轍山山遍。當時州縣每年修，皆留內人看玉案。禁兵奪得明堂後，長閉桃源與綺岫。開元歌舞百草頭，原州樂世嫌舊遊。官家定人作宮戶，不泥宮牆斫宮樹。兩邊仗屋半崩摧，野火入林燒殿柱。休封中嶽六十年，行宮不見人眼穿。

  羽林行

  長安惡少出名字，樓下劫商樓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宮，散入五陵松柏中。一回殺人身合死，赦書上有收城功。九衢一日消息定，鄉吏籍中重改姓。出來依舊屬羽林，立在殿前番射禽。

  射虎行

  自去射虎得虎歸，官差射虎得虎遲。獨行以死當虎命，兩人相疑終不定。朝朝暮暮空手回，山下綠苗已成徑。遠立不教污箭鏃，聞死還來分虎肉。惜留猛虎著深山，射殺恐畏終身閒。

  遠將歸

  遠將歸，勝未別離時。在家相見熟，新歸歡不足。去願車輪遲，回思馬蹄速。但令在舍相對貧，不向天涯金遶身。

  尋橦歌

  人間百戲皆可學，尋橦不比諸餘樂。重梳短髻下金鈿，紅帽青巾各一邊。身輕足捷勝男子，繞竿四面爭先緣。習多倚付欺竿滑，上下蹁躚皆著襪。翻身搖頸欲落地，卻住把腰初似歇。大竿百夫擎不起，裊裊半在青雲里。纖腰女兒不動容，戴行直舞一曲終。回頭但覺人眼見，矜難恐畏天無風。險中更險何曾失，山鼠懸頭猿掛膝。小垂一手當舞盤，斜慘雙蛾看落日。斯須改變曲解新，貴欲歡他平地人。散時滿面生顏色，行步依前無氣力。

  杜中丞書院新移小竹

  此地本無竹，遠從山寺移。經年求養法，隔日記澆時。嫩綠卷新葉，殘黃收故枝。色經寒不動，聲與靜相宜。愛護出常數，稀稠看自知。貧家緣未有，客散獨行遲。

  原上新春二首

  自掃一閒房，唯鋪獨臥床。野羮溪菜滑，山紙水苔香。陳藥初和蜜，新經未入黃。近來心力少，休讀養生方。

  住處去山近，傍園麋鹿行。野桑穿井長，荒竹過牆生。新識鄰裡面，未諳村舍情。名田無力及，賤賃與人耕。

  題所賃宅牡丹

  賃宅得花饒，初開恐是妖。粉光深紫膩，肉色退紅嬌。且願風留著，唯愁日炙銷。可憐零落蕊，收取作香燒。

  送人游塞

  初晴天墮絲，晚色上春枝。城下路分處，邊頭人去時。停車數行日，勸酒問回期。亦是茫茫客，還從此別離。

  邊上逢故人

  百戰一身在，相逢白髮生。何時得家信，每日算歸程。走馬登寒壟，驅羊入廢城。羌歌三兩曲，人醉海西營。

  南中

  天南多鳥聲，州縣半無城。野市依蠻姓，山村逐水名。瘴煙沙上起，陰火雨中生。獨有求珠客，年年入海行。

  汴路水驛

  晚泊水邊驛，柳塘初起風。蛙鳴蒲葉下，魚入稻花中。去舍已行遠，問程猶向東。近來多怨別，不與少年同。

  淮南使回留別竇侍御

  戀戀春恨結，綿綿淮草深。病身愁至夜，遠道畏逢陰。忽逐酒杯會，暫同風景心。從今一分散，還是曉枝禽。

  汴路即事

  千里河煙直，青槐夾岸長。天涯同此路，人語各殊方。草市迎江貨，津橋稅海商。回看故宮柳，憔悴不成行。

  山居

  屋在瀑泉西，茅房下有溪。閉門留野鹿，分食與山雞。桂熟長收子，蘭生不作畦。初開洞中路，深處轉松梯。

  醉後憶山中故人

  花開草復秋，雲水自悠悠。因醉暫無事，在生難免愁。遇晴須看月，聞健且登樓。暗想山中伴，如今盡白頭。

  送流人

  且說長沙去，無親亦共愁。陰雲鬼門夜，寒雨瘴江秋。水國山魈引，蠻鄉洞主留。漸看歸處遠，垂白住炎洲。

  宮中三台詞

  魚藻池邊射鴨，芙蓉苑裡看花。日色柘黃相似，不著紅鸞扇遮。

  池北池南草綠，殿前殿後花紅。天子千年萬歲，未央明月清風。

  寄賀田侍中東平功成

  使回高品滿城傳，親見沂公在陣前。百里旗幡沖即斷，兩重衣甲射皆穿。探知點檢兵應怯，筭得新移柵未堅。營被數驚承勢破，將經頻敗逐生全。密招殘寇防人覺，遙斬元兇恐自專。首讓諸軍無敢近，功歸部曲不爭先。開通州縣斜連海，交割山河直到燕。戰馬散驅還逐草，肉牛齊散卻耕田。府中獨拜將軍貴，門下兼分宰相權。唐史上頭功第一，春風雙旆好朝天。

  送裴相公上太原

  還攜堂印向并州，將相兼權是武侯。時難獨當天下事，功成卻進手中籌。再三陳乞爐煙里，前後封章玉案頭。朱架早朝排立，綠槐殘雨看張油。遙知雁塞從今好，直得漁陽以北愁。邊鋪恐巡旗盡換，山城欲過館重修。千群白刃兵迎節，十對紅妝妓打球。聖主分明教暫去，不須高起見京樓。

  早春五門西望

  百官朝下五門西，塵起春風過御堤。黃帕蓋鞍呈了馬，紅羅纏項斗回雞。宮松葉重牆頭出，渠柳條長水面齊。唯有教坊南草色，古城陰處冷淒淒。

  上李庶子

  紫煙樓閣碧沙亭，上界詩仙獨自行。奇險驅回還寂寞，雲山經用始鮮明。藕綃紋縷裁來滑，鏡水波濤濾得清。昏思願因秋露洗，幸容階底禮先生。

  周家溪亭

  少年因病離天仗，乞得歸家自養身。買斷竹溪無別主，散分泉水與新鄰。山頭鹿下長驚犬，池面魚行不怕人。鄉使到門常欵語，還聞世上有功臣。

  從軍後答山友

  愛仙無藥住溪貧，脫卻山衣事漢臣。夜半聽雞梳白髮，天明走馬入紅塵。村童近去嫌腥食，野鶴高飛避俗人。勞動先生遠相視，別來弓箭不離身。

  唐昌觀玉蕊花

  一樹籠松玉刻成，飄廊點地色輕輕。女官夜覓香來處，唯見階前碎月明。

  眼病寄同官

  天寒眼病少心情，隔霧看人夜裡行。年少往來常不住，牆西凍地馬蹄聲。

  九日登叢台

  平原池閣在誰家，雙塔叢台野菊花。零落故宮無入路，西來磵水繞城斜。

  題酸棗縣蔡中郎碑

  蒼苔滿字土埋龜，風雨銷磨絕妙詞。不向圖經中舊見，無人知是蔡邕碑。

  江陵使至汝州

  回看巴路在雲間，寒食離家麥熟還。日暮數峰青似染，商人說是汝州山。

  霓裳詞

  敕賜宮人澡浴回，遙看美女院門開。一山星月霓裳動，好字先從殿裡來。

  宮中詞五首

  雨入珠簾滿殿涼，避風新出石盆湯。內人恐要秋衣著，不住熏籠換好香。

  金吾除夜進儺名，畫袴朱衣四隊行。院院燒燈如白日，沉香火底坐吹笙。

  蜂鬟蟬翅薄蔥蔥，浮動搔頭似有風。一度出時拋一遍，金條零落滿函中。

  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

  金殿當頭紫閣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迎日，五色雲車駕六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