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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1:45:18 作者: (英)毛姆

  他們沿著田埂漫步走到山頂上,這兒立著那座紀念某個貞潔寡婦的牌樓,凱蒂對此地的印象大部分來自這座牌樓。這是一個象徵物,但她不知這能象徵什麼,她也不知為何它所代表的符號是這般諷刺可笑。

  「要不坐一會吧?我們都好久沒在這兒坐坐了。」她眼前的平原廣闊無邊,在晨光下顯得寧靜、安詳,「我才在這兒待了幾個禮拜,卻好像是過了一生。」

  他沒有答話,她也任由思緒四處遊走,一會兒後她嘆了一口氣。

  「你覺得靈魂是永恆不朽的嗎?」她問。

  聽到這個問題他似乎一點兒也不驚訝。

  「我怎麼會知道呢?」

  「就剛才,在入殮前他們擦洗沃爾特的時候,我一直看著他。他看上去非常年輕,這麼年紀輕輕,怎麼就死了呢。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散步時見到的那個乞丐嗎?我當時會驚慌不是因為他已經死了,而是因為他看上去好像從來都算不上人類。他就像一隻死去的動物。而這次,我看著沃爾特,他就像一台報廢的機器。這也太嚇人了。如果只是一台機器,那所有這些苦難和不幸,以及內心的痛楚豈不是太徒勞無益了。」

  他沒有答話,但他的眼睛卻掃視著他們腳下的風景。在這個艷麗、和煦的上午,廣闊的天空讓人心中充滿歡喜。整齊的稻田綿延不絕,一望無垠,一些穿著藍色衣衫的農民正帶著水牛在田間辛勤勞作。這是一片平靜而幸福的場景。凱蒂打破了沉默。

  「我無法用言語向你表達,在修道院裡所見的一切給我的感觸有多深。那些修女都很偉大,她們讓我覺得自己簡直一無是處。她們放棄了一切,家庭、故鄉、愛情、孩子、自由,以及那些我有時都覺得更難以割捨的小事物,比如鮮花、綠草地、秋日裡的漫步、書籍和音樂,還有舒適的日子,這一切她們都捨棄了。她們犧牲自我,過著清貧、順從的生活,她們工作繁重,每日祈禱。對她們所有人而言,這個世界就是一個放逐之地。生活是她們自願背負的一個十字架,但她們內心一直期盼著——噢,那要比期盼更加強烈,那是一種渴求,她們急切而熱烈地渴求著能將她們帶往永生的死亡。」

  凱蒂捏緊雙手,痛苦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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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

  「假如根本沒有永生呢?試想一下,要是死亡確實就是萬物的終點,那又意味著什麼呢?她們白白捨棄了一切,她們被欺騙、被愚弄了。」

  瓦丁頓認真思考了一小會兒。

  「我很好奇,我想知道即使她們追求的只是虛幻,這又有什麼要緊的呢。她們生活在自己的美好里。我有一個想法,或許唯一有可能讓我們不反感我們生活的世界,就是人類不時從一片混沌中創造出來的美:人們描繪的畫作,譜寫的樂曲,撰寫的書籍,以及引領的生活。而在這一切中,美好的生活才是極致的,那是最完美的藝術品。」

  凱蒂嘆了口氣,他所說的話有些生硬,她想知道更多。

  「你去聽過交響音樂會嗎?」他接著問道。

  「聽過,」她笑了,「我完全不懂音樂,卻相當喜歡。」

  「樂隊裡的每個成員都在演奏自己的那件樂器,你以為他們了解讓他們在冷漠氣氛中奏出的複雜和音嗎?他們只關心自己的那一小部分,但他們知道交響樂是美好的,就算沒有任何聽眾,它還是一樣美好,而他們也心甘情願只演奏自己的那一部分。」

  「那天你提到了道,」凱蒂說,頓了頓又問道,「告訴我那是什麼。」

  瓦丁頓微微看了她一眼,猶豫了一下,然後那張滑稽的面孔上露出一個微笑,回答說:

  「道就是道路和行路者。那是一條永恆之路,所有生命都在上面行走,但它並非是被生命創造出來,因為它本身便是生命。它既是一切又什麼都不是。道生萬物,萬物又遵循著道,最終萬物都回歸於道。它是一個沒有角的正方形,是一種無法用耳朵聽見的聲音,是一個沒有形狀的圖像。它是一張巨大的羅網,儘管網孔像海洋一樣寬廣,可沒有什麼能從其中穿過。它是一個能庇護萬物的避難所。它無影無蹤,但你可以『不窺牖,見天道』[25]。它要人追求無欲無求的生活,讓一切都隨遇而安。『曲則全,枉則直。』[26]『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誰又說得准轉折點會在什麼時候出現呢?『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27]『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28]。自勝者強。』」

  「這有意義嗎?」

  「有時候,當我喝下五六杯威士忌,眼望繁星時,我覺得這或許有意義。」

  他們又陷入了沉默,但凱蒂再次開口道:

  「告訴我,『死的是那條狗』是一句引語嗎?」

  瓦丁頓的嘴角勾勒出一個笑容,他本來都準備好了答案,但或許是他的感知力在這一刻變得異常敏感——凱蒂沒有看他,不過她表情中有某種東西讓他改變了想法。

  「就算是我也不知道它的出處,」他謹慎地回答著,「為什麼問這個?」

  「沒什麼,就是突然想到了,這句話有些耳熟。」

  再次沉默下來。

  「在你單獨和你丈夫相處時,」一會兒後瓦丁頓開口說,「我和團里的軍醫聊了聊,我想我們應該了解一些細節。」

  「怎麼?」

  「他當時的情緒異常激動,我沒太聽懂他的意思。目前我所知道的是,你丈夫是在實驗的過程中被感染的。」

  「他總是不停地在做實驗,他其實是一位細菌學家,都不算一名真正的醫生,所以他才會這麼焦急地趕到這兒來。」

  「不過我沒法兒通過醫生的陳述判斷,他到底是意外被感染了還是根本就在拿自己做實驗。」

  凱蒂的臉色變得格外蒼白,這一設想讓她渾身發抖。瓦丁頓握住她的手。

  「原諒我又聊到了這件事,」他輕聲說,「但我覺得這能給予你安慰——我知道最困難的是,這時候說什麼話都於事無補了——沃爾特是為科學和職責獻出了生命,他是一名烈士,我覺得這對你來說也是有意義的。」

  凱蒂有些不耐煩地聳了聳肩。

  「沃爾特是因心碎而死的。」她說。

  瓦丁頓沒有回答。她緩緩轉身看向他,面色蒼白而凝重。

  「他說『死的是那條狗』是什麼意思?是出自哪裡?」

  「出自戈德史密斯的《輓歌》[29],是詩的最後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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