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紗 前言
2024-10-13 11:41:18
作者: (英)毛姆
本故事的創作受到但丁如下詩句的啟發:
Deb, quando tu sarai tomato al mondo,
E riposato della lunga via,
Seguito il terzo spirito al secondo,
Ricoiditi di me, che son la Pia:
Siena mi fè; disfecemi Maremma:
Salsi colui, che, innanellata pria
Disposando m』avea con la sua gemma.
啊,待你返回人世,
於漫長的旅途休息之際,
第三個幽靈跟著第二個幽靈說
「記住我,我就是皮亞。
錫耶納造就了我,馬雷馬卻把我毀了,
婚約後用他的戒指娶我的人應當知曉。」
那年我在聖托馬斯醫院求學,復活節有六個禮拜的假期。我在格萊斯頓旅行袋裡塞了幾件衣服,兜里揣著二十英鎊就出發了。當年我才二十歲,先是去了熱那亞,然後到了比薩,再前往佛羅倫斯。我在蘿拉路租了一個房間,從那裡的窗戶可以看到大教堂漂亮的圓頂,一名寡婦和她的女兒住在那間公寓裡,她們為我提供食宿(經過好一番討價還價後),租金為一天四里拉。我估摸著她們也賺不到什麼錢,因為我的飯量可不小。我能輕鬆地吃掉一大盤通心粉。這位寡婦在托斯卡納山有一塊葡萄園,我記得她釀造的基安蒂紅葡萄酒是我在義大利喝過的最好的。她的女兒每天都會給我上義大利語課。當時我就覺得她是個相當成熟的女人,應該不超過二十六歲。她的境遇很悲慘,訂過婚,身為軍官的未婚夫卻在阿比西尼亞戰死了。自那以後,她發誓終身不嫁。不難理解,在她母親去世後(那個體態豐盈、滿頭白髮、天性樂觀的老太太不到親愛的上帝蒙召的那一天是不會死的),埃爾西利婭便打算進入修道院。不過她本人對此滿心歡喜。她整日樂呵呵的。午餐和晚餐時,我們很是快活,但她上課的時候卻非常認真,要是我反應遲鈍,或是上課不專心,她就會用一把黑色的尺子敲打我的指關節。若不是想起了我在書本上讀到過的舊時的教書先生,她那樣把我當成孩子一樣對待,我準會生氣,結果這樣的舉動只會讓我忍俊不禁。
我一刻也沒有停歇,每天先是翻譯幾頁易卜生的戲劇,以此可以嫻熟地掌握對話寫作技巧。然後,我會拿著羅斯金的書,外出遍訪佛羅倫斯的名勝古蹟。我按照指南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喬托鐘樓和吉貝爾蒂的銅門。在烏菲齊美術館,我對波提切利的畫作熱情高漲,以年輕人極端的心態對大師不待見的藝術家嗤之以鼻。午飯後,我還要學義大利語,然後再次外出前往教堂,沿著亞諾河漫步,做著白日夢。晚餐後,我會繼續外出獵奇,不過,我天性單純,或者至少可以說是個靦腆的人,每次回家時都跟出門時一樣純潔無瑕。那位房東太太,雖說給了我鑰匙,但每次聽見我進屋,閂上門後才會長吁一口氣,因為她總是擔心我忘記閂門。接下來,我又會熟讀中世紀歸爾甫派和吉伯林派[1]的那段歷史。我不無苦澀地意識到,浪漫時期的作者絕不會如此,不過,我也懷疑他們中誰能靠二十英鎊在義大利熬過六個禮拜。我喜歡這種清貧、勤勉的生活。
那時我已經讀過《地獄》(有譯本參考,但我還是認真在字典上查找了生詞),又開始跟埃爾西利婭一起讀《煉獄》。我們讀到上面我引述的詩篇時,她告訴我皮亞是錫耶納的一位出身高貴的女兒,她丈夫懷疑她跟人有姦情,卻忌憚她家族的實力而不敢殺她,便把她帶到了他位於馬雷馬的城堡,認為那裡有毒的蒸汽會幫他完成他的陰謀,但她遲遲沒有死掉,最後,他沒了耐心,把她從窗戶里扔了出去。我不知道埃爾西利婭是從哪裡知道這些細節的,但丁的解釋則要簡單得多。不過,這個故事不知為何激發了我的想像力,這麼多年來,我不停地在腦海中反反覆覆地想這事,有時候會醞釀兩三天。我不停地重複這句詩:「Siena mi fe; disfecemi Maremma」(錫耶納造就了我,馬雷馬卻把我毀掉),不過,這也只是我在腦海中構思的眾多題材之一,久而久之便會淡忘。當然啦,我會把它當成一個現代故事,卻總也想像不出故事的背景放在哪裡才會合理。直到我在中國度過了一段漫長的旅程後才找到地方。
這是我唯一一部以故事而不是角色動筆的小說。角色和人物之間的關係很難解釋清楚,你又不能毫無根據地捏造一個人物出來。你一想到他,就應該讓他置身於某個環境下,做點什麼事情。這樣,這個角色,至少他的基本行為似乎才會在想像力的作用下同時誕生。但在這個故事中,所有的角色需要逐漸適應我慢慢演繹的故事框架,他們都來自於我在不同的環境下早已熟知的人。
創作這部作品的時候,我也遇到了作家通常都會遇到的麻煩,一開始我將男女主人公取名為萊恩,這是個非常普通的姓,卻沒想到香港就有人姓這個。有人提起訴訟,最後,連載我這部作品的雜誌只得用二百五十英鎊搞定這起意外事件,我後來把主人公的姓氏改為費恩。可接下來,香港的助理輔政司覺得這是在誹謗他,也威脅要打官司。我很吃驚,因為在英國,我們可以把首相搬上舞台,還可以讓他成為小說中的角色,坎特布雷的大主教或者大法官也沒問題,這些大人物絲毫不會在意。一個臨時擔任如此微不足道職位的人居然會覺得自己被影射了,讓我百思不解。但是,為了避免麻煩,我還是把香港改成了一個虛構的殖民地「青元」。鬧出糾紛時,本書已經出版,只得將售出的部分召回,可一些精明的書評人卻以各種藉口拒不歸還。現在那些書有了文獻價值,我想存世的書有六十來本吧,卻已被收藏家高價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