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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1:45:25
作者: (英)毛姆
又過了一個禮拜。凱蒂當時正在做針線活兒,院長嬤嬤走進屋子裡,在凱蒂的身旁坐下了來。她用敏銳的目光瞥了一眼凱蒂的手工品。
「你的針線活兒做得真好,我親愛的。現如今跟你一般年紀的女生很少有這麼好的手藝。」
「這都是我母親的功勞。」
「我相信你母親再次見到你肯定會很高興的。」
凱蒂抬起頭來。按照院長嬤嬤的風格,這不像是一句隨口說出來的客套話。她繼續說道:
「你丈夫去世後,我之所以還讓你繼續到這兒,是因為我認為工作能分散你的注意力。我覺得那時候你還不適合一個人跋山涉水回香港,我也不想讓你孤零零地坐在家裡無事可做,悼念你逝去的愛人。但現在已經過去八天了,你是時候該走了。」
「我不想走,嬤嬤,我想繼續留在這兒。」
「你沒必要再留在這兒。你是陪你丈夫過來的,但他已經去世了。依你現在的狀況,不久後便需要他人悉心照料,但在這兒是辦不到的。我親愛的孩子,你的責任就是盡你所能地照顧好上帝託付給你的這個小生命。」
凱蒂沉默了一會兒,她低下頭。
「我一直覺得自己在這兒還有點兒用處,每每想到這一點我就感到格外開心。我希望你能讓我繼續工作下去,直到平息這場瘟疫。」
「我們都很感激你為我們做的這一切,」院長嬤嬤淺笑著說,「但現在瘟疫正在消退,來這兒的風險也沒那麼大了,我正在等待兩位修女從廣東趕過來。她們很快就會到了,等她們一來我想也不需要你再幫忙了。」
凱蒂的心往下一沉,院長嬤嬤的語氣不容置疑。以凱蒂對她的了解,繼續懇求也是無濟於事的。在與凱蒂爭辯時,她的聲音裡帶上一種不算惱怒,但也有些專橫武斷的口氣。
「瓦丁頓先生曾好意地詢問了我的意見。」
「我希望他把心思放在自己的事情上。」凱蒂打斷了她的話。
「就算他不問,我也一樣覺得有必要給出我的意見。」院長嬤嬤溫柔地說,「你這時不能再留在這兒,你應該待在你母親身邊。瓦丁頓先生和余團長已經商量過了,他們會派一隊厲害的衛兵給你,他們會在旅途中保護你,還安排了轎夫和苦力,阿媽也會陪在你身邊,沿途的城市也都打點過了。事實上,為了能讓你一路順心,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好了。」
凱蒂緊閉雙唇,她覺得在這件與她息息相關的事情上,他們至少也該先和她商量一下。她只好竭力克制住自己,以免回答得太過尖銳。
「那我什麼時候出發?」
院長嬤嬤依舊那麼平和。
「越快越好,你先回香港,再乘船去英國。親愛的孩子,我們覺得你最好後天一大早便動身出發。」
「這麼快。」
凱蒂有點兒想落淚,但事實擺在這兒,她已經沒資格再待在這兒了。
「你們似乎都迫不及待地想擺脫我。」她可憐兮兮地說。
凱蒂察覺到院長嬤嬤的態度有所緩和,她見凱蒂都打算屈服了,便不自覺地用上了更為親切的語氣。凱蒂有著敏銳的感知力,一想到即使是聖徒也喜歡我行我素,她的眼裡不由得閃爍著光芒。
「不要以為我沒能感受到你的善意,親愛的孩子,你那顆可貴的慈愛之心讓你不願放下這些你強加給自己的義務。」
凱蒂凝視著正前方,微微聳了聳肩。她知道自己身上沒有這種高尚的品德,她想留下來是因為自己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這個世上竟然沒有誰會在意她的死活。
「我不懂你為什麼不願意回家,」院長嬤嬤繼續和藹地說著,「在這個國家裡,有許多外國人可巴不得能有你這樣的機會!」
「但不包括你,是嗎,嬤嬤?」
「噢,我們的情況不一樣,我親愛的孩子。我們到這兒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永遠都回不了家鄉了。」
由於她感情受到了傷害,凱蒂的心中冒出一種或許有些惡意的欲望——修女們因信念而摒棄了一切最原始的情感,而她則想找出她們信念盔甲上的接縫來,她想看看院長嬤嬤身上是否還殘留著人性的弱點。
「我曾想,要是一個人再也見不到至親和那陪伴著自己成長的一景一物,有時未免也太殘酷了。」
院長嬤嬤遲疑了一會兒,但一直看著她的凱蒂卻發現,她那美麗、嚴肅的面容沒有任何變化,還是那麼平靜從容。
「這對我母親來說的確很殘酷,她年事已高,我又是她唯一的女兒,她很想在有生之年再見我一面。我也希望能滿足她,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只能等去了天堂再相見了。」
「話雖如此,但當一個人思念至親時,很難不捫心自問——離開他們到底是不是對的。」
「你這是在問我是否後悔自己當初的選擇嗎?」院長嬤嬤頓時變得容光煥發,「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後悔。我用自己平凡、卑微的生命換取了一個獻身基督的禱告者。」
短暫的沉默後,院長嬤嬤表現出一副更加輕鬆的模樣,她笑了笑。
「我想請你帶一個小包裹過去,等你到了馬賽再幫我寄出去。我不想將它託付給中國的郵局,我現在就把它拿過來。」
「你可以明天再交給我。」凱蒂說。
「我親愛的,你明天會很忙,肯定沒時間過來了。你今晚就向我們告別吧,這樣你也方便些。」
她站起身子,帶著一種連寬鬆的教袍也掩蓋不了的從容高貴離開了房間。過了一會兒,聖約瑟修女走了進來,她是來和凱蒂道別的,她祝凱蒂旅程愉快,並表示凱蒂一路上都會很安全,因為余團長會派衛兵護送她,她還說修女時常都是獨自出遊,也沒發生什麼意外。她問凱蒂喜歡大海嗎?上帝啊,她當年在過印度洋時遇到了風暴,那可太折騰人了。凱蒂的母親見到女兒肯定會很高興,她要好好照顧自己,畢竟現在肚子裡有一個需要呵護的小生命,她們一定會為凱蒂祈禱。她也會不斷為凱蒂,為這個小寶寶,為那位可憐但勇敢的醫生的靈魂祈禱。她一直喋喋不休,態度誠懇,充滿深情,但凱蒂卻深深地感覺到,對聖約瑟修女(她一心追求永恆)而言,自己只是一個沒有身體或意識的幽靈。她有種瘋狂的衝動——抓住這個結實、溫厚的修女的肩膀,搖晃她,向她大喊道:「你不知道我是個活生生的人嗎,我會難過、會孤單,我需要安慰、同情和鼓勵。哦,你就不能暫時把上帝放到一邊,給我一點點憐憫?不是那種基督徒對眾生的憐憫,而是普通人的憐憫之情。」這一想法讓凱蒂的嘴邊露出笑意:真對聖約瑟修女這麼說,那她得有多驚訝啊!她到時就能確信自己之前懷疑的事情了——英國人都是瘋子。
「幸好我很適合坐船出行,」凱蒂回答道,「我從沒暈過船。」
院長嬤嬤拿著一個整潔的小包裹回來了。
「這是我為我母親的命名日[30]做的一些手帕,」她說,「姓名的首字母縮寫是由我們的小女孩繡的。」
聖約瑟修女提議說,凱蒂肯定會想看看這些手工品做得有多出色。於是院長帶著寵溺卻不以為然的笑容解開了小包裹。這些手帕由上等的細麻布製作而成,用複雜的花押字繡出了姓名的首字母,字母的上方還繡著草莓葉子組成的花冠。在凱蒂對手帕的工藝讚嘆不已時,手帕再次被包了起來,包裹也隨即遞到了她的手裡。聖約瑟修女說:「好啦,夫人,我先走了。[31]」在重複了一遍她那禮貌卻沒什麼人情味的客套話後便離去了。凱蒂意識到現在是時候該跟院長道別了,她就院長對自己的照顧表示了感謝。兩人沿著粉白牆壁下空蕩蕩的走廊往外而去。
「讓你到馬賽後再寄出這個包裹,會不會太麻煩了?」院長嬤嬤說。
「我一定不負所托。」凱蒂道。
她瞥了一眼包裹上的姓名和地址,看姓名應該是某個顯赫人家,但引起她注意的是這個地址。
「這可是我參觀過的某座城堡,那時我正和朋友乘車週遊法國。」
「應該是的,」院長嬤嬤說,「它每周會對外開放兩天。」
「我想我要是居住在這麼美麗的地方,是絕不會有勇氣離開它的。」
「那兒的確是一處歷史古蹟,但不是很溫馨。就算我有所惋惜,跟那兒也沒關係,而該是我小時候住過的小城堡,它坐落在庇里牛斯山上,我是伴著海浪聲出生的。無可否認,我有時候也會懷念那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
凱蒂萌生了一個念頭,院長嬤嬤可能正在琢磨她的心思,以及她說那話的原因,或許還在暗自取笑她。她們來到了修道院那扇樸實無華的小門前,讓凱蒂驚訝的是,院長嬤嬤竟然會伸出雙手抱住她,然後吻了吻她。她淺白的嘴唇印在凱蒂的臉頰上,先是吻這邊,接著是另外一邊。如此意外的舉動讓凱蒂頓時紅了臉,甚至差點兒哭了出來。
「再見了,願上帝保佑你,我親愛的孩子。」她抱了凱蒂一會兒,「你要記得,做到盡忠職守並不算什麼,那就像手髒了就要洗乾淨一樣並不值得稱讚。唯一重要的是對那份責任的熱愛,當愛和責任合二為一時,上帝便會降恩於你,你會享受到不可思議的幸福感。」
修道院的門最後一次在她身後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