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變形記

2024-10-10 23:00:43 作者: (美)羅恩·徹諾

  1912年初,摩根家族從伊莉莎白·德雷克塞爾手中買下了華爾街23號及其地產,這塊黃金寶地每平方英尺的售價創造了有史以來房地產交易的最高記錄。皮爾龐特去世後一個月,施工隊便拆除了這座古老的灰褐色德雷克塞爾大廈,以便在原地重新建造一座宏偉的大理石大廈。為了保證得到高質量的建築材料,向來毫不吝惜的摩根合伙人把田納西州的一個大理石採石場買了下來。

  皮爾龐特一直堅持,新大樓的入口處應形成一對角線,這樣公司可同時面向百老匯街和華爾街。在最後一次去羅馬時,他曾打算把幾個凱旋門式的圓柱帶回家,作為新建築入口處的框架。儘管他生前未能親眼目睹這幢由特羅布里奇和利文斯頓設計的義大利文藝復興風格的建築,但這幢大廈卻保留了他的精神。1913年12月30日,傑克為新大廈奠基,奠基石中裝有一個特殊的銅盒子。像聖潔的遺物一樣,銅盒子裡封存著皮爾龐特的遺囑、一份普約聽證會證詞、合夥章程,以及作為商人銀行最恰當的標誌——用於信用證的表格。這是公司在向前發展的過程中對往昔的緬懷。

  說來也怪,這座1914年完工的三角形大廈比原來的建築還小。特迪·格倫費爾狡黠地對拉蒙特說:「我真不知道300年以後,或者不用那麼久,人們對摩根財團的成員們在此前35年的時間裡所取得的進展會有何感想。」大廈的建築面積縮小以後,公司趕走了其他承租人,獨自占據了這一「街角」。這座建築處於林立的高樓之中,顯得格外矮小,這低矮的建築物大大地浪費了這塊寶地,似乎摩根銀行希望向人們炫耀,日常操心費用這種事與它毫不相干。

  這座新建築結構緊湊,房間的窗簾總是遮蓋著深深向里伸進的窗戶,給人一種神秘感,這反映出摩根公司對隱私諱莫如深。如《泰晤士報》所說:「摩根財團的人們總是儘量遠地退居幕後,他們躲避輿論的注意就像躲避瘟疫一樣。」(1)老德雷克塞爾大廈將其公司的名字高掛在門上,而摩根銀行現在卻回歸倫敦傳統,門口沒有掛公司名牌。

  新大樓的內部結構反映了倫敦商人銀行的布局特點,臨街的一層設一個開放式的金融交易廳。沿百老匯街一側擺放著兩排拉蓋式寫字桌和黃銅製痰盂,兩排寫字桌之間由一個大理石玻璃製作的隔板分隔開,黑色的木質牆壁上鑲嵌著幾幅油畫。合伙人的房間裡懸掛著皮爾龐特的畫像,畫像下面爐火熠熠。在樓上,每一個合伙人都有一間單獨的辦公室,牆壁上鑲著英國橡木板。辦公室里都有一個壁爐。樓上還開設了一間專用餐廳以及傑克·摩根的理髮室。

  傑克就任新總裁的那一天,他的辦公室里堆滿了玫瑰花。此時他46歲,接管這攤工作肯定心裡沒有多大把握。傑克較溫和,不像他父親那樣粗暴。他父親為之大喊大叫的事情,他只是嘀咕和抱怨幾聲。一位記者寫道,傑克「外柔內剛……這一點在他父親身上是找不到的」,而華爾街上的閒言碎語卻說他比不上皮爾龐特。(2)我們已經知道,他的信心從未得到過父親的鼓勵。作為一個摩根合伙人,他曾令人吃驚地屢遭敗績,其中包括航運托拉斯事件。1907年經濟大恐慌期間,他在巴黎申請一筆黃金貸款,結果遭到法蘭西銀行的斷然拒絕——這對朱尼厄斯·摩根的孫子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華爾街的智者說,傑克1905年回到紐約以後做的首要革新,就是將「英國下午茶」引進了這個「街角」。人們認為他舉止文雅,待人友善,但屬於二流人物。

  傑克執掌摩根後採取明智的自我保護方式,他做了皮爾龐特絕不可能做的事——將權力下放給戴維森、拉蒙特和其他人,而以一種瀟灑的姿態掌管全局。他沒有受到他父親那樣的火爆脾氣或個性的影響,也沒感覺到來自那些有才幹的同齡人的威脅,他為自己穩固的主角地位感到驕傲。他改革銀行的措施適應了當時外交時代的需要,即需要有一支強有力的、有主見的合伙人隊伍去執行政府的使命。在傑克的指導下,合伙人整體素質得到了很大提高。

  銀行作的所有決定都需一致通過。1907年經濟大恐慌以前,皮爾龐特從不定期召開會議,而傑克則每天安排一次合伙人會議。會議以一種英國商人銀行非正式的形式進行,無需速記員在場,也不做會議紀要,只保留與會合伙人的名單。皮爾龐特喜歡合伙人唯命是從,而傑克要營造的是一家具有天賦的高級管理人員雲集的銀行。或許是出於安全的考慮,或許是由於精明老練,或許完全是因為懶散,他組成的銀行就像一支交響樂隊,不過一旦需要,這支樂隊可以無需指揮而進行演奏。

  雖然傑克在管理上採取較寬鬆的方式,但他仍然可以拉緊韁繩,控制局面。他掌握著3230萬美元的摩根資本,這是銀行的主要儲備。他還保留著他父親所享有的特別權力,包括有權分配合伙人利潤,仲裁糾紛,解僱合伙人,以及決定被解僱合伙人帶走的股份數量。這些權力是私人合夥制中的王牌。傑克在他的一生中一直堅持奉行某些主要的摩根價值觀——比如保守管理,避免投機,忠誠於大不列顛——這在他與他的助手們之間樹起了一道看不見的然而又確確實實存在的屏障。

  金融合夥制就像易燃易爆物品,常常因個性衝突和金錢糾紛而燃爆。然而,摩根公司的合伙人之間卻總保持著和諧融洽的關係。如果說傑克沒有不良的利己主義,或者因作出錯誤的決定而羞怯,那麼也可以說,他的助手哈里·戴維森和湯姆·拉蒙特對他是友好而恭敬的。他們達成了互諒互讓的默契:他們會對傑克畢恭畢敬,在重要問題上遵從他的意願,愛護摩根的名譽。作為回報,他們便可以充分行使日常管理的權力。假如那個時代有管理諮詢業務的話,諮詢專家們也不會發明出比這更好的或更聰明的妥協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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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合伙人對他們的老闆並不是陽奉陰違,他們的確喜歡傑克,許多年以後,摩根合伙人、當時的董事長喬治·惠特尼說過:

  我總是覺得我必須保護自己,因為我擔心我的話既沒有力量又愚蠢,然而傑克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是一個有教養的紳士,你懂我的意思吧?……如果他聽到我對別人說這些,他會極力否認的。他不僅單純,而且還同你所見到的所有人一樣可愛。……要我說,功勞從來沒有歸於他,因為他靦腆,但他卻能調動那些自命不凡的人、那些合伙人。他是一個公認的老闆,這一點無可爭議。……他不是他父親那樣的冒險家,但他這個人確實是了不起。(3)

  假如傑克的骨子裡存有叛逆性的話,那麼在皮爾龐特死後就會表現出來。然而相反,傑克繼承了摩根的特性——父性崇拜。甚至在他伴護母親度過那段糟糕的婚姻之後,他還在關心皮爾龐特原配夫人咪咪·斯特奇斯·摩根在哈特福德的墓址。傑克懷有一種新英格蘭式的自立意識。他認為,因自己的遭遇而去抱怨父母,既不光明正大,也不公平。他和皮爾龐特一樣不是內向型的人。1916年,他在評論查爾斯·亞當斯的自傳時說:「悲觀壓抑的觀點,以及因為覺得自己沒有完全成功,而遷怒於每一個與他的成長有瓜葛的人,這些實在令人感到不安。」(4)他自覺地接受了商業金融界世代相傳的本性,而且正像皮爾龐特當年逼迫他進入銀行界一樣,他也把他自己的長子朱尼厄斯拽進了銀行。他告訴一個朋友:「朱尼厄斯並不打算進入公司,但他來辦公室看看將來是否適合進入公司,而我希望並相信他是適合幹這份工作的。」(5)

  傑克試圖使自己變成他的父親,因而他的生活演化成怪異的效忠行為。一些心理學家認為,兒童仿效父親是為了排遣對他們父親的恐懼。如果是這樣的話,傑克肯定對父親懷有較深的恐懼,因為他極力模仿父親。正如一位《紐約客》專欄作家所說:「他和他父親在思想上和外形上的相似簡直達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6)為了讓人摸不清究竟誰是誰,在皮爾龐特死後,傑克去掉了他名字前面的「小」字——這是一個慣常的作法——並且喜歡別人稱他為老摩根,這個名字原來是皮爾龐特的。只有湯姆·拉蒙特和後來的拉塞爾·萊芬韋爾叫他傑克。

  傑克成功地模仿皮爾龐特得益於他們倆酷似的外貌。當然他們的外貌也有區別:皮爾龐特嘴唇上的小鬍子像海象鬍子一樣長,而傑克的鬍鬚小而整齊;傑克的眼神比較溫柔,不像他父親那樣咄咄逼人。傑克的背駝得很特別,兩肩向前聳起,好像肌肉因運動過度而變得僵硬了,看上去像在彎腰曲背通過一個低矮的過道。然而他們外貌的相似之處更令人吃驚:他們倆的身高都是6英尺2英寸,而且都肩寬體壯——漫畫家們幾乎無需作任何設計,就可將這頭戴禮帽、體似鴨梨的企業巨頭形象入畫。傑克甚至把皮爾龐特的綠寶石戴在他的表鏈上——這正是激進的漫畫家所喜愛的格調,他們早已把這種格調加入到大腹便便的富豪的肖像畫中去了。傑克繼承了摩根堅實的鼻子,但沒有皮爾龐特所患的皮膚病。

  據與摩根同時代的人們講,兩個J.P.摩根甚至走路和說話都很相像。如果人們第一次看到一張「J.P.摩根」正在揮舞手杖恐嚇記者的快照,恐怕一時還難以分辨這是哪個摩根。兩個摩根都非常敏感,容易激動,喜怒無常,而且動輒顧影自憐。他們極易感情衝動,對自己難以控制的情感感到害怕。兩人都會用粗暴急躁的方式去消除緊張,對待失望。

  當傑克披戴上他父親的服飾時,會讓人感到十分有意思。舉個例子,1915年,他寫信給皮卡迪利大街上的帽店,請他們再做「一頂(氈制的)帽子,要和他們為已故的皮爾龐特·摩根先生做的那些帽子形狀一樣」。同他父親一樣,他的倫敦式服裝都是從塞維爾街的亨利·普爾服裝店和紐約的布魯克斯兄弟服裝店訂做的。他繼承了他父親愛吸大號雪茄的嗜好,一次訂貨就是5000支。他一直雇用路易斯·謝里作為他的飲食主管,謝里給自己喜歡的合伙人一次就發50瓶白蘭地、100瓶莫塞尼酒、100瓶馬德拉島葡萄酒。他保持了皮爾龐特的傳統,每逢聖誕節,便給朋友們送成箱的包裝精美的中國茶。這些特別的摩根產品——中國配方茶,產自中國內陸一個莊園裡的小花園。聖誕之夜,傑克給孩子們朗讀狄更斯的《聖誕頌歌》——使用作者的原手稿,這已成為堅持不懈的儀式。

  在宗教方面,傑克雖虔誠但缺乏皮爾龐特的神秘感。他也加入了聖喬治教堂教區會,同主教們一道登上「海盜三號」船去航海。他恢復了摩根對聖公會教會的捐助,為修訂《美國祈禱書》提供贊助。紐約遊艇俱樂部有了一位新會長——J.P.摩根,同時哈佛大學監理委員會和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也迎來了一個新J.P.摩根。紐約城的孤兒們沒有因摩根家族一代人的更替而遭受損失。傑克為紐約產科醫院彌補了每年10萬美元的赤字(由於傑克的美滿婚姻,他躲過了皮爾龐特因慷慨大方而曾遭受到的某些猛烈抨擊)。作為一個慈善家,傑克允許小小的變化,只要摩根的主旨仍被保留。皮爾龐特贊助挖掘埃及文物,而傑克則專注於為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進行阿茲特克的考古挖掘。作為比其父更勝一籌的親英派人物,傑克參加了拉蒙特為英國國家信託公司的匿名捐款活動,以購買英國的巨石陣周圍的土地,使其保持原狀。

  在皮爾龐特去世之前,傑克對圖書館並未表現出特別的興趣。但很快他便養成了父親那樣每天早晨瀏覽群書的習慣。傑克缺乏足夠的資金效仿皮爾龐特去廣泛涉獵歐洲文化——皮爾龐特的收藏之豐足以使傑克不可能再去效仿——所以他只集中精力搜集書籍和手稿,他特別鍾情於1500年以前出版的古版書。

  在皮爾龐特的嚴厲命令下,傑克留下了圖書館管理員貝勒·達科斯塔·格林,而格林一直未能從皮爾龐特去世給她留下的影響中恢復過來。格林機智而善意的逗笑曾給父親帶來了歡樂,而在以後的時間裡,這種歡樂也同樣帶給了兒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代人之間的另一個可笑的相似之處變得愈加明顯——摩根家族的人都以倔強的勁頭對一個接一個的藝術家的作品囤積居奇。1905年,傑克送給他父親一本薩克雷的《名利場》的手稿,後來又將在市場銷售的薩克雷的所有作品購買一空。隨後,他又向丁尼生的作品進軍,使得格林為此發表了一通令人難忘的議論:「就個人而言,我並不喜歡丁尼生的作品,但是,你已經收藏了一大堆愚蠢的作品。現在的問題是要使收藏更加完善。」(7)傑克感到這個圖書館管理員的話潑辣尖刻,無所顧忌,這種感覺跟皮爾龐特一樣。他回答道:「我勉強地確認我們應該收藏丁尼生那些拙劣的作品。」(8)

  傑克很少有皮爾龐特那種吉普賽人的特性,他致力於建造高貴雄偉的住宅。1909年,他花1萬美元買下了離長島北灘不遠、靠近格倫科夫的荒蕪東島。為了增加島上土壤的肥力,他使用駁船將肥料運上島。他先架起了一座通向本土的石橋,然後根據白金漢郡的德納姆大宅院的式樣,耗資250萬美元修建了一座紅磚別墅,並取名為「馬蒂尼科克角」(有時也寫為馬蒂內科克)。圓柱門、大天窗以及高聳的煙囪,使這座占地250英畝的別墅顯得光彩奪目。別墅總共設有45個房間,包括12間臥室、13間衛生間,另外還有18個大理石壁爐、一個可容納16輛車的車庫,甚至還有一個小型體育館。(9)1911年,傑克和傑西搬到這座別墅後(他們仍保留著麥迪遜大街上的褐色沙石房子),皮爾龐特曾對其子與特迪·羅斯福的住宅比鄰而頗有微辭。但傑克在回電中說:「我對靠近牡蠣灣也感到後悔。但我可望比這些討厭的鄰居活得更長。」(10)傑克每天早晨由水路到華爾街,將船停靠在東十二街上的紐約遊艇俱樂部碼頭。

  傑克是個狩獵老手,他喜歡有英式鄉村房屋的環境。他和他的朋友埃里克·漢布羅買下了甘諾奇狩獵場。這個狩獵場位於蘇格蘭中東部,包括一處供狩獵時居住的山莊別墅及1.7萬英畝荒野高地。這是一個充滿浪漫色彩的場所,石南遍地,溝壑縱橫,潺潺溪流中大馬哈魚緩緩遊動。每年的8月份,傑克便邀上一些銀行家及達官顯貴奔赴蘇格蘭北部去捕獵松雞。有時他的客人們的袋子裡一天可以裝上上千隻松雞,而傑克的女兒們卻遠遠地透過山莊別墅樓上的窗子看他射擊,他每次虛發一槍,她們就歡呼一次。英王喬治六世後來也到甘諾奇狩獵,在這裡的活動進一步加深了英格蘭與摩根財團之間的親密關係。

  傑克和傑西每年有近6個月的時間住在英格蘭。《財富》雜誌對他們融入英國式的生活(從1898年第一次住在英格蘭直到1905年)有過生動的描述:「他們在英格蘭生活了8年,在那裡,他們不像離鄉背井的美國人,倒完全像土生土長的英國人。摩根夫人的背景和所受的教育使她很容易地喜歡上了英式鄉村小路、英式房屋、英式花園……以及英式家庭生活中的各個方面,以至於她在波士頓的生活僅僅是那些英式生活的不完全的翻版。而且她的丈夫還發現……有身份的人和聖公會教會成員在倫敦過的生活比在紐約華爾街上的生活要悠閒得多、自然得多。」(11)

  在社交方面,傑克和他父親一樣勢利,對喧鬧的美國式生活不屑一顧。他從不試圖去拓展他的社交領域,或擴大他的同情心。他也許會從聯合俱樂部轉到聯合同盟俱樂部,但這已是他社會實踐的最大限度。他對暴發戶特別厭惡。到紐波特避暑對其他人可能再好不過,而對傑克來講,這個地方「到處是令人厭惡、鄙俗不堪的傢伙,他們與其說使這個地方聲名大振,還不如說毀掉了這地方的聲譽」。(12)

  傑克和他父親之間最明顯的差異在於他們在兩性問題上的態度。雖然他們倆都不贊成合伙人或雇員離婚,並且更喜歡在銀行里使用男秘書(直到40年代前後,結了婚的婦女都要離開銀行,這條規定導致了幾樁秘密婚姻)。但傑克的私生活卻是清教徒式的,很難想像他會宣講黃色故事。有一次他給孩子們講有關生命的來龍去脈時竟羞紅了臉。也許是作為對其父親好色的反應,傑克對女人總是彬彬有禮,對美麗而略帶主婦威嚴的傑西始終忠貞不二。

  傑克和傑西的婚姻近乎天造地設,如影隨形。傑西消除了她丈夫心理上的小小疑慮。傑西自信而果斷,她支撐著他的自我。在許多事情上,他不言而喻地服從她的判斷。傑西對其4個子女極為嚴格,並以紮實的專業才能照管著家業房產。她冷靜得像個商人,乃至她的兒女們發現,有問題時去找他們的父親反倒更容易些。但對傑克來說,傑西的存在是他的支撐,補償了他一生中所存在的不安全感,確保他避免其父親那種沒有愛的命運。

  作為摩根財團新的主宰,傑克馬上便面臨著他父親遺留下來的兩個危機。普約聽證會之後,這些危機使他對公眾更加沒有好感,並進一步使他感到國民對摩根的慷慨忘恩負義。第一個危機與他父親的藝術品收藏有關,皮爾龐特在遺囑中表明,由傑克處理這些收藏品。

  最初,大部分繪畫和擺設都存放在王子門街。皮爾龐特本打算將那裡改建成博物館,但由於場地有限而放棄了這個念頭(書籍和手稿一直存放在紐約,由貝勒·格林管理)。在1909年之前,美國進口關稅之高,使摩根財團要把這些「外籍」收藏品運回國內極其昂貴。然而,皮爾龐特的力量之大足以搬運國會山。在他的鼓動下,一條關於100年以上的藝術品免徵關稅的法令獲得通過。皮爾龐特之所以決定儘快將這些收藏品運回國內也是出於另一個考慮:如果皮爾龐特死時這些收藏品還在倫敦,他的繼承人將不得不繳納高額的遺產稅。因此,在1912年,成千上萬的藝術品被打成包,裝進大板條箱運到了紐約。為了討好摩根,美國海關甚至派檢查人員到了倫敦,以便加速檢查程序。

  皮爾龐特曾表示,希望將他的收藏品都集中在一起,因此這些收藏品最後落腳何處便成了頗費思量的事情。起初,他將這些收藏品遺贈給了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他是這家博物館的館長。然而他提出一個先決條件:要求紐約市撥款,專為摩根修一個展廳。這是一個富人想要得到尊敬和感激的表達方式。然而這卻招致了一片責難。首先發難的是《赫斯特報》和一些政府官員,他們指責皮爾龐特自己不提供這筆經費。

  在這一年的貨幣托拉斯大戰中,納稅人準備對摩根展開進攻,他們相信摩根銀行的錢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然而這場責難激怒了皮爾龐特。1912年底,他告訴市政府官員們,他們再也得不到這些收藏品了,這使他們驚奇得目瞪口呆。皮爾龐特是受不了一點傷害的,一旦他的自尊心受到挫傷,他便會像孩子般地發怒。因此,他把最後的決定權交給了傑克。這是他兒子在他死後要做的第一個重大決定。根據一項新的州法律,如果傑克希望豁免遺產稅,那麼從皮爾龐特死後算起,他可以在兩年之內捐贈藝術品。

  在考慮如何做決定期間,傑克允許暫時在大都會博物館展覽那些收藏品。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事件,人們有機會在一次展覽會上一睹摩根的全部收藏品。總共有4100件來自倫敦和紐約的收藏品參展。美國還從未見識過如此豐富的藝術財富。「展覽」一詞已難以概括它的範圍:它好像是一個龐大的博物館在展示一切,將藝術史上最瘋狂的狂購亂買所帶來的成果公之於眾。展品中包括550件琺瑯製品、260件文藝復興時期的青銅器、近700件18世紀的瓷器、39件掛毯、900幅袖珍畫、50多幅歐洲繪畫。瀏覽這些寶藏,公眾心中不僅感受到它們的全部價值,而且一種占為己有的欲望也油然而生。

  現在,傑克必須在銀行與美國文化兩者各自的需要之間進行權衡。他和其他摩根合伙人還記得,每年當大量的帳單潮水般地從倫敦和巴黎湧來時,他們都會因擔心總裁能否平帳而感到焦慮不安。而現在傑克懷疑他是否有能力付清300萬美元的遺產稅和皮爾龐特遺囑中規定的2000萬美元的個人遺贈。財產中大約價值2000萬美元的變現財產已不能完全應付皮爾龐特的慷慨大方。傑克需要現金去支付遺贈,繳納財產稅,開展業務,而他手裡所掌握的大都是不能變現的藝術品。怎麼辦?

  1915年2月,解決辦法終於產生了,而藝術界卻為之感到憤慨:傑克決定分散處理收藏品。首先他將中國瓷器以300萬美元的價格賣給了杜維恩兄弟,杜維恩兄弟又將這些瓷器轉賣給亨利·克萊·弗里克。然後弗拉格納爾的傑作——為杜巴里夫人而作的四組系列作品「愛的歷程」,也以125萬美元的價格轉到了弗里克的名下。弗里克用它們裝飾了他在第五大道的別墅。繼皮爾龐特之後,弗里克脫穎而出,成為美國第一流的收藏家。顯然,這一點使傑克感到高興。他說,在皮爾龐特的生意合伙人中,弗里克對他最為友好。這以後,糖業大王哈夫邁耶買下了曾使皮爾龐特神魂顛倒的弗美爾的作品。「看來我們確實需要錢。」貝勒·格林嘆息道。(13)

  到這次鋪天蓋地的銷售結束時,價值800萬美元的藝術品以高價易手。這期間,格林為爭取更高的價格而進行了不屈不撓的努力。藝術市場並沒有因皮爾龐特的死亡而衰敗——軍火製造商們在世界大戰中積累起來的新的財富又彌補了這個空缺,而這些財富往往是由摩根銀行自己經手給他們的。格林的朋友伯納德·貝倫森評論說,皮爾龐特人雖死了,「但他的靈魂還在遊蕩」。(14)

  鑑賞家們對這次大規模出售感到震驚,他們形容這是一次對世界傑出的藝術收藏品慘無人道的大屠殺。儘管約瑟夫·杜維恩從這次銷售中獲了利,但他把這次出售稱之為「藝術領域的大悲劇,一如當年共和政體分發英王查理一世精心挑選的藝術寶藏」。(15)作為對受到感情挫傷的大都會博物館的安慰,傑克把40%的收藏品送給了他們。這一紀念性的遺贈包括7000件作品,其中有拉斐爾的《科隆納·聖母》。皮爾龐特花10萬英鎊買的這幅畫在當時是世界上最昂貴的畫。儘管大都會博物館感到非常失望,但這幅畫卻是博物館有史以來得到的最大的意外收穫,它成為博物館中世紀收藏品中的極品。

  皮爾龐特的文學收藏品約有20000冊,包括《古登堡聖經》、紙紗草紙手稿、濟慈、雪萊、斯威夫特和詹森博士的手稿等,都保存在圖書館,完好無損。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也沒動,其中有一件是法王路易十六的夫人,法國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的扇子。1925年,傑克把這把扇子送給了法國政府。另外一個受益者是哈特福德市瓦茲瓦斯博物館的摩根紀念館。這座紀念館是皮爾龐特為紀念朱尼厄斯而建造的(在皮爾龐特的堅持下,他和朱尼厄斯的畫像被並排懸掛在紀念館豪華樓梯的頂部)。1917年,傑克把一大批古青銅器和歐洲裝飾藝術品捐贈給這家博物館——共13000多件,這使瓦茲瓦斯博物館一躍而成為美國第五大博物館。

  傑克在沒有作任何解釋的情況下,就突然出人意料地向公眾宣布了他的決定。之後,他便退避三舍,保持緘默,並遵從皮爾龐特在世時的教誨,對報界的攻擊一概置之不理。這使人們覺得是他因為感到內疚而採取的一種守勢。人們只能從他自拆台腳的沉默背後去揣測其中的原因了。作為一個私人銀行家,他本不應該有任何需要支撐其銀行資本的暗示——商人銀行家最需要嚴格保密的莫過於其資本狀況。直到此時,摩根財團還從沒有被管理人員檢查過,也沒有披露過一張資產負債表,傑克此時也並不打算對外公開摩根的資本問題。很難解釋傑克為什麼這麼急需要錢,而又不間接地批評他的父親揮霍無度。如果真有什麼怪罪的話,也許應該針對皮爾龐特,他的收藏品之多遠遠超過了他的儲藏和陳列能力。沒能做到既增加銀行資本又豐富藝術收藏品的是皮爾龐特,而不是傑克。儘管傑克的做法有些粗魯,而且藐視公眾,但他這樣做也許只是在糾正失誤。

  使傑克執掌摩根之舵初期蒙上陰影的第二個危機,則是紐約—紐哈芬—哈特福德鐵路公司。皮爾龐特的祖父約瑟夫·摩根曾資助過這家鐵路公司的前身,並在鐵路家族中給予其特殊的地位。1892年以後,皮爾龐特進入並開始統管鐵路公司董事會。他盲目自負,有時多愁善感,有時暴跳如雷,這在摩根財團的歷史記載中絕無僅有。1903年,他請來查爾斯·梅林——人稱「鐵路末代沙皇」——經營紐哈芬鐵路公司。梅林頭頂圓滑,留著鬍鬚,態度冷淡而愛挖苦人,這使他成為波士頓最遭人痛恨的人。紐哈芬鐵路公司是摩根和梅林的病態感應,使他們表現出了對公眾的極大的藐視。

  摩根和梅林計劃接管新英格蘭的所有運輸業,並蠻橫地奪取水路航線、市內有軌電車線、高速運輸系統——凡是威脅他們實施壟斷的東西皆在奪取之列。紐哈芬公司吞併了康乃狄克州、羅德艾蘭州和麻薩諸塞州南部的每一條鐵路。1907年,他們買下了波士頓—緬因州鐵路公司,這是他們的計劃的核心部分。這次收購引起了極大爭議,這使得皮爾龐特和梅林前去會見了羅斯福總統,以防止出現反托拉斯問題。雖然總統默許了他們的收購,但後來總統也承認對紐哈芬鐵路公司的「所犯罪過給予寬恕實為不妥」。(16)

  紐哈芬鐵路公司的擴張既不明智也不審慎。當它支付高價吞併競爭對手時,它背在自己身上的債務負擔也使其喘不過氣來。鐵路公司膨脹成了一個龐大的控股公司,它的子公司多達336個,雇員達12.5萬。為了掩蓋公司財務方面的詭計,它又成立了幾百家掛名公司,一些不知內情的職員當了這些公司的頭目,他們定期被叫來簽訂合同。摩根財團通過這種設立「公司迷宮」的方式賺取了大量利潤,並從頻繁的股票和債券交易中獲得了近100萬美元的佣金。與此同時,紐哈芬鐵路公司未來真正的競爭對手——汽車——卻從皮爾龐特在新英格蘭運輸業撒下的天羅地網下逃之夭夭。

  鮮為人知的是,摩根財團本身對梅林的經營管理也感到局促不安。1908年5月,喬治·珀金斯寫信給皮爾龐特:「我仍然覺得,就像我過去兩年的感覺一樣,梅林先生正在用他的財務手段把紐哈芬鐵路公司引入一片混亂,我想這一點正在或多或少地成為大家的共識。」(17)銀行開始悄悄地將鐵路公司的證券賣掉。

  梅林是一個言語坦率的皮爾龐特崇拜者,這一點對皮爾龐特的形象很不利。他曾說,在沒有徵求皮爾龐特的意見之前,他從未敢自行其是。他向記者們吹噓:「我戴著摩根給我系的脖套,但我為此而感到驕傲。如果摩根先生命令我明天為他去一趟中國或西伯利亞,我會拿著行李就走。」(18)他使人們頭腦中形成了一個無法抹去的形象:皮爾龐特是一個獨斷專行的董事會成員。梅林說:「這是摩根先生的行為方式。當他不想再聽反對意見或想結束討論時,他會扔掉火柴盒,然後把拳頭向下一揮,說『我們表決,看看這些先生們站在哪一邊!』」(19)梅林說,這時其他董事會成員會噤若寒蟬,向他屈服。

  摩根財團的資助使鐵路公司獲益匪淺。紐哈芬鐵路公司的股票被認為是最保險最賺錢的投資,紅利很高。查爾斯·梅林具有從事鐵路行業的天賦,他第一次使旅客不必換車便可以從紐約直達波士頓。問題是梅林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賴。威廉·艾倫·懷特給他下了這樣的結論:「梅林在自由經濟派人士的眼裡,是麻薩諸塞州和新英格蘭州財團統治集團中的頭號魔鬼……在政治上,梅林為實現自己的目標,可以憑著財閥的意識心安理得、直截了當地行事,根本不把民主的道德原則放在眼裡。」(20)

  據國會調查人員後來透露,梅林為了一條郊區鐵路線就行賄約100萬美元,他甚至厚顏無恥地買通一名哈佛大學教授發表演講,支持對火車和有軌電車採取寬鬆政策。紐哈芬鐵路公司的權力在新英格蘭的影響如此之大以至於被人們稱為「無形政府」。(21)梅林的慷慨饋贈惠及共和黨全國委員會。後來當他被免於起訴時,他幾乎為自己的骯髒邪惡勾當得意洋洋,全無一點行業道德的顧忌。在回答紐哈芬鐵路公司在同對手競爭時採取什麼樣的形式時,他說:「任何你可以想像出來的形式——比如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的心挖出來,只不過這是兩個鐵路公司而已。」(22)

  有關紐哈芬鐵路公司的醜聞公開後,引起了路易斯·布蘭代斯的注意,他當時還是個「人民律師」,但後來成了最高法院的法官。他狡猾而足智多謀,是摩根財團將要面對的最難對付的敵手。布蘭代斯是一個東歐移民的後裔,他畢業於哈佛大學法律系。1907年他以公眾利益為理由,開始同紐哈芬鐵路公司較量,那時他已是一位擁有百萬家財的律師。這一年,他的鬥爭焦點是反對紐哈芬鐵路公司收購波士頓和緬因州鐵路公司。

  布蘭代斯尖銳地抨擊了紳士銀行家準則——這是制約銀行界精英財團互相競爭的規矩。他提出了關於銀行家影響過多的論點,這一論點在普約聽證會上得到了進一步發揮,並且被反映在新政原則之中,後來又成為了證券交易委員會的政策。他主張銀行家和公司之間應有一定的距離。在布蘭代斯看來,銀行家進入公司董事會形成了一種利益衝突。這些銀行家絕非是中立的密友,他們企圖讓客戶大量購買根本不需要的債券,或向客戶收取高額佣金。他說摩根財團就是最好的實證,它象徵著「對國家財政和工業資源的壟斷性和掠奪性的控制」。(23)布蘭代斯抨擊的立足點不是政府對壟斷的規章制度,而是要徹底打破壟斷,恢復小規模的競爭經濟。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觀點對摩根財團構成的威脅遠遠大於特迪·羅斯福的反托拉斯和其他大型工業的支持者所構成的威脅。

  1911年,紐哈芬鐵路公司的末日到來了,它由於債台高築而被迫解僱員工、降低工資、推遲維修關鍵的鐵路軌道。火車事故連續不斷,創下了可怕的記錄——這一年共發生4次事故,第二年發生了7次,而且造成數十人死亡。1912年,隨著火車事故的不斷增加,布蘭代斯發現他對紐哈芬鐵路公司的攻擊贏得了前所未有的廣泛支持,州際商業委員會開始就此事舉行聽證會。那年夏天,布蘭代斯到新澤西州西格特去諮詢民主黨總統候選人伍德羅·威爾遜。他就經濟問題向威爾遜提供建議,撰寫發言稿,在貨幣托拉斯的問題上大做文章,促使威爾遜支持終止銀行和工業公司之間的相互參加董事會的連鎖制。對布蘭代斯來說,與紐哈芬鐵路公司的這樁公案是「人民」與「利益」之間這場永無休止的戰爭中的一次典型的戰鬥。

  面對布蘭代斯的威脅,梅林以極其骯髒的手段進行了反擊。波士頓的一家受紐哈芬鐵路公司資助的出版物《真理》雜誌把布蘭代斯描繪成雅各布·希夫的代理人,並形容布蘭代斯發動的這場論戰是「猶太教徒與異教徒之間歷史悠久的戰鬥」(24)的一部分。1912年12月,梅林和摩根在報刊上發表了一篇尖刻的文章,指控布蘭代斯試圖毀掉人們對紐哈芬鐵路公司的信心。但布蘭代斯正在贏得人們的支持,而梅林卻因反托拉斯罪受到一個聯邦大陪審團的控告。梅林放棄了豁免權,他這樣做顯然是希望能使皮爾龐特在普約事件調查期間免除被傳喚的壓力。普約調查報告進一步支持了布蘭代斯反對摩根和紐哈芬鐵路公司的觀點。皮爾龐特死時,事態就發展到這一步。

  皮爾龐特的「罪孽」所帶來的後果將由傑克承擔,這一點在1913年6月12日變得顯而易見。這一天紐哈芬鐵路公司的火車在斯坦福車站發生了撞車事故,造成7名乘客死亡。威爾遜的新任司法部長詹姆斯·麥克雷諾茲對紐哈芬鐵路公司作出民事和刑事起訴,反托拉斯的人加強進攻的時機已經成熟。7月9日,州際商業委員會發表了一份報告,對紐哈芬鐵路公司的財務管理狀況提出了批評,並建議剝奪該公司在有軌電車公司和輪船公司中的股份。摩根財團正處於一個關鍵的歷史分水嶺。作為一個領主時代的銀行家,皮爾龐特肯定會頑固地站在梅林一邊,勃然大怒。然而,傑克已取代了他父親在鐵路公司董事會中的位子。他聽從了州際商業委員會的警告,驅逐了梅林,並迫使董事會的其他成員同意這樣做。這並不意味著傑克在思想意識上對政府的規定有任何同情。相反,在這個問題上他同他父親一樣偏激。但出於策略上的考慮,他表現出了更加溫和的姿態——外交時代中一個銀行家的姿態。紐哈芬鐵路公司請來了北方太平洋公司的霍華德·埃利奧特替代了梅林。

  紐哈芬鐵路公司事件對摩根財團的成員一直都是一個敏感的話題,他們認為自己是新英格蘭的恩人。皮爾龐特曾驕傲地成為新英格蘭社團的主席。他的孫子哈里·摩根後來說,皮爾龐特「對這個地區如此忠誠,但是一旦涉及新英格蘭以及紐哈芬在其中的地位問題,他就有一個盲點」。(25)面對異口同聲的批評,傑克試圖為已故的父親辯護,聲稱他父親在最後幾年裡幾乎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國外度過的,因此不應對鐵路公司的不良行為負責。然而傑克的電報卻表明皮爾龐特同紐哈芬鐵路公司保持著聯繫。他也許會在里維耶爾尋歡作樂,或在尼羅河上隨波蕩漾,但他一直關注著鐵路公司的事務。1910年,梅林想把紐哈芬鐵路公司的區域擴大到曼哈頓島上剛剛完工的賓夕法尼亞車站。皮爾龐特感到這會威脅到他的另一個被監護者——紐約中央鐵路。因此他揚言如果梅林仍然堅持,他就辭職。他在遙遠的羅馬城大聲吼叫道:「你可以向梅林轉達我的問候,如果他堅持他的政策,我認為他將鑄成終身大錯。」(26)皮爾龐特雖然身在異鄉,但卻心繫故里。

  霍華德·埃利奧特上任以後,可怕的消息仍不斷地從紐哈芬公司傳來。1913年9月,紐哈芬公司又發生了一起火車事故,21名乘客死亡,40名從夏令營返回的孩子被困。州際商業委員會在一份報告中指責摩根和梅林。接著又讓摩根銀行下不了台的是,紐哈芬鐵路公司在12月份沒有分發紅利,這是公司40年歷史中的頭一次。這是一種典型的孤寡股[22],成千上萬的小投資者在聖誕節前失去了他們的收入。也許是出於羞愧,也許是出於憤怒,或者是出於避免遭受譴責的願望,傑克·摩根和喬治·貝克都沒有出席發生那次歷史性投票的會議。司法部長麥克雷諾茲仍然緊盯著紐哈芬鐵路公司董事會不放,因為他認為這個董事會是由銀行家操縱的。摩根財團的人們知道,他們被包圍了。哈里·戴維森發電給傑克,說:「整個形勢令人噁心。必須認識到總統和司法部長剛剛接受了布蘭代斯及其他人的意見。」(27)傑克告訴戴維林他將辭去在紐哈芬鐵路公司董事會中的職務,但這很可能被認為是肯定了布蘭代斯對他和他父親的攻擊。

  在有關紐哈芬鐵路公司的爭議中,還有一段從不為人所知的重要插曲。1913年秋,布蘭代斯在《哈潑斯周刊》上發表了一篇有影響的文章,題為《他人的金錢——銀行家們是如何使用的》。文章抨擊了紳士銀行家準則,指出銀行家進入公司董事會帶進了裙帶關係和兩面派做法。由於這篇文章,湯姆·拉蒙特決定把他的新的公共關係政策付諸實施——去私下會見銀行批評家。1913年12月,在《哈潑斯周刊》編輯諾曼·哈普古德的安排下,他在第五大道俱樂部同布蘭代斯進行了一次私人談話,這次會談的原始記錄被保存了下來。

  趁兩位對手在沙發里坐下時,讓我們把他們描述一下。年輕的布蘭代斯寬臉膛,煽風耳,雙肩強壯有力,兩眼炯炯放光。他講起話來帶著肯塔基州的長音。拉蒙特短小精悍,輕鬆中透著機敏謹慎,可愛中藏著堅定頑強。他對自己的說服力充滿信心,他對待陌生人的老練與傑克對陌生人的笨拙形成鮮明對比。在同布蘭代斯的談話中,他儼然成了摩根財團的主要形象塑造者和思想家。

  拉蒙特把皮爾龐特對查爾斯·梅林的信任看成是一種美德:「摩根先生有著寬宏大量的品質,一旦他對某人建立了信任感,他就會幾乎盲目地去信任他。」(28)他重申摩根的信條:銀行家對投資者負責,並在董事會上保護他們的利益。布蘭代斯反駁道:「不在董事會上同在董事會上一樣,你們也可以保持充分的聯繫,並得到準確的信息。」(29)拉蒙特似乎毫無防備。布蘭代斯主張通過公開競爭的招標方式出售證券,而不能讓銀行家與客戶進行私下交易。拉蒙特說,如果境況良好,投資者願意購買新證券時,這種方法是可以行得通的;但當境況不佳,投資者憂心忡忡的時候,這種方法就會使公司不知所措。這場爭論持續了40年。

  拉蒙特和布蘭代斯都儘量表現得友好,但布蘭代斯更頑固,能有機會同對手進行面對面的交鋒,他心中喜不自勝。經過一段時間的爭論,兩人都發現他們在圍繞著某些未予啟口的問題兜圈子——即摩根神話般的權力。華爾街相信,如果董事會上有一個銀行家董事,他將支配其他的董事。在提到這種權力時拉蒙特被激怒了,但最後他還是直接面對了這個問題。

  拉蒙特:你把我們的公司描繪成……具有控制人和事的巨大權力。

  布蘭代斯:然而你們的公司有這樣的權力,拉蒙特先生。你可能還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別人害怕你。但我相信你們的影響將會消失,而不會擴大。

  拉蒙特:你使我感到非常驚訝。你到底根據什麼相信人們害怕我們?根據什麼相信我們擁有這麼了不起的權力?

  布蘭代斯:根據我的經驗。(30)

  布蘭代斯講到他是怎樣預見到紐哈芬鐵路公司將要垮台,怎樣找到波士頓的銀行家們,向他們抱怨鐵路公司的管理。他還講到銀行家們告訴他,鐵路是「摩根先生的寵兒」,他們害怕一旦提出反對意見,將來就會被置於摩根債券辛迪加之外。這很可能是事實,任何銀行如果拒絕參加摩根的債券發售活動,那麼將來它很可能會受到懲罰。

  結果,布蘭代斯在論戰中占了上風——可以感覺到,拉蒙特對這位律師的犀利和睿智沒有充分準備——但雙方都沒有改變自己的立場。然而,這次談話,特別是布蘭代斯對華爾街小規模的行業不感興趣的指控,卻一直在拉蒙特的頭腦中迴響。多年以後,當拉蒙特在凡爾賽給威爾遜總統當顧問時,他曾問總統,能否舉出一個例子,說明一個應該得到信貸的公司卻遭到了華爾街的拒絕。據拉蒙特講,總統舉不出這樣的例子。同布蘭代斯的一次見面,開始了拉蒙特一生的努力,去為摩根的權力據理力爭。他需要使別人相信該銀行的長處。通過他,華爾街這家最沉默寡言的銀行有了新的聲音,形成了明確的思想體系。

  在外交時代,雖然各家公司仍然同他們在華爾街上的銀行緊緊地束縛在一起,但這種束縛正在開始鬆動。領主時代是建立在不成熟工業的基礎之上的。而現在各家大公司都在積累現金儲備,並利用獲得的利潤擴大、發展業務。私人銀行比受其資助的公司的知名度要高得多,在這種情況下,銀行同其客戶排他性的特殊關係可以保證客戶公司獲得稀缺的資金。但摩根公司的後代們,如美國電話電報公司、美國鋼鐵公司和國際收割機公司,正在發展成為全國性的乃至全球性的大型公司,它們羽翼已豐,不再需要銀行的保護。

  對皮爾龐特那一代的銀行家們來說,參加客戶公司的董事會是一種信條。然而1914年1月,為了安撫威爾遜政府,摩根合伙人採取了一個震驚華爾街的行動,他們決定辭去在銀行、鐵路公司和工業公司等30家公司中的董事職務。傑克不僅辭去了紐哈芬鐵路公司的董事之職,還從紐約中央鐵路公司、國民城市銀行、第一國民銀行以及國民商人銀行的董事會中退了出來(為了不讓布蘭代斯如願看到傑克一個人孤獨的辭職,傑克與合伙人們共同退出了紐哈芬鐵路公司和其它的董事會)。他希望以此來阻止宣布銀行和公司連鎖關係為非法的立法程序,而這一法案得到了威爾遜的支持。1914年的克萊頓反托拉斯法案禁止相互競爭的公司相互參加對方的董事會,但沒有禁止銀行家們參加其公司客戶的董事會。

  政府和企業之間的平衡正在以驚人的速度發生著變化。1913年,第16修正案獲得批准,第二年所得稅大大提高,接著成立了聯邦貿易委員會。傑克苦澀地承受了這些變化。像皮爾龐特一樣,他將把憤怒默默地深埋在心裡,直到忍無可忍時才會爆發。現在,他心如亂麻,沉浸在悲哀之中,內心充滿了對新政的敵視。他痛罵,自特迪·羅斯福以來,那些「破壞因素」恐怕已經控制了整個國家。1914年6月,在給一個朋友的信中傑克寫到:「據我所知,從來沒有這麼一大群十足的庸才和地地道道的騙子管理過,或試圖管理過任何一個一流的國家。墨西哥人的境況較好,這是因為他們的各個老闆只不過從事殺人和強姦,而我們的老闆們卻管理著國家,因而使更多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31)

  特別應該提到在進步黨改革的最後的輝煌階段中發生的一個小插曲。1913年12月23日,威爾遜總統簽署了聯邦儲備法案。當然,威爾遜堅持在華盛頓成立一個受控於政治而不是銀行家的聯邦儲備委員會。「只有兩個選擇,」他說,「把中央控制權要麼給銀行家們,要麼給政府。」(32)這年年初,傑克曾去了一趟華盛頓,帶著一份有關成立由私人控制的中央銀行的摩根計劃。摩根公司不僅制定了計劃,而且印刷得很漂亮。威爾遜的親密顧問豪斯專員看到傑克帶來的東西後,急忙告訴他把它們列印在普通紙上呈送給總統,免得布萊恩和進步黨成員們認為摩根財團正在散發一個事先安排好的計劃。

  從許多方面來說,1914年11月開始運行的聯邦儲備系統對摩根都是一個天賜之物,它使銀行減輕了一些政治壓力。正如聯儲歷史學家威廉·格雷德所述:「作為一個經濟機構,聯儲繼承了摩根公司再也不能承擔的位高而權重的作用——以及一些怨恨。」(33)表面上看來,摩根權力受到很大削弱,其實並不如此。在許多方面,華盛頓的聯邦儲備委員會雖然監督著12家地方銀行,但軟弱無力。相比之下,紐約聯邦儲備銀行卻脫穎而出,成為與歐洲各中央銀行和外匯市場業務往來的中心。因此,真正的金融權力仍然保留在它的永久的棲身之地——華爾街。

  新制度至關重要的職位是紐約聯邦儲備銀行行長。第一位登上這一寶座的是班傑明·斯特朗,他的全部簡歷上儘是與摩根有關的經歷。他是哈里·戴維森的門徒。哈里·戴維森讓他擔任銀行家信託公司的幹事。1907年金融大恐慌期間,戴維森還介紹他當了皮爾龐特的私人審計師。戴維森和斯特朗之間存在著一段情誼。斯特朗的妻子生下一個孩子後自殺身亡,一年以後,他的一個女兒也死了。此時,戴維森將斯特朗的3個遺孤接到了自己家中。之後斯特朗娶了銀行家信託公司總裁的女兒凱薩琳·康弗絲。1914年他自己當上了總裁。

  那年,紐約聯邦儲備銀行行長的職位擺在面前,但斯特朗在是否擔任這個職位的問題上猶豫不決。因為他不僅支持過銀行家們的奧爾德里奇計劃,而且還反對過聯邦儲備法案。直到他同哈里·戴維森和保羅·沃伯格一起到鄉下度過了一個長周末之後,他才接受了這個職位。斯特朗想賦予紐約聯邦儲備銀行以英格蘭銀行那樣的尊貴和聲望。摩根財團指點他到特迪·格倫費爾那裡去學習,了解那家銀行的管理方式。在斯特朗的影響下,後來證明,聯邦儲備銀行對摩根大有裨益,而絕非是一個威脅。紐約聯邦儲備銀行和摩根公司志同道合,以至於摩根財團後來被視為華爾街上的聯邦儲備銀行。所以,結果同改革者們的期望恰恰相反,1913年以後灰心喪氣的改革者眼巴巴地看著摩根的權力不斷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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