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政父子兵
2024-10-10 21:05:16
作者: 張程
一
東晉中期,民間有讖語說:「晉祚盡昌明。」從字面上看,晉朝的國運遇到「昌明」這個人或者這個東西就結束了。
當時簡文帝司馬昱還是藩王,他的一個妾李氏正懷有身孕。李氏在夢中見到一個神人,對方告訴他:「你將會生下一名男孩,以『昌明』為字。」李氏醒後覺得很詫異。後來她果然生下一個男孩,產完後東方剛好露出魚肚白來。李氏信了那個夢,就將兒子取名為司馬曜,字昌明。司馬昱因王妃王氏及世子均亡,其他諸姬也並無生育,十分著急,唯恐無後。如今有了兒子,司馬昱最初喜出望外,直到想起了那句讖語,才幡然醒悟,痛哭流涕。難道東晉要亡在自己的這個兒子身上嗎?後來,司馬昱陰差陽錯地被桓溫擁立為了皇帝。再後來,司馬曜即位,成了孝武帝。
司馬曜剛辦完父親簡文帝的喪事,就遇到了宮廷政變。一夥擁戴晉廢帝司馬奕的人突然殺入皇宮,聲稱奉司馬奕回宮復位。這夥人最終被禁衛軍鎮壓。年僅十歲的司馬曜剛成為宮廷的主人,就經歷了血腥的一幕,不是什麼好兆頭。果然他遭遇了桓溫的逼宮,又遇到前秦百萬大軍的南征,屢次命懸一線。好在有以謝安為代表的世家大族的力量支撐著,保持東晉朝廷微妙的平衡。
作為東晉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司馬曜毫無作為,像是個旁觀者。長大後,他最大的特長和愛好是酗酒,常作長夜之飲。地震、水災、旱災接踵而來,朝政日壞;而在皇宮裡,司馬曜清醒的日子越來越少,天天醉得不成人形。司馬曜的酗酒,或許可以理解為一種逃避。東晉時期,皇權衰微是不爭的事實。這個王朝之所以能夠成立,是南北世族支持的結果。晚年,司馬曜看到長星划過天際,舉杯邀請說:「長星,勸汝一杯酒,自古何有萬歲天子邪!」可見,司馬曜本人都對東晉王朝的命運感到悲觀。正是因為悲觀,也因為無能為力,司馬曜乾脆逃避到酒鄉中去,聽任朝野大臣爭鬥。這又反過來加速了皇位的衰微。
司馬曜執政初期,朝政全靠謝安主持。謝安死後,司馬曜的同母弟弟司馬道子領徐州、揚州刺史,錄尚書,都督中外軍事,掌握實權。此後,司馬道子把持朝政將近二十年。人們可能認為司馬道子老成持重,或者是年紀大資歷深,其實司馬道子年紀非常小,掌權時剛好二十出頭,完全是個毛頭小子。
司馬道子為政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恣意妄為。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處理政事,掌權前沒有人教過他,掌權後沒有人敢教他,他就只能由著自己的心思來了。謝安主政時期,司馬道子是個清談高手,喜歡結交賓客,還一度因為「恬淡」受到過謝安的誇獎。如今,司馬道子把清談和請客的做派擴大化,營造園林,大宴賓客,親近僧尼,沉迷於酒色之中。在朝政處理上,司馬道子重用王國寶、趙牙、茹千秋等奸佞小人,大搞朋黨政治,只要是經常在自己宴會上出現的、聽自己話的就重用,反之就閒置或打壓。他的這些黨羽,賣官販爵,橫行無道,很快就把朝政搞得一團糟。
司馬道子最重用的是王國寶,而王國寶最擅長的就是撈錢,「後房伎妾以百數,天下珍玩充滿其間」。原本王國寶出身太原王家,又是謝安的女婿,家世很好,可惜個人品行惡劣。謝安在世時就很不喜歡這個女婿,故意壓制他,不讓他擔任達官要職。謝安還沒死,王國寶就到處詆毀岳父。司馬道子掌權後,王國寶的堂妹嫁給了司馬道子為妻,兩人很快在酒桌上找到了共同語言,沆瀣一氣。王國寶迅速升為中書令、尚書左僕射,幾乎與司馬道子共掌朝政。
戲子趙牙因為擅長表演,為司馬道子所喜歡,就被擢升為太守。他在建康用公款為司馬道子建造了一所大宅院,「築山穿池,列樹竹木,功用巨萬」。估計是造得太好了,名聲在外,驚動了皇帝。司馬曜曾御臨弟弟的新府邸參觀,見面積遼闊、室宇宏麗,驚嘆之餘對司馬道子說:「你府內的假山高聳入雲,的確壯觀,不過山上修飾太過,要注意啊。你可要向天下人樹立儉素的好榜樣啊。」司馬道子聞言,連忙稱是。皇帝走後,趙牙說:「幸虧皇上不知道這座山本身就是人工堆積起來的,不然可能要責怪王爺了。」
在司馬道子、王國寶等人的治理下,東晉百姓「殆無三日之休,至有生兒不復舉養,鰥寡不敢嫁娶」,真是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司馬曜對弟弟司馬道子的胡作非為是知道的,但一直壓抑著對弟弟的不滿。直到有一次兩人一起酗酒,司馬道子恃寵乘酒,對司馬曜不夠禮敬,司馬曜大怒。兄弟至此失和。司馬曜幾次想廢黜司馬道子,都遭到了母親李氏的阻止。而中書郎徐邈又引用開國之初晉武帝司馬炎與弟弟司馬攸兄弟相殘的往事勸說司馬曜,司馬曜終於還是被親情所束縛,放棄了廢黜司馬道子的念頭,任由司馬道子繼續亂政。
二
396年冬季的某一天,司馬曜又喝醉了。醉眼惺忪中,他看到張貴人陪在身邊。張貴人正受司馬曜的寵愛,可惜年近三十,不如青春少女靚麗清秀了。司馬曜就開玩笑說:「你都這麼大年紀了,也該被廢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后妃最怕遭到廢黜,在冷宮中孤獨地過完被軟禁的餘生。張貴人越想越淒涼,越想越害怕,由怕生恨,竟然對司馬曜下了殺心。司馬曜開完玩笑後就昏沉沉睡去,張貴人熬到夜幕降臨,狠狠地用被褥捂死了司馬曜(一說被勒死)。東晉的孝武帝就這麼死了,時年三十五歲。
司馬道子並沒有深究哥哥的死,兇手張貴人也去向不明,司馬道子扶立侄子司馬德宗為新皇帝。司馬德宗就是晉安帝。
非常不幸的是,上天給了晉朝兩個白痴皇帝,一個是引發八王之亂的司馬衷,一個就是晉安帝司馬德宗。《晉書》毫不避諱地寫道:「帝不惠,自少及長,口不能言,雖寒暑之變,無以辯也。凡所動止,皆非己出。」也就是說,司馬德宗從小到大連完整的話都不會說,連四季變化和冷熱饑飽都分辨不清,生活完全靠他人料理,處理朝政的能力就不言自明了。
司馬德宗即位,最大的受益者是司馬道子這個叔叔。司馬德宗登基初期,因為年幼,司馬道子輔政,從而操縱了實權;司馬德宗成年後,司馬道子表面還政於帝,但實權仍操於親信王國寶等人之手。司馬德宗完全是個傀儡。
尚書僕射王國寶和建威將軍王緒這個時期想「干點兒實事」了。他們覺得,朝廷有名無實,政令上下不通,真正能夠控制的地盤也就是建康附近的幾個郡縣,西有荊州強藩,北有中原大將把守,東邊是強大的揚州刺史轄區。這些官職往往被勢力強大的世家大族子弟控制著。王國寶等人決心「削藩」,打壓地方勢力,為朝廷攬權攬財,實際上也是為自己。司馬道子聽到王國寶的主意後,表示贊成。於是,這幫沒有政治頭腦的人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削藩運動。
削藩要想成功,一要有強大的實力,尤其是有軍隊作為後盾;二是主持削藩之人必須有高超的手腕、堅強的意志和不俗的能力。這兩點司馬道子都不具備,削藩必然會失敗。最先對朝廷削藩不滿的是青、兗二州刺史王恭。
王恭也出身太原王家,是晉孝武帝司馬曜的皇后王氏的兄長,在輩分上是司馬德宗的舅舅。王恭是東晉名士,曾有名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因為出身好,王恭起家便為著作郎,可他還感嘆:「不當宰相,我的才志不足以施展!」司馬曜時期,王恭為前將軍,出任兗、青二州刺史,負責江北的防禦。他指揮著戰鬥力非常強的北府兵,這也是淝水之戰的主力部隊。397年(司馬德宗剛登基的隆安元年)四月,王恭以清君側、除王國寶為名,向都城建康進軍,挑起內戰。
桓溫的兒子桓玄在荊州慫恿荊州刺史殷仲堪響應王恭。殷仲堪是著名的孝子,父親常年臥病在床,殷仲堪衣不解帶地伺候。為了給父親治病,他半路出家學醫,究其精妙,煎藥的時候瞎了一隻眼睛。「獨眼龍」的形象是他大孝的光榮標誌。當了刺史後,殷仲堪自然以忠君自詡,此時卻也起兵,順江而下,進攻建康。建康陷入了包圍之中。
司馬道子露出了紙老虎的本質來,一見刀兵就慌了神。他不敢迎戰,能想到的只是賜死王國寶、誅殺王緒,然後請求王恭、殷仲堪退兵。王國寶死有餘辜,被司馬道子勒令自盡卻有些出乎朝野意外。他死後,王恭等人沒了起兵的藉口,只好偃旗息鼓。
經過這麼一戰,司馬道子也意識到自身力量薄弱。不久他任用王愉為江州刺史,希望廣植勢力來制約不是一條心的王恭等藩鎮。隆安二年(398),司馬道子又劃出豫州管轄下的四個郡,轉歸江州管轄,來壯大王愉的力量。結果豫州刺史、庾亮的孫子庾楷對轄區縮小強烈不滿,憤而起兵,聲稱討伐譙王司馬尚之、江州刺史王愉。司馬尚之是皇室旁支,繼王國寶之後,為司馬道子所倚重。
庾楷起兵後,王恭也第二次率北府兵造反了。荊州刺史殷仲堪、南郡太守楊佺期和唯恐天下不亂的桓玄也順江而下。建康又陷入了藩鎮軍隊的重圍中。諸鎮推王恭為盟主。
這一次,司馬道子沒有替罪羊可以殺,慌亂得不知怎麼辦才好。他的兒子司馬元顯剛十六歲,卻比父親有膽略。他主動請求迎戰諸藩鎮。無奈之下,司馬道子只好任命兒子為征討都督,率王珣、謝琰等出戰。司馬元顯人小鬼大,清醒地看出諸藩鎮中最強大的是王恭,而王恭之所以強大全靠北府兵。因此司馬元顯決定策反北府兵的首領劉牢之。
劉牢之面紫赤色,須目驚人,在謝玄創建北府兵時即參軍,之後身經百戰,尤其是在淝水之戰中作為尖兵立下了赫赫戰功。淝水之戰後,東晉趁勢收復失地,劉牢之一度渡過黃河進攻到鄴城。他長期指揮北府兵,在軍中有崇高的威望。而作為北府兵統帥的王恭,只是一個清談的名士而已,為政講求清靜無為,自然不去親近底下的將士,也不注意將士們的操練和思想變化。他又自恃高貴,醉心佛道,故意疏遠將士,結果在北府兵中埋下了怨恨的種子。
司馬元顯派人用重利引誘劉牢之,劉牢之心動了。王恭指揮軍隊向建康進軍,北府兵消極怠工,竟然輸給了司馬元顯的烏合之眾。王恭撤退回城,劉牢之的女婿高雅之緊閉城門,不放他進來。王恭只好與弟弟王履逃奔曲阿。因為坐著清談的時間太長,王恭久不騎馬,髀上生瘡,竟然騎不了馬。曲阿人殷確,曾在王恭手下幹過參軍,用船載著王恭,把他藏在葦席下面,打算走水路去投奔桓玄。不料途中被人告發,王恭被捕,押送到京師。
司馬道子本想留王恭一條性命,聽說殷仲堪、桓玄等人的荊州軍已至建康城外的石頭城,怕王恭在城內生變,下令將之斬首。王恭臨刑前倒是展現了名士的風度,他「臨刑猶誦佛經,自理須鬢,無懼容」,說:「我暗於信人,所以致此,原其本心,豈不忠於社稷!但令百代之下知有王恭耳。」
王恭死後,庾楷也被司馬元顯打敗,投奔荊州軍而來。荊州來的桓玄、殷仲堪、楊佺期三人,剩下孤軍一支,懼怕朝廷討伐,不得不向朝廷求和。司馬道子和司馬元顯父子正害怕荊州軍,聞訊馬上應允,安撫殷仲堪仍任荊州刺史,任命桓玄為江州刺史、楊佺期為雍州刺史。第二次朝廷和藩鎮之戰,也就虎頭蛇尾地收場了。
桓玄、殷仲堪、楊佺期雖然退兵了,但早已與朝廷離心離德。為了自保,三個刺史在潯陽正式結盟。桓玄因其家世顯貴被推為盟主。中央和藩鎮的矛盾非但沒有消除,反而因為三人的結盟而強化了。
建康城中,司馬道子度過了一場危機,又開始縱情酒色。嶄露頭角的司馬元顯自以為是,大肆攬權,把腦筋動到了父親的頭上。一日,司馬道子醉酒不起,司馬元顯入宮稟告白痴皇帝司馬德宗,請求解除父親的司徒及揚州刺史之職,提升父親為太傅;請求任命自己為揚州刺史。司馬德宗哪裡知道其中的奧妙,按照司馬元顯的意思頒布詔書。司馬道子醒來,發現自己被兒子奪走了實權,非常惱怒但又無可奈何。他索性更加縱情酒色,把攤子交給了司馬元顯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