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
2024-10-10 23:18:42
作者: (德)托馬斯·曼
「早上好,」約阿希姆說,「這是你在上邊睡的第一夜。滿意嗎?」
表哥已做好外出的準備,穿著一身運動服,腳蹬一雙縫製得很結實的皮靴,腕子上搭著他那件雙排扣的上衣,大衣側面的口袋上隱隱可見裝在裡面的扁瓶子的輪廓。今天他仍然沒有戴帽子。
「謝謝,」漢斯·卡斯托普回答,「還行。我只能這麼講。夜裡做了些亂七八糟的夢;再就是這房間有個很不隔音的缺點,實在是討厭。外面花園中那個穿黑衣服的女的,她是什麼人?」
「啊,那是『兩個全都……』」他說,「咱們這兒的人都這麼叫她,因為大伙兒從她嘴裡聽見的,就只有這幾個字。墨西哥女人,你知道,一句德語不會,法語也幾乎等於零,只能講幾個破碎的短句。來山上陪她的大兒子已五個星期了,已經完全沒有指望,很快就會咽氣兒的——他全身都是病灶,給徹頭徹尾感染上了,可以這麼說,那情形到了晚期大致像斑疹傷寒,用貝倫斯的話來講——對於一切有關的人無論如何都是挺噁心的。十四天前,她的第二個兒子也上山來了,說是想再見見哥哥——小伙子模樣兒長得很英俊,他哥哥也是——哥兒倆都是美男子,一雙黑眼睛火辣辣的,女士們一見全得靈魂出竅。嗯,小的一個在山下已經咳嗽過幾聲,可平常還挺精神。一上山來,你說怎麼著?就發燒啦——而且一下子三十九點五攝氏度,溫度高得不能再高,你懂不懂;馬上臥床休養,要是還能好起來,貝倫斯說,那多半是他運氣,而不是他聰明。無論怎麼講,他說,小伙子上山已經晚了……是的,從此那位母親便這麼轉悠起來,多會兒只要她不守在他們身邊;大伙兒跟她講話她永遠只是說『兩個全都』,因為別的她一點不會,而眼下此地又誰都不懂西班牙語。」
「原來是這麼回事兒,」漢斯·卡斯托普說,「如果我去結識她,她對我是否也會這麼講呢?真叫人有些奇怪——我的意思是說,既滑稽又可怕。」他說,一雙眼睛又有了昨天的神氣。他感覺它們好像在發燒,眼皮沉甸甸的,跟哭了很久一樣,昨天那位騎師的怪咳在他眼中點燃的火焰又燒了起來。一句話,他感到現在才與昨天的經歷接上了頭,好似重新進入了現實的情景之中,而一覺剛醒來時卻不是這樣。他已準備好了,他對表兄講;與此同時,他給手帕滴上幾滴拉文德爾牌香水,在額頭和眼睛下邊的臉上搌了搌。「你要沒意見,咱們就『兩個全都』吃早飯去吧。」他開了這麼句玩笑,感到得意之極;約阿希姆卻瞪了瞪他,奇怪地一笑,像是既帶著哀愁,又含有嘲諷——為什麼呢?這隻有他自己知道。
漢斯·卡斯托普弄清楚了自己已經帶上足夠抽的煙,隨後便拿起手杖、大衣和帽子。是的,還有帽子,在這點上他很固執,因為他對自己的生活方式和風俗都太清楚,不可能如此容易地僅僅三個星期就適應一些陌生的新習慣。——他們就這麼出了房間,往樓下走去;在走廊上,約阿希姆指著這間那間房門,告訴他住的人的名字,德國名字和帶著各式各樣異國音調的名字,並且加上對他們的個性和病情的簡單說明。
他們也碰見一些已經用完早點回來的人;約阿希姆對誰道早安,卡斯托普便禮貌地掀一掀帽子。他有些緊張而神經質,就像一個小伙子要去許多陌生人面前亮相,而恰恰又清楚地感覺到自己雙目無光,臉紅筋漲,因此深以為苦。這麼講當然只對了一部分,卡斯托普的臉並不通紅,而是很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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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讓我待會兒忘記了!」他突然急切地說,令聽的人莫名其妙,「你可以把我介紹給花園裡那位夫人,只要正好方便,我一點也不反對。讓她儘管對我講『兩個全都』吧,我完全不在乎,做好準備了嘛,再說也懂得它的意思,會用適當的表情去對付;相反,那對俄國夫婦我希望不要認識,你聽見了嗎?我堅決不願意。這兩個人太沒教養,如果我一定得挨著他們住三個星期,沒法做出其他安排,那我也不願意認識他們,這是我的權利,我請你千萬千萬別……」
「好的,」約阿希姆回答,「他們已經這麼討厭了嗎?不錯,在一定意義上講是些野蠻人,一句話,不懂文明,這我預先已經告訴你了。那男的經常穿著一件松垮垮的皮上衣來進餐——我給你說已經很舊了。我一直奇怪貝倫斯怎麼不出來干涉。還有女的也不怎麼講究,別看她戴著頂羽毛帽子……不過你完全可以放心,他們坐得離我們很遠,在那個差勁兒的俄國席上,要知道還有桌好樣兒的俄國人席,坐的都是些上等俄國人——你幾乎不可能和他們聚在一塊兒,即使你自己願意。人們在這裡壓根兒很難結交,因為療養客中外國人這麼多,我自己也只認識很少幾個人,儘管我來這裡已有很長時間。」
「他們倆到底誰有病?」漢斯問,「他還是她?」
「他,我想。是的,只有他。」當哥兒倆在餐廳門外的衣架前脫外套的時候,約阿希姆顯然漫不經心地回答。隨後他們便走進那拱頂平緩的大廳,只聽得人聲雜沓,餐具叮噹作響,「餐廳的女兒們」端著冒汽的咖啡壺四處奔忙。
餐廳中擺著七張桌子,多數順放,只有兩張打橫。這是些每張能坐十個人的大餐桌,雖然並非所有的座位上都放齊了餐具。只往廳中斜插進去幾步,漢斯·卡斯托普就到了自己的座位前:為他安排的位子是在餐桌的檔頭,整個餐桌處於大廳中央靠前的部位,夾在兩張橫放的桌子之間。卡斯托普筆直地站在自己的椅子後邊,向約阿希姆介紹給他的同桌的人鞠躬。他動作拘謹,態度卻友善,眼睛幾乎沒有注視對方,更別說留心他們的名字了。唯有施托爾太太的樣子和名字被他記住了,知道她有一張紅通通的臉,一頭灰黃色的濃髮。她那表情顯得如此固執而無知,你可以認為對她的教育曾有過重大的失誤。接著,卡斯托普坐下來,同時高興地發現,這兒的人對早晨第一餐是很重視的。
桌上備有一罐罐果醬和蜂蜜,一碗碗奶粥和燕麥糊,一碟碟炒雞蛋和冷火腿;黃油擺在那兒聽憑自取,有誰揭開已經流淚的瑞士乳酪上面的鐘形玻璃罩,正要用刀子去切;桌子中央,放著一盆新鮮水果和果乾。一位白衣黑裙的餐廳女子詢問卡斯托普願意喝什麼,可可,咖啡,還是茶?她個子小得像個孩子,卻長著一張長長的老臉——卡斯托普大吃一驚,原來是個侏儒。他望著自己的表哥,可這位只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揚了揚眉毛,好像在說:是的,哦,那又怎麼樣?於是,他只好承認現實,以特別有禮貌的態度要了茶,就因為來問他的是個女侏儒。隨後,他便往奶粥里加了些肉桂粉和糖,開始吃起來,眼睛卻越過另外那些讓他享用的食品,去打量坐在七張桌子前的食客們,他們都是約阿希姆的夥伴和跟他命運相同的病友,身體內部都有問題,都在一邊進早餐一邊喋喋不休地交談。
大廳的裝潢符合新時代的口味,在簡潔實用之中加上了一點想像的色彩。與其寬度相比,進深不見得很大,四面由一條迴廊包著,迴廊上擺著些上菜桌,通過一扇扇大拱門進入放餐桌的廳內。廳中的柱子下半部裝了塗有檀香木色油漆的護板,上半部光光的,刷成了白色,跟整個牆壁的上半截和天花板一樣;柱子上還嵌了一些彩條,都是些單調、滑稽的老樣式,一直向上延伸,與平緩拱頂上遠遠輻射開去的裝潢條連在一起。為大廳增輝的還有幾個大吊燈,電氣照明,白銅鑄造,形狀為上下重疊的三個圓圈,由一種精巧的編織物連成一體,在最底下的銅圈上裝著一圈乳白燈泡,形同一個個小月亮。廳內有四扇玻璃門:兩邊相對的橫頭各一扇,出去便上了廳前的陽台;第三扇在左前部,直通前廳;最後就是漢斯從走廊上進來時經過的那扇,因為今天早晨約阿希姆領他下的又是另一道樓梯。
在他的右邊,坐著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膚色微黃,兩頰泛紅,模樣寒酸,一看就像個女縫紉工或上門服務的女裁縫,大概因為她只知道一個勁兒地就著咖啡吃黃油小麵包吧,而在漢斯·卡斯托普的想像中,一個女裁縫總是跟咖啡和黃油小麵包聯繫在一起的。他左邊坐著一位英國小姐,同樣已經上了年紀,且面貌醜陋,手指乾枯僵硬,正在一邊讀來自家鄉的寫得長長的書信,一邊喝一種血紅色的茶水。她旁邊是約阿希姆,再旁邊就是穿著蘇格蘭呢上衣的施托爾太太。她左手緊握著撐在臉頰旁邊,一邊吃東西一邊講話,顯然想使自己的表情變得文雅一點,正努力用上嘴唇遮蓋她那又細又長的門牙。一個年輕人長著兩撇細長的小鬍子,臉上的表情就像嘴裡含著什麼味道難吃的東西似的,一來就坐在她旁邊,只顧悶聲不響地進早餐。他進餐廳時漢斯·卡斯托普已坐好了,只見他走起路來下巴抵著胸脯,對誰都不理不睬,走到桌前便一屁股坐下,仿佛想表示堅決不願跟新來的桌友認識。也許他病太重,再也顧不上這些繁文縟節,對自己周圍的事已不感興趣。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卡斯托普正對面坐了個非常瘦削的淡黃色頭髮的年輕女孩兒。她只把一瓶酸奶酪倒在自己碟子裡用勺兒舀著吃,吃完馬上又走了。
席間的交談並不熱烈。約阿希姆應付著施托爾太太,問她病況怎樣,聽她說不夠好,便得體地道一聲惋惜。她抱怨渾身無力。「唉,我真是軟綿綿的啊!」說時拖長了聲調,想裝文雅卻弄巧成拙。還有,她剛起床體溫即已高達三十七攝氏度,到了下午可咋個得了。女裁縫宣稱自己體溫也這麼高,不過聲明說,她測量時倒是感覺有些激動,心裡就像面臨著什麼特別的和具有決定意義的事情時那樣緊張不安,而實際情況並非如此,純屬一種沒有心理原因的身體的激動。原來她不是女裁縫,因為她說起話來非常準確,準確得近乎文雅。而且,對於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微不足道的人,那所謂的激動以及有關它的一席話,在卡斯托普看來有些不相稱,不,應該說幾乎不成體統。他依次問女裁縫和施托爾太太,她們在山上已經住了多久——前者住了一個多月,後者已住了七個多月——然後搜索枯腸地操著英語向他右邊的女人打聽,她喝的是什麼茶?「這是野薔薇果茶。」「味道還好吧?」她幾乎是急不可待地說「好、好、好」,說時望著人來人往的大廳。
第一次早餐並不嚴格要求病員一齊來享用。
卡斯托普原本有些擔心會見到種種可怕景象,結果卻失望了。餐廳里氣氛非常愉快,你簡直沒有在一個充滿痛苦的地方的感覺。皮膚黝黑的青年男女哼著歌走進來,和餐廳的女孩們說著話,胃口絕佳地吃著喝著。也有一些中年人,一些夫婦,以及一個講俄語的帶著幾個孩子的家庭,還有一些半大少年。女士們幾乎全部穿著用羊毛或絲織成的緊身上衣,所謂Sweater[19],白色的或者彩色的,煙囪領,兩側有口袋,站著交談時把兩手插在袋中,那模樣很是瀟灑。在有些桌子,大伙兒正在傳看照片,毫無疑問是新拍攝並自行沖印的;另一桌在交換郵票。大家談論著天氣,還有睡得怎麼樣,早晨起來口內測定的體溫多高等,多數人都快快活活的。多半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由於眼前無可擔憂,而且又這麼多人待在一起。自然也有那麼幾位手撐腦袋坐在桌邊,望著面前發呆。不過大伙兒都不去理睬他們,讓他們發呆就是了。
突然,漢斯·卡斯托普身子猛地抽搐一下,像是被激怒和侮辱了。原來是一扇門給乓的一聲關上了,正是左前方直通大廳的那扇門——有誰隨手放開了它,或者甚至是出去以後故意用力一摔,那聲音是卡斯托普寧死也不肯忍受的,從來就痛恨的。這恨也許產生自他的教育,也許是他與生俱來的一種特異反應。總之,他討厭這麼摔門,誰要以這樣的罪過擾亂他的聽覺,他就恨不得揍誰。加之這門的上部裝著一小塊一小塊的玻璃,那響聲就更加震耳:那是一種嘩啦嘩啦的噪聲。見鬼,漢斯·卡斯托普憤怒地想,竟有如此該死的混帳!由於那會兒正好是女裁縫在對他說話,他無暇弄清楚壞蛋是誰。然而,在他金黃色的眉宇間已添上了皺紋,在回答女裁縫的話時,臉也扭歪了,表情顯得挺尷尬。
約阿希姆問,醫生們是否來巡視過了。是的,第一次已經來過,有人回答——差不多正好是在表兄弟進來的那一眨眼工夫,他們出了餐廳。既然這樣,約阿希姆說,他們就不用等了。要介紹,這一整天還有的是機會。誰知在門口他們竟和快步走進來的貝倫斯宮廷顧問險些撞在一起,他背後還跟著克洛可夫斯基大夫。
「哎喲喲,小心點兒,先生們!」貝倫斯說,「鬧不好你我腳上的雞眼兒都可能遭殃。」他說話帶著很重的下薩克森口音,好像總包著一大口東西在咀嚼。「哦,是您,」他衝著約阿希姆雙腳立正地向他介紹的卡斯托普說,「嗯,非常高興!」他向年輕人伸出手來,這是一隻大如鐵鏟的巨手。他骨骼突顯,比克洛可夫斯基高出三個腦袋,頭髮已經全白,脖子前凸,一雙充血的藍色大眼睛鼓鼓的,眼裡淚水汪汪,鼻子翹得很厲害,八字須修剪得很短,斜著往上翹起,那是他的上嘴唇老往一邊抽動的結果。約阿希姆對他的臉頰發過的議論證明完全屬實,它們的確發青;這樣,在他那外科醫生的白大褂映襯下,他的腦袋更顯得色彩斑斕。他的大褂兒束著腰帶,長得蓋過了膝頭,下邊僅露出帶條紋的褲子和一雙穿著黃色鞋帶的舊皮靴的大腳。克洛可夫斯基也穿著工作服,只不過他的大褂兒是黑色的,質地為一種黑色的有光呢料,襯衫樣式,袖口裝了鬆緊帶,也同樣襯托出他面色的蒼白。他的舉止完全符合助手的身份,壓根兒沒參加眾人的寒暄,只是那張繃緊了的嘴,使你看出他對自己作為下屬的地位感覺奇異。
「表兄弟?」貝倫斯問,同時用手在兩個年輕人之間來回指點著,用充血的藍眼睛從頭到腳地打量。「嗯,難道他也想入伍當兵?」他問約阿希姆,腦袋同時朝卡斯托普一歪……「哎,上帝保佑——什麼話?我可是一眼就看出。」——這時他直接對卡斯托普說道:「您是個普通老百姓的樣子,過的是舒適生活——一點兒也沒有這位軍官身上的那種勇武氣。您能成為一個比他更好的病人,我敢擔保。我一眼便能斷定誰能不能成為合格的病人,因為這也需要天才,幹什麼都需要天才;這兒這位阿喀琉斯[20]手下的勇士一點兒沒有這種天才。出操訓練也許有,這我不清楚;可生病一點兒沒得。他老吵著要走,您不肯相信吧?老是想走,老是來催我,折磨我,迫不及待地要去山下受那份罪。真叫性急得過了頭!半年這麼點點時間都不肯給我們。再說,山上咱們這兒不是挺美嗎——您自己說說,齊姆遜,咱們這兒是不是挺美!嗯,您的表弟會給我們更多的面子,會好好樂一樂。而且女人也有的是——頂漂亮的女人哪。至少從外邊看有幾位美得像畫兒上似的。不過您得給自己添幾分血色,聽我說,否則在女士們那兒身體會虧損的!生活的金樹縱使可以常青[21],臉色發青卻不完全對。當然是嚴重貧血。」他說,同時徑直走到漢斯·卡斯托普面前,用食指和中指一下翻開了他的眼皮。「當然嚴重貧血,我說對了。您知道嗎?您做得一點兒不笨,您離開了漢堡一段時間。漢堡這座城市很值得我們好好感謝,它氣候那麼濕答答的,不斷給我們送來一批批可親的客人。不過,如果允許我藉此機會向您提個建議,不一定算數——完完全全免費,您知道——您待在山上的期間,最好您表兄幹什麼你也幹什麼。處在您的地位,最聰明的辦法就是過一段像患了輕度肺炎一樣的生活,增加點蛋白質。在我們這兒蛋白質的新陳代謝確乎不尋常……雖然消耗的總熱量提高了,體內蛋白質卻有增無減……嗯,您睡得挺好吧,齊姆遜?不錯,是不是?好,現在開始散步了!不過別超過半個鐘頭!回來就去含那水銀柱雪茄!結果都得好好登記,齊姆遜!公事公辦!一絲不苟!星期六我要查曲線的變化。您表弟也得一塊兒量。量體溫啥時候都不會有害處。再見,先生們!祝你們玩得開心!再見……再見……」說完他就在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尾隨下往餐廳里走,兩條胳膊搖搖擺擺,掌心完全向後,同時不住地向左右兩邊問睡得是否「挺好」,而回答都不是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