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區劃上的較量
2024-10-10 21:05:52
作者: 張程
一
兩晉銜接期間,大批官民逃難到南方去,南方的司馬睿勢力百廢待興,問題重重。作為對諸多問題的回應,東晉王朝發展出了一種新的政區制度:僑置郡縣。
僑置郡縣的起因很複雜。北方大亂,大批老百姓攜家帶小,舉家甚至全族往南方逃難。逃難百姓的規模很大,北方各州都有數以萬計甚至十萬計的人口遷出,湧向南方。在兩晉銜接期間,估計南逃的人口占北方登記人口的三分之一左右。如何安置眾多背井離鄉的百姓,成了擺在司馬睿等人面前的一大難題。
我們知道,中國人是最重鄉土觀念的。古代人多數一輩子都生活在本鄉本土,流動性很小。他們的經濟收入、人際網絡、悲歡離合和祖宗墳墓都在故鄉,如果沒有實在扛不過去的困難是不會離鄉逃難的。而一旦難民潮湧動起來,問題就層出不窮。逃難的百姓等於拋棄了家產和收入,與過去的經濟和社會網絡一刀兩斷了,他們靠什麼生活?逃難的過程中如何解決吃穿的問題?遇到困難,比如生病、兵火,找誰依靠?逃難過程中,難民如何處理與當地居民的關係?任何一個問題處理不好,都可能引發紛爭。
兩晉銜接期間的戰亂有兩大勢力,除了北方的少數民族勢力,就是各地風起雲湧的流民武裝——王彌、石勒等人的主要武裝力量其實就是北方的漢族難民。司馬睿之所以能在南方站穩腳跟,很大一個原因就是依靠王敦、陶侃等人鎮壓了南方的多支流民武裝,穩定了局勢。可南渡的難民越來越多,總不能全部鎮壓吧!
緊隨而來的問題是:如果朝廷不妥善處理好流民問題,流民群體中的梟雄、大族,甚至個別野心家,就會搶先把流民組織起來,為自己所用。難民流動的時候,遇到問題和糾紛需要強有力的人物出來主持解決。這些人物一般是原來居住地的豪門大族,也有部分人是能力出眾的強人。他們就成了流民組織的領袖。東晉初期的祖逖、蘇峻等人就是這樣的領袖人物。他們一旦擁有了組織,就會提出各自的政治主張。這一點也是朝廷不樂意看到的。
因此東晉王朝採取的方法是專門劃出南方的土地來,安置流民。安置的目的是,即便不能讓流民在南方安居樂業,最起碼能讓流民有飯吃,不揭竿而起。最初簡單的安置行動,後來摻雜進了朝廷和貴族高官們的政治目的,於是發展為僑置州縣。
朝廷有什麼政治目的呢?東晉王朝以天下正統自居,卻偏居一隅,失去了對天下主要領土的控制,地位非常尷尬。司馬家族唯一可以炫耀的就是王朝正朔,自己的祖先曾經是天下共主。但這個標準太主觀了,匈奴人劉淵就說他是漢朝的外甥,他的祖先也曾是天下共主;赫連勃勃更絕,說他是夏朝大禹的後裔,他的祖先統治天下比任何人都早。因此,客觀的領土大小,尤其是誰占領著作為天下中心的中原、兩京,就成了評判誰是天下正統的重要標準。
先後占領中原的兩趙、兩秦、燕國等統統不承認東晉是天下正朔,蔑稱東晉是「司馬家兒」「島夷」「南國」。東晉因此要延續天下共主的架子,起碼在形式上要維繫對失地的「統治」,就想到了在安置北方南下流民的同時,「恢復」北方的政權形式:有北方的百姓、有政權形式,還可以對北方領土宣示主權。於是,東晉劃出一塊南方的土地安置幽州流民,就恢復幽州的郡縣名稱;安置山東流民,就用原來的山東郡縣來稱呼本地。這些州、郡、縣因為不是本土,所以被稱為僑州、僑郡、僑縣。
對於北方政權新立或改名的州、郡、縣,南方絕不僑置,或者沿用舊名,以表明對北方政權的否定。
除了宣示正統和主權外,僑置州縣還可以和北方政權爭奪人口。北方政權一般得不到漢族百姓的認可。當漢人知道南方有同鄉重建了故鄉的郡縣,那裡有鄉音、鄉俗和故鄉的街巷裡弄時,他們很自然願意逃離北方政權的統治,投奔東晉僑置的州縣。僑置州縣在實踐中吸引了人民持續南渡,增強了東晉的實力,弱化了北方政權的力量。在冷兵器戰爭時代,人口可是決定國力的關鍵因素,重要性並不亞於領土。在這個較量中,東晉占據著優勢。
高官顯貴們又有什麼政治目的呢?東晉朝廷的掌權階層是北方南渡的世族豪門。他們以門第相互標榜,門第和政治地位直接掛鉤:出身豪門的子弟壟斷高官,普通人家的子弟只能在中低級職位上徘徊。而地望是表明門第貴賤的主要標準。地望,即姓氏古籍中常用的「郡望」,指魏晉南北朝至隋唐時每郡顯貴的家族,意思是世居某郡為當地所仰望,並以此而別於其他的同姓族人。
南渡的北方豪門起初也很尷尬,比如,琅琊王氏失去了「琅琊」還算是琅琊的王氏嗎?陳郡謝氏離開了「陳郡」又如何保證家族的門第純潔?因為郡望和政治利益緊密相關,南渡世族們還以淪陷的舊地名自稱。安置流民的同時,恢復舊式的政權,符合南渡世族的利益。他們熱衷推動僑置州縣的建立。
凡此種種,就是東晉僑置州縣的特殊背景。司馬睿南遷時,琅琊百姓隨司馬睿過江的有一千多家。太興三年(320),司馬睿僑立懷德縣於建康,以安置這些琅琊流民。咸康元年(335),晉成帝司馬衍又在江乘縣(今江蘇句容縣北六十里)境內僑立琅琊郡,為了和北方的琅琊郡區別起見,稱為南琅琊郡。北方的琅琊郡有臨沂縣(琅琊王氏就是這一縣的人),於是南琅琊郡也僑立臨沂縣(還是在江乘界內)。這可以算是僑郡縣的創始。
二
口子一開,「一時僑州至十數,僑郡至百,僑縣至數百」。東晉在名義上還擁有對天下各地的統治。隨著時間的推移,僑置州縣制度發生了複雜的變化,利弊並存。
首先,州縣的僑置和流民人口的多少直接相關。北方百姓南逃的大致情況是離江南比較近的黃河南岸百姓南遷比較多、黃河以北和西北地區的百姓逃到江南的不多。僑置之初,東晉設置了各州政權,後來因為幽州(今河北北部、京津一帶)、冀州(今河北大部和河南北部一帶)流寓江南的人口較少,便廢除了這兩個僑州。而兗州、豫州、徐州諸州(都在今河南、山東黃河以南地區)南渡的流民較多,州級建制始終存在。具體到郡縣,情況也類似,流民較多的地區,僑置體系比較完備。
其次,僑置州縣的名稱、隸屬關係越來越複雜。南北都有琅琊郡,怎麼區別呢?最常用的方法是在南方的琅琊郡前加一個「南」字,以示區別,比如「南琅琊」「南徐州」等。後來東晉北伐,一度收復了青、兗、徐、豫、司、雍等州,就在新收復郡縣上加「北」字,以示區別。僑置的西北、四川地區的郡縣,則互加「東」「西」以示區別,比如「東馮翊」「東弘農」等。這還算是僑置州縣最簡單的冠名法。至於一郡一縣百姓僑寄數處,分別設置州縣;又比如郡縣淪陷,於是僑置,後經收復,又再淪陷,反覆僑置;再比如北方州縣因為百姓逃難已經被取消、合併或重新組成,原郡縣無處可覓,南方僑置郡縣依然存在,等等。州縣名字只能越來越複雜。
隸屬關係就更複雜了。僑置郡縣分散在原來南方各郡縣內部,往往是南方某地僑置了東南西北數個地名,所以不可能像原來那樣隸屬,於是就出現了有的僑置郡縣隸屬南方州郡管轄,有的南方郡縣屬於僑置州縣管轄;有的僑置郡縣雖然還照搬原來的隸屬關係,但管轄的郡縣分處多塊飛地;有的僑置州郡下轄郡縣,並非原來郡縣,而是其他州郡僑置的。以現在的行政區劃為標準舉個例子:「南山東省」管轄「南青島」「南威海」「南泰安」「東寶雞」四個地方,其中「南青島」位於江西,「南威海」「南泰安」和「東寶雞」位於福建,而「南山東省」的治所卻在江蘇。而朝廷又要把浙江的嘉興、湖州兩個南方原來的政區劃歸「南山東省」管轄。這是不是人為製造了行政區劃的混亂?然而,出於政治和現實利益的考慮,僑置政區日漸紛亂又是迫不得已的。
於是,僑置郡縣和南方州縣、僑置流民和土著居民的矛盾日漸激烈。僑置州縣的本意是借土寄寓。南方郡縣的土地被拆分,自然心有不願。隨著行政區劃日漸紛亂複雜,僑州郡縣分割南方州郡縣實土越來越嚴重,部分南方郡縣還改隸於僑州郡。部分北方強盛世族「反客為主」,甚至裁撤南方郡縣來僑置自己的鄉土故郡。這些難免引發了南方郡縣的反感。
為了安置和吸引流民,東晉對僑置郡縣的百姓另行登記,稱為「僑人」。僑人的戶籍稱為「白籍」,不算正式編戶,不負擔國家調役。如此一來,南方土著人口則要承擔越來越重的稅賦和徭役,於是土著和僑人的關係也開始惡化。隨著土著居民的躲避和世家大族侵吞人口,朝廷能控制的戶籍人口越來越少。因此東晉出現了多次「土斷」:清查戶口,將僑人改變為編戶,承擔國家賦役。流民在南方定居多年,事實上和土著居民的差別越來越少,所以土斷成果不錯。東晉朝廷增加了收入和兵源,「財阜國豐」。土著居民和僑人的關係也得到了調和。但因為部分僑人的反對和世家大族的阻撓,也因為陸續有新的北方流民南下,東晉歷次土斷都不徹底。之後的南朝還是要面對僑人和土著居民的戶籍問題。
最後,僑置州縣制度為南方帶來了巨大利益的同時,也遭到了北方的激烈反對。北方人南渡,帶來了北方相對高級的農業技術,使得南方的灌溉、蓄水、防洪、運河等水利工程不斷修築,土地也不斷得到開發,江南的經濟實力趨向強盛。這為隋唐以後,中國經濟中心轉移到江南奠定了基礎。相對來說,南方的強盛就是北方的衰落。北方政權對東晉南朝自恃正統、僑置州郡縣、吸引百姓的做法極為反感。
《魏書?韓顯宗傳》記載:「顯宗上言:自南偽相承,竊有淮北,欲擅中華之稱,且以招誘邊民,故僑置中州郡縣。自皇風南被,仍而不改。凡有重名,其數甚眾。疑惑書記,錯亂區宇,非所謂疆域物土,必也正名之謂也。」韓顯宗的上書,指出了南方政權打腫臉充胖子、政區紛亂複雜等問題,也驗證了僑置州縣的客觀效果對北方影響很大。北方政權也在邊界地區僑置南方州縣,想吸引南方百姓北逃,可惜效果很不理想。縱觀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人口大致上是從北向南移動的。
僑置州縣越來越多,造成政區繁雜,導致「民少官多,十羊九牧」。隋朝統一南北後,開始重新劃定政區,大舉並省州縣,並改州為郡,以郡統縣。這才徹底根除掉僑置州縣問題。
三
最後說一下魏晉時期各國的疆域問題。
首先,各國疆域並非固定不變,而是經常變化,我們只能指出它們大致的疆域所在,而做不到精確的表述。
三國時期,曹魏和吳蜀基本上沿著淮河、秦嶺一線對峙,其中曹魏在中部突入到現在的湖北中部一帶;而東吳和蜀漢基本沿著現在的三峽、貴州東部、廣西西部一帶對峙。
東晉和北方對峙時期,南北分界線變化無常,極是複雜,大致上是沿著淮河、秦嶺一線南北移動,最南移動到長江沿線,最北推進到現在的黃河北岸。包括東晉在內的南朝歷代,比較穩定的疆域範圍,北抵淮南、江北,東及東海,南達南海兼有交趾。比較特殊的是巴蜀和漢中地區,先是被成漢占領,後為東晉收復;後來又落入前秦苻堅之手,繼為東晉叛亂的地方官譙縱割據,到東晉末年被重新收復。
南方疆域最大的時期是東晉末年劉裕北伐時期。劉裕平南燕、滅後秦,收復山東、關中等地,使得東晉疆域北抵黃河,西到隴西,範圍之大,不僅居東晉之首,而且為東晉南朝二百七十餘年間所僅見。不過這一盛況維持的時間十分短暫,關中很快淪陷,河南、淮北也逐漸為北魏所侵奪。到南朝時,南方疆域又恢復到東晉原有的版圖。
其次,在軍事對峙上,北方占據優勢,南方基本採取守勢。從東吳到東晉,再到之後的宋、齊、梁、陳都是如此。南朝對北方採取以守為主的防禦戰略,力求發揮水師和水戰的優勢,對抗北方騎兵。當年的赤壁大戰,南方就是這樣取勝的。在經濟和武備方面,南方均弱於北方,因此南方政權高度重視防守,高築牆、廣積糧,修建了一系列軍事重鎮。壽陽、合肥、歷陽、廣陵、京口、襄陽、樊城、武昌、潯陽等城市的興起,都是出於軍事的需要,駐紮著南方軍隊的主力。
比較特殊的還是四川地區。四川地區在地勢上處於江南和兩湖的上游,俯視後者,更要命的是它分割了南方的長江天險。所以滅南方者必先奪取四川,比如西晉滅吳;守南方者必先尋求保全四川,比如東晉歷次都是先收復四川,才能北伐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