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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著 卷二 筆記二十七則

2024-10-15 16:00:35 作者: (清)曾國藩 ;李瀚章 編撰;李鴻章 校刊

  禮

  古之君子之所以盡其心、養其性者,不可得而見,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則一秉乎禮。自內焉者言之,舍禮無所謂道德;自外焉者言之,舍禮無所謂政事。故六官經制大備,而以《周禮》名書。春秋之世,士大夫知禮、善說辭者,常足以服人而強國。戰國以後,以儀文之瑣為禮,是女叔齊之所譏也。荀卿、張載兢兢以禮為務,可謂知本好古,不逐乎流俗。近世張爾岐氏作《中庸論》,凌廷堪氏作《復禮論》,亦有以窺見先王之大原。秦蕙田氏輯《五禮通考》,以天文、算學錄入為觀象授時門;以地理、州郡錄入為體國經野門;於著書之義例,則或駁而不精;其於古者經世之禮之無所不該,則未為失也。

  赦

  牧馬者,去其害馬者而已;牧羊者,去其亂群者而已。牧民之道,何獨不然。諸葛武侯治蜀,有言公惜赦者。答曰:「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故匡衡、吳漢不願為赦。先帝亦言:『吾周旋陳元方、鄭康成間,每見啟告治亂之道悉矣,曾不語赦也。若劉景升季玉父子,歲歲赦宥,何益於治?』」蜀人稱亮之賢。厥後費禕秉政,大赦。河南孟光責禕曰:「夫赦者,偏枯之物,非明世所宜有也。」國藩嘗見家有不肖之子,其父曲宥其過,眾子相率而日流於不肖。又見軍士有失律者,主者鞭責不及數,又故輕貰之。厥後眾士傲慢,常戲侮其管轄之官。故知小仁者,大仁之賊,多赦不可以治民,溺愛不可以治家,寬縱不可治軍。

  世澤

  士大夫之志趣,學術果有異於人者,則修之於身,式之於家,必將有流風餘韻傳之子孫,化行鄉里,所謂君子之澤也。就其最善者約有三端:曰詩書之澤,禮讓之澤,稼穡之澤。詩書之澤,如韋玄成議禮,王吉傳經,虞魏之昆,顧陸之裔,代有名家,不可殫述。我朝如桐城張氏,自文端公而下,巨卿碩學,世濟其美。宣城梅氏,自定九徵君以下,世精算學。其六世孫梅伯言郎中曾亮,自謂莫紹先緒,而所為古文詩篇,一時推為祭酒。高郵王氏,自文肅公安國以下,世為名儒,而懷祖先生訓詁之學,實集古今之大成。國藩於此三家者,常低徊嘆仰,以為不可及。禮讓之澤,如萬石君之廉謹,富平侯之敬慎。唐之河東柳氏,宋之藍田呂氏,門庭之內,彬彬焉有君子之風。余所見近時搢紳,未有崇禮法而不興,習傲慢而不敗者。稼穡之澤,惟周家開國,豳風陳業。述生理之艱難,導民風於淳厚,有味乎其言之。近世張敦復之恆產瑣言,張楊園之農書,用意至為深遠。國藩竊以為稼穡之澤,視詩書、禮讓之澤尤為可大、可久。吾祖光祿大夫星岡公嘗有言曰:「吾子孫雖至大官,家中不可廢農圃舊業。」懿哉至訓,可為萬世法已。

  悔吝

  吉凶悔吝,四者相為循環。吉,非有祥瑞之可言,但行事措之咸宜,無有人非鬼責,是即謂之吉。過是則為吝矣。天道忌滿,鬼神害盈,日中則仄,月盈則虧,《易》爻多言貞吝。易之道,當隨時變易,以處中當變,而守此不變,則貞而吝矣。凡行之而過,無論其非義也,即盡善之舉,盛德之事,稍過,則吝隨之。余官京師,自名所居之室,日求闕齋,恐以滿盈致吝也。人無賢愚,遇凶皆知自悔,悔則可免於災戾。故曰:「震無咎者,存乎悔。」動心忍性,斯大任之基;側身修行,乃中興之本。自古成大業者,未有不自困心橫慮、覺悟知非而來者也。吝則馴致於凶,悔則漸趨于吉。故大易之道,莫善於悔,莫不善於吝。吾家子弟將欲自修,而免予愆尤,有二語焉,曰:「無好快意之事,常存省過之心。」

  

  儒緩

  《論語》兩稱「敏則有功」。敏,有得之天事者,才藝贍給,裁決如流,此不數數覯也。有得之人事者,人十己千,習勤不輟,中材以下,皆可勉焉而幾。余性魯鈍,他人目下二三行,余或疾讀不能終一行。他人頃刻立辦者,余或沉吟數時不能了。友人陽湖周弢甫騰虎,嘗謂余儒緩不及事。余亦深以舒緩自愧。《左傳》齊人責魯君不答稽首,因歌之曰:「魯人之皋,數年不覺;使我高蹈,惟其儒書。以為二國憂。」言魯人好儒術,而失之皋緩。故二國興師來問也。《漢書?朱博傳》:齊部舒緩養名博,奮髯抵幾曰:「觀齊兒欲以此為俗邪?」皆斥罷諸吏。門下掾贛遂,耆老大儒,拜起舒遲。博謂贛老生不習吏禮,令主簿教之,拜起閒習。又以功曹官屬,多褎衣大袑,不中節度;敕令掾史衣皆去地二寸。此亦惡儒術之舒緩,不足了事也。《通鑑》:涼驃騎大將軍宋混曰「臣弟澄政事愈於臣,但恐儒緩,機事不稱耳。」胡三省注曰:「凡儒者多務為舒緩,而不能應機,以趨事赴功。」大低儒術非病,儒而失之疏緩,則從政多積滯之事,治軍少可趁之功。王昕儒緩,見《北史》,王憲從孫;唐相張鎰儒緩見,《通鑑》二百二十八卷

  名望

  知識愈高,則天之所以責之者愈厚;名望愈重,則鬼神之所以伺察者愈嚴。故君子之自處,不肯與眾人絜量長短。以為已之絜所自期者大,不肯自欺其知識以欺天也;已之名望素尊,不肯更以鄙小之見貽譏於神明也。

  居業

  古者英雄立事,必有基業。如高祖之關中,光武之河內,魏之兗州,唐之晉陽,皆先據此為基,然後進可以戰,退可以守。君子之學道也,亦必有所謂基業者。大抵以規模宏大、言辭誠信為本。如居室然,宏大則所宅者廣,託庇者眾;誠信則置址甚固,結構甚牢。《易》曰:「寬以居之。」謂宏大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謂誠信也。大程子曰:「道之浩浩,何處下手?惟立誠才有可居之處。誠便是忠信;修省言辭,便是要立得這忠信。若口不擇言,逢事便說,則忠信亦被汩沒,動盪立不住了」。國藩按:立得住,即所謂居業也。今世俗言:「興家立業」是也。子張曰:「執德不宏,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亦謂苟不能宏大、誠信,則在我之知識浮泛動盪,指為我之所有也不可,指為我之所無也亦不可。是則終身無可居之業,程子所謂立不住者耳。

  英雄誡子弟

  古之英雄,意量恢拓,規模宏遠,而其訓誡子弟,恆有恭謹斂退之象。

  劉先主臨終敕太子曰:「勉之!勉之!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惟賢惟德,可以服人。汝父德薄,不足效也。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西涼李暠手令戒諸子,以為「從政者,當審慎賞罰,勿任愛憎,近忠正,遠佞諛,勿使左右竊弄威福。毀譽之來,當研核真偽。聽訟折獄,必和顏任理,慎勿逆詐億必,輕加聲色,務廣諮詢,勿自專用。吾蒞事五年,雖未能息民,然含垢匿瑕,朝為寇讎,夕委心膂,粗無負於新舊。事任公平,坦然無類,初不容懷有所損益。計近則如不足,經遠乃為有餘。庶亦無愧前人也。」宋文帝以弟江夏王義恭都督荊湘等八州諸軍事,為書誡之曰:「天下艱難,國家事重,雖曰守成,實亦未易,隆替安危,在吾曹耳!豈可不感尋王業,大懼負荷!汝性褊急,志之所滯,其欲必行;意所不存,從物回改,此最弊事!宜念裁抑。衛青遇士大夫以禮,與小人有恩,西門安於矯性齊美。關羽、張飛,任偏同弊。行己舉事,深宜鑒此!若事異今日,嗣子幼蒙,司徒當周公之事,汝不可不盡祗順之理。爾時天下安危,決汝二人耳!汝一月自用錢,不可過三十萬。若能省此益美。西楚府舍,略所諳究,計當不須改作,日求新異。凡訊獄多決,當時難可逆慮,此實為難。至訊日,虛懷博盡,慎無以喜怒加人!能擇善者而從之,美自歸已;不可專意自決,以矜獨斷之明也。名器深宜慎惜,不可妄以假人,昵近爵賜,尤應裁量。吾於左右,雖為少恩,如聞外論,不以為非也。以貴凌物,物不服;以威加人,人不厭。此易達事耳。聲樂嬉遊,不宜令過。蒱酒漁獵,一切勿為。供用奉身,皆有節度。奇服異器,不宜興長。又宜數引見佐史,相見不數,則彼我不親。不親,無因得盡人情;人情不盡,復何由知眾事也。」數君者,皆雄才大略,有經營四海之志,而其教誡子弟,則約旨卑思,斂抑已甚。

  伏波將軍馬援,亦曠代英傑。而其誡兄子書曰:「吾欲汝曹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好議論人長短,妄是非政法,此吾所大惡也,寧死不願子孫有此行也!龍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公有威。吾愛之重之!願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父喪致客,數郡畢至。吾愛之重之!不願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者也。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此亦謙謹自將,斂其高遠之懷,即於卑邇之道。蓋不如是,則不足以自致於久大。藏之不密,則放之不准。蘇軾詩:「始知真放本精微。」即此義也。

  氣節?傲

  裴子野曰:「夫有逸群之才,必思沖天之據。」蓋俗之量,則僨常均之下。其能守之以道,將之以禮,殆為鮮乎!大抵懷材負奇,恆冀人以異眼相看。若一概以平等視之,非所願也。韓信含羞於噲等,彭寵積望於無異。彼其素所挾持者高,誠不欲與庸庸者齊耳。君子之道,莫善於能下人,莫不善於矜。以齊桓公之盛業,葵邱之會微有振矜,而叛者九國。以關公之忠勇,一念之矜,則身敗於徐晃,地喪於呂蒙。以大禹之聖,而伯益贊之,以滿招損,謙受益。以鄭伯之弱,而楚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不自恃者,雖危而得安;自恃者,雖安而易危。自古國家,往往然也。故挾貴、挾長、挾賢、挾故勳勞,皆孟子之所不答;而怙寵,怙侈、怙非、怙亂,皆春秋士大夫之所深譏爾。

  碭

  《莊子?庚桑楚》:「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則不免於罔罟之患。吞舟之魚,碭而失水,則蟻能苦之。」國藩按:「碭」,水中石,水涸而見。沙石不得津潤,失所憑依之象。《通鑑》客謂靖郭君曰:「君不聞海大魚乎?網不能止,鉤不能牽,盪而失水,則螻蟻制焉。」以盪為碭,失其義矣。王介甫《和王微之高齋三首》:「蕭條中原碭無主,崛強又此憑江淮。」俗本誤作「盪無主」,亦為失之。

  陵?京?卓?墳?冢?邱

  「燎京薪」,謂積薪極高也。《左傳》「收晉屍以為京觀」,謂積屍極高也。漢曰「京兆」,後世曰「京師」。兆,眾也;師,亦眾也。京則大也。《釋名》「土山曰阜」,言高厚也。《詩》「駟鐵孔阜」,以阜比馬之大也;「火烈具阜」,以阜比火之盛也。「爾殽既阜」,以阜比殽之多也。古歌「可以阜吾民之財」,《西京賦》「百物殷阜」,以阜比財物之富也。土之高且大者謂之「墳」。《詩》「牂羊墳首」,言其首極大也。《周禮》「司烜氏共墳燭庭燎」,言其燭極大也。《三墳》、《五典》,言三皇之書,其義極大也。《列子?天瑞篇》「墳,如也」,亦形容其大也。冢子、冢適,皆謂長子、太子也。冢婦,大婦也。冢卿、冢宰,謂六官之長,太宰也。友邦冢君,言大君也。乃立冢土,言大社也。《漢書?楚元王傳》「邱嫂」,謂長嫂,大嫂也。《易》「顛頤拂經於邱頤,征凶」,謂於高處求頤養也。以邱為高也。《孟子》「得乎邱民為天子」,謂成聚之民也。以邱為大也。推此以論,凡物之高大厚實者,皆可以陵、京、阜、墳、冢、邱等字擬議而形容之。末世綴文之士,但知阜字有高大富實之義,而不知墳、冢等字與之同類而並稱。又或以陵為帝王所藏;京為帝王所居,謂二字有崇高之義,而於墳、冢、邱、壟等字指為不祥之文,蓋古字、古義之不講久矣。

  格?枝?柴?梗

  《說文》:「格,木長貌。」國藩按:凡木之兩枝相交而午錯者謂之格。以其枝條交互,故格字有相交之義焉;以其兩枝禁架,故格字有相拒之義焉;以其長條直暢,疏密成理,故格字又有規制整齊之義焉。是三者皆從本義引伸之者也。朋友曰交遊,男女曰交媾,商賈相通曰交易,陰陽相合曰交孚。木之枝格兩相交際,亦猶是也。《論話》「有恥且格」,謂民之心與上相交孚也。《大學》「致知在格物」,謂吾心之知,必與事物相麗、相交,不可離物以求知也。《書》曰「格於上下,格於皇天」,《詩》曰「神之格思」,皆訓至也,皆交孚之義也。《書》曰「格汝舜,格汝眾」,《詩》曰「神保是格」,皆訓來也,皆引之來相交接也。舟與舟相觸,則必忤;枝與枝相拒,則不入。《素問》「陰厥且格」。《注》「格,拒也」。《周書》「窮寇不格」。《注》「格,斗也」。《荀子?議兵篇》「格者,不舍」。《注》「格,謂相捍拒者」。《後漢書?劉盆子傳注》「相拒而殺之,曰格」,《通鑑》「王賁攻齊,莫敢格者。驅群羊而攻猛虎,不格,明矣」,皆謂莫能拒御也。凡曰「扞格不勝」,曰「格格不入」,曰「廢格不行」,曰「沮格不進」,皆相拒之義也。至於枝格相交,長短合度,疏密停勻,儼然若有規矩。木工為窗格,有曰「冰梅格」,有曰「卍字格」者,即取象於樹條之格也。曰「體格」,曰「風格」,曰「格律」,曰「格式」,皆從此而引伸之也。《孟子》「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注》「格,正也。」《家語》「口不吐訓格之言」。《注》「格,法也」。《禮?緇衣》「言有物而行有格」。《注》「格,舊法也。」《後漢?傅燮傳注》「格,猶標準也。」凡皆規格之義也。《書?冏命》「格其非心」,是亦取格正為義。而孔《疏》曰「格謂檢括」,斯則望文生訓,有乖古意矣。《論語》「有恥且格」,當以交孚為確義。《集解》曰「正也。」亦不免望文生訓之弊。至《大學》「格物」之說,聚訟千年,洎無定論。國藩以為人心當麗事物以求知,不可舍事物而言知。朱子曰「至也」是也。其曰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則于格字求之太深,反多一障耳。

  《說文》「柴,小木,散材」,《楚辭注》「枯木為柴」。國藩按:小木,枯枝,雜縛一束,謂之柴,世俗之通稱也。由柴字而引申之,有枯槁阻塞之義焉。《莊子》「柴立其中央」。柴立,猶枯坐也。所謂形如枯木也。《外物篇》「柴生乎守」。柴,謂梗塞也,言所以閉塞不通者,由於拘守太過也。《天地篇》「趣舍聲色,以柴其內」,謂梗塞於胸中也。凡《莊子》篇中柴字,皆取枯槁阻塞之義。《通鑑?漢紀》:「收楊震太尉印綬,震於是柴門謝賓客」。胡身之注曰:「柴,塞其門也。」又《魏紀》:「朱桓言於吳王曰:『曹休戰必敗,敗必走,走必由夾石、掛車,此兩道皆險阨,若以萬兵柴路,則彼眾可盡休,可生虜』」胡身之注曰:「柴路,謂以柴塞路也。」國藩按:柴,即塞也。以兵阻塞此路,非更以柴塞之也。胡氏於《漢紀》注近之,於《魏紀》註失之。

  干?白?素?坐

  又劉裕有「白直隊」。杜佑曰:「白直,無月給之數。」又元魏爾朱榮乞追贈亡者,白民贈郡鎮。胡注「身無官爵,謂之白民」,猶言白丁也。又唐元載取民間粟帛,什取八九,謂之白著。高雲有《白著歌》曰:「上元官吏務剝削,江淮之人多自著。」

  疇人?等人?內人?何人

  家人?白衣?齊民?平民

  「家人,言凡庶匹夫。」《遊俠傳》:「子獨不見家人寡婦邪?」亦謂庶人家之寡婦也。《通鑑》劉向曰:「家人尚不欲絕種祠。」《注》:「家人,謂庶人之家也。」《漢書》:「董賢欲求蕭咸女為婦,咸曰:『此豈家人子所能堪邪?』」師古曰:「家人,猶言庶人也。」《通鑑》;「吳人多言祥瑞。」韋昭曰:「此家人筐篋中物耳。」謂尋常人家皆有言祥瑞之書也。《通鑑》魏文帝:「祀太祖於洛陽,建始殿如家人禮。」亦謂以庶人之禮祭之也。柳宗元文;「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況號為君臣者邪?」國藩按:此亦謂凡民父子,猶賈誼之言布衣昆弟也。《書?康誥》曰:「亦惟君惟長,不能厥家人。」竊謂亦當指庶人百姓言之。各傳注皆訓不能齊家,失其義矣。

  文

  文字者,以代語言,記事物名數而已。其流別大率十有一類。著作敷陳,發明吾心之所欲言者,其為類有二:無韻者曰著作,辯論之類;有韻者曰詞賦,敷陳之類。人有所著,吾以意從而闡明之者,其為類一,曰敘述注釋之類。以言告於人者,其為類有三:自上告下,曰詔誥檄令之類;自下告上,曰奏議獻策之類;友朋相告,曰書問箋牘之類。以言告於鬼神者,其為類一,曰祝祭哀弔之類。記載事實以傳示子後世者,其為類有四:記名人,曰紀傳碑表之類;記事跡,曰敘述書事之類;記大綱,曰大政典禮之類;記小物,曰小事雜記之類。凡此十一類,古今文字之用,盡於此矣。其九類者,佔畢小儒,夫人而能為之。至詞賦敷陳之類,大政典禮之類,非博學通識殆庶之才,烏足以涉其藩籬哉?

  造句約有二端:一曰雄奇,一曰愜適。雄奇者,瑰瑋俊邁,以揚馬為最;詼詭恣肆,以莊生為最;兼擅瑰瑋詼詭之勝者,則莫盛於韓子。愜適者,漢之匡、劉,宋之歐、曾,均能細意熨貼,朴屬微至。雄奇者,得之天事,非人力所可強企。愜適者,詩書醞釀,歲月磨練,皆可日起而有功。愜適未必能兼雄奇之長;雄奇則未有不愜適者。學者之識,當仰窺於瑰瑋俊邁,詼詭恣肆之域,以期日進於高明。若施手之處,則端從平實愜適始。

  友人錢塘戴醇士熙,嘗為余言:「李伯時畫七十二賢像,其妙全在鼻端一筆,面目精神,四肢百體,衣褶靴紋,皆與其鼻端相准相肖。或端拱而凝思,或欹斜以取勢,或若列仙古佛之殊形,或若鱗身蛇軀之詭趣,皆自其鼻端一筆以生變化,而卒不離其宗。」國藩以謂斯言也,可通於古文之道。夫古文亦自有氣焉,有體焉。今使有人於此,足反居上,首顧居下。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則見者謂之不成人。又或頤隱於齊,肩高於頂,五管在上,兩髀為脅,則見者亦必反而卻走。為文者,或無所專注,無所歸宿,漫衍而不知所裁,氣不能舉其體,則謂之不成文。故雖長篇巨製,其精神意趣之所在,必有所謂鼻端之一筆者。譬若水之有幹流,山之有主峰,畫龍者之有睛。物不能兩大,人不能兩首,文之主意亦不能兩重,專重一處而四體停勻,乃始成章矣。

  知道者,時時有憂危之意,其臨文也亦然。仲尼稱:「《易》之興也,其於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又曰:「於稽其類,其衰世之意邪?」蓋深有見於前聖之危心遠慮,而揭其不得已而有言之故,即夫子之釋《咸》四、《困》三、《解》上等十一卦之爻辭,抑何其惕歷而深至也!蓋飽經乎世變之多端,則常有跋前疐後之懼;博識乎義理之無盡,則不敢為臆斷專決之辭。自孟子好為直截俊拔之語,已不能如仲尼之謙謹,而況其下焉者乎?後世如諸葛武侯之書牘,紆餘簡遠,差明此義;而曾子固亦有宛轉思深之處,外此則辭與意俱盡,尚何謙謹之有?或辭之所至,而此心初未嘗置慮於其間,又烏知所謂憂危者哉?

  斂?侈?伸?縮

  凡為文,用意宜斂多而侈少;行氣宜縮多而伸少。推之孟子不如孔子處,亦不過辭昌語快,用意稍侈耳。後人為文,但求其氣之伸。古人為文,但求其氣之縮。氣恆縮,則詞句多澀,然深於文者,固當從這裡過。

  古文辭類纂正誤

  桐城姚姬傳郎中鼐所選《古文辭類纂》,嘉道以來,知言君子群相推服,謂學古文者求諸是而足矣。國藩服膺有年,竊見其中亦小有謬誤,茲摘舉如左:

  司馬遷《自序》中述其父太史公談《論六家要指》,諸家互有得失,而終以道家為本。此自司馬氏父子學術相傳如是。其指要則談啟之,其文辭則遷之為之也。在《自序》篇中,僅文中之一段,故無首尾裁成之跡。今姚氏割此為一篇,而標其目曰太史公談《論六家要指》,失其義矣。遷作《五帝本紀》、《夏本紀》所引《堯典》《禹貢》等書,尚多改經文之舊,此述其父之語,豈獨無所刪改?且如《管晏列傳》中,管仲自述感鮑叔之言,豈得遂錄以為管仲之文?《淮陰侯傳》中,韓信說高祖定三秦一節,豈得遂錄以為韓信之文邪?

  《漢書?匡衡傳》「成帝即位,衡上疏,戒妃匹、勸經學、威儀之則曰」云云。國藩按:此疏凡三條,妃匹一也,經學二也,威儀三也。自「妃匹之際」至「遠技能止」,第一節,言妃匹也;自「竊見聖德純茂」至「宜究其意止」,第二節,言經學也;自「臣又聞聖主之自為動靜周旋」至末,第三節,言威儀也。今姚氏錄此文,標其目曰:《戒妃匹勸經學疏》,是於三條獨遺其一,而於班書所敘,若未之深究者,亦一失也。

  甲?乙

  甲乙丙丁,古來皆以記事物之次第。有以為宮館之次第者,如曰甲館《漢書?外戚傳》,曰甲第《漢書?張放傳》,甲觀庾信《哀江南賦》,曰丙殿《漢書?元後傳》,曰丙舍王羲之有丙舍墓田,是也。有以為帷帳之次第者,如曰甲乙之帳《漢書?東方朔傳》是也。有以為科目之次第者,如唐明經本有甲乙丙丁四科,而其實唯有丙丁。第進士本有甲乙二科,而實唯乙科。明法以全通為甲,通八以上為乙是也。有以為藏書之次第者,如唐四庫書以經、史、子、集分甲、乙、丙、丁四部,隋於東都觀文殿,構屋貯書,東屋藏甲乙,西屋藏丙丁是也。有以為卷帙之次第者,如李善注《文選》,分賦甲、賦乙以至賦癸;詩甲、詩乙、以至詩庚。司馬溫公《通鑑》分漢獻帝為十卷,甲乙至癸。晉安帝亦十卷、甲乙至癸是也。有以為律令之次第者,如曰令甲、令乙、令丙《後漢書?章帝紀》是也。有以為算法者,如勾為甲,股為乙,弦為丙,高為甲,高對沖為乙,地平為丙,北極出地為丁,南極出地為戊是也。有以為官名者,如漢之戊校尉,己校尉;明之甲字庫大使,及乙字、丙字、戊字庫大使是也。有以為姓氏次第者,如南朝王、謝,北朝崔、盧,皆稱甲乙巨族是也。有以為假名者,如《史記?萬石君傳》長子建,次子甲,次子乙,次子慶,及獄吏田甲《史記?韓安國傳》,齊宦者徐甲《漢書?高五王傳》,罪生甲,福生乙《韓非子》,張甲、王乙,李丙、趙丁粱范縝《神滅論》等是也。有以記夜時之早晚者,如本始元年四月壬戌甲夜,地節元年正月戊午乙夜《漢書?天文志》,自甲夜至五鼓《三國志?曹爽傳》四月三日丙夜一籌《晉書?趙王倫傳》是也。推之凡物有高下品第者,皆可以甲乙區之。凡人等子虛烏有者,皆可以甲乙稱之。溫庭筠詩「往日樓台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則失其義矣。

  成敗無定

  漢晁錯建議削藩,厥後吳楚七國反,景帝誅錯而事以成。明齊泰、黃子澄建議削藩,厥後燕王南犯,建文誅齊黃而事以敗。我朝米思翰等建議削藩,厥後吳、耿三叛並起,聖祖不誅米思翰而事以成。此三案者最相類,或誅或宥,或成或敗,參差不一,士大夫處大事,決大疑,但當熟思是非,不必泥於往事之成敗,以遷就一時之利害也。

  唐昭宗以王室日卑,發憤欲討李茂貞,責宰相杜讓能專主兵事。杜讓能再三辭謝,言:「他日臣徒受晁錯之誅,不能弭七國之禍」。厥後李茂貞進逼興平,禁軍敗潰,京城大震。茂貞表請誅讓能,讓能曰:「臣固先言之矣!」上涕下不能禁,曰:「與卿訣矣!」是日貶讓能梧州刺史,尋賜自盡,斯則無故受誅,其冤有甚於晁錯、齊泰、黃子澄。昭宗既強之於前,復誅之於後。此其所以為亡國之君也。國藩在軍時,有一對與人定議,厥後敗挫,或少歸咎於人,不能無稍露於辭色者,亦以見理未明故耳。

  後唐潞王慮石敬塘之將反,李崧、呂琦勸帝與契丹和親,薛文遇沮之;帝欲移石敬塘鎮鄆州,文遇力贊成之。厥後敬塘果反,引契丹大破唐兵。唐王見薛文遇曰;「我見此物肉顫!」幾欲抽佩刀刺之。大抵事敗而歸咎於謀主者,庸人之恆情也。

  勉強

  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人性本善,自為氣稟所拘,物慾所蔽,則本性日失,故須學焉而後復之,失又甚者,須勉強而後復之。

  喪之哀也,不可以偽為者也。然衰麻苫塊,睹物而痛創自至;躃踴號呼,變節而涕洟隨之。是亦可勉強而致哀也。祭之敬也,不可以偽為者也。然自盥至薦,將之以盛心;自朝至昃,勝之以強力。是亦可以勉強而致敬也。與人之和也,不可以偽為者也。然揖讓拜跪,人不答而己則下之;筐篚豆籩,意不足而文則先之。是亦可以勉強而致和也。凡有血氣,必有爭心。人之好勝,誰不如我,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此強恕之事也。一日強恕,日日強恕,一事強恕,事事強恕,久之則漸近自然。以之修身則順而安,以之涉世則諧而祥。孔子之告子貢、仲弓,孟子之言求仁,皆無先於此者,若不能勉強而聽其自至,以頑鈍之質,而希生安之效,見人之氣類與己不合,則隔膜棄置,甚或加之以不能堪,不復能勉強自抑,捨己從人。傲惰彰於身,乖戾著於外,鮮不及矣。莊子有言:「刻核太甚,則人將以不肖之心應之。」董生有言:「強勉學問,則聞見博而知益明;強勉行道,則德日進而大有功。」至哉言乎!故勉強之為道甚博,而端自強恕始。

  功效

  天下之事,有其功必有其效;功未至而求效之遽臻則妄矣。未施敬於民,而欲民之敬我;未施信於民,而欲民之信我。魯莽而耕,滅裂而耘,而欲收豐穰十倍之利,此必不得之數也。在《易?恆》之初六曰:「浚恆貞凶,無攸利。」胡瑗釋之曰;「天下之事,必皆有漸,在乎積日累久,而後能成其功。」是故為學既久,則道業可成,聖賢可到;為治既久,則教化可行,堯舜可至。若是之類,莫不由積日累久而後至,固非驟而及也。初六居下卦之初,為事之始,責其長久之道,永遠之效,是猶為學之始,欲亟至於周孔;為治之始,欲化及於堯舜。不能積久其事,而求常道之深,故於貞正之道,見其凶也。無攸利者,以此而往,必無所利。孔子曰:「欲速則不達」也。是故君子之用功也,如雞伏卵不舍,而生氣漸充;如燕營巢不息,而結構漸牢;如滋培之木,不見其長,有時而大;如有本之泉,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但知所謂功,不知所謂效;而效亦徐徐以至也。

  嵇康曰:「夫為稼於湯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雖終歸於焦爛,必一溉者後枯,然則一溉之益,固不可誣也。」此言有一分之功,必有一分之效也。程子曰:「修養之所以引年,國祚之所以祈天永命,常人之至於聖賢,皆工夫到這裡,則自有此應。」此言有真積力久之功,而後有高厚悠遠之效也。孟子曰:「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謂其人曰『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稿矣。」此言不俟功候之至,而遽期速效,反以害之也。蘇軾曰:「南方多沒人,日與水居也。七歲而能涉,十歲而能浮,十五而能沒矣。北方之勇者生不識水,問於沒人而求所以沒,以其言試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此言不知致功之方,而但求速效,亦反以害之也。

  君子?小人

  陳容有言曰:「仁義豈有常?蹈之則為君子,違之則為小人。」大哉言乎!仁者物我無間之謂也。一有自私之心,則小人矣。義者無所為而為之謂也。一有自利之心,則小人矣。同一日也,朝而公正,則為君子;夕而私利,則為小人。同一事也,初念公正,則為君子;轉念私利,則為小人。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所爭只在幾微。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如是,顛沛必如是,一不如是,則流入小人而不自覺矣。所謂小人者,識見小耳,度量小耳。井底之蛙,所窺幾何,而自以為絕倫之學;遼東之豕,所異幾何,而自以為蓋世之勛。推之以孑孑為義,以硜硜為信,以齪齪為廉,此皆識淺而易以自足者也。君臣之知,須積誠以相感,而動疑主恩之過薄;朋友之交,貴積漸以相孚,而動怨知己之罕覯,其或兄弟不相容,夫婦不相信,父子不相亮,此皆量褊而易以滋疑者也。君子則不然,廣其識,則天下之大,棄若敞屣;堯舜之業,視若浮雲。宏其度,則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烏有所謂自私自利者哉?不此之求,而詡詡然號於眾曰:「吾君子也!」當其自詡君子深信不疑之時,識者已嗤其為小人矣。

  越寨攻敵

  行軍之道,有依次而進者;有越敵人所守之寨,而先攻他處者。姑以《通鑑》所紀兵事言之:

  興世率其眾溯流稍上,尋復退歸。如是者累日。賊將劉胡聞之,笑曰:「我尚不敢越彼下取揚州,張興世何人,欲輕據我上。」不為之備。一夕四更,值便風,興世舉帆直前,渡湖白過鵲尾。胡既覺,乃遣其將胡靈秀將兵於東岸,翼之而進。戊戌夕,興世宿景洪浦,靈秀亦留,興世潛遣其將黃道標帥七十舸徑趨錢溪,立營寨。己亥,興世引兵進據之,靈秀不能禁。庚子,劉胡自將水步二十六軍來攻錢溪,將士欲迎擊之,興世禁之曰:「賊來尚遠,氣盛而矢驟。驟既易盡,盛亦易衰,不如待之。」令將士治城如故,俄而胡采轉近,船入洄洑。興世命壽寂之任農夫帥壯士數百擊之,眾軍相繼並進。胡收兵而下。興世遂於錢溪立城。

  國藩按:是時官軍在下游赭圻,賊軍袁覬等在上游之濃湖,劉胡等又在上游之鵲尾,更上乃為錢溪。越濃湖、鵲尾兩寨而上,立城於錢溪,此險途也。厥後賊屢攻錢溪不勝,糧運中梗,而鵲尾、濃湖並以潰降。此越寨進攻而得勝者也。

  泰始三年,魏尉元上表言;「賊向彭城,必由清泗過宿豫,歷下邳;趨青州,亦由下邳、沂水經東安。此數者,皆為賊用師之要。今若先定下邳,平宿豫,鎮淮陽,戌東安,則青,冀諸鎮可不攻而克。若四城不服,青冀雖拔,百姓狼顧,猶懷僥倖之心。臣愚以為宜釋青、冀之師,先定東南之地,斷劉彧北顧之意,絕愚民南望之心,如此則淮北自舉,暫勞永逸。」

  國藩按:宋與魏歷世兵爭,宋有青州、歷城、徐州諸鎮,遠在海岱,與魏接畛,而下邳、宿豫、沂水、東安四城,乃在淮南,去魏尚遠。魏越青州諸鎮而進攻四城,此險途也。厥後四城破,而青州、歷城、徐州諸鎮相繼沒於魏。此越鎮進攻而勝者也。

  梁簡文帝二年,侯景之變,郢州刺史蕭方諸以徐文盛軍在西陽,不設備西陽即今黃州,侯景以江夏空虛,使宋子仙、任約帥精騎四百,由淮內襲郢州。丙午大風疾雨,天色晦冥,子仙等入城,方諸迎拜,遂擒鮑泉、虞豫,送於景所。景因便風,中江舉帆,遂越徐文盛等軍,直上入江夏。文盛眾懼而潰。

  國藩按:侯景與徐文盛皆在黃州,夾江築壘,乃越徐軍而上入江夏,此險途也,而江夏以無備而破,徐軍以失勢而潰。此越寨進攻而勝者也。

  陳文帝天嘉元年,王琳屯西岸之柵口,侯瑱屯東岸之蕪湖,相持百餘日,旋均出江外,隔洲而泊。二月丙申,西南風急,琳引兵直趨建康,瑱等徐出蕪湖,躡其後,西南風翻為瑱用。琳擲火炬以燒陳船,皆反燒其船,填發拍以擊琳檻,又以蒙沖小船擊其檻,琳軍大敗,軍士溺死什二三,余皆棄舟登岸。

  國藩按:王琳與侯填同屯蕪湖之上,琳乃越填軍而直下金陵,此險途也,而瑱軍自後躡之,反為所破。此越寨進攻而敗者也。

  唐貞觀十九年,太宗親征高麗,既拔遼東、蓋牟諸城,至安市,將決戰。高麗、靺鞨合兵為陳,長四十里。江夏王道宗曰:「高麗傾國以拒王師,平壤之守必弱,願假臣精兵五千,覆其本根,則數十萬之眾,可不戰而降。」上不應,後攻安市,竟不能拔。降將請先攻烏骨城,眾議不從,遂自安市班師。

  國藩按:道宗請越安市而進攻平壤,此雖險途,而實制勝之奇兵也。太宗不從,無功而返。此不能越攻而失者也。

  安史之亂,李泌請命建甯王倓為范陽節度大使,並塞北出,與李光弼南北犄角,以取范陽胡三省注曰:泌欲使建寧自靈夏並豐勝,雲朔之塞,直搗媯檀,攻范陽之北;光弼自太原取恆定,以攻范陽之南。覆其巢穴,賊退則無所歸,留則不獲安,然後大軍四合而攻之,必成擒矣。上悅,已而不果行。

  國藩按:是時大軍在扶風,郭子儀在馮翊,李光弼在太原,勢宜先取兩京。李泌欲先搗范陽賊巢,此亦制勝之奇兵也,事不果行,致史思明再為關洛之患。此亦不能越攻而失者也。

  國藩按:蔡之精兵盡在洄曲董重質麾下,李愬越之而直入蔡州。此越寨進攻而勝者也。

  朱梁均王四年,楚岳州刺史許德勛將水軍巡邊。夜分,南風暴起,都指揮使王環乘風趨黃州,以繩梯登城,徑趣州署,執吳刺史馬鄴,大掠而還。德勛曰:「鄂州將邀我,宜備之。」環曰:「我軍入黃州,鄂人不知。奄過其城,彼自救不暇,安敢邀我!」乃展旗鳴鼓而行,鄂人不敢逼。

  國藩按:楚之岳州,東北與吳為鄰,嘉魚、陸口等處,吳必立寨設備,乃王環越之而直趨黃州。此越寨進攻而勝者也。

  唐同光元年,後唐與朱梁相拒於楊劉、德勝之間,時梁將段凝軍臨河之南即澶淵,今開州,王彥章進逼鄆州今東平府,唐臣李紹宏等請棄鄆州,與梁約和。帝獨召郭崇韜問之,對曰:「降者皆言大梁無兵,陛下若留兵守魏,固保楊劉,自以精兵長驅入汴,彼城中既空虛,必望風自潰,苟偽主授首,則諸將自降矣。」帝曰:「此正合朕志。」冬十月壬申,帝以大軍自楊劉濟河,癸酉至鄆州,甲戌圍中都城,破之,擒王彥章。帝召諸將問進退之計,諸將請先下東方諸鎮城,然後觀釁而動。康延孝、李嗣源請亟取大梁』從之。乙亥,帝發鄆州中都,丁丑至曹州,已卯至大梁,滅梁。壬午,段凝將其眾五萬,自滑州濟河入援,解甲請降。

  國藩按:郭崇韜之初議直取大梁也,時梁將王彥章軍在鄆州,段凝軍在河上,越兩寨而進攻,此險途也。厥後破中都,擒王彥章而段凝猶在河北,越一寨而進攻,亦險機也。然段凝隔於河北,若自白馬南濟,則阻於大河,若自下流直濟,則一阻於大河,再阻於新決之護駕水,勢難入援,遂得直取汴梁,以成大功。此越寨進攻而勝者也。

  以上九事,張興世之據錢溪,宋子仙之取郢州,許德勛之下黃州,皆水路越攻而勝。王琳之下金陵,以水路越攻而敗,尉元之取下邳四城,李愬之入蔡州,郭崇韜之策汴梁,以陸路越攻而得之。李道宗之策平壤,李泌之策范陽,以陸路不越攻而失之。成敗得失,固無一定之軌轍也。咸豐四年十月十一日,賊目陳玉成據蘄州,秦日綱據田家鎮,我舟師越蘄州而直下,十三日攻破田家鎮,十四日蘄州之賊亦潰。此越寨進攻而勝者也。十一月十五日,水陸各軍會於九江。時賊目林啟榮據九江,黃文金據湖口,石達開、羅大綱等同在湖口,我舟師彭玉麟等十六日越九江而下,攻湖口,陸軍羅澤南等十二月初五日下攻湖口,十二日水師敗挫,廿四日陸軍亦無利而歸。此越寨進攻而敗者也。咸豐六年五月初二日,武漢、黃州未破,楊載福以舟師駛下,直至九江。七年九月二十八日,九江、安慶未破,楊載福以舟師駛下,直至舊縣,往來如飛。此越寨進攻而勝者也。故知勝敗無常,視將才為轉移耳。當時越九江而下攻湖口之策,發於國藩,定於羅君羅山、劉君孟容二人,事敗之後或深咎此策之失,且專歸罪於劉君者,非事實也。

  兵

  凡用兵,主客奇正,夫人而能言之,未必果能知之也。守城者為主,攻者為客;守營壘者為主,攻者為客;中途相遇,先至戰地者為主,後至者為客;兩軍相持,先吶喊放槍者為客,後吶喊放槍者為主;兩人持矛相格鬥,先動手戳第一下者為客,後動手即格開而即戳者為主。中間排隊迎敵為正兵,左右兩旁抄出為奇兵;屯宿重兵堅扎老營與賊相持者為正兵,分出遊兵飄忽無常伺隙狙擊者為奇兵;意有專向吾所恃以禦寇者為正兵,多張疑陣示人以不可測者為奇兵;旌旗鮮明使敵不敢犯者為正兵,贏馬疲卒偃旗息鼓本強而故示以弱者為奇兵;建旗鳴鼓屹然不輕動者為正兵,佯敗佯退設伏而誘敵者為奇兵。忽主忽客,忽正忽奇,變動無定時,轉移無定勢,能一一區而別之,則於用兵之道思過半矣。

  兵者,陰事也。哀戚之意如臨親喪,肅敬之心如承大祭,庶為近之。今以牛羊犬豕而就屠烹,見其悲啼於割剝之頃,宛轉於刀俎之間,仁者將有所不忍,況以人命為浪博輕擲之物,無論其敗喪也,即使幸勝,而死傷相望,斷頭洞胸,折臂失足,血肉狼藉,日陳吾前,哀矜之不遑,喜於何有?故軍中不宜有歡欣之象。有歡欣之象者,無論或為和悅,或為驕盈,終歸於敗而已矣。田單之在即墨,將軍有死之心,士卒無生之氣,此所以破燕也。及其攻狄也,黃金橫帶而騁乎淄澠之間,有生之樂,無死之心,魯仲連策其必不勝。兵事之宜慘戚,不宜歡欣,亦明矣。嘉慶季年,名將楊遇春屢立戰功,嘗語人曰:「吾每臨陣,行間覺有熱風吹拂面上者,是日必敗;行間若有冷風,身體似不禁寒者,是日必勝。」斯亦肅殺之義也。

  克勤小物

  古之成大業者,多自克勤小物而來。百尺之樓,基於平地;千丈之帛,一尺一寸之所積也;萬石之鐘,一銖一兩之所累也。文王之聖,而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周公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仲山甫夙夜匪懈,其勤若此,則無小無大,何事之敢慢哉?諸葛忠武為相,自杖罪以上,皆親自臨決。杜慧度為政,纖密一如治家。陶侃綜理密微,雖竹頭木屑皆儲為有用之物。朱子謂為學須銖積寸累,為政者亦未有不由銖積寸累而克底於成者也。

  秦始皇衡石量書,魏明帝自案行尚書事,隋文帝衛士傳餐,皆為後世所譏,以為天子不當親理細事。余謂天子或可不親細事,若為大臣者,則斷不可不親。陳平之問錢穀不知,問刑獄不知,未可以為人臣之法也。凡程功立事,必以目所共見者為效。苟有車必見其軾,苟有衣必見其敝。苟為博物君子,必見其著述滿家,抄撮累篋。苟為躬行君子,必見其容色之睟盎,徒黨之感慕。苟善治民,必見其所居民悅,所去見思。苟善治軍,必見其有戰則勝,有攻則取。若不以目所共見者為效,而但憑心所懸揣者為高,則將以虛薄為辯而賤名檢,以望空為賢而笑勤恪。何晏、鄧颺之徒,流風相扇,高心而空腹,尊己而傲物,大事細事皆墮壞於冥昧之中,親者賢者皆見拒於千里之外,以此而冀大業之成,不亦悖哉?孔子許仲弓南面之才,而雍以居敬為行簡之本,蓋必能敬乃無廢事也。

  我宣宗成皇帝臨御三十年,勤政法祖,每日寅正而興,省覽章奏,卯正而畢,事無留滯。道光二十九年,聖躬不豫,自夏徂冬,猶力疾治事,不趨簡便。三十年正月十四日,始命皇四子代閱章奏,召見大臣,即今上皇帝也。對事甫畢而宣宗龍馭上賓,蓋以七十天子篤病半載,其不躬親庶政者僅彌留之頃耳,為人臣者其敢自暇自逸,以不親細事自諉乎?

  干盾?擋牌

  《周禮?夏官》:「司兵掌五盾」《注》:「干櫓之屬,其名未盡聞也」。

  國藩按:干也,盾也,櫓也,其制不可得而盡見,然大抵干、盾形制較小,一手執之可以衛身蔽目,藩盾則形制自大,或二三人執之不等。城上望樓之櫓,則一方倚城,三方必有遮蔽。戰陣巢車之櫓,則一方出入,三方必有遮蔽,與盾之僅蔽一面者異矣。至《六韜》之大櫓,小櫓,則亦僅蔽一面,差同干盾也。

  國藩按:劉毅之彭排,馬璘之牌,即古之盾也。崔延伯之排城,則較大矣,殆與《周禮》之藩盾,《六韜》之大櫓相類。

  明戚繼光《紀效新書》中有立牌,即古之盾也,有圓牌,即今之藤牌也,統謂之曰擋牌。又有所謂剛柔牌者,其法以生漆、牛皮蒙於外,而以湖綿搓成小團,及頭髮裝於內。蓋戚氏自以巧思製造,非有所師於古也。古之干盾所以捍禦矢石,今之擋牌所以捍禦炮子,炮子所當無堅不破,豈矢石所可同年而語哉!國藩初辦水師時,嘗博求御炮子之法,以魚網數層,懸空張掛,炮子一過即穿,不能御也,以絮被漬濕張掛,炮子一過即穿,不能御也;以生牛皮懸於船旁,以藤牌陳於船梢,不能御也。又作數層厚牌,以竹鱗排於外為一層,牛皮為一層,水絮為一層,頭髮為一層,合而成牌,亦不能御也。以此而推,戚氏之剛柔牌,不足以御炮子明矣。

  鳥槍子如梧子,大者或有法以御之。抬槍子、劈山炮子,凡如大黃豆以上者,竟無拒御之法。近時楊軍門載福等深知炮子之無可避,遂屏棄魚網、水絮、牛皮等物,一切不用,直以血肉之軀,植立船頭,可避者避之,不可避者聽之。而其麾下水師弁兵,亦相率而植立直前,無所迴避。明於此義,而古來干盾櫓排諸器皆可廢矣。

  友人劉騰鴻峙衡治軍,刁斗森嚴,凜不可犯,臨陣則埋根行首,堅立如山,有名將之風,惟過於自憙。在武昌時嘗獨立城下,呼賊以炮擊之,賊發十餘炮不能中,堅坐良久乃還。在瑞州時亦如是,卒以殉難。殞我壯士,人百莫贖。此則剛毅太過,於好謀而成之道少有違爾。

  余初不解造群子之法,以生鐵令鑄工鑄之,渣滓未融,經藥輒散,且多蜂眼,鳴而不能及遠。乃與吳坤修竹莊商用熟鐵打造。其法以鐵先煉成直條,每條燒紅,其端截出半寸,打成圓顆;又燒其端,又打成顆,每顆如葡萄大。後至江西,商之姚鑲,亦以此法打造。姚君又作為鐵模半渦,截鐵條之端置模中,宛轉錘鍊,圓滑可愛,於是能及遠,較多一里有奇也。今湖南、湖北、江西三省打造群子,均用此法,每炮用百餘顆,多者或三四百顆。噴薄而出,如珠如雨,殆無隙地,當之輒碎。不仁之器,蓋莫甚於此矣,然海疆尚未靜謐,此其亟宜講求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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