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謊言中的謊言

  瑞吉斯將強光留在眼睛裡的陰影揉掉，發現自己的面前又是那個法師。凱色正懶洋洋地躺在一個水晶王座里，身子靠在一隻扶手上，腿隨意地搭在另一隻扶手上。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正方形的水晶房間，到處都是晶瑩剔透，光華閃爍，卻又讓人覺得應該像石頭一樣堅硬。瑞吉斯立刻就知道自己已經在魔晶塔里了。這個房間裡擺滿了幾十面紋飾華麗、形狀怪異的鏡子。

  

  這其中最大，也是最華美的一面鏡子立刻吸引住了半身人的眼睛——一團火焰正在這面鏡子的深處燃燒。瑞吉斯回頭向這面鏡子的對面看過去，以為能看到鏡中倒影的源頭，隨後他才意識到，這團火焰並非鏡影，而是真正存在於鏡中維度的實體。

  「歡迎來到我家。」法師笑著說，「能見到這樣的奇景，你應該為自己感到幸運！」但瑞吉斯只是盯住了凱色，仔細端詳這名法師。因為現在法師的聲音並不像其他被紅寶石迷惑的人一樣顯得模糊。

  「請原諒初次見面時我的驚訝。」凱色繼續說道，「我沒有想到那些彪悍的十鎮人會派出一個半身人來為他們做事！」他又笑了兩聲。瑞吉斯知道，一定是有某種東西破壞了他在外面施加給這名法師的魅惑。

  半身人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他能感覺到這個房間的能量脈動。很明顯，凱色正在從這座塔中汲取力量。當他的精神在塔外時，他無力抵抗紅寶石的魔法，但在這裡，他的力量已經遠遠超過了紅寶石的影響。

  「你說過，你有情報要告訴我，」凱色突然問道，「說吧，全部說出來！否則我就讓你不得好死！」

  瑞吉斯結結巴巴地想要再編一個故事。如果沒有紅寶石的作用，他早已想好的那個故事根本不會有什麼用。實際上，那個故事有著明顯的缺陷，甚至有可能向這名法師透露凱西烏斯的真實戰略。

  凱色在王座上坐正，又向半身人附過身，雙眼盯住半身人，不帶感情地命令道：「說！」

  瑞吉斯感覺到一種鐵一樣的意志注入到了他的全部思維中，迫使他要服從凱色的每一個命令，但他也感覺到這種強橫的力量並非來自於這名法師。它似乎產生於另外某個物體，也許就在這名法師不時會攥一下的長袍口袋裡。

  但半身人一族的血液中蘊含著對這種魔法強大的天然抗性，而且還有另一股力量——他的紅寶石吊墜——幫助他對抗這種要控制他的魔力。慢慢地，瑞吉斯將這股力量推開了。同時一個主意突然出現在瑞吉斯的腦子裡。他見到過許多受到紅寶石魅惑的人，當然能夠效仿那些人的樣子。於是他故意顯出一點鬆弛的樣子，仿佛突然之間自己完全放鬆下來，一雙眼睛變得茫然空洞，目光越過凱色的肩膀，只是盯在房間角落的一幅圖案上。他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很乾，但他努力抗拒著想要眨眼的衝動。

  「您想要什麼情報？」他機械地回應道。

  凱色信心滿滿地靠進椅子裡，命令道：「稱我為凱色主人。」

  「您想要什麼情報，凱色主人？」

  「很好，」法師得意地一笑，「承認事實吧，半身人，你被派來告訴我的故事其實只是一個謊言。」

  為什麼不？瑞吉斯心中想。一個用事實點綴的謊言會可信得多。「是的，」他回答道，「為的是讓你以為你值得信任的盟友在密謀對抗你。」

  「那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凱色對自己的成就很是滿意，「布林山德城裡的那些人肯定知道，就算是沒有任何盟友，我也能輕易碾碎他們。這對我而言實在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戰術。」

  「凱西烏斯並不打算擊敗你，凱色主人。」瑞吉斯說。

  「那你為什麼又要來這裡？為什麼凱西烏斯不照我的命令立刻投降？」

  「我被派來是要種下懷疑的種子。」瑞吉斯回答道，他在胡亂編造著新的故事，只為了讓凱色繼續對他的話感興趣，沒有心思去多想別的事。在這一番託詞後面，他正努力杜撰著另外一個計劃。「為了讓凱西烏斯有更多時間展開他真正的行動。」

  凱色將身子向前俯得更低：「那會是什麼樣的行動？」

  瑞吉斯停頓一下，努力尋找答案。

  「你無法違抗我！」凱色咆哮道，「我的意志無比強大！回答我，否則我就把真相從你的腦子裡扯出來！」

  「為了逃跑。」瑞吉斯突兀地說道。這句話衝口而出之後，立刻就有幾個可能性向他敞開了大門。

  凱色靠回到王座里。「不可能，」他悠然說道，「我的軍隊非常強大。無論從哪個方向，人類都不可能突圍而出。」

  「也許不像您相信的那樣強大，凱色主人。」瑞吉斯放出了誘餌。現在他已經想清楚該怎麼說了。一個謊言中的謊言。他很喜歡這種套路。

  「給我解釋清楚。」凱色命令道。他傲慢的臉上浮現出一層憂慮的陰影。

  「凱西烏斯在你的軍隊中有朋友。」

  法師一下子從椅子裡跳起來，全身都在因為憤怒而發抖。這麼一點簡單的花招竟然奏效了，這讓瑞吉斯也有些吃驚。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想到，這個騙局中的受害者有沒有可能用同樣的謊言來對付他？畢竟這個法師實在是有點太好騙了。不過他決定將這個令人煩惱的想法放到以後再去思考。

  「獸人和十鎮人類共同生活已經有許多個月了。」瑞吉斯繼續說道，「有一個獸人部落實際上已經和漁民們建立起了貿易關係。他們也響應你的召喚加入了大軍，但也對凱西烏斯保持著忠誠——如果獸人真正懂得什麼是忠誠的話。就在你的軍隊在布林山德城周圍紮下營寨的時候，那個獸人酋長已經和溜出城的獸人信使取得了聯繫。」

  凱色把頭髮捋向腦後，又緊張地用手揉搓面頰。他那隻看似所向無敵的大軍有沒有可能真的藏著某些弱點？

  不，沒有人敢反對阿卡爾·凱色！

  但如果他的軍隊在密謀對付他——如果他所有的士兵都在密謀對付他——他會發現嗎？那個大惡魔又在那裡？會不會就在他的身後？

  「哪個部落？」凱色輕聲問瑞吉斯。聽他的語氣，半身人的消息的確讓他很感興趣。

  瑞吉斯已經將這名法師完全拖進了騙局中。「就是你派去洗劫布理門鎮的那一隊獸人，斷舌族獸人。」他看到法師睜大的眼睛後心中竊喜，「我的任務只是來阻止你在日落之前對布林山德採取任何行動，因為那些獸人會在黎明前回到城邊，重新加入到圍城隊伍中。但實際上，他們會在你的西翼打開一個缺口。到時凱西烏斯就會帶著城裡的人逃下西側山坡，進入苔原。他們希望能讓你的軍隊在足夠長的時間裡陷入混亂，讓他們能夠儘量逃得更遠一些。那樣你就要一直進軍到路斯坎才能追上他們了！」

  這個所謂的逃亡計劃中有許多顯而易見的漏洞，但對於已經陷入絕境的人們倒似乎是一場還算合理的賭博。凱色一拳捶在王座扶手上，咆哮道：「蠢貨！」

  瑞吉斯的呼吸輕鬆了一些。凱色相信了。

  「厄圖！」他突然尖叫一聲，卻不知道那個惡魔已經從這個世界中被驅逐了。

  沒有人回答。「哦，詛咒你，惡魔！」凱色咒罵著，「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卻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法師的吼聲顯示出他內心裡兇惡燃燒的怒火。「首先，我必須和我的將軍們談一談。我要讓斷舌獸人明白反對我的下場！」

  實際上，根據凱西烏斯的觀察，斷舌獸人是凱色最強大也最狂熱的支持者。

  一個謊言中的謊言。

  在那一天的黃昏時分，都爾登湖的水面上，四鎮船隊的漁民們帶著驚疑的神情看到第二隊怪物大軍從主力部隊中分離出來，朝布理門鎮的方向進發。

  「真奇怪。」在塔爾歌斯旗艦的甲板上，坎普對獨林鎮的穆敦和被燒毀的布理門鎮的發言人說道。所有布理門人早就逃到了湖面上，第一支進攻布理門的獸人軍隊在遭到一陣弓箭襲擊之後便沒有再遇到任何抵抗；布林山德仍然屹立不倒。那為什麼那個法師要進一步分散他的軍力？

  「阿卡爾·凱色的行為真讓我困惑，」穆敦說，「可能是我無法理解他的高明戰術，或者就是他真的犯下了明顯的錯誤！」

  「讓我們相信是第二種可能吧。」坎普充滿希望地說道，「如果是第一種的話，那我們的一切努力可能都會毫無意義！」

  結束討論之後，他們繼續分派戰士，準備發動反擊，又讓婦孺老弱乘坐剩下的船隻前往還沒有遭受攻擊的獨林鎮碼頭。此時另外兩片湖中的難民也在採取類似的戰術。

  在布林山德的城牆上，凱西烏斯和格倫薩瑟也看到了凱色分兵的行動，不過他們有著更加接近事實的猜測。

  「幹得漂亮，半身人。」凱西烏斯在夜風中悄聲說道。

  格倫薩瑟微笑著伸手按住另一位發言人的肩膀。「我應該去指揮我們的戰場指揮員了。如果進攻的時機出現，我們就應該做好準備！」

  凱西烏斯拍了拍格倫薩瑟的手，向他點點頭。東流亡地鎮的發言人快步走開之後，凱西烏斯仍然靠在城牆垛口上，目不轉睛地瞪著已經變暗的魔晶塔，咬著牙高聲宣布：「時機一定會到來的！」

  在凱恩巨錐的制高點上，崔斯特·杜堊登也見到了怪物大軍突然的行動。他剛剛做好突襲魔晶塔的最終準備，遠方大片的火把光亮中就突然有一大片開始向西方移動。他和關海法靜靜地坐在山岩上，觀察了一會兒發生變化的局勢，試圖找出一些線索。

  但他們的觀察並沒有得到任何結果。而黑夜正在過去，他必須迅速行動。他不知道怪物的分兵是否對他的行動有利。也許這樣會使得守衛魔晶塔的兵力變得薄弱，但也許剩下的守衛部隊更會提高警惕。但他知道，布林山德城中的人們等不起。他開始沿小路下山，巨大的黑豹則無聲地跟隨在他的身後。

  他們迅速下了山，沿著布理門小徑快速奔跑。如果崔斯特現在停下來查看一下周圍，或者將他敏感的耳朵貼在地面上，他也許就能聽到北方開闊的苔原中傳來另一支軍隊逼近的隆隆腳步聲。

  但卓爾精靈的注意力集中在南方。在一路飛奔的時候，他眯起的眼睛一直盯著黑暗中的魔晶塔。現在他隨身只攜帶了完成這次任務必不可少的東西：腰間鞘內的兩把彎刀；背後別在腰帶上的長匕首，靴子裡的兩把飛刀；掛在脖子上的聖徽和小口袋；另外還有一小袋麵粉，這還是在襲擊巨人巢穴的時候剩下的，也被他掛在了腰帶上。他留下麵粉算是一時心血來潮，用來紀念他和沃夫加共同的大膽冒險。其餘的全部給養、背包、繩索、水囊和其他在嚴酷苔原上生存的基本必需品都被留在了那個他暫時棲身的小山洞裡。

  在經過塔馬蘭鎮東部的凸出地帶時，他聽到了地精們狂歡的喊叫聲。「現在就進攻吧，都爾登湖的水手們。」卓爾精靈低聲說道。但一想到這裡，他又慶幸那些漁船都還留在湖面上。就算那些漁夫能夠悄無聲息地回到岸上，迅速向鎮子裡的怪物發動襲擊，他們也無法承受戰鬥所造成的損失。塔馬蘭鎮裡的敵人可以留到以後去收拾，現在還有更重要的戰役需要完成。

  崔斯特和關海法來到了凱色主營的外圍。

  卓爾精靈看到營中的騷亂已經平息下去，怪物們都應該已經在酣然大睡了，這讓他多少有些慶幸。現在只有一名獸人衛兵疲憊地靠在長矛上，心不在焉地看著北方空曠的黑暗。其實就算他提高警惕，也不可能注意到潛行而至的兩個黑影。那兩個影子實在是比黑夜還要黑。

  「報告情況！」遠處不知何方傳來一個命令。

  「一切安全！」衛兵回答。

  崔斯特又聽到報告聲在不同距離的一些崗哨響起。他向關海法打了個手勢，要大貓留在原地，然後他悄悄潛到了那名衛兵的飛刀射程之內。

  疲憊的獸人甚至沒有聽到飛刀射來時的尖嘯聲。

  崔斯特緊隨飛刀而至，無聲地托住了在黑暗中倒下的哨兵，從他的喉頭拔下飛刀，將屍體輕輕放在地上。然後他和關海法就如同無人知曉的死亡陰影般進入了營地。

  他們突破了營地北部邊界唯一的哨兵線，輕鬆地在睡意沉沉的營地中行進。崔斯特現在能夠殺死幾十個獸人和地精，甚至幹掉亞巨人，但如果讓這些怪物雷鳴般的鼾聲突然停止，也許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而且他更不可能放緩前進的腳步。關海法正在為滯留在物質位面的每一分鐘而消耗自己的體力。現在，他們的另一個敵人——黎明的曙光已經出現在了東方的天空中。

  但卓爾精靈的心中還抱著很大的希望，直到他來到魔晶塔下。一隊時刻準備戰鬥的食人魔衛兵環繞著這座高塔，擋住了崔斯特前進的道路。

  崔斯特伏身在大貓旁邊，無所適從。如果要在天亮之前撤出這座面積寬闊的營地，他們現在就必須沿著進來的路線全速跑回去。崔斯特懷疑已經非常虛弱的關海法甚至沒辦法跑出這麼遠。但要完成任務，他們就必須與一隊食人魔進行一場毫無勝算的戰鬥。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眼前這個困局的解決之道。

  就在這時，營地東北方向上突然發生的一陣騷亂卻為這兩個偷襲者打開了一條道路。突然的警報聲在各處響起，引得食人魔們都向前走了幾步，離開了自己的崗位。一開始，崔斯特以為是那個獸人衛兵的屍體被發現了，但響亮的吶喊聲是從更加遙遠的東方傳來的。

  很快，黎明前的寒風就帶來了鋼鐵撞擊的聲音。一場戰鬥已經爆發了。

  崔斯特懷疑那是敵軍的部落之間發生了內訌，但距離太遠，他不可能知道交戰雙方到底是誰。

  他知道，現在不是滿足好奇心的時候。那些缺乏紀律觀念的食人魔離開自己的崗位走得更遠了。關海法已經看見了魔晶塔的入口。

  他們兩個沒有絲毫猶豫。

  食人魔甚至沒有注意到從他們身後鑽進塔里的兩個影子。

  在穿過魔晶塔入口的時候，崔斯特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的周圍充滿了一種細微的振動，仿佛他進入了某種生物的肚子裡。但他還是繼續向前，穿過底層的黑暗走廊，驚嘆於構成這座建築牆壁和地面的水晶材質。

  他發現自己身處一座方形的大廳中。這是四層高塔的第一層。凱色經常在這座大廳中會見他的將軍們，只有頂級指揮官才能進入到更上層的覲見室。

  崔斯特細看這座大廳深處的陰影中。雖然沒有發現任何異動，但他感覺到這裡並非只有他一個人。他知道，關海法也有同樣不安的感覺。大貓豎起了脖子上的毛髮，發出一陣低吼。

  凱色也將這個大廳當作隔離開他和外面那個紛亂世界的緩衝區。這是他從沒見識過的地方，也是阿卡爾·凱色豢養巨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