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魔山(全兩冊)> 當然,一位女士

當然,一位女士

2024-10-10 23:19:01 作者: (德)托馬斯·曼

  他不知過了多久。時辰一到,鑼又響了。不過還沒馬上喊吃午飯,只是要求做準備,漢斯·卡斯托普清楚;因此,他仍躺著不動,直到那金屬的轟鳴聲第二次膨脹開來,慢慢遠去。約阿希姆穿過房間來找他,他還想換換衣服,卻已經得不到表兄的允許。約阿希姆最討厭和鄙視不準時。他說,如果連吃飯的時間都不能遵守,都拖拖拉拉,哪兒還可能爭取到康復,去部隊服役呢。他的話自然有道理,漢斯·卡斯托普只能回答,他本來就沒病,不過卻困極了。他只洗了洗手,兩人隨即走進樓下的餐廳——這已是今天的第三次啦。

  療養客們從兩道入口湧進廳內。也有的從對面敞著的陽台門走進來,七張桌子邊上立刻坐滿了人,仿佛大伙兒從不曾離席一樣。至少漢斯·卡斯托普的印象是如此——自然純粹是夢幻般的違背理性的印象,不過他那昏昏沉沉的腦袋有一會兒硬是驅趕不走它,甚至可以講對它還有幾分欣賞,因為在進餐的過程中他多次企圖憑著成功地製造錯覺,把這印象召喚回來。快活的老太太又操著她那含糊不清的語言,與坐在斜對面的布魯門科爾博士搭訕;博士滿面愁容地聽著她說。她瘦削的侄孫女終於放過了酸奶,在吃一些別的什麼,吃餐廳的女士們用碟子送上來的稠糊糊的大麥糊。不過,她只吃了幾勺,便推開了。漂亮的瑪露霞又把散發著橘子香味兒的手絹塞在嘴裡,免得哧哧地笑出聲來。羅賓遜小姐仍在讀一些字體圓圓的信,那是她今天早餐已經讀過了的。顯然她一句德語都不會,也不希望會。約阿希姆很有騎士風度地操著英語,對她講了講「今天天氣」什麼的;她一邊咀嚼食物,一邊乾巴巴地應答,隨即又一言不發。至於說到穿蘇格蘭羊毛衫的施托爾太太,她今天上午做了檢查,眼下正在報告結果。她裝模作樣地顯得極沒有教養,把上嘴唇一次次地往回收,不斷露出她那兔子般長長的門牙來。右上部,她抱怨著,還有雜音;除此之外,左脅下還有短促的噪聲;「老頭子」講啦,她還得在山上待五個月。她把貝倫斯宮廷顧問叫作「老頭子」,足見缺少修養。而且,她表示很氣憤,「老頭子」今天沒有坐到她這一桌來。按照「周年」——她顯然想說「周期」——今天中午該輪到她這桌了;可「老頭子」偏又坐到了左邊的桌子上。——貝倫斯宮廷顧問果真坐在那兒,在碟子前捧著他那雙大手。自然啦,那席有來自阿姆斯特丹的豐腴的薩洛蒙太太。她除去星期日,總是穿著袒胸露背的衣服來餐廳。「老頭子」顯然喜歡這個,儘管她施托爾太太沒法子理解;要知道每一次體檢,她本來不是可以讓他愛看多久就看多久嗎?接下來,她壓低聲調激動地說,昨天晚上在上邊的公共靜臥廳里——也就是在屋頂上的那間——燈全被關掉了,而且是出於施托爾太太稱為「一眼就可望穿的」原因。「老頭子」發現後大發雷霆,吼聲全院都可以聽到。只不過他自然又沒有抓著罪犯。其實呢,並不需要去專門念大學,也可以猜出是來自布達佩斯的米克洛齊希上尉,這傢伙與女士們胡混從來就不加隱諱——一個完完全全沒有教養的人,莫看穿著件緊身制服,從本質上看卻是一頭禽獸——是的,一頭禽獸,施托爾太太壓低了嗓門兒重複道,說話間額頭和上嘴唇都滲出了汗水。維也納來的伍爾穆勃朗特總領事夫人和他的關係怎樣,達沃斯村和達沃斯坪的人沒一個不清楚。——幾乎已經不好再講什麼關係曖昧啦。上尉先生常常一清早就跑到總領事夫人房間裡去,不怕她還睡在床上;隨後又陪著她梳洗打扮。而且在上星期二,他硬是到了凌晨四點才離開伍爾穆勃朗特的房間。——住在十九號的小弗朗茨最近氣胸出了毛病,他的護士親眼看見了上尉,羞得她出來連門都找錯了,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來自多特蒙德的檢察官房裡……臨了,施托爾太太又對山下鎮上一個「宇宙機構」大講一通[31],她的漱牙水便是在那兒買的。——約阿希姆低下頭呆呆望著自己的盤子……

  午餐既烹調精美,又極為豐盛。算上那富有營養的湯,總共不下六道菜。魚之後是一份帶配菜的結結實實的燒肉,肉之後是一盤蔬菜沙拉,然後又是烤雞,還有一份味道不亞於昨晚的麵食,最後才是乳酪和水果。每樣都上了兩次——而且並非徒勞。人們把自己的盤子裝得滿滿的,在那七張桌子邊吃著,吃著——真是狼吞虎咽,胃口奇佳,叫人看著肯定是一大享受,要是與此同時不也使你覺得有些個不正常甚至噁心的話。不單那些說說笑笑、互相擲麵包團的快活的人大吃特吃,就連那些不作聲的陰鬱的人也一樣;他們只是在上菜的間隙才把腦袋托在手裡發呆。在手邊的一桌上,有個看年齡還在上中學的半大孩子,上衣的袖子很短,戴著一副厚實的圓圓的眼鏡,他把堆在自己盤子裡的食物事先都切碎,混合成糊糊,然後埋著腦袋大口大口地吞咽,不時還用餐巾去眼鏡背後擦眼睛——也不知他到底要擦什麼,是汗水還是眼淚。

  在進餐的過程中發生了兩件事,漢斯·卡斯托普在身體狀況允許的條件下都注意到了。一是那玻璃門又重重地碰上了——正當上魚的時候。漢斯·卡斯托普猛吃一驚,悻悻地對自己說,這回非要逮住那壞傢伙不可。他不只在心裡嘀咕,嘴裡還嘟囔了出來。竟然認真到這個地步。「我必須弄個水落石出!」他激動萬分地低聲說,弄得羅賓遜小姐和女教師都抬頭望著他,驚詫莫名。同時他把上身整個扭向左邊,睜大了眼睛。

  這時走進大廳來的是一位女士,一位太太,不,多半還是個年輕姑娘;僅僅中等個兒,穿著白羊毛衫和花裙子,一頭金黃色的頭髮梳成了辮子隨便地盤在腦袋頂上。漢斯·卡斯托普僅僅看見她一點側面,或者說幾乎完全看不清她的樣子。她腳步輕輕,與她進門的氣勢形成奇怪的對照,簡直可說是躡手躡腳。她微微探著頭,走到了最靠左的正對陽台門的桌子前,也就是所謂的「好樣兒的俄國人席」那裡。行走間她一隻手插在緊身的羊毛衫口袋裡,另一隻手卻伸到後腦勺,為的是托一托和整理整理髮辮。漢斯·卡斯托普望著這隻手。他對手很敏感,很有研究,在結識新交時習慣於首先注意人家身體的這個部分。那隻托髮辮的手,它不特別具有貴夫人氣派,不像年輕的卡斯托普周圍的女士們的手,總是修整、保養得很好。它相當寬,指頭短短的,帶有單純幼稚的氣息,跟一個女中學生的手差不多。它的指甲顯然沒讓美容師碰過,只是湊湊合合地剪齊了,同樣像個女中學生。它兩側的皮膚看上去有些粗糙,幾乎讓人猜想她還保持著咬手指的小小惡習。不過,這些僅是漢斯·卡斯托普的印象,並非確確實實看清楚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實在太大。遲到的女士點點頭,向同桌的人們打招呼。她坐到桌子的內側,背衝著大廳,緊靠占據了首席的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同時扭過頭來掃視大廳里的眾人,手仍然托著腦後的頭髮。這當口,漢斯·卡斯托普匆匆瞥見她顴骨是寬寬的,眼睛卻只剩下兩條細縫……一見之下,他驀地像是想起了什麼或者什麼人,但稍縱即逝,只是個淡淡的影子而已……

  

  「當然,一位女士!」漢斯·卡斯托普心裡想,並且又一次脫口而出,以至恩格哈特小姐也就是那位女教師都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寒酸的老處女不由得會心地微微一笑。

  「那是舒舍夫人,」她說,「太懶散啦。一位挺招人喜歡的太太。」話未說完,恩格哈特小姐臉上的紅暈已加深一層。她每次一開口,都是這個樣子。

  「法國人?」漢斯·卡斯托普口氣嚴肅地問。

  「不,俄國人,」恩格哈特小姐回答,「也許她丈夫是法國人或者法國血統,我知道得不確切。」

  是否就是那個,漢斯·卡斯托普仍然很激動,手指著「好樣兒的俄國人席」上的一位溜肩膀男人問。

  「哦,不,他不在這兒,女教師回答。他壓根兒沒來過,這兒的人都不認識他。」

  「她應該好好地關門!」漢斯·卡斯托普說,「老那麼順手一摔,真沒教養。」

  女教師謙卑地微笑著,接受卡斯托普的指責,仿佛做錯事的是她本人。這一來,關於舒舍夫人的談話便沒能繼續下去。

  第二個插曲是布魯門科爾博士暫時離開了餐桌——別無其他。只見他那臉上的難受勁兒突然明顯起來,目光更加充滿憂鬱地盯在一個點上,接著便輕輕地移開椅子,站起身來往外走。這當兒,施托爾太太的粗鄙又得到充分的表現,因為她顯然幸災樂禍地感到自己病得不如布魯門科爾重,於是便給他的離席加上一連串半含同情、半帶鄙夷的註腳。「可憐蟲!」她道,「他眼看就要玩兒完啦。這麼一會兒又得出去放臭氣。」「放臭氣」這樣粗俗的語言,她竟然順順溜溜地面無表情地說出了口,漢斯·卡斯托普只能感到既駭異又好笑。幾分鐘後,布魯門科爾博士又以出去時同樣謙卑的姿態走了回來,坐下後繼續開始吃。連他也吃得很多很多,每道菜都取了雙份,那麼一聲不吭地帶著憂心忡忡的表情。

  接下來午餐宣告結束:多虧菜上得迅速——特別是那位女侏儒,兩條腿真叫快得出奇,僅僅花了一個小時。漢斯·卡斯托普氣喘吁吁,自己也不清楚怎麼就上了樓,怎麼就躺在了他自己陽台上那把頂呱呱的軟椅里;須知,午飯後的靜臥一直要持續到下午喝茶,算得上一天裡最重要的一次,必須嚴格實施。在那將他一邊與約阿希姆、一邊與俄國夫婦隔開來的、看不透的玻璃牆之間,他躺著,心怦怦直跳,張開嘴巴呼吸著,腦袋昏昏沉沉。他掏出手帕來用,發現被血染紅了一團,卻沒力氣想出個究竟,雖然他一向挺擔心自己的身體,生就一種敏感多疑、無病找病的天性。他又點著一支瑪麗亞·曼齊尼雪茄,而且把它抽完了;這次跟往常一樣味道很不錯。他昏昏欲睡,心情抑鬱,恍惚地想著自己來到山上後的經歷有多麼奇特。有兩三次,他想到施托爾太太那樣的粗鄙,想到她用的可怕的詞兒,便忍不住笑出聲來,胸部受到了劇烈的震動。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