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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的泰門 Timon of Athens

2024-10-10 21:08:00 作者: (英)莎士比亞

  劇中人物

  泰門 雅典貴族

  路歇斯 諂媚的貴族

  路庫勒斯

  辛普洛涅斯

  文提狄斯 泰門的負心友人之一

  艾帕曼特斯 性情乖僻的哲學家

  艾西巴第斯 雅典將官

  本章節來源於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

  弗萊維斯 泰門的管家

  弗萊米涅斯 泰門的僕人

  路西律斯

  塞維律斯

  凱菲斯 泰門債主的僕人

  菲洛特斯

  泰特斯

  霍坦歇斯

  路歇斯家兩僕人

  文提狄斯的僕人

  凡羅及艾西鐸(泰門的二債主)的僕人

  三路人

  雅典老人

  侍童

  弄人

  詩人、畫師、寶石匠及商人

  菲莉妮婭 艾西巴第斯的情婦

  提曼德拉

  貴族、元老、將士、兵士、竊賊、侍從等化裝跳舞中扮丘比特及阿瑪宗女戰士者

  地點

  雅典及附近森林

  第一幕

  第一場

  雅典;泰門家中的廳堂

  詩人、畫師、寶石匠、商人及餘人等自各門分別上。

  詩人 早安,先生。

  畫師 您好?

  詩人 好久不見了。世界變得怎樣啦?

  畫師 先生,它變得一天不如一天了。

  詩人 嗯,那是誰都知道的;可是有什麼特別新鮮的事情?什麼奇聞怪話,為我們浩如煙海的載籍上所未睹的?瞧,慷慨的魔力!群靈都被你召喚前來,聽候驅使了。我認識這個商人。

  畫師 這兩個人我都認識;還有一個是寶石匠。

  商人 啊!真是一位賢德的貴人。

  寶石匠 嗯,那是誰也不能否認的。

  商人 一位舉世無比的人,他的生活的目的,好像就是永無厭倦,繼續不斷地行善。像他這樣的人,真是難得!

  寶石匠 我帶著一顆寶石在這兒——

  商人 啊!倒要見識見識。先生,這是送給泰門大爺的嗎?

  寶石匠 要是他不嫌微賤的話;可是——

  詩人 詩句當為美善而歌頌,

  倘因貪利而讚美醜惡,

  就會降低風雅的身價。

  商人 (觀寶石)這寶石的式樣很不錯。

  寶石匠 它的色彩也很富麗;您瞧那光澤多好。

  畫師 先生,您又在吟哦您的大作了嗎?一定又是獻給這位貴人的什麼詩篇了。

  詩人 偶然想起來的幾個句子。我們的詩歌就像樹脂一樣,會從它滋生的地方分泌出來。燧石中的火是要打了才出來的;我們的靈感的火焰卻會自然激發。您手裡是什麼東西?

  畫師 一幅圖畫,先生。您的大著幾時出版?

  詩人 等我把它呈獻給這位貴人以後,就可以和世人相見了。可不可以讓我欣賞欣賞您的妙繪?

  畫師 見笑得很。

  詩人 畫得很好,真是神來之筆。

  畫師 謬獎謬獎。

  詩人 佩服佩服!瞧這姿態多麼優美!這一雙眼睛裡閃耀著多少智慧!這一雙嘴唇上流露著多少豐富的想像!在這默然無語的神情中間,蘊蓄著無限的意義。

  畫師 這一筆很傳神,您看怎樣?

  詩人 簡直是巧奪天工,就是真的人也不及老兄筆下這樣生趣盎然。

  若干元老上,自舞台前經過。

  畫師 這位貴人真是門庭若市!

  詩人 都是雅典的元老;幸福的人!

  畫師 瞧,還有!

  詩人 您瞧這一大群蠅營蟻附的賓客。在我的拙作中間,我勾畫出了一個受盡世俗愛寵的人;可是我並不單單著力做個人的描寫,我讓我的恣肆的筆在無數的模型之間活動,不帶一些惡意,只是像凌空的鷹隼一樣,一往直前,不留下一絲痕跡。

  畫師 您的意思我有點不大懂得。

  詩人 我可以解釋給您聽。您瞧各種不同地位不同性情的人,無論是輕浮油滑的,或是嚴肅莊重的,都願意為泰門大爺效勞服役;他的巨大的財產,再加上他的善良和藹的天性,征服了各種不同的人,使他們樂於向他輸誠致敬;從那些臉上反映出主人的喜怒的諂媚者起,直到憎恨自己的艾帕曼特斯,一個個在他的面前屈膝,只要泰門點了一點頭,就可以使他們滿載而歸。

  畫師 我曾經看見他跟艾帕曼特斯在一起談話。

  詩人 先生,我假定命運的女神端坐在一座巍峨的幽美的山上;在那山麓下面,有無數智愚賢不肖的人在那兒勞心勞力,追求世間的名利,他們的眼睛都一致注視著這位主宰一切的女神;我把其中一個人代表泰門,命運用她象牙一樣潔白的手在招引他到她的身邊;她的眼前的恩寵,使他的敵人一齊變成了他的奴僕。

  畫師 果然是很巧妙的設想。我想這一個寶座,這一位命運女神和這一座山,在這山下的許多人中間,只有一個人得到女神的招手,他向峻峭的山崖低下了頭,攀登到他的幸福的頂點,很可以表現出我們這兒的情形。

  詩人 不,先生,聽我說下去。那些在不久以前還是和他同樣地位的人,也有一些本來勝過他的人,現在都跟在他後面亦步亦趨;他的接待室里擠滿了關心他的起居的人,他的耳朵邊充滿了一片有如對越神聖那樣的低語;甚至於他的馬鐙也是神聖的,他們是從他那裡呼吸到自由的空氣。

  畫師 好,那便怎麼樣呢?

  詩人 當命運突然改變了心腸,把她的寵兒一腳踢下山坡的時候,那些攀龍附鳳之徒,本來跟在他後面匍匐膝行的,這時候便冷眼看他跌落,沒有一個人做他患難中的同伴。

  畫師 那是人類的通性。我可以畫出一千幅醒世的圖畫,比語言更有力地說明禍福無常的真理。

  喇叭聲。泰門上,向每一請求者殷勤周旋;一使者奉文提狄斯差遣前來,趨前與泰門談話;路西律斯及其他僕人隨後。

  泰門 你說他下了監獄了嗎?

  使者 是,大爺。他欠了五泰倫[1]的債,他的手頭非常困難,他的債主催逼得很厲害。他請您寫一封信去給那些關禁他的人,否則他什麼安慰也沒有了。

  泰門 尊貴的文提狄斯!好,我不是一個在朋友有困難時把他丟棄不顧的人。我知道他是一位值得幫助的紳士,我一定要幫助他。我願意替他還債,使他恢復自由。

  使者 他永遠不會忘記您的大恩。

  泰門 替我向他致意。我就會把他的贖金送去;他出獄以後,請他到我這兒來。單單把軟弱無力的人扶了起來是不夠的,他必須有人隨時攙扶他,照顧他。再見。

  使者 願大爺有福!(下)

  一雅典老人上。

  老人 泰門大爺,聽我說句話。

  泰門 你說吧,好老人家。

  老人 你有一個名叫路西律斯的僕人。

  泰門 是的,他怎麼啦?

  老人 最尊貴的泰門,把那傢伙叫來。

  泰門 他在不在這兒?路西律斯!

  路西律斯 有,大爺有什麼吩咐?

  老人 這個傢伙,泰門大爺,你這位尊價,常常在晚上到我的家裡。我一生克勤克儉,掙下了這份家產,可不能讓一個做奴才的承繼了去。

  泰門 嗯,還有些什麼話?

  老人 我只有一個獨生的女兒,要是我死了,也沒有別的親人可以接受我的遺產。我這孩子長得很美,還沒有到結婚的年紀,我費了不少的錢,讓她受最好的教育。你這個僕人卻想勾誘她。好大爺,請你幫幫忙,不許他去看她;我自己對他說過好多次,總是沒用。

  泰門 這個人倒還老實。

  老人 所以你應該叫他不要做不老實的事,泰門。一個人老老實實,總有好處;可不能讓他老實得把我的女兒也拐了去。

  泰門 你的女兒愛他嗎?

  老人 她年紀太輕,容易受人誘惑;就是我們自己少年的時候,也是一樣多情善感的。

  泰門 (向路西律斯)你愛這位姑娘嗎?

  路西律斯 是,我的好大爺,她也接受我的愛。

  老人 要是她沒有得到我的允許和別人結婚,我請天神作證,我要揀一個乞兒做我的後嗣,一個錢也不給她。

  泰門 要是她嫁給一個門戶相當的丈夫,你預備給她怎樣一份嫁奩呢?

  老人 先給她三泰倫;等我死了以後,我的全部財產都是她的。

  泰門 這個人已經在我這兒做了很久的事;君子成人之美,我願意破格幫助他這一次。把你的女兒給他;你有多少陪嫁費,我也給他同樣的數目,這樣他就可以不致辱沒你的令嬡了。

  老人 最尊貴的大爺,您既然這麼說,我一定遵命,她就是他的人了。

  泰門 好,我們握手為定;我用我的名譽向你擔保。

  路西律斯 敬謝大爺;我的一切幸運,都是您所賜予的!(路西律斯及老人下)

  詩人 這一本拙作要請大爺指教。

  泰門 謝謝您;您不久就可以得到我的答覆;不要走開。您有些什麼東西,我的朋友?

  畫師 是一幅畫,請大爺收下了吧。

  泰門 一幅畫嗎?很好很好。這幅畫畫得簡直像是活的人一樣;因為自從欺詐滲進了人們的天性中以後,人本來就只剩一個外表了。我很喜歡您的作品,您就可以知道我是真的喜歡它;請您等一等,我還有話對您說。

  畫師 願神明保佑您!

  泰門 回頭見,先生;把您的手給我;您一定要陪我吃飯的。先生,您那顆寶石太好了。要是我按照人家對它所下的讚美那樣的價值向您把它買了下來,恐怕我要傾家蕩產了。

  寶石匠 大爺,它的價格是按照市面估定的;可是您知道,同樣價值的東西,往往因為主人的喜惡而分別高下。相信我,好大爺,要是您戴上了這寶石,它就會身價十倍了。

  泰門 不要取笑。

  商人 不,好大爺;他說的話不過是我們大家所要說的話。

  泰門 瞧,誰來啦?你們願意挨一頓罵嗎?

  艾帕曼特斯上。

  寶石匠 要是大爺不以為意,我們也願意忍受他的侮辱。

  商人 他罵起人來是誰也不留情的。

  泰門 早安,善良的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等我善良以後,你再說你的早安吧;等你變成了泰門的狗,等這些惡人都變成好人以後,你再說你的早安吧。

  泰門 為什麼你要叫他們惡人呢?你又不認識他們。

  艾帕曼特斯 他們不是雅典人嗎?

  泰門 是的。

  艾帕曼特斯 那麼我沒有叫錯。

  寶石匠 您認識我嗎,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你知道我認識你;我剛才就叫過你的名字。

  泰門 你太驕傲了,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我最驕傲的是我不是像泰門一樣。

  泰門 你到哪兒去?

  艾帕曼特斯 去砸碎一個正直的雅典人的腦袋。

  泰門 你幹了那樣的事,是要抵命的。

  艾帕曼特斯 對了,要是弄死了一頭螞蟻在法律上也要抵命的話。

  泰門 艾帕曼特斯,你喜歡這幅圖畫嗎?

  艾帕曼特斯 歡喜得很,因為他活像一個傻瓜。

  泰門 畫這幅圖畫的人手段怎樣?

  艾帕曼特斯 造物創造出這個畫師來,他的手段比這畫師強多啦,雖然那造下來的也不過是一件下劣的作品。

  畫師 你是一條狗。

  艾帕曼特斯 你的母親是我的同輩;倘然我是狗,她又是什麼?

  泰門 你願意陪我吃飯嗎,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不,我是不要吃那些貴人的。

  泰門 要是你吃了那些貴人,那些貴人的太太們要生氣哩。

  艾帕曼特斯 啊!她們自己才是吃貴人吃慣了的,所以吃得肚子那麼大。

  泰門 艾帕曼特斯,你喜歡這顆寶石嗎?你想它值多少錢?

  艾帕曼特斯 它不值得我去想它的價錢。你好,詩人!

  詩人 你好,哲學家!

  艾帕曼特斯 你說謊。

  詩人 你不是哲學家嗎?

  艾帕曼特斯 是的。

  詩人 那麼我沒有說謊。

  艾帕曼特斯 你不是詩人嗎?

  詩人 是的。

  艾帕曼特斯 那麼你說謊;瞧你上一次的作品,你故意把他寫成了一個好人。

  詩人 那並不是假話;他的確是一個好人。

  艾帕曼特斯 是的,他賞了你錢,所以他是一個好人;有了拍馬的人,自然就有愛拍馬的人。天哪,要是我也是一個貴人!

  泰門 你做了貴人便怎麼樣呢,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我要是做了貴人,我就要像現在的艾帕曼特斯一樣,從心底里痛恨一個貴人。

  泰門 什麼,痛恨你自己嗎?

  艾帕曼特斯 是的。你是一個商人嗎?

  商人 是的,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要是神明不給你災禍,那麼讓你在買賣上大倒其霉吧!

  商人 要是我買賣失利,那就是神明給我的災禍。

  艾帕曼特斯 買賣就是你的神明,願你的神明給你災禍!

  喇叭聲。一僕人上。

  泰門 那是什麼喇叭的聲音?

  僕人 那是艾西巴第斯帶著二十多人騎在馬上來了。

  泰門 你們去招待招待;領他們進來。(若干侍從下)你們必須陪我吃飯。等我謝過了你們的厚意以後再去。承你們各位光降,使我非常高興。

  艾西巴第斯率隊上。

  泰門 歡迎得很,將軍!

  艾帕曼特斯 好,好!願疼痛把你們柔軟的骨節扭成一團!這些溫文和氣的惡人彼此不懷好意,面子上卻做得這樣彬彬有禮!人類全都變成了猴子啦。

  艾西巴第斯 我已經想了您好久,今天能夠看見您,真是大慰平生的饑渴。

  泰門 歡迎歡迎!這次我們一定要痛快歡敘一下再分手。請進去吧。(除艾帕曼特斯外均下)

  二貴族上。

  貴族甲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現在是應該做個老實人的時候。

  貴族甲 人是無論什麼時候都應該老老實實的。

  艾帕曼特斯 那你就更加該死,你無論什麼時候都是不老不實的。

  貴族乙 你去參加泰門大爺的宴會嗎?

  艾帕曼特斯 是的,我要去看肉塞在惡漢的嘴裡,酒灌在傻子的肚裡。

  貴族乙 再見,再見。

  艾帕曼特斯 你是個傻瓜,向我說兩次「再見」。

  貴族乙 為什麼,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你應該把一句「再見」留給你自己,因為我是不想向你說「再見」的。

  貴族甲 你去上吊去吧!

  艾帕曼特斯 不,我不願聽從你的號令。你還是向你的朋友請求吧。

  貴族乙 滾開,專愛吵架的狗!我要把你踢走了。

  艾帕曼特斯 我要像一條狗一樣逃開驢子的蹄子。(下)

  貴族甲 他是個不近人情的傢伙。來,我們進去,領略領略泰門大爺的盛情吧。他的慷慨仁慈,真是世間少有的。

  貴族乙 他的恩惠是隨時隨地向人傾注的;財神普路托斯不過是他的管家。誰替他做了一件事,他總是給他價值七倍的酬勞;誰送給他什麼東西,他的答禮總是超過一切酬酢的極限。

  貴族甲 他有一顆比任何人更高貴的心。

  貴族乙 願他終身富貴長壽!我們進去吧。

  貴族甲 敢不奉陪。(同下)

  第二場

  同前;泰門家中的大客廳

  高音笛奏鬧樂。廳中設盛宴,弗萊維斯及其他僕人侍立;泰門、艾西巴第斯、眾貴族元老、文提狄斯及侍從等上;艾帕曼特斯最後上,仍作倨傲不平之態。

  文提狄斯 最可尊敬的泰門,神明因為眷念我父親的年老,召喚他去享受永久的安息;他已經安然去世,把他的財產遺留給我。這次多蒙您的大德鴻恩,使我脫離了縲紲之災,現在我把那幾個泰倫如數奉還,還要請您接受我的感激圖報的微忱。

  泰門 啊!這算什麼,正直的文提狄斯?您誤會了我的誠意了;那筆錢是我送給您的,哪有給了人家再收回來之理?

  文提狄斯 您的心腸太好了。(眾垂手恭立,視泰門)

  泰門 噯喲,各位大人,一切禮儀,都是為了文飾那些虛應故事的行為、言不由衷的歡迎、出爾反爾的殷勤而設立的;如果有真實的友誼,這些虛偽的形式就該一律擯棄。請坐吧;我的財產歡迎你們分享,甚於我歡迎我自己的財產。(眾就坐)

  貴族甲 大人,我們也是常常這麼說的。

  艾帕曼特斯 呵,呵!也是這麼說的;哼,你們也是這麼說的嗎?

  泰門 啊!艾帕曼特斯,歡迎。

  艾帕曼特斯 不,我不要你歡迎;我要你把我攆出門外去。

  泰門 呸!你是個傖夫;你的脾氣太乖僻啦。各位大人,人家說,暴怒不終朝;可是這個人老是在發怒。去,給他一個人擺一張桌子,因為他不喜歡跟別人在一起,也不配跟別人在一起。

  艾帕曼特斯 泰門,要是你不把我攆走,那你可不要怪我得罪你的客人;我是來做一個旁觀者的。

  泰門 我不管你說什麼;你是一個雅典人,所以我歡迎你。我自己沒有力量封住你的嘴,請你讓我的肉食使你靜默吧。

  艾帕曼特斯 我不要吃你的肉食;它會噎住我的喉嚨,因為我永遠不會諂媚你。神啊!多少人在吃泰門,他卻看不見他們。我看見這許多人把他們的肉放在一個人的血里蘸著吃,我就心裡難過;可是發了瘋的他,卻還是在那兒殷勤勸客。我不知道人們怎麼敢相信他們的同類;我想他們請客的時候,應當不備刀子,既可以省些肉,又可以防免生命的危險。這樣的例子是很多的;現在坐在他的近旁,跟他一同切著麵包、喝著同心酒的那個人,也就是第一個動手殺他的人;這種事情早就有證明了。如果我是一個巨人,我一定不敢在進餐的時候喝酒;因為恐怕人家看準我的咽喉上的要害;大人物喝酒是應當用鐵甲裹住咽喉的。

  泰門 大人,今天一定要盡興;大家干一杯,互祝健康吧。

  貴族乙 好,大人,讓酒像潮水一樣流著吧。

  艾帕曼特斯 像潮水一樣流著!好傢夥!他倒是慣會迎合潮流的。泰門泰門,這樣一杯一杯地幹下去,要把你的骨髓和你的家產都吸乾了啊!我這兒只有一杯不會害人的淡酒,好水啊,你是不會叫人爛醉如泥的;這樣的酒正好配著這樣的菜。吃著大魚大肉的人,是會高興得忘記感謝神明的。

  永生的神,我不要財寶,

  我也不願為別人祈禱:

  保佑我不要做個呆子,

  相信人們空口的盟誓;

  也不要相信娼妓的淚;

  也不要相信狗的假寐;

  也不要相信我的獄吏,

  或是我患難中的知己。

  阿門!

  好,吃吧;有錢的人犯了罪,我只好嚼嚼菜根。(飲酒食餚)願你好心得好報,艾帕曼特斯!

  泰門 艾西巴第斯將軍,您的心現在一定在戰場上馳騁吧。

  艾西巴第斯 我的心是永遠樂於供您驅使的,大人。

  泰門 您一定喜歡和敵人們在一起早餐,甚於和朋友們在一起宴會。

  艾西巴第斯 大人,敵人的血是勝於一切美味的肉食的;我希望我的最好的朋友也能跟我在一起享受這樣的盛宴。

  艾帕曼特斯 但願這些諂媚之徒全是你的敵人,那麼你就可以把他們一起殺了,讓我分享一杯羹。

  貴族甲 大人,要是我們能夠有那樣的幸福,可以讓我們的一片赤誠為您盡尺寸之勞,那麼我們就可以自己覺得不虛此生了。

  泰門 啊!不要懷疑,我的好朋友們,天神早已註定我將要從你們那裡得到許多的幫助了;否則你們怎麼會做我的朋友呢?為什麼在千萬人中間,只有你們有那樣一個名號;不是因為你們是我心上最親近的人嗎?你們因為謙遜而沒有向我提起過的關於你們自己的話,我都向我自己說過了;這是我可以向你們證實的。我常常這麼想著:神啊!要是我們永遠沒有需用我們的朋友的時候,那麼我們何必要朋友呢?要是我們永遠不需要他們的幫助,那麼他們便是世上最無用的東西,就像深藏不用的樂器一樣,沒有人聽得見它們美妙的聲音。啊,我常常希望我自己再貧窮一些,那麼我一定可以格外跟你們親近一些。天生下我們來,就是要我們樂善好施;什麼東西比我們朋友的財產更適宜於被我們稱為我們自己的?啊!能夠有這麼許多人像自己的兄弟一樣,彼此支配著各人的財產,這是一件多麼可貴的樂事!我的眼睛裡忍不住要流出眼淚來了;原諒我的軟弱,我為各位幹這一杯。

  艾帕曼特斯 你簡直是涕泣勸酒了,泰門。

  貴族乙 我們的眼睛裡也因為忍不住快樂,像一個嬰孩似的流起淚來了。

  艾帕曼特斯 呵,呵!我一想到那個嬰孩是個私生子,我就要笑死了。

  貴族丙 大人,您使我受到非常的感動。

  艾帕曼特斯 非常的感動!(喇叭奏花腔)

  泰門 那喇叭聲音是什麼意思?

  一僕人上。

  泰門 什麼事?

  僕人 稟大爺,有幾位姑娘在外面求見。

  泰門 姑娘!她們來幹什麼?

  僕人 大爺,她們有一個領班的人,他會告訴您她們的來意。

  泰門 請她們進來吧。

  一人飾丘比特上。

  丘比特 祝福你,尊貴的泰門;祝福你席上的嘉賓!人身上最靈敏的五官承認你是它們的恩主,都來向你獻奉它們的珍奇。聽覺、味覺、觸覺、嗅覺,都已經從你的筵席上得到滿足了;現在我們還要略呈薄技,貢獻你視覺上的歡娛。

  泰門 歡迎歡迎;請她們進來吧。音樂,奏起來歡迎她們!(丘比特下)

  貴族甲 大人,您看,您是這樣被人敬愛。

  音樂;丘比特率婦女一隊扮阿瑪宗女戰士重上,眾女手持琵琶,且彈且舞。

  艾帕曼特斯 噯喲!瞧這些過眼的浮華!她們跳舞!她們都是些瘋婆子。人生的榮華不過是一場瘋狂的胡鬧,正像這種奢侈的景象在一個嚼著淡菜根的人眼中看來一樣。我們尋歡作樂,全然是傻子的行為。我們所諂媚的、我們所舉杯祝飲的那些人,也就是在年老時被我們痛罵的那些人。哪一個人不曾被人敗壞也敗壞過別人?哪一個人死了能夠逃過他的朋友的譏斥?我怕現在在我面前跳舞的人,有一天將要把我放在他們的腳下踐踏;這樣的事不是不曾有過,人們對於一個沒落的太陽是會閉門不納的。

  眾貴族起身離席,向泰門備獻殷勤;每人各擇舞女一人共舞,高音笛奏鬧樂一二曲;舞止。

  泰門 各位美人,你們替我們添加了不少興致,我們今天的歡娛,因為有了你們而格外美麗熱烈了。我必須謝謝你們。

  舞女甲 大爺,您太抬舉我們了。

  泰門 姑娘們,還有一桌酒席空著等候你們;請你們隨意坐下吧。

  眾女 謝謝大爺。(丘比特及眾女下)

  泰門 弗萊維斯!

  弗萊維斯 有,大爺。

  泰門 把我那小匣子拿來。

  弗萊維斯 是,大爺。(旁白)又要把珠寶送人了!他高興的時候,誰也不能違拗他的意志,否則我早就老老實實告訴他了;真的,我該早點兒告訴他,等到他把一切揮霍乾淨以後,再要跟他鬧彆扭也來不及了。可惜寬宏大量的人,背後不多生一個眼睛;心腸太好的結果不過害了自己。(下)

  貴族甲 我們的僕人呢?

  僕人 有,大爺,在這兒。

  貴族乙 套起馬來!

  弗萊維斯攜匣重上。

  泰門 啊,我的朋友們!我還要對你們說一句話。大人,我要請您賞我一個面子,接受了我這一顆寶石;請您拿下戴在您的身上吧,我的好大人。

  貴族甲 我已經得到您太多的厚賜了——

  眾人 我們也都是屢蒙見惠。

  一僕人上。

  仆甲 大爺,有幾位元老院裡的老爺剛才到來,要來拜訪。

  泰門 我很歡迎他們。

  弗萊維斯 大爺,請您讓我向您說句話;那是對於您有切身關係的。

  泰門 有切身關係!好,那麼等會兒你再告訴我吧。請你快去預備預備,不要怠慢了客人。

  弗萊維斯 (旁白)我簡直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另一僕人上。

  仆乙 稟大爺,路歇斯大爺送來了四匹乳白的駿馬,鞍轡完全是銀的,要請您鑒納他的誠意,把它們收下。

  泰門 我很高興接受它們;把馬兒好生飼養著。

  另一僕人上。

  泰門 啊!什麼事?

  仆丙 稟大爺,那位尊貴的紳士,路庫勒斯大爺,請您明天去陪他打獵;他送來了兩對獵犬。

  泰門 我願意陪他打獵;把獵犬收下了,用一份厚禮答謝他。

  弗萊維斯 (旁白)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呢?他命令我們預備這樣預備那樣,把貴重的禮物拿去送人,可是他的錢箱裡卻早已空得不剩一文。他又從來不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錢,也不讓我有機會告訴他實在的情形,使他知道他的力量已經不能實現他的願望。他所答應人家的,遠超過他自己的資力,因此他口頭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一筆負債。他是這樣的慷慨,他現在送給人家的禮物,都是他出了利息向人借貸來的;他的土地都已經抵押出去了。唉,但願他早一點辭歇了我,免得將來有被迫解職的一日!與其用酒食供養這些比仇敵還兇惡的朋友,那麼還是沒有朋友的人幸福得多了。我在為我的主人衷心泣血呢。(下)

  泰門 你們這樣自謙,真是太客氣了。大人,這一點點小東西,聊以表示我們的情誼。

  貴族乙 那麼我拜領了,非常感謝。

  貴族丙 啊,他真是個慷慨仁厚的人。

  泰門 我記起來了,大人,前天您曾經讚美過我所乘的一匹栗色的馬兒;您既然喜歡它,就把它帶去了吧。

  貴族丙 啊!原諒我,大人,那我可萬萬不敢掠愛。

  泰門 您儘管收下吧,大人;我知道一個人倘不是真心喜歡一樣東西,決不會把它讚美得恰如其分。憑著我自己的心理,就可以推測到我的朋友的感情。我叫他們把它牽來給您。

  眾貴族 啊!那好極了。

  泰門 承你們各位光臨,我心裡非常感激;即使把我的一切送給你們,也不能報答你們的盛情;我想要是我有許多國土可以分給我的朋友們,我一定永遠不會感到厭倦。艾西巴第斯,你是一個軍人,軍人總是身無長物的,錢財難得會到你的手裡;因為你的生活是與死為鄰,你所有的土地都在疆場之上。

  艾西巴第斯 是的,大人,只是一些荊榛瓦礫之場。

  貴族甲 我們深感大德——

  泰門 我也是那樣感謝你們。

  貴族乙 備蒙雅愛——

  泰門 我也多承你們各位見情。多拿些火把來!

  貴族甲 最大的幸福、尊榮和富貴跟您在一起,泰門大人!

  泰門 這一切他都願意和朋友們分享。(艾西巴第斯及貴族等同下)

  艾帕曼特斯 好熱鬧!這麼顛頭簸腦聳屁股的!他們的兩條腿恐怕還不值得他們跑這一趟所得到的代價。友誼不過是些渣滓廢物,虛偽的心不會有堅硬的腿,碰到老實的傻瓜們,就要在他們的打躬作揖之中,賣弄他的家私了。

  泰門 艾帕曼特斯,倘然你不是這樣乖僻,我也會給你好處的。

  艾帕曼特斯 不,我不要什麼;要是我也受了你的賄賂,那麼再也沒有人罵你了,你就要造更多的孽。你老是布施人家,泰門,我怕你快要寫起賣身文契來,把你自己也送給人家了。這種宴會、奢侈、浮華是做什麼用的?

  泰門 噯喲,要是你罵起我的交際來,那我可要發誓不理你了。再會;下次來的時候,請你預備一些好一點的音樂。(下)

  艾帕曼特斯 好,你現在不要聽我,將來要聽也聽不到;天堂的門已經鎖上了,你從此只好徘徊門外。唉,人們的耳朵不能容納忠言,諂媚卻這樣容易進去!(下)

  第二幕

  第一場

  雅典;某元老家中一室

  某元老手持文件上。

  元老 最近又是五千;在凡羅和艾西鐸的地方,他欠了九千;加上我的舊欠,一共是兩萬五千。他還是在任意揮霍!這樣子是維持不下去的;一定維持不下去。要是我要金子,我只要從一個乞丐的地方偷了一條狗來送給泰門,這條狗就會替我變出金子來。要是我要把我的馬賣掉,再去買二十匹比它更好的馬來,我只要把我的馬送給泰門,不必問他要什麼。就這麼送給他,它就會立刻替我生下二十匹好馬來。他門口的管門人,見了誰都是笑臉相迎,每一個路過的人,他都邀請他們進去。這樣子是維持不下去的;他這份家私看起來恐怕有些不穩。凱菲斯,餵!喂,凱菲斯!

  凱菲斯上。

  凱菲斯 有,老爺;您有什麼吩咐?

  元老 披上你的外套,趕快到泰門大爺家裡去;請他務必把我的錢還我;不要聽他推三托四,也不要因為他說了一聲「替我問候你家老爺」,把他的帽子這麼放在右手一揮,就說不出一句話來;你要對他說,我有很要緊的用途;我必須用我自己的錢供給我自己的需要;他的借款早已過期,因為他的爽約,我對他也失去信用了。我雖然很看重他的為人,可是不能為了醫治他的手指而割破我自己的背;我的需要很急迫,不能讓他用空話敷衍過去,一定要他立刻把錢還我。你去吧;裝出一副很嚴厲的神氣向他追索。我怕泰門大爺現在雖然像一隻神采蹁躚的鳳凰,要是把他借來的羽毛一根根拔去以後,就要變成一隻禿羽的海鷗了。你去吧。

  凱菲斯 我就去,老爺。

  元老 「我就去,老爺」!把借票一起帶去,別忘記借票上面的日子。

  凱菲斯 是,老爺。

  元老 去吧。(各下)

  第二場

  同前;泰門家中的廳堂

  弗萊維斯持債票多紙上。

  弗萊維斯 一點沒有心事,也不知道停止他的揮霍!不想想這樣浪費下去,怎麼維持得了;錢財產業從他手裡飛了出去,他也不管;將來怎麼過日子,他也從不放在心上;只是這樣傻頭傻腦地樂善好施。怎麼辦才好呢?不叫他親自嘗到金盡囊空的滋味,他是再也不會聽人家的言語的。現在他打獵出去,快要回來了,我必須向他婉轉勸告一番。嘿!嘿!嘿!嘿!

  凱菲斯及艾西鐸、凡羅二家僕人上。

  凱菲斯 晚安,凡羅家的大哥。什麼!你是來討債的嗎?

  凡羅家僕人 你不也是來討債的嗎?

  凱菲斯 是的;你也是嗎,艾西鐸家的大哥?

  艾西鐸家僕人 正是。

  凱菲斯 但願我們都能討得到手!

  凡羅家僕人 我怕有點討不到。

  凱菲斯 大爺來了!

  泰門、艾西巴第斯及貴族等上。

  泰門 我們吃過了飯再出去,艾西巴第斯。你們是來看我的嗎?有什麼事?

  凱菲斯 大爺,這兒是一張債票。

  泰門 債票!你是哪兒來的?

  凱菲斯 我就是這兒雅典的人,大爺。

  泰門 跟我的管家說去。

  凱菲斯 稟大爺,他叫我等幾天再來,可是我家主人因為自己有急用,所以請大爺千萬設法把那筆錢算算清楚。

  泰門 我的好朋友,請你明天來吧。

  凱菲斯 不,我的好大爺——

  泰門 你放心吧,好朋友。

  凡羅家僕人 大爺,我是凡羅的僕人——

  艾西鐸家僕人 艾西鐸叫我來請大爺快一點把他的錢還了。

  凱菲斯 大爺,要是您知道我家主人是怎樣等著用這筆錢——

  凡羅家僕人 這筆錢,大爺,已經過期六個星期了。

  艾西鐸家僕人 大爺,您那位管家儘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的,所以我家主人才叫我向大爺您面討。

  泰門 讓我鬆一口氣。各位大人,請你們先進去一會兒;我立刻就來奉陪。(艾西巴第斯及貴族等下。向弗萊維斯)過來。請問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些人都拿著過期的債票向我纏擾不清,讓人家看著把我的臉也丟盡了?

  弗萊維斯 對不起,各位朋友,現在不是講這種事情的時候,請你們暫時忍耐片刻,等大爺吃過飯以後,我可以告訴他為什麼你們的債款還沒有歸還。

  泰門 等一等再說吧,我的朋友們。好好兒招待他們。(下)

  弗萊維斯 請各位過來。(下)

  艾帕曼特斯及弄人上。

  凱菲斯 且慢,瞧那傻子跟著艾帕曼特斯來了;讓我們跟他們開些玩笑。

  凡羅家僕人 別理他,他會罵我們的。

  艾西鐸家僕人 該死的狗!

  凡羅家僕人 你好,傻子?

  艾帕曼特斯 你在對你的影子講話嗎?

  凡羅家僕人 我不是跟你說話。

  艾帕曼特斯 不,你是對你自己說話。(向弄人)去吧。

  凱菲斯 那傻子呢?

  艾帕曼特斯 問這問題的就是他。哼,這些放債人手下的奴才!

  眾仆 我們是什麼,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都是些驢子。

  眾仆 為什麼?

  艾帕曼特斯 因為你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卻要來問我。跟他們談談,傻子。

  弄人 各位請了。

  眾仆 你好,好傻子。你家奶奶好嗎?

  弄人 她正在燒滾熱水來替你們這些小雞洗皮拔毛哩。

  艾帕曼特斯 說得好!

  侍童上。

  弄人 瞧,咱們奶奶的童兒來了。

  侍童 (向弄人)啊,您好,大將軍!您在這些聰明人中間有什麼貴幹?你好,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我但願我的舌頭上長著一根棒兒,可以痛痛快快地回答你。

  侍童 艾帕曼特斯,請你把這兩封信上面的字念給我聽一聽,我不知道哪一封信應該給哪一個人。

  艾帕曼特斯 你不認識字嗎?

  侍童 不認識。

  艾帕曼特斯 這是給泰門大爺的;這是給艾西巴第斯的。去吧;你生下來是個私生子,到死是個王八蛋。

  侍童 母狗把你生了下來,你死了也是一條餓狗。不要回答我,我去了。(下)

  艾帕曼特斯 好,你夾著尾巴逃吧——傻瓜,我要跟你一塊兒到泰門大爺那兒去。

  弄人 您要把我丟下在那兒嗎?

  艾帕曼特斯 要是泰門在家,我就把你丟在那兒。你們三個人侍候著三個放債的人嗎?

  眾仆 是的;我們但願他們侍候我們!

  艾帕曼特斯 那倒跟劊子手侍候偷兒一樣好玩。

  弄人 你們三個人的主人都是放債的嗎?

  眾仆 是的,傻瓜。

  弄人 我想是個放債的就得有個傻瓜做他的僕人;我家奶奶是個放債的,我就是她的傻瓜。人家向你們的主人借錢,來的時候都是愁眉苦臉,去的時候都是歡歡喜喜;可是人家走進我家奶奶屋子的時候,卻是歡歡喜喜,走出去的時候反而愁眉苦臉,這是什麼道理呢?

  凡羅家僕人 我可以說出一個道理來。

  艾帕曼特斯 那麼你說吧,你說了出來,我們就可以承認你是一個王八龜子;雖然你本來就是個王八龜子。

  凡羅家僕人 傻瓜,什麼叫做王八龜子?

  弄人 他是一個穿著好衣服的傻瓜,跟你差不多的一種東西。他是一個靈魂:有時候樣子像一個貴人;有時候像一個律師;有時候像一個哲學家,他往往像一個武士的樣子出現;這個靈魂也會化成各色各種的人,有時候是個八十歲的老頭兒,有時候是個十三歲的小哥兒。

  凡羅家僕人 你倒不是一個全然的傻子。

  弄人 你也不是一個全然的聰明人;我不過有幾分傻氣,你也剛剛缺少這幾分聰明。

  艾帕曼特斯 這倒像是艾帕曼特斯說的話。

  眾仆 站開,站開;泰門大爺來了。

  泰門及弗萊維斯重上。

  艾帕曼特斯 跟我來,傻瓜,來。

  弄人 我不大願意跟在情人、長兄和女人的背後;有時候也不願意跟著哲學家跑。(艾帕曼特斯及弄人下)

  弗萊維斯 請您過來:我一會兒就跟你們說話。(眾仆下)

  泰門 你真使我奇怪;為什麼你不早一點把我的家用收支的情形明白告訴我,好讓我在沒有欠債以前,把費用節省節省呢?

  弗萊維斯 我好幾回向您說起,您總是不理會我。

  泰門 哼,也許你趁著我心裡不高興的時候說起這種話,我叫你不要向我絮煩,你就借著這個做理由,替你自己諉卸責任了。

  弗萊維斯 啊,我的好大爺!好多次我把帳目拿上來呈給您看,您總是把它們推在一旁,說是您相信我的忠實。當您收下了人家一點點輕微的禮品,叫我用許多貴重的東西酬答他們的時候,我總是搖頭流淚,甚至於不顧自己卑賤的身份,再三勸告您不要太慷慨了。不止一次我因為向您指出您的財產已經大不如前,您的欠債已經愈積愈多,而受到您的嚴辭申斥。我的親愛的大爺,現在您雖然肯聽我把實在的情形告訴您,可是已經太遲了,您的家產至多也不過抵償您的欠債的半數。

  泰門 把我的土地一起賣掉好了。

  弗萊維斯 土地有的已經變賣了,有的已經抵押給人家了;剩下來的還不夠償還目前已經到期的債款;沒有到期的債款也快要到期了,中間這一段時間怎麼應付過去呢?我們這一筆帳,到最後又是怎麼算法?

  泰門 我的土地不是一直通到斯巴達嗎?

  弗萊維斯 啊,我的好大爺!整個的世界也不過是一句話;即使它是完全屬於您的,只要您一開口,也可以把它很快地送給別人。

  泰門 你說的倒是真話。

  弗萊維斯 要是您疑心我辦事欺心,您可以叫幾個最精細的查帳員當面查勘我的帳目。神明在上,當我們的門庭之內充滿著饕餮的食客,當我們的酒窟里泛濫著滿地的餘瀝,當每一間屋內燈光吐輝、笙歌沸天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躲在一個冷靜的屋角里,止不住我的淚濤的洶湧。

  泰門 請你不要說下去啦。

  弗萊維斯 天啊!我總是說,這位大爺多麼慷慨!在這一個晚上,有多少狼藉的酒肉填飽了庸奴傖夫的腸胃!哪一個人不是靠泰門養活的?哪一個人的心思才智、武力資財,不是泰門大爺的?偉大的泰門,光榮高貴的泰門,唉!花費了無數的錢財,買到人家一聲讚美,錢財一旦去手,讚美的聲音也寂滅了。

  泰門 得啦,少教訓幾句吧;我雖然太慷慨了些,可是慷慨也不是壞事;我的錢財用得雖然不大得當,可是還不是用在不明不白的地方。你何必哭呢?你難道以為我會缺少朋友嗎?放心吧,憑著我對人家這點交情,要是我開口向人告借,誰都會把他們自己和他們的財產給我自由支配的。

  弗萊維斯 但願您所深信的果然是事實!

  泰門 而且我現在的貧乏,未始不可以說是一種幸運;因為我可以藉此試探我的朋友。你就可以明白你對於我的財產的憂心完全是一種過慮,我有這許多朋友,還怕窮嗎?裡面有人嗎?弗萊米涅斯!塞維律斯!

  弗萊米涅斯、塞維律斯及其他僕人上。

  眾仆 大爺!大爺!

  泰門 你們替我分別到幾個地方去:你到路歇斯大爺那裡;你到路庫勒斯大爺那裡,我今天還跟他在一起打獵;你到辛普洛涅斯那裡。替我向他們致意問候;說是我認為非常榮幸,能夠有機會請求他們借給我一些錢;只要五十個泰倫就夠了。

  弗萊米涅斯 是,大爺,我們就照您這幾句話說去。

  弗萊維斯 (旁白)路歇斯和路庫勒斯?哼!

  泰門 (向另一僕人)你到元老院去,請他們立刻送一千泰倫來給我。

  弗萊維斯 我已經大膽用您的圖章和名義,向他們請求過了;可是他們只向我搖搖頭,結果我仍舊空手而歸。

  泰門 真的嗎?有這種事!

  弗萊維斯 他們眾口一詞地回答我說,現在他們的情形很困難,手頭沒有錢,力不從心;很抱歉;您是很有信譽的人;可是他們覺得——他們不知道;有一點兒不敢十分贊同;善人未必沒有過失;但願一切順利;實在不勝遺憾之至;說著這樣斷斷續續的話,一臉孔不耐煩的神氣,把帽子掀了掀,冷淡地點了點頭,就去忙著別的要事,把我冷得啞口無言。

  泰門 神啊,懲罰他們!老人家,你不用著惱。這些老傢伙,都是天生忘恩負義的東西;他們的血已經寒冷凍結,不會流了;他們因為缺少熱力,所以這樣冷酷無情;他們將要終結他們生命的旅程而歸於泥土,所以他們的天性也變得冥頑不靈了。(向一仆)你到文提狄斯那兒去。(向弗萊維斯)你也不用傷心了,你是忠心而誠實的;這全然不是你的錯處。(向那僕人)文提狄斯新近把他的父親安葬;他自從父親死了以後,已經承繼到一筆很大的遺產;他關在監獄裡的時候,窮得一個朋友也沒有,是我用五泰倫把他贖了出來;你去替我向他致意,對他說他的朋友因為有一些正用,請他把那五泰倫還給他。(僕人下。向弗萊維斯)那五泰倫拿到以後,就把目前已經到期的債款還給那些傢伙。泰門有的是朋友,他的家產是不會沒落的。

  弗萊維斯 我希望我也像您一樣放心。顧慮是慷慨的仇敵;一個人自己慷慨了,就以為人家也是跟你一樣的。(同下)

  第三幕

  第一場

  雅典;路庫勒斯家中一室

  弗萊米涅斯在室中等候;一僕人上。

  僕人 我已經告訴我家大爺說你在這兒;他就來見你了。

  弗萊米涅斯 謝謝你,大哥。

  路庫勒斯上。

  僕人 這就是我家大爺。

  路庫勒斯 (旁白)泰門大爺的一個僕人!一定是送什麼禮物來的。哈哈,一點不錯;我昨天晚上夢見銀盤和銀瓶哩。弗萊米涅斯,好弗萊米涅斯,承蒙你光降,不勝歡迎之至。給我倒些酒來。(僕人下)那位尊貴的、十全十美的、寬宏大量的雅典紳士,你那慷慨的好主人好嗎?

  弗萊米涅斯 他身體很好,先生。

  路庫勒斯 我很高興他身體很好。你那外套下面有些什麼東西,可愛的弗萊米涅斯?

  弗萊米涅斯 不瞞您說,先生,那不過是一隻空匣子;我奉我家大爺之命,特來請您把它填滿了;他因為急用,需要五十個泰倫,所以叫我來向您商借,他相信您一定會毫不躊躇地幫助他的。

  路庫勒斯 哪,哪,哪哪!「相信他一定會幫助我」,他這樣說嗎?唉!好大爺,他是一位尊貴的紳士,就是太愛擺闊了。我好多次陪他在一塊兒吃中飯,向他下忠告;晚上再去陪他吃晚飯,為著要勸他不要太浪費;可是他總不肯聽人家的勸,也不因為我一次次地上門而有所覺悟。哪一個人沒有幾分錯處,他的錯處就是太老實了;我也這樣對他說過,可是沒有法子改變他的習性。

  僕人持酒重上。

  僕人 大爺,酒來了。

  路庫勒斯 弗萊米涅斯,我一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喝杯酒吧。

  弗萊米涅斯 多承大爺謬獎。

  路庫勒斯 我常常注意到你的脾氣很和順勤勉,憑良心說一句,你是很懂得道理的;你也從來不偷懶,這些都是你的好處。(向僕人)你去吧。(僕人下)過來,好弗萊米涅斯,你家大爺是位慷慨的紳士;可是你是個聰明人,雖然你到這兒來看我,你也一定明白,現在不是可以借錢給別人的時世,尤其單單憑著一點交情,什麼保證都沒有,那怎麼行呀?這兒有三毛錢你拿了去;好孩子,幫幫忙,就說你沒有看見我就是了。再會。

  弗萊米涅斯 世事的變遷,人情的變幻,竟會一至於此嗎?滾開,該死的下賤的東西,回到那崇拜你的人那兒去吧!(將錢擲去)

  路庫勒斯 嘿!原來你也是個傻子,這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下)

  弗萊米涅斯 願你落在鐵鍋里和著熔化了的錢活活地煎死,你這惡病一樣的朋友!難道友誼是這樣輕浮善變,不到兩天工夫就換了樣子嗎?天啊!我的心頭充塞著我主人的憤怒。這個奴才的腸胃裡還有我家主人賞給他吃的肉,為什麼這些肉不跟他的良心一起變壞,化成毒藥呢?他的生命一部分是靠著我家主人養活的,但願他害起病來,臨死之前多挨一些痛苦!(下)

  第二場

  同前;廣場

  路歇斯及三路人上。

  路歇斯 誰?泰門大爺嗎?他是我的很好的朋友,也是一個高貴的紳士。

  路人甲 我們也久聞他的大名,雖然跟他沒有交情。可是我可以告訴您一件事情,我聽一般人都這樣紛紛傳說,說現在泰門大爺的光榮時代已經過去,他的家產已經遠不如前了。

  路歇斯 嘿,哪有這樣的事,你不要聽信人家胡說;他是總不會缺錢的。

  路人乙 可是您得相信我,在不久以前,他叫一個僕人到路庫勒斯大爺家裡去,向他告借多少泰倫,說是有很要緊的用途,可是結果並沒有借到。

  路歇斯 怎麼!

  路人乙 我說,他沒有借到。

  路歇斯 豈有此理!天神在上,我真替他害羞!不肯借錢給這樣一位高貴的紳士!那真是太不講道義了。拿我自己來說,我必須承認曾經從他手裡受到過一些小恩小惠,譬如說錢哪,杯盤哪,珠寶哪,這一類零星小物,比起別人到手的東西來是比不上,可是要是他向我開口借錢,我是總不會拒絕借給他這幾個泰倫的。

  塞維律斯上。

  塞維律斯 瞧,巧得很,那邊正是路歇斯大爺;我好容易找到他。(向路歇斯)我的尊貴的大爺!

  路歇斯 塞維律斯!你來得很好。再會;替我問候你的高貴賢德的主人,我的最好的朋友。

  塞維律斯 告訴大爺知道,我家主人叫我來——

  路歇斯 哈!他又叫你送什麼東西來了嗎?你家大爺待我真好,他老是送東西給我;你看我應當怎樣感謝他才好呢?他現在又送些什麼來啦?

  塞維律斯 他沒有送什麼來,大爺,只是因為一時需要,想請您借給他幾個泰倫。

  路歇斯 我知道他老人家只是跟我開開玩笑;他哪裡會缺五十、一百個泰倫用。

  塞維律斯 可是大爺,他現在需要的還不到這一個數目。要是他的用途並不正當,我也不會向您這樣苦苦求告的。

  路歇斯 你說的是真話嗎,塞維律斯?

  塞維律斯 憑著我的靈魂起誓,我說的是真話。

  路歇斯 我真是一頭該死的畜生,放著這一個大好的機會,可以表明我自己不是一個翻臉無情的小人,偏偏把手頭的錢一起用光了!真不湊巧,前天我買了一件無關重要的東西,今天蒙泰門大爺給我這樣一個臉子,卻不能應命。塞維律斯,天神在上,我真的是無力應命;我是一頭畜生;我自己剛才還想叫人來向泰門大爺告借幾個錢呢,這三位先生可以替我證明的;可是我覺得不好意思,否則早就向他開口了。請你多多替我向你家大爺致意;我希望他不要見怪於我,因為我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再請你替我告訴他,我不能滿足這樣一位高貴的紳士的要求,真是我生平第一件恨事。好塞維律斯,你願意做我的好朋友,照我這幾句話對他說嗎?

  塞維律斯 好的,大爺,我這樣對他說就是了。

  路歇斯 我一定不忘記你的好處,塞維律斯。(塞維律斯下)你們果然說得不錯,泰門已經失勢了,一次被人拒絕,到處都要碰壁的。(下)

  路人甲 您看見這種情形嗎,霍斯提律斯?

  路人乙 嗯,我看得太明白了。

  路人甲 哼,這就是世人的本來面目;每一個諂媚之徒,都是同樣的居心。誰能夠叫那同器而食的人做他的朋友呢?據我所知道的,泰門曾經像父親一樣照顧這位貴人,用他自己的錢替他還債,維持他的產業;甚至於他的僕人的工錢,也是泰門替他代付的;他每一次喝酒,他的嘴唇上都是啜著泰門的銀子;可是,唉!瞧這些狗彘不食的人!人家行善事,對乞丐也要布施幾個錢,他卻好意思這樣忘恩負義地一口拒絕。

  路人丙 世道如斯,鬼神有知,亦當痛哭。

  路人甲 拿我自己來說,我雖然從來不曾叨光過泰門的一頓酒食;他也從來不曾施恩到我身上,可以表明我是他的一個朋友;可是我要說一句,為了他的正直的胸襟、超人的德行和高貴的舉止,要是他在窘迫的時候需要我的幫助,我一定願意變賣我的家產,把一大半送給他,因為我是這樣敬愛他的為人。可是在現在的時世,一個人也只好把憐憫之心擱起,因為萬事總須熟權利害,不能但問良心。(同下)

  第三場

  同前;辛普洛涅斯家中一室

  辛普洛涅斯及一泰門的僕人上。

  辛普洛涅斯 哼!難道他沒有別人,一定要找我嗎?他可以向路歇斯或是路庫勒斯試試;文提狄斯是他從監獄裡贖出身來的,現在也發了財了:這幾個人都是靠著他才有今天這份財產。

  僕人 大爺,他們幾個人的地方都去過了,一個也不是好東西,誰都不肯借給他。

  辛普洛涅斯 怎麼!他們已經拒絕了他嗎?文提狄斯和路庫勒斯都拒絕了他嗎?他現在又來向我告借嗎?三個人?哼!這就可以看出他不但不夠交情,而且也太缺少知人之明;我必須做他的最後的希望嗎?他的朋友已經三次拒絕了他,就像一個病人已經被三個醫生認為不治,所以我必須負責把他醫好嗎?他明明瞧不起我,給我這樣重大的侮辱,我才生他的氣哩。他應該一開始就向我商量,因為憑良心說,我是第一個受到他的禮物的人;現在他卻最末一個才想到我,想叫我在最後幫他的忙嗎?不,要是我答應了他,人家都要笑我,那些貴人們都要當我是個傻子了。要是他瞧得起我,第一個就向我借,那麼別說這一點數目,就是三倍於此,我也願意幫助他的。可是現在你回去吧,替我把我的答覆跟他們的冷淡的回音一起告訴你家主人;誰輕視了我,休想用我的錢。(下)

  僕人 很好!你這位大爺也是一個大大的奸徒。魔鬼把人們造得這樣奸詐,一定後悔無及;比起人心的險惡來,魔鬼也要望風卻步哩。瞧這位貴人唯恐人家看不清楚他的醜惡,拼命齜牙咧嘴給人家看,這就是他的奸詐的友誼!這是我的主人的最後的希望;現在一切都已消失了,只有向神明祈禱。現在他的朋友都已死去;終年開放、來者不拒的大門,也要關起來保護它們的主人了:這是一個浪子的下場;一個人不能看守住他的家產,就只好關起大門躲債。(下)

  第四場

  同前;泰門家中廳堂

  凡羅家兩個僕人及路歇斯的僕人同上,與泰特斯、霍坦歇斯及其他泰門債主的僕人相遇。

  凡羅家僕人甲 咱們碰見得很巧;早安,泰特斯,霍坦歇斯。

  泰特斯 早安,凡羅家的大哥。

  霍坦歇斯 路歇斯家的大哥!怎麼!你也來了嗎?

  路歇斯家僕人 是的,我想我們都是為著同一的事情來的;我為討錢而來。

  泰特斯 他們和我們都是來討錢的。

  菲洛特斯上。

  路歇斯家僕人 菲洛特斯也來了!

  菲洛特斯 各位早安。

  路歇斯家僕人 歡迎,好兄弟。你想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菲洛特斯 快要九點鐘啦。

  路歇斯家僕人 這麼晚了嗎?

  菲洛特斯 泰門大爺還沒有看見嗎?

  路歇斯家僕人 還沒有。

  菲洛特斯 那可奇了;他平常總是七點鐘就起來的。

  路歇斯家僕人 嗯,可是他的白晝現在已經比從前短了;你該知道一個浪子所走的路程是跟太陽一般的,可是他並不像太陽一樣周而復始。我怕在泰門大爺的錢囊里,已經是歲晚寒深的暮冬時候了,你儘管一直把手伸到底里,恐怕還是一無所得。

  菲洛特斯 我也是擔著這樣的心事。

  泰特斯 我可以提醒你一件奇怪的事情。你家大爺現在差你來要錢。

  霍坦歇斯 一點不錯,他差我來要錢。

  泰特斯 可是他身上還戴著泰門送給他的珠寶,我就是到這兒來等他把這珠寶的錢還我的。

  霍坦歇斯 我雖然奉命而來,心裡可是老大不願。

  路歇斯家僕人 你瞧,事情多麼奇怪,泰門應該還人家的錢比他實在欠下的債還多;好像你家主人佩戴了他的珍貴的珠寶以後,還應該向他討還珠寶的價錢一樣。

  霍坦歇斯 我真不願意幹這種差使。我知道我家主人揮霍了泰門的財產,現在還要幹這樣忘恩負義的事,真是竊賊不如了。

  凡羅家僕人甲 是的,我要向他討還三千克朗;你呢?

  路歇斯家僕人 我的是五千克朗。

  凡羅家僕人甲 還是你比我多;照這數目看起來,你家主人對他的交情比我家主人深得多了,否則不會這樣相差的。

  弗萊米涅斯上。

  泰特斯 他是泰門大爺的一個僕人。

  路歇斯家僕人 弗萊米涅斯!大哥,說句話。請問大爺就要出來了嗎?

  弗萊米涅斯 不,他還不想出來呢。

  泰特斯 我們都在等著他;請你去向他通報一聲。

  弗萊米涅斯 我不必通報他;他知道你們都是很殷勤的。(弗萊米涅斯下)

  弗萊維斯穿外套蒙首上。

  路歇斯家僕人 嘿!那個蒙住了臉的,不是他的管家嗎?他躲躲閃閃地去了;叫住他,叫住他。

  泰特斯 你聽見嗎,總管?

  凡羅家僕人乙 對不起,總管。

  弗萊維斯 你有什麼事要問我,朋友?

  泰特斯 我們等在這兒要拿還幾個錢,總管。

  弗萊維斯 哼,當你們那些黑心的主人們吃著我家大爺的肉食的時候,為什麼你們不把債票送上來要錢?那個時候他們是不把他的欠款放在心上的,只知道忙著脅肩諂笑,把利息吞下他們貪饞的胃裡。你們跟我吵有什麼用呢?讓我安安靜靜地過去吧。相信我,我家大爺跟我已經解除主僕的名分;我沒有帳可以管,他也沒有錢可以用了。

  路歇斯家僕人 我們可不能拿你這樣的話回去交代啊。

  弗萊維斯 我的話倒是老實話,不像你們的主人都是些無恥小人。(下)

  凡羅家僕人甲 怎麼!這位卸了職的老爺子咕嚕些什麼?

  凡羅家僕人乙 隨他咕嚕些什麼;他是個苦老頭兒,理他作甚?連一所可以鑽進頭去的屋子也沒有的人,當然會見了高樓大廈而痛罵的。

  塞維律斯上。

  泰特斯 啊!塞維律斯來了;現在我們可以得到一些答覆了。

  塞維律斯 各位朋友,要是你們願意改日再來,我就感謝不盡了;不瞞列位說,我家大爺今天心境很不好;他身子也有點不大舒服,不能起來。

  路歇斯家僕人 有許多人睡在床上不起來,並不是為了害病的緣故。要是他真的有病,我想他更應該早一點把債還清,這才可以撒手歸天。

  塞維律斯 天哪!

  泰特斯 我們不能拿這樣的話回去交代哩。

  弗萊米涅斯 (在內)塞維律斯,趕快!大爺!大爺!

  泰門暴怒上,弗萊米涅斯隨上。

  泰門 什麼!我自己的門都不許我通過嗎?我從來不曾受別人的管,現在我自己的屋子卻變成了拘禁我的敵人、我的監獄嗎?我曾經舉行過宴會的地方,難道也像所有的人類一樣,用一顆鐵石的心腸對待我嗎?

  路歇斯家僕人 向他說去,泰特斯。

  泰特斯 大爺,這兒是我的債票。

  路歇斯家僕人 這兒是我的。

  霍坦歇斯 還有我的,大爺。

  凡羅家僕人甲

  凡羅家僕人乙 還有我們的,大爺。

  菲洛特斯 我們的債票都在這兒。

  泰門 用你們的債票把我打倒,把我腰斬了吧。

  路歇斯家僕人 唉!大爺——

  泰門 剖開我的心來。

  泰特斯 我的帳上是五十個泰倫。

  泰門 把我的血一滴一滴地數出來。

  路歇斯家僕人 五千個克朗,大爺。

  泰門 還你五千滴血。你要多少?你呢?

  凡羅家僕人甲 大爺——

  凡羅家僕人乙 大爺——

  泰門 扯碎我的四肢,把我的身體拿了去吧;天神的憤怒降在你們身上!(下)

  霍坦歇斯 我看我們的主人的債是討不回來的了,因為欠債的是個瘋子。(同下)

  泰門及弗萊維斯重上。

  泰門 他們簡直不放我有一些兒喘息的工夫,這些奴才們!什麼債主,簡直是魔鬼!

  弗萊維斯 我的好大爺——

  泰門 要是果然這樣呢?

  弗萊維斯 大爺——

  泰門 我一定這麼辦。管家!

  弗萊維斯 有,大爺。

  泰門 很好!去,再把我的朋友們一起請來,路歇斯、路庫勒斯、辛普洛涅斯,叫他們大家都來;我還要宴請一次這些惡人。

  弗萊維斯 啊,大爺!您這些話只是一時氣憤之言;別說請客,現在就是略為備一些酒食的錢也沒有了。

  泰門 你別管;去吧。我叫你把他們全都請來;讓那些混帳東西再進一次我的門;我的廚子跟我會預備好東西給他們吃的。(同下)

  第五場

  同前;元老院

  眾元老列坐議事。

  元老甲 大人,您的意見我很贊同;這是一件重大的過失;他必須判處死刑;姑息的結果只是放縱了罪惡。

  元老乙 一點不錯;法律必須給他一些懲罰。

  艾西巴第斯率侍從上。

  艾西巴第斯 願榮耀、康健和仁慈歸於各位元老!

  元老甲 請了,將軍。

  艾西巴第斯 我是你們的一個卑微的請願者。人家說,法律不外人情,只有暴君酷吏,才會借著法律的威嚴肆其荼毒。我的一個朋友因為一時之憤,無心中陷入法網。雖然他現在遭逢不幸,可是他也是很有品行的人,並不是卑怯無恥之流,單這一點也就可以補贖他的過失了;他因為眼看他的名譽受到致命的污辱,所以才挺身而起,光明正大地和他的敵人決鬥;就是當他們兵刃相交的時候,他也始終不動聲色,就像不過跟人家辯論一場是非一樣。

  元老甲 您想把一件惡事說得像一件好事,恐怕難以自圓其說;您的話全然是飾詞強辯,有心替殺人犯辯護,把鬥毆當作了勇敢,可惜這種勇敢卻是誤用了的。真正勇敢的人,應當能夠智慧地忍受最難堪的屈辱,不以身外的榮辱介懷,用息事寧人的態度避免無謂的橫禍。要是屈辱可以使我們殺人,那麼為了氣憤而冒著生命的危險,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

  艾西巴第斯 大人——

  元老甲 您不能使重大的罪惡化為清白;報復不是勇敢,忍受才是勇敢。

  艾西巴第斯 各位大人,我是一個武人,請你們恕我說句武人的話。為什麼愚蠢的人們寧願在戰場上捐軀,不知道忍受各種的威脅呢?為什麼他們不高枕而眠,讓敵人從容割破他們的咽喉而不加抗拒呢?要是忍受果然是這樣勇敢的行為,那麼我們為什麼要去遠征國外呢?照這樣說來,那麼在家內安居的婦人女子才是更勇敢的,驢子也要比獅子英雄得多了;要是忍受是一種智慧,那麼鐵索鋃鐺的囚犯,也比法官更聰明了。啊,各位大人!你們身膺眾望,應該仁愛為懷。誰不知道殘酷的暴行是罪不容赦的?殺人者處極刑;可是為了自衛而殺人,卻是正當的行為。負氣使性,雖然為端人正士所羞,然而人非木石,誰沒有一時的氣憤呢?你們在判定他的罪名以前,請先斟酌人情,不要矯枉過正才好。

  元老乙 您這些話全然白說。

  艾西巴第斯 白說!他在斯巴達和拜占庭兩次戰役中所立的功勞,難道不能贖回他的一死嗎?

  元老甲 那是怎麼一回事?

  艾西巴第斯 我說,各位大人,他曾經立下不少的功勞,在戰爭中殺死許多你們的敵人。在上次作戰的時候,他是多麼勇敢,手刃了多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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