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海盜號

2024-10-10 22:59:35 作者: (美)羅恩·徹諾

  1882年,皮爾龐特的年收入已達50萬美元之巨,而摩根王國的權力重心,也漸漸由倫敦移至紐約。為彰明其財力已不可與從前同日而語,皮爾龐特與范妮賣掉了他們在東四十街上的豪宅,而新購入了從前為伊薩克·費爾普斯(費爾普斯-道奇公司)所有的一座褐色沙石築成的豪門巨製。新的府邸位於麥迪遜大街219號,與三十六街的東北角相交,仍然是在曼哈頓的默里山莊居民區之中。此處較少城市喧囂,臨窗亦可眺望東河清波。當時的風尚是沉湎於奢侈逸樂,一般商賈巨富皆深陷於風靡一時的聲色犬馬的享樂與鋪張之中。相形之下,摩根家族的這所新府則顯得雍容華貴,但又不過度地精雕細琢,繁複瑣碎。大門側翼擎著古希臘愛奧尼亞風格的廊柱;一座凸窗俯瞰著麥迪遜大街。房間裡擺設著莊重的木製家具,小古董點綴其間。明朗寬敞的書房中,四壁鑲著聖多明各的紅木嵌板,正中設著皮爾龐特巨大的書桌,那氣勢仿佛是將書房變做了一家商人銀行合伙人的辦公室。房間裡的森嚴氣氛如此幽晦黯淡,以至於那一班12個人組成的僕役隊伍將它稱做「黑色書房」。(1)

  這座摩根豪宅的一個新奇特點是它使用了電,而在整個紐約,這是第一個以電照明的私人住所。皮爾龐特對於這種新開發的能源產生興趣,源自一樁生意往來。1878年,托馬斯·阿爾瓦·愛迪生從包括摩根公司合作夥伴在內的一些財閥處獲得一筆資金,創建了他自己的「愛迪生電業照明公司」。然而不幸的是,發電機地獄般的轟鳴聲成為騷擾摩根眾鄰居的禍根。那時,在繁華的商業區,德雷克塞爾-摩根主持愛迪生公司早期的業務會議。1882年,此處成為華爾街上第一處從愛迪生名下的發電站獲取電力的辦公室。當時的發電站位於珍珠街上。愛迪生本人身著阿爾伯特王子式的禮服,出席了初次向華爾街23號輸送電力的儀典,他一直在摩根銀行中設私人帳戶。

  遷居默里山莊這一決定,明白無誤地向世人表明了摩根家族對時下暴富的「新貴」們的那種不屑一顧的鄙夷態度。當他們選擇新居所處的鄰里環境時,所謂「高雅」已經轉向非商業區。沿著第五大道,盡皆是好大喜功的商業巨子們所建的俗麗的宮殿,其建築式樣無非是對歐式城堡風格的剽竊。貫穿於整個第五十一到第五十二大街的,是威廉·亨利·范德比爾特那龐大然而笨拙粗俗的巨宅。聳立於第五十七與第五十八大街之間的,是威廉·亨利·范德比爾特的兒子——科尼利厄斯·范德比爾特二世所建的另一座高堂大殿。此處基址目前已易主於貝格多夫·古德曼名下。

  馬修·約瑟夫對於此類鍍金時代粗俗的豪奢的描寫,為史家留下了一幅不會湮滅的巨卷。

  在戴爾摩尼科,這些社會上的頭面人物們不知疲倦地擺設白銀、黃金,乃至鑽石盛宴,以資攀比。其中一次席間,每位列席的貴婦在打開餐巾後,發現的是一隻純金手鐲,上面雕刻著宴會主人姓名的縮寫圖案。

  在另一次歡宴上,咖啡之後資以娛賓的是以100美元面額鈔票卷裹而成的雪茄菸。貴賓們於吞雲吐霧之間,無一不真切地感到此種豪侈動人心魄的魅力……更有甚者,某大亨在以美筵侍其寵犬之後,給它戴上了一條價值1.5萬美元的鑽石項圈。另外別出心裁的一次盛筵間,每位嘉賓都在他們的牡蠣里發現了一顆完美無瑕光彩奪目的黑珍珠。而此次宴請的花費,竟達到了兩萬美元之巨。最令人嘆為觀止的是一位挖空心思以圖標新立異的富豪。他讓牙科專家在自己的牙上鑽出許多小孔,而後並行嵌入了兩排鑽石。於是當他四處昂首闊步之際,他的笑容在陽光下熠熠發光,閃爍不已……(2)

  作為康乃狄克州的美國人與倫敦貴族的結合,摩根家族的成員對於窮奢極侈不敢苟同,並且也不願在報紙上拋頭露面。像歐洲那些舉足輕重的金融大亨一樣,摩根家族非常注重維護自己的隱私。皮爾龐特對其私密持一種近乎宗教狂熱的保護態度。他樹立了一種永久的形象:一位戴著高帽的大亨咆哮不已,對攝影師揮舞著手杖。他參加了19個私人俱樂部,其成員大多限於盎格魯-撒克遜的基督教徒,喜歡和資歷深的大富翁打交道。與大多數俱樂部會員不一樣,皮爾龐特更喜歡成立俱樂部,而不是利用俱樂部。一次,他的一些朋友們被聯合俱樂部解除了會員資格。於是他任命斯坦福·懷特設計了大都會俱樂部,後來獲得了「百萬富翁俱樂部」的稱號。摩根出任了第一任主席。他從來不去充當維護社會公正與平等的先鋒。當紐約一位最顯貴的猶太銀行家的兒子西奧多·塞利格曼在1893年被聯合俱樂部除名後,皮爾龐特並未對此有任何異議。

  

  對於皮爾龐特而言,一位紳士並不一定要富有,但必須是上流社會的成員。他有兩句有關遊艇的名言,可以大致表明這一態度。第一句話是「你盡可以和任何人做買賣,但卻只能同一位紳士去泛舟遊覽」。(3)另一句話是說任何詢問遊艇保養費用的人,都不夠購買遊艇的資格(此話也許不實)。皮爾龐特對舉止粗魯無禮的人和那些暴發戶不屑一顧;他也極輕視那種遊手好閒的,只知在咖啡店與俱樂部中追蜂逐蝶的紈絝子弟。摩根家族的人必須是工作道德的堅定信仰者,崇尚有錢人必須履行的職責。他們迴避那種勢利的上流社會——體現為阿斯特夫人與沃德·麥卡利斯特確定的「四百顯貴」——所謂當時紐約社會中上等之上等人物。以他粗獷的男子漢眼光看來,這些人舉辦的舞會無不鄙俗而流於纖巧。

  傲慢守舊的皮爾龐特喜好和一些年長的、事業有成的朋友們做伴,玩一玩惠斯特牌或是下下西洋棋。他對傳統社會規範身體力行,在不同場合穿著總是得體適當。比如在冬季,他戴一頂硬圓頂禮帽,夏日則換成了巴拿馬帽。甚至在1877年他訪問埃及時,他的穿著也被當時時尚界認定為帝國旅行者形象的服飾:燈籠褲,表鏈,以及輕便遮陽帽。亞歷山大·達納·諾伊斯對他作了如下的評價:「無論從衣著外表上還是從思維方式上,摩根都重塑了舊時代傳統的倫敦銀行家的形象。」(4)在他的辦公室里,坐在那拉蓋寫字檯後,摩根的衣著通常都是硬挺的衣領,闊幅領帶和扎紮實實上漿的襯衫。這套行頭是一位嚴肅銀行家的典型象徵。只有在酷暑難耐的日子裡他才肯略略鬆開衣領,像他在俱樂部消閒時那樣。摩根步其父親的後塵,自稱為一位商人,並將他的公司視為一座錢莊。

  在19世紀80年代早期,皮爾龐特從一個大膽衝動、蓄著小鬍子的年輕人成長為一個粗壯臃腫的大亨,有著一副陰鷙傲慢的面容。進入不惑之年的他髮際眉梢已發白,還有些誇耀地留著一抹硬直的短髭。他那從少年時代便屢屢作亂的酒糟鼻子現在在他臉上扎了根,並且還不斷地壯大發紅,以至於成為華爾街上最引人注目的笑談。隨著時光的流逝,他的鼻子逐漸顯露出菜花一般的質地。許多人都注意到皮爾龐特那火爆脾氣與其鼻子之間的聯繫。這鼻子帶給他一種顯而易見的不安全感,仿佛缺乏社交中的坦然適意。於是皮爾龐特力求用嚴厲的咆哮與暴君般的態度來粉飾這一缺陷,結果卻不盡人意。他威嚴的恫嚇之聲警告著世人切勿盯視他的面容。這鼻子對於一個生性羞怯、舉止忸怩且強烈渴望得到女性崇拜的人來說,一定是可怕的殘疾。

  同這鼻子一樣,日見臃腫的是他的體形。19世紀80年代裡,華爾街的一代金融家們都因信奉那位威廉·埃瓦茨的健康哲學而深受其害。他將其長壽秘訣歸結於「在任何情況下都切勿運動」。(5)工作之餘,皮爾龐特通常是在俱樂部玩牌以消磨時光,而不去打網球什麼的。偶爾他也舉舉啞鈴,然而到了19世紀80年代後期,一位醫學界的泰斗建議他要「停止任何形式的體育鍛鍊。當你可以叫一輛馬車時,千萬不要勞步」。(6)皮爾龐特忠實地執行了這位名醫的命令。同時他嗜好又粗又長的哈瓦那雪茄。這種雪茄因其粗大而獲得了「大力神木棒」的謔稱。(7)摩根銀行的傳統是從不在午餐時供應酒類,因而皮爾龐特在白天是一個徹底的戒酒主義者。然而一旦夜幕初降,這一缺憾便得以彌補了。餐前他常飲幾杯雞尾酒,或是以波爾多紅葡萄酒佐餐。其後他喜歡小酌幾杯白蘭地或白葡萄酒。這樣他不僅身材粗壯,還漸漸大腹便便,就像那時其他典型的大亨一樣。

  雖然在他頤指氣使的外表下隱藏著一種不善交際的羞怯天性,但皮爾龐特在社交圈裡結交廣泛,朋友熟人為數可觀。作為一名商人銀行家,他必須拓展客戶範圍,因而社交生活作為生意的輔助是必不可少的。正如後來巴林兄弟公司的董事長所言:「商業藝術的一個重要方面是,如果你無法獲取你想要說服的客戶的好感與信任,你將發現自己被拒之門外。」(8)因此皮爾龐特捲入了旋風一般的社交宴會與社會公益活動之中。

  這些社交活動所帶來的壓力使他為婚姻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其時這婚姻本已開始變成冷淡無情、名存實亡的啞劇。范妮·摩根性情羞怯,對作為一名商人銀行家妻子所應負的許多義不容辭的責任毫無興趣。她抑鬱憂傷而又多焦慮,生性溫柔甜蜜,對宗教極其虔誠。她喜歡閱讀,與朋友們閒聊時談論一些宗教問題。在家庭中她更受孩子們及外孫們的歡迎,卻難以贏得目光銳利的皮爾龐特的歡心。隨著他社交圈子的日漸擴大,范妮的品性既不夠宏大,也不情願和他一起占據這寬廣的世界。有人也曾猜測這對夫婦之所以發生衝突,恰恰是由於他們之間極為相似。他倆都十分敏感,容易失控,並且都過於鬱鬱寡歡,以至無法成為彼此的慰藉。范妮不像是皮爾龐特那慣常的陰鬱生活中的一朵忘憂花;而皮爾龐特無疑也太繁忙,根本無暇顧及妻子的欲求。這樁出於現實考慮的婚姻本來意在消除咪咪病逝的陰影,不料卻變得很不現實,岌岌可危。

  1877年聖誕節,當朱尼厄斯在晚宴結束後回到倫敦時,皮爾龐特尾隨而至。這是皮爾龐特第一次不與孩子們共度聖誕節。次年春天,范妮沒有與他同去一年一度的國外旅遊。從此之後,皮爾龐特便養成了帶上一個女兒在歐洲旅行的習慣,藉此可以與妻子分居幾個月的時間。這些旅程集商業業務與休閒為一體,為他另覓新歡提供了掩護。作為一個嚴謹的維多利亞式的人,他在公眾面前對范妮頗講禮遇,即使是在他們分居時間延長之後亦是如此。隨著歲月流逝,范妮漸漸開始變得性情乖僻,疾病纏身。她遂將滿腹心裡話都向傑克和其他人傾訴。

  皮爾龐特並非那種對缺乏情愛的婚姻生活可以置之度外的人。他對咪咪一往情深,展示了其性格中極為浪漫的一面。每逢他和咪咪的結婚紀念日或是她的忌日,皮爾龐特必然前往她在康乃狄克州費爾菲爾德的墓地,追撫往事故人。(9)那些日子裡,他的眼光陰鬱茫然;在那銀行家慣常的行頭之下,他原本有一副憐香惜玉的心腸。即使他的威嚴使眾人望而生畏的時刻,他也是一個孤獨的人,心裡有著一種無法與任何人分擔的深刻的絕望之情。他的毫無快樂可言的婚姻也許更深地把他推入到生意場中,然而卻又使他失去了享受這些成功的樂趣。

  皮爾龐特在慈善事業上的各種關係,幾乎可與他商業聯絡之廣泛相提並論。他樂意捐助的是一些宗教、文化及教育方面的事業,而不是社會慈善救濟機構。他從未試圖解決貧窮這一社會問題。皮爾龐特所要資助建立的學校必須是私人貴族化的。他是大都會博物館和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最初的贊助人之一。在大都會劇院的金馬蹄廳里,皮爾龐特擁有一個私人包廂(他喜歡那些浪漫而又熱情洋溢的歌劇,尤其是《行吟詩人》)。同時,他又是聖盧克醫院的主要捐助人。朱尼厄斯接受恩迪科特·皮博迪(他是喬治·皮博迪的一個遠親)為在倫敦的合伙人之後,皮爾龐特幫助他的兒子恩迪科特·皮博迪牧師在波士頓以北買下了一塊90英畝的地皮,以期創辦一所名為格羅頓的新私立預科學校。效法拉格比學校,這所新校意在將其學生培養成為優秀且具有男子漢氣概的基督徒。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它後來造就了摩根財團的死敵——富蘭克林·迪拉諾·羅斯福。

  通過他的朋友和私人醫生詹姆斯·馬科,皮爾龐特將他難得的一些禮物贈與了當時洪水般湧入紐約東部低地的大批移民。馬科講述了他如何在一個租來的廚房裡為一名移民母親和她的嬰兒動了手術,救了兩條性命的故事。皮爾龐特當時拿出300美元的鈔票,「你一定要讓那位女士能夠得到妥善護理」他說,並把錢交給了醫生。(10)最終馬科大夫勸說皮爾龐特捐助了100萬美元以上的巨款,為紐約婦產醫院修建了一座大樓。在這所醫院裡,護士們能夠為窮困潦倒的孕婦提供食物、牛奶以及產前的護理。馬科大夫成為醫院的負責人。隨著皮爾龐特日漸成為一位慈善家,他對未婚母親們所表示的關懷逐漸成為街談巷議的話題,同時又有些捕風捉影的故事,說那個醫院裡的醫生們與皮爾龐特的情婦們結為伉儷。

  然而皮爾龐特為之傾注了最多心血的,還是作為英國國教一個分支的聖公會。宗教是他一切價值觀之間的共同聯繫——美、秩序、社會等級制度、對往事崇敬的追憶、壯觀的慶典。作為紐約最具影響力的聖公會的非教職人員,他參加了該教會三年一度的大會,以及會議上關於教義所進行的那些深奧的辯論。宗教自然而然地與驅使皮爾龐特工作的道德結合在一起,成為他對美國商業慣例所表示出的憤慨的根本原因。他的外祖父是一位傳教士,祖父則是個好色的唱詩班成員。他父親的一些金融業的箴言,無不是以短小雋永的布道詞風格表達出來的。朱尼厄斯經常像一位失意的牧師說道:「自我肯定或是感到上帝的允准,遠比世界上一切財富能帶來更大的喜悅。」(11)而皮爾龐特正是習慣於在華爾街23號中像教皇一樣剛愎自用,獨斷專行。

  對皮爾龐特和范妮而言,星期日是奉獻給宗教活動的。他們去的是斯泰弗森特廣場上的聖喬治教堂。從1868年起,皮爾龐特就是這裡的教區委員了。星期日夜晚一般是唱讚美詩來度過的。為了使范妮滿意,皮爾龐特還參加了每星期三晚上聚會的孟德爾頌合唱俱樂部。在他的年輕時代,皮爾龐特的性格中有過分拘謹的一面。但一般來說,他的宗教信仰並不能嚴格地約束其世俗行為。宗教是在更為基本的層次上影響著他,不管是在高亢振奮的宗教集會上大聲唱著頌歌,還是當他獨坐在昏暗的聖喬治教堂中傾聽著管風琴的音樂,他仿佛是被這宗教的儀典施行了催眠術一般,思緒陷入到深邃幽遠而又神秘莫測的夢幻之中。

  皮爾龐特對於《聖經》抱著原教旨主義者的態度,相信字字句句皆為真理。他竟像一個孩子一般輕信,1882年他訪問了巴勒斯坦地區。這次訪問使他感觸頗深,他曾有書信給范妮,描述在耶穌的墓前他所經歷的強烈震撼:「在那裡停放著耶穌曾躺過的屍床。我感到一陣無法抗拒的衝動,逼使我跪下地去,膜拜這聖靈。」(12)後來他曾告訴他的圖書管理員貝勒·達科斯塔·格林,說他相信《聖經》上的每一個字,包括約拿和鯨魚的傳說。一次,他和威廉·勞倫斯主教沿尼羅河順流而下,途中他準確地指出了摩西從蘆葦叢中被救出來的故址,並堅持說當初發生的一切和《聖經》上講述的情況完全一樣。皮爾龐特既然如此盲目輕信,那麼他對玄學秘術表現出強烈的興趣也就不足為奇了。多年以來皮爾龐特一直請星相學家伊萬傑琳·亞當斯用天宮星象為他占卜,事無巨細,包括政治事件乃至股票市場的漲跌。當皮爾龐特的兒子傑克出生時,伊萬傑琳預言說這嬰兒的星象中有一個主要的十字星座,這預示著蕭條——這預言不幸言中,1929年傑克執掌著銀行事務在大蕭條中慘澹經營。

  1883年,33歲的牧師威廉·雷恩斯福德博士接管了聖喬治教堂,成為教區長。雷恩斯福德是一個相貌英俊的年輕的愛爾蘭人,受教於劍橋大學。作為教堂活動的財政後盾,皮爾龐特在對於他的任命中曾起過作用。雷恩斯福德是一位社會改革家,一位「社會福音」的激烈鼓吹者。他告訴皮爾龐特,只有在教堂實行民主、對窮人開放的前提下,他才肯接受這一職位,皮爾龐特同意了這一條件:「一言為定。」(13)之後他便彌補了教堂的財政赤字。雷恩斯福德後來果然將窮人們迎進了教堂的大門,使他們能免費坐在那裡的長椅上。而最終這兩位紳士過從甚密,乃至每個星期一他們都會在麥迪遜大街219號共進早餐。除此以外,摩根還建造了幾座新的教堂。

  雷恩斯福德博士後來在試圖擴充教區委員會,並進一步使其民主化時,遇到了麻煩。這個委員會的成員們都是在摩根的「黑色書房」中開會。雷恩斯福德的想法與摩根那種「自掃門前雪」的慈善主義背道而馳。摩根斷然回絕了他的建議:「我不希望看到教區委員會的民主化,我需要它保持原來的委員。這些人必須是我能在自己的書房裡召集起來的一群紳士。在這裡他們會坦然自若,拿出自己的錢來解決財政赤字的問題。」(14)他給雷恩斯福德去了一封信,意在辭去自己首席教區委員的職務。而這位年輕的教區牧師固執地拒絕了這一辭呈。此後的幾個星期里,他倆仍然在星期一共進早餐,然而在用餐時卻都一言不發。在這些共度於飯桌旁的時光里,摩根可能想起了自己的改革家的外祖父——皮爾龐特牧師被一群有錢人圍攻的情景。雙方僵持了好幾周之後,摩根邀請雷恩斯福德去為他即將開始的歐洲之旅送行。當他倆單獨在摩根的特別包廂里時,摩根一邊擁抱雷恩斯福德,一邊說:「雷恩斯福德,為我祈禱,為我祈禱吧。」(15)這場敵對便冰釋於這通俗鬧劇般的懺悔之中了。

  雷恩斯福德曾對摩根的宗教信仰做過有趣的記述。「他的信仰是他珍貴的傳家寶。他對之頂禮膜拜,正仿佛那些俄國人在向一家之主鞠躬問候之前,先要膜拜東正教的聖像一樣。」(16)雷恩斯福德認為,教會對於皮爾龐特來說,不是一種活躍的、改造的精神,而是古典之美的保存之所在。其力量正來自它的亘古淵源和永恆不變。雷恩斯福德還誇獎了皮爾龐特那堅定不渝的忠誠和坦率誠實:「當他同你說起一件事時,他是那樣專注地凝視著你,以至於你絕對不可能去懷疑他。」(17)也就是這種凝視把整整兩代鐵路巨頭和工業大亨都鎮住了。

  雖然皮爾龐特的事業是同鐵路緊密相關的,他卻更被浩渺的汪洋大海所吸引。一度擁有火車上的私人車廂是大亨們擺譜的風行之舉;然而皮爾龐特從未有過車廂。如果確有必要,他會乘坐自己控制下的鐵路上的私人車廂。步入中年之後,大海成為治療他抑鬱心緒的靈丹妙藥。在萬頃碧波之上,他可以遠離那一日深復一日的公務羈絆,從無窮的操心事中解脫出來。因而,19世紀80年代當遊艇成為紐約豪門的流行寵兒之後,他幾乎毫不猶豫地加入了這場新的時髦潮流之中。1882年,他購買了一艘豪華遊艇,這是他買的一系列豪華遊艇中的第一艘,並將其命名為「海盜號」。隨後他加入了紐約遊艇俱樂部。這艘黑色船身的蒸汽遊艇,以其165英尺的長度成為俱樂部遊艇里的亞軍,並標明了摩根家族的新恢弘氣派。

  皮爾龐特購下「海盜號」的時候,正是他的婚姻第一次明顯地發生裂痕之後,很難說這僅僅是一個巧合。這艘船的意義遠不止是一件故作炫耀的擺設。它使摩根擁有了一個在范妮和孩子們的圈子之外的社交環境。其後,它更成了許多隱秘的尋歡作樂的愛情故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海盜號」使他得以從早期婚姻生活中那種令人窒息的維多利亞時代的空氣中解脫出來,並享有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在那裡,他結識了一批朋友,組成了後來被稱為「海盜俱樂部」的社交圈子。這些朋友能夠為皮爾龐特帶女人們上船提供掩飾。同時,這條船也是他的第二個家,尤其是當范妮和孩子們在盛夏里回到哈得遜河上游的克賴格斯頓去消夏之時。皮爾龐特通常會在船上用晚膳,並把船停泊在曼哈頓港里,然後在那裡消磨長夜。

  購買「海盜號」與皮爾龐特在事業上步入一個新階段成為巧合。這時,他開始成為鐵路公司之間的仲裁人及資助人。於是這遊艇成了解決爭端的會場,並且是間諜無法刺探情報的秘密俱樂部。皮爾龐特具有一種演員的天才,擅長為他的豐功偉績營造一種戲劇性的背景。「海盜號」正好為他的商海生涯增添了一層歌劇般的華麗氣派。這一背景的最佳體現,無疑是1885年賓夕法尼亞鐵路和紐約中央鐵路兩公司的西岸鐵路之爭。

  皮爾龐特之所以捲入這場爭端,是由於一些私人的原因。1881年的一天,他看見一個街頭販子牽著兩頭驢子在百老匯街上走過。皮爾龐特一見之下,非常喜歡,因為這對驢子與他在埃及看到過的小驢非常相像。他派了一個職員去買下了這兩頭驢子,並分別取名為比爾澤布爾和亞玻倫。這兩頭驢子很快成為他那些住在克賴格斯頓的孩子們的寵物。第二年,愛爾蘭暴徒在哈得遜河西岸修建一條新的鐵路,就在他家的下面經過,孩子們受到了這批暴徒的恐嚇,因而皮爾龐特禁止他們在沒有大人陪伴的情況下獨自出遊。同時,修築這條新鐵路線的巨大的爆破聲震得克賴格斯頓一帶的窗戶格格作響,攪亂了這裡世外桃源般的寧靜。

  西岸鐵路在當時被同業者視為一大禍害,被稱為訛詐線路。善於巧取豪奪的投資者往往出於這一目的,在原有的鐵路線旁邊再築一條平行線,以期同業者能出巨資購買這條新路。由於鐵路具有天然壟斷性質,規模很小的競爭者也會輕而易舉地使其陷入困境。這條沿哈得遜河西岸延伸的新鐵路線,正與對岸的紐約中央鐵路相平行(紐約—布法羅線)。當時流行的說法是,西岸鐵路是由財大氣粗的賓夕法尼亞鐵路撐腰的,因此,作為報復,紐約中央鐵路公司開始破土修建由費城至匹茲堡的南賓夕法尼亞鐵路,以便同賓夕法尼亞鐵路公司競爭。

  西岸鐵路和紐約中央鐵路展開了激烈的運價大戰,導致兩個公司股票和債券價格下跌——難怪皮爾龐特越來越憎恨競爭。對於鐵路銀行家而言,這剛好發生在一個難以把握的動盪時代。在1883年股市大跌期間,倫敦市場上美國的鐵路股票跌到了接近恐慌的程度。要求有一位金融帝王獨斷專行地解決這些糾紛的呼聲日益高漲。賽勒斯·菲爾德在給朱尼厄斯的一封電文中說:「此地許多生意人都像是失掉了理智,我們需要一位頭腦冷靜、意志堅強的人來做首領。」(18)作為紐約中央鐵路的財務代理人,朱尼厄斯憂心忡忡地看著該公司的股票有史以來第一次跌到了面值以下,支付的股息也已減半。1885年初,皮爾龐特去倫敦同朱尼厄斯晤面時,對那些使美國鐵路陷於兩敗俱傷的「荒唐的爭雄」表示了強烈的不滿。(19)1885年春天,西岸鐵路已易主他人,而深受打擊的紐約中央鐵路推遲了關鍵的養護。

  美國最著名的金融家與自由競爭成為不共戴天的死敵,這似乎有悖常理。然而這是合乎邏輯的,因為19世紀末,鐵路處於無政府狀態之中,運價大戰,訛詐線路,軌距不標準等不一而足。鐵路公司想要打垮競爭對手,只要拒絕將貨物運送到與自己鐵路相毗鄰的鐵路上去。皮爾龐特對於鐵路工程技術所知甚少,但他卻很清楚,鐵路公司需要一筆穩定的收入,以支付它們在紐約及倫敦債券市場上銷售債券的固定利息。然而在19世紀80年代中期,貨運價格在大幅度的削價壓力下一降再降。皮爾龐特認為「首要的任務是在賓夕法尼亞鐵路與紐約中央鐵路兩公司之間尋求和解」。(20)

  1885年7月20日早晨,天氣悶熱。皮爾龐特以一種藝術贊助商的天才,導演了美國兩家最大的鐵路公司相互妥協的一幕。他先是在遊艇上迎來了紐約中央鐵路的董事長昌西·迪皮尤。而後,遊艇越過了新澤西州的渡口,接上了賓夕法尼亞鐵路的董事長喬治·羅伯茨和副總裁弗蘭克·湯姆森。皮爾龐特從來也不承認他選擇遊艇是出於保密的考慮。「我從來也沒有這麼考慮過,」他事後證實道,「但也許是如此吧。」(21)

  在他接雙方要人上船之前,皮爾龐特早已擬好了一份停戰協議的粗略提綱。「海盜號」在哈得遜河來回航行,皮爾龐特坐在後甲板的遮陽篷下,叼著他那粗大得可怕的黑色雪茄,兩旁是鐵路公司的頭面人物。他強調歐洲投資者對美國鐵路十分不滿,然而他主要是讓鐵路大亨們自己去爭論。一般說來他採取兩種策略。他常常創造出一種「沒有出路」的情境,然後再進一步以他的對手面臨限定日期相威脅——這種技巧是增強緊張氣氛與壓力,從而有利於雙方關係的緩和。此外,由於他言語簡練,強化了他作為一個誠實的經紀人的形象。他也允許其敵手們發泄怒氣。就其本性而言,皮爾龐特說話簡短,毫無進行長篇大論分析的能力。他的天才是短暫的、突發的靈感。正如一位律師所描述的那樣:「摩根最重要的智力是,他能在短短5分鐘之內全神貫注地思考大量問題。」(22)那天傍晚7點鐘,當鐵路巨頭們分別下船之際,他們已經決定買下對方的鐵路,並停止那種毀滅性的競爭。數年以後,廢棄了的南賓夕法尼亞鐵路的隧道和堤壩被納入了賓夕法尼亞收費公路。隨著紐約中央鐵路生意的蒸蒸日上,它兼併了西岸鐵路,並將其作為沿哈得遜河運輸的第二條鐵路線。

  新聞界對於1885年鐵路幹線協議的制定大肆宣揚,並把該協議稱為「海盜號協議」。(23)皮爾龐特一手創下這輝煌的成功,乃至於那樣吝於讚揚他的朱尼厄斯都告訴范妮說:「要是我去,也不可能像皮爾龐特那樣,對西岸鐵路爭端處理得如此漂亮。」(24)當朱尼厄斯說出這番前所未有的讚美之辭時,皮爾龐特正值48歲。他再一次完成了工業仲裁的任務,這種任務後來就由法庭或是由公共事務委員會來承擔了。在混亂的領主時代,競爭是赤裸裸的、殘忍的,商人們缺乏他們可以討論共同問題的工商組織。因此銀行家們常常可以作為中立方出面干預,尤其當銀行本來就和兩家公司都有業務關係時,就像德雷克塞爾-摩根公司那樣。多年以來,皮爾龐特聘請的都是最為精明的律師。然而多年來他更喜歡英國式的商業手腕——那種非正式的交易,例如,呷著白蘭地和叼著雪茄菸握手言歡,銀行家們衣冠楚楚,上漿硬領筆挺,在俱樂部里友好地交談。摩根家族的人從來就不喜歡訴訟。在某次鐵路糾紛事件中,朱尼厄斯寫信給皮爾龐特:「我希望你不要被誘入訴訟中去。人生短暫,不足以應付訴訟。」(25)

  鐵路公司之間的血腥競爭在19世紀80年代更加激烈。好幾家鐵路公司都瀕臨破產的邊緣。1886年,德雷克塞爾-摩根重組了龐大的費城和雷丁鐵路公司。這一舉措涉及要認購發行較低利率的新的債券,並且要估定股東們的資產值,以便減輕鐵路公司的負擔。重整後的公司後來被摩根的一位死敵所接管。他就是阿奇博爾德·麥克利歐德。日後他宣稱道:「我寧可去擺攤賣花生米,也不願對摩根俯首聽命。」(26)麥克利歐德公然與摩根對抗,並且侵入摩根其他的鐵路經營領地。這次教訓使摩根深信,不應該在改組公司之後把大權放諸他人之手。

  美國鐵路系統的一個根本弱點就是複線過多。這種競爭使得各公司陷於依靠削減運費和削減工資來支付債務的惡性循環里。與此同時,他們最大的主顧,尤其是洛克菲勒石油公司和卡內基鋼鐵公司,迫使他們對大宗貨物運輸給予優惠回扣,從而激怒了西部那些小農場主和勢單力薄的生意人,引發了要求政府管制的呼聲。對於作為鐵路壟斷象徵的摩根來說,絕對的自由競爭永遠是不可取的。多年以後他說:「美國公眾們似乎不願承認這樣一個事實……他們可以選擇受管制的法律協議或不受管制的非法律協議。早在五十多年前,我們就應該摒棄那種站不住腳的教條,即認為自由競爭能保護公眾利益。」(27)隨後我們將不斷地看到,摩根財團總是認為政府調控勝於自由競爭,而私人壟斷又勝於上述兩者。

  在1887年,國會通過了州際商業法案,成立了第一個監管委員會,把競爭作為準則,並取消有爭議的回扣。支持這個法案的派別背景各異,身份不一,有小規模貨物運輸者,也有鐵路公司本身。鐵路公司接受了政府管制不可避免的現實,並希望能通過恰當的法規,實現他們急需的市場穩定。但是在州際監管委員會成立六個月之後,回扣又出現了。因此在1888年,鐵路公司的首腦人物們決定在皮爾龐特·摩根的主持下,移花接木,將他們自己的自我監管形式套到州際商業委員會的框架之上。

  1882年的12月間,報紙的讀者們飽覽了關於在摩根默里山莊家中所進行的種種秘密活動的報導。密切監視著這所宅邸的記者們看見成群結隊的西部鐵路公司首腦和銀行家們雲集於此。來客中包括聯合太平洋公司的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和代表密蘇里太平洋鐵路的重病纏身的傑伊·古爾德。摩根的住宅被記者們團團包圍。他們不停地撳響門鈴,還把看戲用的小望遠鏡貼在窗戶上。室內,皮爾龐特坐在他那大書桌的一頭,做了如下的開場白:「此次會議的目的,是要使本組織的各位成員在懷疑自己受到損害時,不要將法律玩弄於個人的股掌之間。這種現象以前司空見慣……在任何一個文明社會都無此習俗,因此更沒有理由認為在鐵路運輸界可以如此行為。」(28)很明顯,皮爾龐特的歐洲經歷形成了他這套理論的框架。

  在得到巴林財團和布朗兄弟公司代表的支持之後,皮爾龐特向鐵路大亨們提出如下建議:如果他們能停止削價和你死我活的競爭,那麼金融家們將停止為其競爭對手承銷證券。這的確不失為一項明智的舉措。當華爾街指責鐵路公司不負責任的行為時,鐵路公司則責備華爾街發行過多的證券,由此造成了過度擴張,導致價格大戰。摩根本人就曾受到這樣的責難;他資助了一些資本過多的鐵路公司,結果這些鐵路公司負債過高,難以抵擋經濟蕭條。1888年12月的會議確定了一個「紳士協定」,即在60天內保持運輸價格不變,其後,這些紳士們將再度聚會於此,共商大計。

  1889年1月,類似的一次聚會在摩根的「黑色書房」中再度舉行。這一次會議制定出了一項計劃,要建立一個龐大的中央集團組織,即州際商業鐵路協會,來規範整個鐵路系統。這個大組織將規定運費,仲裁爭端,並對違反規定的公司量罪論罰。皮爾龐特將擔任這一卡特爾壟斷組織的首腦。紐約《太陽報》將這一新的組織稱為「鐵路管理方式上的巨大革命」。(29)然而後來由於受到西部運輸費用競爭的沉重壓力,這一新組織很快就分崩離析了。

  在1890年12月15日召開的一次會議上,皮爾龐特對於維護鐵路穩定進行了最後一搏。除了原來那些鐵路界的泰斗之外,新參加此次會議的還有伊利諾斯中央鐵路的斯泰弗森特·菲什、大北方公司的詹姆斯·希爾和北太平洋公司的T.F.奧克斯。皮爾龐特提出如下一項計劃:提議成立一個西部交通協會。該協會將由來自每個鐵路公司的一名董事組成,並由他們共同制定統一運費;任何有舞弊行為的公司都將被摒棄於行業之外。摩根對於自己的計劃深感滿意。他以一種少有的在公眾面前的坦率態度對一位記者透露說:「想想吧——芝加哥和聖路易斯以西的全部互相競爭的鐵路公司,都將被置於大約30個人的控制之下!」(30)這一番話究其本意是美好的天真,實際上卻是一種危險的盲目。在他內心,皮爾龐特對於自身的公正和良好的判斷能力如此堅信不移,以至於他沒有看到將美國經濟中的很大一部分控制在他個人手中的危害性。《紐約先驅報》對他大肆吹捧,稱之為「巨型鐵路托拉斯[7]之王」。(31)然而不久之後,這項宏圖大略也化為了泡影。

  歸根結底,「紳士協定」沒能逃脫卡特爾組織的歷史命運,他們無法控制協議之外的小的競爭對手。而正是這些人削減了運費,圍逼更大的強敵,並贏得新的業務。由於這些暗中欺詐和缺乏約束的行為,「紳士協定」很快就破了產。即使現今權傾一時的皮爾龐特·摩根也無法解決這一體系結構上的痼疾。這些問題是由於過多的鐵路公司追逐過少的主顧,各公司又債台高築而造成的。在1893年的經濟危機中,數十家鐵路公司紛紛倒閉。皮爾龐特重新改組了其中許多公司,並運用了一些頗有爭議的策略來恢復秩序。

  皮爾龐特的這一段生活歷程表現出他真實的心病不是金錢,而是權力。這不是那種病理學上所稱的權欲,也不是要凌駕於一切人之上,並被籠罩在光環之中的權欲(雖然不排除這一動機)。他所要求的是那種能整頓混亂顛倒的金融領域,撥亂反正的權力。在強盜領主中,摩根是唯一由於過度注重道德而受折磨的一位。他深信,當其他人被這一時代令人目眩的變化和經濟變革的速度弄得不知所措時,他是唯一能夠解決難題的人。

  隨著摩根財團的權勢與日俱增,它成為美國首屈一指的銀行,沉重的責任壓在皮爾龐特的肩上。但他的機構編制卻極其精簡,一共只有80名雇員。皮爾龐特甚至沒有一名固定的秘書。朱尼厄斯警告兒子不要沉浸於生意中,搞得精疲力竭。同時,當皮爾龐特雇用了一名書記員,專門拆讀大量信函時,朱尼厄斯那隱秘的、商人銀行家的敏感性受到了震驚。他在19世紀80年代末最後一次諄諄告誡兒子,信中說:「不管一個人的體魄多麼強健,他也不能夠承受像你在過去兩年中在腦力和體力上所經受的壓力,除非你能夠及時地在這兩方面都得到充分休息,否則你遲早都會付出代價的。」(32)然而朱尼厄斯卻從未注意到,他自己那種永不屈服的風格和理想化的高標準如何造成了皮爾龐特對工作那種奴隸般的奉獻精神。

  到了19世紀80年代,由於身體日見衰弱,朱尼厄斯·摩根漸漸退出了生意圈。這位在摩根家族歷史上享有「鋼鐵公爵」美譽的人物成為倫敦最有影響的美國銀行家。他與巴林財團和羅斯柴爾德財團的人物平分秋色。他堅定地參與了一批國際性的貸款項目。其中涉及埃及國家銀行、俄國鐵路公司、巴西一些州政府,以及阿根廷的公共服務事業。不管他是如何年老體衰,他總能給人一種堅如磐石、堅韌不拔的印象。倫敦的《泰晤士報》稱他為「精神矍鑠,老當益壯」(33)。

  1884年,朱尼厄斯的妻子朱麗葉去世了,享年68歲。在她晚年的光景里,圍繞其膝下的是她寵愛的許多京巴狗。摩根家族曾很巧妙地說她神志有些不清,大部分時間待在她樓上的房間裡消磨時光。因此,她並未參與朱尼厄斯的生活。妻子逝去之後,朱尼厄斯藉以排遣孤寂的是皮爾龐特一周兩封的來信和孫兒孫女們的來訪。被家人稱為「傑克」的小J.P.摩根十分崇拜他的祖父,尤其喜歡在倫敦王子門大街13號家中表現出的那種英國式的禮儀,這包括僕役們把他作為「法定繼承人」(34)伺候的態度。朱尼厄斯一直把皮爾龐特視為感情寄託。有一次,在法國南部皮爾龐特來探望他之後,朱尼厄斯寫道:「今天皮爾龐特帶著一家人離去了——這房子是如此孤寂冷清——我深深地想念他們。」(35)

  家人的探望是朱尼厄斯垂暮之年的主要樂趣。他於1890年拍攝的一張照片,表現出他那早年堅毅的嘴和沉穩的目光。他頭髮雪白,成簇的眉毛也已發白,頭髮已謝了頂。冬天,他是在蒙特卡洛的亨利埃特別墅中度過的。那裡可以俯視美麗的地中海。朱尼厄斯過著一種極有規律的、資產階級式的生活。他和朋友共進午餐,午後驅車漫遊。在1890年4月3日的那次出遊中,拉車的馬受到一列呼嘯而過的火車的驚嚇。朱尼厄斯跳上踏板,想看看車夫是否能夠駕馭得住這幾匹馬。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馬車撞上了一堆石頭,將他重重地拋了出去,摔在一堵牆上。朱尼厄斯一隻手腕被折斷,並且摔成了腦震盪。他昏迷了5天之久。連綿的箴言終於永遠泯滅了。也許對於朱尼厄斯來說,在77歲時因為受到這麼猛烈一擊而猝然辭世,遠比看著自己體力日見衰退要合適得多。倫敦《泰晤士報》在其訃聞中宣稱,朱尼厄斯在其一生中幾乎從未患病。(36)當然,這件事包含了一種神秘象徵的意味:一列火車突然汽笛轟鳴,打破了田園風光的寧靜,致使倫敦最重要的鐵路銀行家一命嗚呼。

  朱尼厄斯被葬於哈特福德雪松山上的墓地里。就像他為皮博迪操辦的喪事一樣,皮爾龐特為父親辦了一個體面的、與一位聲名顯赫的戰爭英雄身份相符的葬禮。哈特福德市面上,靈車沿途所經過的商店都閉門致哀,該州議會會堂前也下了半旗。在瓦茲瓦斯博物館的摩根紀念大樓上,鐫刻著皮爾龐特為朱尼厄斯寫的碑文。這些碑文明顯地表現出父子倆身上那種倫敦商人銀行家傳統所烙下的相同印跡:「紀念朱尼厄斯·斯潘塞·摩根,原籍麻薩諸塞州,一位哈特福德商人……其後是一位倫敦商人。」(37)

  摩根是否不滿他父親的專制呢?或者,他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崇拜是否真如他所說的那樣真誠呢?他的感受,不論是憤怒還是矛盾心理,都被深埋在巨大的建築物之下了。他對父親的紀念,正如哈姆雷特王子紀念其亡父一樣。十二年來,他逐漸收購哈特福德瓦茲瓦斯博物館周圍的土地,以修建這座摩根紀念大樓。這幢大樓耗資140萬美元,由粉色大理石築成,具有英國文藝復興時代的風格,博物館的面積比原來擴大了一倍。多年以後,皮爾龐特一邊不耐煩地看著他的懷表,一邊瀏覽了一堆建築藍圖,並迅速地選定其中3份作為哈佛醫學院的樓房式樣。這次捐助修建又是為了表明兒子對父親的深情。並且,在皮爾龐特書房西廳那紅色的、飾以織錦的牆上,朱尼厄斯的畫像占據了最醒目的位置。周圍是聖母和小天使們——強權的族長由可愛的孩子們和超凡脫俗的女性所圍繞著。在麥迪遜大街的家中發生一起小小的火災之後,有人問起皮爾龐特,他最先搶救的會是哪一件珍寶。皮爾龐特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我父親的肖像畫。」

  一家美國雜誌之前已把皮爾龐特和朱尼厄斯列入美國最富有者之列。如今皮爾龐特繼承了1240萬美元的遺產,他的私人財富一夜之間翻了一番。1000萬美元將繼續存放在銀行里。他還繼承了這銀行帝國的控制權,取代了他父親在倫敦金融城享有的地位。像朱尼厄斯一樣,他控制了從英國向美國的資本流動,而後在新世紀中,當這些資金逆向運轉時他又從中獲利。

  朱尼厄斯去世之後,皮爾龐特甩掉了精神上的一些桎梏。一種新的自重意識在他心中像花朵一般盛開了。在潛意識裡,他成為了J.皮爾龐特·摩根,商界巨頭、藝術家們的私人贊助商。朱尼厄斯去世前,皮爾龐特的藝術藏品數量不多。1888年,他買入了第一本文學作品的手稿,一部薩克雷的著作。現在,他開始狂熱地收購,日後成為世界上最大的藝術品收藏家。為了宣傳J.P.摩根的新形象,他雇用了他的朋友J.弗雷德里克·泰姆斯為他設計「海盜二號」遊艇。泰姆斯拿到一張德雷克塞爾-摩根公司的空白支票,並被告知不必顧慮費用問題,唯一的限制是遊艇必須能在哈得遜河流經克賴格斯頓的地方轉身。新的「海盜號」船身呈黑色,光潔閃亮,上面矗立著黃色的煙囪,頗為壯觀。它全長241英尺,耀武揚威地摘取了水面上最大的豪華遊艇的桂冠。後來,只要海盜二號在外國的港口一出現,它的雄姿就會使當地居民驚恐不已,仿佛是看到了美國資本步步逼近,席捲而來。

  如果摩根家族不是連續三代都只有一位男性活到繼承財產的年齡,那麼摩根家族的男人也許會快樂得多。在商人銀行家的家庭里,男孩子一出世就背上了繼承這個王國的重負。上市公司有其自己的公司生命,而私人商人銀行的合夥制則不同,它往往需要依賴一個家族的背景、資本和聲望。因此如果家族的男性繼承人拒絕參與家族事業的話,這一事業恐怕就得終結了。因此,摩根家族的希望首先是由朱尼厄斯寄託到皮爾龐特身上,又由皮爾龐特寄託到傑克身上。在這兩代人的關係中,生意上的壓力都嚴重地加劇了父子之間慣有的緊張與對立。

  從一開始起,皮爾龐特與傑克的關係就異於他和朱尼厄斯的關係。如果說皮爾龐特是深受朱尼厄斯那種令人窒息的過度管制的困擾的話,傑克的不幸則在於根本得不到關心。這孩子其實深深地渴求父愛,只是皮爾龐特似乎如此遙不可及,如此全神貫注於他自己的生意,以至無法顧及兒子那孩子氣的需要。因此在傑克和皮爾龐特之間,總有一些距離感,有一種難以名狀的不適之感。這遠遠不像皮爾龐特和朱尼厄斯之間那種強烈的男子漢氣概的相互敬慕。皮爾龐特和傑克都生性羞怯,舉止笨拙,嚴格地拘泥於新英格蘭的正統禮教。對于敏銳纖弱而又缺乏安全感的傑克來說,要同一個脾氣暴躁、時常大吼大叫的名滿天下的父親打交道,實在不是易事。

  皮爾龐特在孩提時代就生性狂野、倔強,因而需要強有力的管制。而傑克則不同,他需要父親激勵他那微弱不振的勇氣。但是皮爾龐特卻未能這麼做。傑克性情溫和,喜歡久久地坐著。他缺乏那種火一般的激情。他進了新罕布夏州康科德的聖保羅學校。這裡是富豪子弟們接受正統的、斯巴達式的美國常規教育之處。孩子們每周都得寫信回家,但卻不能接受禮物。零花錢也得向校長要。在這裡,皮爾龐特曾寫過充滿了孩子氣的文章歌頌拿破崙。而今的傑克卻似乎更傾向於保護弱者。當他解釋為什麼最喜歡某位老師時,他說:「可能是因為比起其他老師來說他最可憐吧——男孩子們總是這麼捉弄他。」(38)1880年,他13歲時,曾被小說《董貝父子》感動得落淚。狄更斯的這部小說講述了一位嚴厲卻又頗具魅力的父親和他敏感的兒子的故事。像他父親一樣,傑克也常常連續為偏頭痛所困擾。他身材高大,舉止笨拙,性情溫順,喜歡和家世較好的孩子們交往,而不屑與粗暴之徒為伍。年僅12歲時,他的言談舉止就儼然是個中年人了。他曾對母親范妮解釋他不喜歡大理石的原因:「大理石經不起損耗和磨撞,不合算。」(39)

  傑克缺乏向他那令人生畏而又遙不可及的父親挑戰的勇氣。如果說皮爾龐特會用堅毅來對付朱尼厄斯,傑克卻只是暗自希望得到父親的讚許,並傾向於尋求母親在感情上的支持。他發現父親性情暴躁,又喜怒無常。傑克的焦慮常常在金錢問題上表現得最為突出,而這也是家族中的許多禁區之一。像皮爾龐特年輕時一樣,傑克對自己的花銷也有一本明細帳。人們可以看到他曾記下支付學校圖書館罰款的10美分,以及關於他的「聖誕節收入」和「祖父所給收入」(40)名下的一筆筆開銷。每當把皮爾龐特和錢相提並論時,傑克都會顫抖著說:「你看,我從不違背爸爸的意願,亂花任何一筆錢。」他還告訴母親說:「爸爸是那麼痛恨我在他面前提到金錢,因此我根本不曾以任何方式暗示過他該付帳單了。」(41)在他童年的信中充滿著這種情感。

  傑克寫給母親的信是關於摩根家族最全面的一份記載。可惜的是,范妮的回信卻遺失了。顯而易見,傑克對母親有著強烈的感情。他們對彼此的憂鬱都極其敏感,都經受著皮爾龐特·摩根這個不可理解的人物的影響,互相安慰長達四十年之久。多年以後,我們可以看到傑克·摩根成為一位刻薄的老者。然而他現在卻還是一個熱情洋溢的,充滿了對母親的摯愛的孩子。他曾寫信對母親說:「親愛的媽媽,如你所知,我是這樣愛你。就在剛才,我一想起在不到一周的時間裡就能見到你,我便感到渾身愜意。」(42)在他十幾歲時,他對范妮的態度就是保護性的。以至於有時他不像她的兒子,反而倒像她的父親了。當范妮變得抑鬱消沉,時常臥床不起時(在傑克的信中,關於范妮體弱多病的言辭比比皆是),傑克竭盡全力使她振作。1889年,他寫道:「至於說到你的憂鬱心情,我所能說的只是,不管別人做些什麼,你都千萬小心別讓自己過於疲倦。並且,你要小心應付這些人——你知道該怎麼做。」(43)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當他聽到一位朋友的母親將范妮描述為「冷漠、沉靜、毫無熱情」(44)時,他有些迷惑不解。但是這些評價也可能表現了范妮只對家庭成員表現出深情摯愛,對外界卻漠不關心這樣一個事實。

  皮爾龐特只是在哥廷根浮光掠影地接受了一些大學教育的皮毛,而傑克則是摩根家族第一個獲得大學文憑的人。1889年,他畢業於哈佛大學。那時他有一張棕色的臉龐,頭頂削得很平整的黑髮,還留著小鬍子。他在哈佛度過的那些日子,正好是皮爾龐特協商「君子協定」之時,但他卻沒有任何叛逆行為。當皮爾龐特正在紐約同鐵路巨頭們周旋得焦頭爛額時,傑克卻過著遊手好閒的日子。他抽著菸斗,得到的成績是公子哥兒們常拿的C,還把最後一年的時光用在研究海草籽的特性上。每當傑克在實驗室里做出一項令人興奮的發現時,他都將之歸結為幸運所致,典型地反映了他內心那種自卑感與不安全感。

  就像他母親一樣,傑克喜歡文學。然而他卻被一種灰暗的世界觀所困擾。作為一個行為規矩拘謹的人,《浮士德》那悲慘的結局使他心神不寧;而《茶花女》又使他深感抑鬱。在傑克的年輕歲月里,沒有出現過咪咪的肺病,也沒有沾滿了淚水的傳奇。1887年他航行到歐洲時,曾經這樣寫道:「船上只有一位可被稱為美人的姑娘,然而我同她卻絲毫不曾有染,因為她給我的印象是極為平庸。」(45)他的原則是決不去冒險。對那些好管閒事,而又愛惹麻煩的人他也已經極不耐煩。「我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好像都認為生意場是臭水溝,一切理想和聰明才智都會消失在其中。我必須承認,只要採取的方式是誠實合理的,我自己看不出做生意有什麼害處。」(46)同時傑克又是極虔誠堅定的宗教信徒。當其他年輕人正熱烈地辯論著社會秩序的公平性時,他卻在思慮是否應該由教堂出面,公開譴責賭博行為。

  對於他和父親之間的感情鴻溝,傑克留下了一份憂傷的回憶。他曾講過一個諷刺故事,從中可以明顯地看出皮爾龐特在生意上的自我專注。傑克有一次邀請了一位哈佛同學到克賴格斯頓。兩個年輕人和皮爾龐特一同乘著「海盜號」漫遊。在彼此介紹之後,皮爾龐特就匆匆埋首於報紙之中。然而當船靠岸後他卻對傑克說:「這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年輕人之一。」(47)

  皮爾龐特顯然發現了兒子性情柔和,並且比較被動,缺乏他年輕時那種進取之心。他分別於1884年和1885年兩次讓兒子去落基山脈中狩獵。皮爾龐特為兒子安排的獵伴是聖喬治教堂的教區長威廉·雷恩斯福德——一位了不起的獵手。傑克射中了一頭長著粗角的羊。他還睡在大雪封門的木屋裡。皮爾龐特正是希望藉助這種男子氣的逐獵使兒子堅強起來。然而,傑克真正親近的還是限於母親范妮一人。

  1889年,傑克從哈佛畢業,並結識了簡·諾頓·格魯。她是波士頓銀行家和礦山所有人亨利·斯特吉斯·格魯的女兒。她的祖上都是一些顯赫家族,其中包括斯特吉斯和威格爾斯沃思這樣的家族,傑西(簡的愛稱)這個波士頓人憑她的家世背景,與傑克門當戶對。然而在贊同這樁婚事之前,摩根和格魯這兩家還是相互摸了摸對方的底細。傑克把傑西的家譜拿給皮爾龐特過目,並一直在向勢利的父親請求一個談論這樁婚事的機會。終於,皮爾龐特答應下一次去波士頓時同兒子談論此事。在一封充滿了憤怒與渴望的信中,傑克對范妮講述了所發生的一切:

  星期六,爸爸拍電報給我,說他要到波士頓來停留幾個小時,希望能見到我。他預計6點40分至此,半夜還要回去參加一個午夜12點在「海盜號」上舉辦的晚宴。我希望能同他待上一個小時,可是他的火車誤點了。因為下雨,我在一座鐵路橋下站了一個小時,卻仍然沒有見到他。最終我總算有幸能同他從火車站一直驅車去俱樂部,然而同車的卻還有鮑登先生(摩根的合伙人)以及迪皮尤先生(當時紐約中央鐵路公司的總裁)。他沒有轉交給我你的電報中的任何一封,也沒有告訴我關於雷恩斯福德的計劃,或是他是否一定會在星期三出航。這次會面令人十分不快,我相信有時你也會發現,屬於一個忙人也有不利之處,不管他多好。(48)

  這封信的結尾最能道出真諦——傑克把范妮和自己描繪成皮爾龐特的共同受害人。一個月之後,在焦慮和顫抖中,傑克向父親和盤托出了他與傑西的事。皮爾龐特的答覆是到春天他和范妮將會考慮這個問題。由於一向敬畏父親,傑克在皮爾龐特給予他同情性的關注時,總是受寵若驚,感激萬分。他大大鬆了口氣。在隨後一次與母親見面時,他告訴母親說:「我對於爸爸在聽取我的意見與願望時所表現出的一切充滿了感激之情。由於終於能告訴他事情真相,我自己也很滿意。這些都是言辭所難以表達的,這使我幾個月來的憂愁鬱悶頓然冰釋。」(49)1890年12月11日,傑克與傑西在波士頓的阿靈頓街教堂舉行了婚禮。《紐約時報》的頭版上儘是關於這場盛事的報導。

  摩根家族代代相傳的說法是傑克本想成為一名醫生,而他之所以當了銀行家,僅僅是因為其父認為這是有關家族榮譽的大事。(50)1892年,傑克25歲,這時他成為摩根銀行在紐約、費城及巴黎三處分行的合伙人。在此後二十年的生意往來中,傑克將一直密切地關注著父親。他記述了皮爾龐特那交替發作的顛狂與抑鬱,並且慷慨地給予他許多同情,遠遠超過了自己得之於父親的關懷。在皮爾龐特的暮年,父子間的關係多少變得平等了。

  傑克在一個極為關鍵的時刻進入了摩根帝國。1893年6月,托尼·德雷克塞爾在參觀卡爾斯巴德的一家奧匈康復療養勝地時去世,留下了一筆遺產,據說在2500萬至3000萬美元之間。雖然德雷克塞爾讓摩根掌握著在紐約的經營管理權,但德雷克塞爾家族卻保留了費城的德雷克塞爾公司和巴黎德雷克塞爾-哈耶斯公司的控制權。1893年10月,小安東尼·德雷克塞爾決定退休,以坐享榮華富貴。這使皮爾龐特得以加強自己在紐約、費城、巴黎以及倫敦的連鎖合夥控制權。在一次大都會俱樂部的晚宴上——那是在摩根歷史上唯一的一次紐約和費城的合伙人共聚一堂——皮爾龐特宣布了自己將要大權獨攬的計劃。

  在1895年的公司重組中,德雷克塞爾-摩根公司被重新命名為J.P.摩根公司。同時,巴黎的分號也更名為摩根-哈耶斯公司。費城的分號雖然名義上仍被稱為德雷克塞爾公司,可事實上德雷克賽爾家族已退出了實權階層。皮爾龐特任命愛德華·斯托茨伯里為費城公司的經理。他是費城一位製糖加工商的兒子。在倫敦的J.S.摩根公司也很快會經歷一次大規模的人事調整。如此一來,摩根的四處合夥公司中,唯一的共同之處是由皮爾龐特任全權負責的高級合伙人,而他的同事只是某些公司的合伙人,而不是所有公司的合伙人。皮爾龐特將可獲取所有公司利潤的35%。現在,權力中心已由倫敦移至紐約,從此以後紐約將成為摩根帝國的指揮部。儘管這一龐大的帝國有著跨國經營的外表,它事實上仍是以美國為大本營的。華爾街23號中的少數首腦人物握有與其人數極不相稱的重權。當年朱尼厄斯將皮爾龐特派駐到紐約這個較次要的金融中心。而今基於同樣原因,皮爾龐特又將傑克派到了很快就將不能與紐約相提並論的倫敦。此時正值美國工業出現史無前例的大景氣的前夜,大量托拉斯即將應運而生,摩根財團便抓住機遇,將權力重心從倫敦西移,越過了大西洋。

  來訪者們只要一踏進華爾街23號皮爾龐特那玻璃環繞的鑲著護牆板的辦公室(這種風格是朱尼厄斯辦公室的翻版),就可以領教到他那風雷一樣的狂暴脾氣。他坐在拉蓋書桌前的轉椅上,靠在百老匯街的一邊,冬季里他背後的壁爐中烈焰熊熊。如果需要,他常常站起身來,踱著步,詳細地詢問著合伙人。林肯·史蒂芬斯曾回憶他如何坐在裡間,四壁都是玻璃,門打開著。但是,這種平易近人的樣子實在是一種幻象,因為摩根那傲視一切的目光常使好事者腿軟骨酥。如果來客待得過長,他常常以埋頭疾書的姿態來使對方手足無措。史蒂芬斯回憶道:「除非摩根請他的合伙人進去,否則他們從不主動接近他。他們進去時看上去也惶惶不安,就像辦公室打雜的僕役。」(51)甚至他的合伙人也稱他為摩根先生,或是老人家。他就像巡迴展示的一尊蠟像那麼坐著。伯納德·巴魯克將他描述為「美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金融家」。(52)他有與人親善之舉,卻又拒人於千里之外;他的氣度是那般森嚴而令人生畏,以至於人們在他所經之途自然地讓出道來。一次,聖公會一位主教訪問了克賴格斯頓,為了使他能返回曼哈頓,皮爾龐特在半夜為他截下了一輛行駛中的西岸線上的列車。

  關於皮爾龐特缺乏耐心、脾氣暴躁以及他表辭達意的簡練,有許多故事。他不能很長地集中注意力,一般也就從上午十一點鐘工作到下午三四點鐘。中間休息時,他在辦公室里吃些三明治、餡餅,也喝些咖啡。一次他挽救了一位商人的事業,在這位先生感激涕零之際,他卻打斷了對方的話,說:「夠了。今天事務繁忙,沒時間聽你說這些,再見吧。」(53)很少有人了解他的心思,他也常有自己秘而不宣的日程安排。新聞記者克拉倫斯·巴倫曾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一位年輕的波士頓金融家普林斯去向皮爾龐特徵詢一項投資方案。普林斯事後說道:「我握著摩根先生的手,熱誠地感謝他對我這樣一個年輕人所表示的關注,並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建議。事實上我知道,他正在用盡一切方式要毀了我。」(54)

  朱尼厄斯去世後,皮爾龐特需要放鬆他一人獨攬的權力,因為巨大的工作量實在非他一人可以承擔。皮爾龐特一直為自己不能下放權力而悲嘆——「這是我的天性,我實在沒有辦法」——直至1907年的恐慌之前,他一直沒有正式舉行過合伙人會議。(55)儘管他所轄之事繁多,皮爾龐特卻對細微末節極為關注,並以他能夠操作銀行中的任何一項業務而自豪。「我能夠在任何一名職員的辦公桌旁坐下來,繼續他未做完的任何工作……我不喜歡受任何人支配。」(56)皮爾龐特從來沒有完全拋棄那種創業者的渴望,總想了解自己生意中的每個細節。他每天都核驗現金的收入帳目,吹噓說他兩個小時內可以還清一切債務。他有一雙鷹一般銳利的眼睛,能夠在掃視分類帳目時一眼看出其中舞弊的數字。每逢新年,他都親自審核一切帳目,一旦他發現某個錯處,那教訓就使主管人員終身難忘了。「他的身材是那般魁偉,聲吼如牛。」萊昂哈特·凱斯描繪道。那時他還只是為皮爾龐特桌上金制的蒂法妮鐘上發條的辦公室小廝呢。(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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