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1942)

2024-10-10 21:44:48 作者: (美)傑米·福特

  亨利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一張骯髒的、填充著稻草的墊子上。他聽到雨水從屋頂上漏下來,滴滴答答地滴進一個半滿的洗衣盆里。盆子所在的位置是作為岡部家起居室那間屋子的正中間。他的右邊,有個用帘子分隔開的區域,一邊睡的是惠子和她的弟弟,一邊睡的是惠子的父母。

  他能聽到惠子的母親在輕微地打鼾,伴隨著雨水敲擊在鐵皮屋頂上的砰砰聲,構成一種讓人放鬆的、旋律優美的聲音,讓亨利感覺自己仍在夢中。也許他實際正躺在家裡自己的床上,窗戶的下面是廣東巷,儘管母親希望他關窗戶,窗戶還是啪的一聲打開了。亨利閉上眼睛,吸了口氣,他聞到了雨的味道,但不是西雅圖帶著腥味和鹹味的空氣。他在這裡。他趕到了米尼多卡來。他甚至走得更遠,他來到了惠子的家裡。

  她不想讓他走,他也不想走,於是他和惠子在探訪室的另一邊見了面。所有的一切都設計了防止人逃走的功能,卻並不防止人溜進去。讓亨利感到十分驚訝的是,他並沒有花太大的力氣。他告訴謝爾登,明天再同他會合,謝爾登雖驚訝卻十分贊同,然後,他從一群抱著課本、擔任老師的教友派信徒手中拿過一疊書,跟著他們,經過守衛身邊,走了進去。這是他這輩子頭一次享受到被白種人當成是日本人——他們中的一員——的好處。

  

  亨利翻了個身,揉揉眼睛,呵欠打到一半就呆住了。惠子躺在她的床上,面朝著他,下巴撐在胳膊和枕頭上,正盯著他看。她的頭髮亂蓬蓬的,一些垂到臉上,一些直立著,但看上去還是那麼好看。她微笑起來,亨利這才緩過神來。他不敢相信自己在這裡。他更不敢相信的是,她的父母竟然允許他待在這裡。要是他的父母,可能早就把他扔出去了。但她說沒關係,確實是這樣。對於能在臨時的住處,在帶刺鐵絲網、探照燈和機槍塔的包圍下,接待一位客人,她的父母好像很高興,甚至怪異地感到很榮幸。

  惠子進屋的時候,亨利幾乎不敢邁進門去。她的父母很困惑又很高興亨利能夠大老遠地趕來這裡,然而,他們看上去好像並不是太驚訝。他推斷是因為惠子一直沒有忘記他,而且事實上,可能剛好完全相反。

  他換了一頭睡,這樣可以離惠子更近一些。他面朝她躺下去的時候,用手工縫製的棉被裹住了自己。她離他只有幾英尺的距離,他看到她撥開了遮住眼睛的頭髮。

  「我昨晚夢到你來看我了,」惠子輕聲說,「我夢到你因為想我,所以大老遠地趕來了。在我醒來的時候,我確定這只是一個夢,可當我抬頭望去的時候,你就在那裡了。」

  「我不敢相信我會在這裡。我不敢相信你的父母——」

  「亨利,這不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我以為是,但他們並不是根據你戴的胸章來認識你這個人的。他們是從你的所作所為、你的一點一滴來認識你的。你不顧你的父母來到這裡,這告訴了他們——還有我,很多。他們首先是美國人。他們不是把你看成敵人,而是把你看成一個人。」

  這些話是一種奇怪的慰藉。這就是接受嗎?接受就是這樣的感覺嗎?他不習慣這樣的親密感,他感到不適應、手足失措,就好像用左手寫字,或是把褲子穿反了一樣。他看著熟睡的惠子父母。他們待在這個濕冷的地方,好像比亨利自己的父母待在溫暖舒適的家裡更加平和、寧靜。

  「我今天必須離開。我和謝爾登今晚要趕一趟巴士。」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能永遠地留下來。別的家庭會告發我們的。我們沒辦法永遠把你藏在這裡。」

  「你能保守一個秘密嗎?」亨利問。

  惠子坐了起來。這一定勾起了她的興趣,亨利想。她把枕頭放到腿上拍了拍,用毯子裹住肩膀,伸出兩個手指:「以名譽擔保。忠誠的朋友。」

  「我來這裡想的是要偷偷把你帶出去,而不是你偷偷把我帶進來。」

  「那你要怎麼做到呢?」

  「我不知道。我猜,我想的是給你我的胸章,像在火車站——」

  「你是最可愛的,亨利。我也希望我可以,我真的希望如此。但你回到家,就真的有大麻煩了。如果你帶著我回家,你真的會有大麻煩。我們都會被扔進監獄的。

  「那麼,你想知道一個秘密嗎?」

  亨利喜歡這個遊戲,他點點頭。

  「我會去。所以不要叫我,因為我會和你回去的。我會想盡一切辦法。」

  亨利受寵若驚,更是感動。他領會了她的意思。

  「那我想,我會等著你。」

  「我會給你寫信。」惠子說。

  「糟糕的局勢不會永遠持續下去,對吧?」

  他們都轉向窗戶,透過被雨水淋濕的玻璃,看著附近的屋子。惠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不在乎多久。我會等著你。」亨利說。

  惠子的母親停止了打鼾,微微動了動,醒了過來。她看看亨利,有一陣子的困惑,然後燦爛地微笑起來:「早上好,亨利。做一天囚犯的感覺如何?」

  亨利看著惠子:「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惠子的臉上重新浮現出笑容。

  和惠子一家吃的早餐是米粥和白水煮雞蛋。不花哨,卻能吃得很飽,亨利迅速愛上了它。岡部家好像很高興能住進比皮阿拉普露天集市那搖搖欲墜的馬廄要結實得多的地方。惠子的母親沏了一壺茶,惠子的父親讀起了一份營地內印刷的報紙。要是不看單調的環境和他們樸素的衣著,他們與其他的美國家庭沒有什麼兩樣。

  「不必總是去餐廳了,這是不是挺好的?」亨利竭力在飯桌上用英語做禮貌的閒談。

  「在下雨的日子裡,這樣當然好。」惠子的母親停下咀嚼,微笑著回答。

  「我還是不能相信我在這裡。謝謝你。」

  「我們這裡現在差不多有四千人了,亨利,你是我們的第一位客人,我們很高興。」岡部先生說,「下個月應該還會有六千人來到這裡,你能相信嗎?」

  一萬人?亨利無法想像這麼巨大的數字:「有那麼多人,他們就不怕你們接管了營地嗎?」

  岡部先生為他的妻子又斟上一杯茶:「啊,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亨利。也是我思考過的一個問題。這裡可能只有兩百名哨兵和軍隊人員——而我們的人那麼多。就算只數男人,我們這裡也有一整個團。你知道是什麼讓我們不那麼做嗎?」

  亨利搖搖頭。他完全不知道。

  「忠誠。我們仍然忠於美國。為什麼?因為我們也是美國人。我們不同意他們的做法,但我們會用服從來顯示我們的忠誠。你明白嗎,亨利?」

  亨利只是嘆了口氣,點點頭。他太了解那個概念了。有著切身的了解。服從是忠誠的標誌,是敬意的表達,甚至是愛的舉動,在他家裡,這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特別是在他和他的父親之間。但現在不是那樣了,是嗎?是我導致了父親的中風嗎?那是由我的不服從造成的嗎?不管亨利怎麼樣推理,他也無法讓自己相信答案是否定的。他的負罪感揮之不去。

  「但對他們來說,就連這樣都還不夠。」惠子的母親補充道。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的,」岡部先生說,啜了口茶,「有傳言說,戰時再安置局計劃讓十七歲以上的男子簽署一份對於美國的效忠誓言。」

  「為什麼?」亨利困惑地問,「他們怎麼能把你們放到這裡,還期望你們宣誓效忠於他們?」

  惠子插話進來:「因為他們希望我們為他們去打仗。他們想徵發男兵去與德國人作戰。」

  在亨利看來,這與他父親送他去上一所全白人的學校、戴著一個「我是中國人」胸章一樣沒道理。

  「而且我們會高興地去的。我會去的。」岡部先生說,「我們大多數人在珍珠港剛遭到轟炸後都自願提出了參軍。大部分人都被拒絕了,許多人當場受到了攻擊。」

  「可你為什麼願意那麼做,你為什麼願意去?」亨利問。

  岡部先生笑了:「看看你的周圍,亨利。和我們住在公園大街上的時候不一樣了。只要有任何事情可以幫助減輕我的家人遭受的苦難,受到的監視和侮辱,我都願意做。我們大多數人都願意做。更重要的是,對於某些人來說,我們能夠證明我們是美國人的唯一方法就是為了美國而流血——無論我們受到了什麼樣的待遇。事實上,正因為我們受到了這樣的待遇,所以,這樣做才更加重要。」

  亨利開始理解和體會到了那個由不公正和矛盾織就的複雜網絡中的情感:「他們打算讓你們什麼時候去打仗?」他問。

  岡部先生不知道,但他猜想會在營地建成後不久。一旦他們幹完了這裡的活,就可以被用到其他地方了。

  「關於打仗的事情就說到這裡吧,亨利,」惠子的媽媽打斷了他們,「我們得想想今天怎樣把你弄出去。」

  「沒錯,」岡部先生說,「你這麼大老遠趕來這裡追求惠子,我們感到很榮幸,但這裡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我們已經習慣了這裡,所以那些士兵們對我們來說不算什麼。可是,在我們到達這裡之前一個星期,這裡發生過槍擊。」

  亨利的臉色有點發白,他感覺自己臉上的血都流走了。他不太確定是什麼讓他這麼緊張:他來到這裡被視為一場正式追求中的一部分(他想應該是這樣的),還是有人被槍擊。

  「呃,我想我還沒請求許可……」亨利說。

  「離開?」惠子的母親說。

  「不。許可我追求你的女兒。」亨利再次提醒自己,他現在已經和父親與母親訂婚時的年紀一樣大了,「我可以嗎?」

  亨利感到有點不自在和奇怪,並不是因為他感覺自己還十分年輕,而是因為他從小到大都知道這樣一個中國傳統:兩家人之間要由一個人來充當中間人。傳統的求婚涉及兩家之間相互交換禮物和訂婚信物。現在那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岡部先生讚許地看了他一眼,亨利一直希望自己能從父親那裡看到這樣的眼神。「亨利,在你對我女兒的愛意上,你表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明磊落,而且你一直在幫助我們一家。你得到了我完全的許可——如果在我家地板上睡覺還不夠算是許可的話。」

  亨利精神抖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請求了什麼和聽到了什麼答覆。憂心起父親的時候,他痛苦地做了個怪相,但他看到惠子在桌子那邊向著他微笑。她伸過手來,給亨利斟了一杯新鮮的茶,端給了他。

  「謝謝你。謝謝這一切。」亨利仍有些暈眩地啜飲著茶。岡部一家是如此隨和、悠閒,如此美國。即便是提到他們在米尼多卡營遇到的可怕事情的時候,也仍是如此。

  「那槍擊是怎麼回事?」亨利問。

  「哦,那個啊……」岡部先生說這話的樣子,讓這件事顯得更加奇怪。它明明是一件壞的事情,可他對於生活中的苦痛已經如此習以為常。住在這裡一定會讓人變成這樣的,亨利想。

  「一個男人。我想他的名字是岡本。他是去攔一輛走錯了方向的建築卡車,結果就被擊中了。是一個擔任護衛任務的士兵開的槍。當場擊斃了他。」岡部先生努力克制著自己,說道。

  「他怎麼樣了?」亨利問,「那個士兵,不是被擊中的那個人。」

  「沒什麼事。他們對他處以了罰款,因為他未經授權使用政府財產。就這樣。」

  亨利感到所有的人都沉重地沉默下來。

  「什麼使用?什麼財產?」過了一會兒,他問道。

  岡部先生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看了一眼他的妻子,深深吸了口氣。

  「那顆子彈,亨利,」惠子的母親講完了這個故事,「他受到了罰款,因為他未經授權使用了殺死岡本先生的那顆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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