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2024-10-10 20:45:10 作者: (英)毛姆

  雖然我也跟施特洛夫一樣相信史特利克蘭和勃朗什的關係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但是我沒有料到事情竟會演變成這樣一齣悲劇。夏天來了,天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連夜裡也沒有一絲涼意可以讓疲憊的神經得到一點休息。白天被太陽烤得炙熱的街道似乎到了夜裡又把吸進去的所有熱氣都吐了出來,街上的行人拖著沉重的腳步無精打采地走著。我又有好幾個星期沒有見到史特利克蘭了。因為忙於其他事情,我無暇再去想他和他的風流事了。德爾克整天徒勞地長吁短嘆,開始讓我感到厭煩,我也就儘量對他敬而遠之了。這本來就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我不想再為此傷神費心了。

  一天早上,我正在寫作,身上還披著睡衣。我的思緒游移不定。我想到了布列塔尼陽光燦爛的海濱和清澈的海水。我的身邊放著一隻空咖啡杯,我剛喝完門房給我端來的歐蕾咖啡,還有半塊我沒胃口吃完的可頌麵包。我聽到門房在浴室里把我洗完澡的水放掉。門鈴突然丁零零地響了起來,門房見我沒理會,就幫我去開門。沒過一會兒我聽到了施特洛夫的聲音在問我在不在。我坐著沒動,大聲叫他進來。他急匆匆地衝進了我的房間,直奔到我坐的桌子前。

  「她自殺了。」他聲音嘶啞地說。

  「你說什麼?」我驚叫起來。

  他的嘴唇一直在動,好像是在說話,可是沒有聲音從他嘴裡發出來。他像個白痴似的嘰咕了半天。我的心撲通撲通亂跳,撞得我胸口一陣疼痛。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發起火來。

  「我的老天,你鎮定點好不好?」我說,「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他揮舞著雙手做出各種絕望的姿勢,卻始終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好像是突然受到驚嚇變成了啞巴。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我失去了控制,我抓住他的肩膀拼命地搖晃。現在回想起來,我為自己如此失態有些懊惱;我估計是前幾天我一直睡不好覺,自己還不知道已經心力交瘁。

  「讓我坐下吧。」他終於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出了一句話。

  

  我倒了一杯聖加勒米耶礦泉水給他喝。我把杯子湊到他的嘴邊,好像是在餵一個孩子。他咕咚喝了一大口,有一些灑在了襯衫前襟上。

  「誰自殺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明知故問,其實我完全知道他說的是誰。他竭力讓自己鎮靜下來。

  「昨天夜裡他們吵了一架。他走了。」

  「她已經死了嗎?」

  「沒有,他們把她送到醫院去了。」

  「那你在胡說些什麼?」我不耐煩地喊叫起來,「你為什麼說她自殺了?」

  「你別沖我發火。你要是這樣跟我說話,我就什麼也沒法告訴你了。」

  我捏緊了拳頭,盡力把心裡的怒火壓下去。我強擠出笑臉。

  「對不起。你慢慢說吧,不用著急。你是好樣的。」

  他圓圓的藍眼睛在眼鏡片後面顯得驚恐萬分,眼珠子被放大得變了形。

  「今天早上門房上樓去送信,按了半天門鈴沒有人來開門。她聽見了屋裡有人呻吟。門沒有鎖,她就推門走了進去。勃朗什在床上躺著,樣子非常可怕。桌子上擺著一瓶草酸。」

  施特洛夫用雙手捂住臉,身體不停地前後搖晃,嘴裡嗚嗚哇哇地發出乾號聲。

  「她當時神志清醒嗎?」

  「清醒的。啊,你可不知道她遭了多少罪啊!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他扯著嗓子尖叫起來。

  「該死的,你有什麼好受不了的,」我不耐煩地大聲嚷道,「這是她自找的。」

  「你怎麼能這麼狠心呢?」

  「你做了什麼?」

  「他們叫了醫生,也通知了我,還報了警。我給過那門房二十法郎,請她有事一定要通知我。」

  他停頓了一會兒,我看出來他接下來要告訴我的事有點說不出口。

  「我趕到那兒後她不肯跟我說話,還叫他們把我趕走。我向她發誓,不管她做過什麼我都原諒她,但是她根本不聽。她用頭去撞牆。醫生叫我不要待在她身邊。她嘴裡不停地嚷嚷:『叫他走開!』我只好從她身邊走開,在畫室里等著。等到救護車來了,他們把她抬上擔架的時候,他們叫我躲進廚房去,不讓她知道我還在那裡。」

  施特洛夫要我立刻陪他一起去醫院,在我穿衣服的時候他告訴我,他為妻子安排了一個單間病房,至少可以讓她不用與其他病人一起混住在空氣污濁的大病房裡。在去醫院的路上,他解釋了為什麼他要我陪他一起去:要是他妻子還是不肯見他,說不定她願意見我。他央求我轉告她,他仍然愛她,什麼也不會責怪她的,只是希望能幫她做點什麼。他對她沒有任何要求,等她病好後他也不會再勸說她回到自己身邊了,她是絕對自由的。

  可是我們到了醫院後發現,這是一座死氣沉沉的大樓,看一眼就會讓人心裡發麻。我們一個個診室來回打聽,醫院的工作人員一會兒說去這兒,一會兒又說去那兒,我們走了數不盡的樓梯,穿過空蕩蕩的長走廊,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的主治醫生,可是醫生告訴我們,病人的情況很糟,暫時不能探視。這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身材矮小,蓄著鬍鬚,態度冷冰冰的。在他眼裡,病人就是病人,都一個樣,而來探視病人的焦慮不安的親屬都是惹人討厭的,必須冷漠對待,絲毫不能通融。再說,在他眼裡,這種事情早已司空見慣,只不過是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同她的情人吵了架,一時想不開服了毒而已,這是時常發生的事。起初他還以為德爾克是這個不幸事件的罪魁禍首,毫無必要地對他惡語相向。我連忙跟他解釋德爾克是病人的丈夫,他一心只想原諒自己的妻子。醫生聽了我的解釋後突然用好奇的目光仔細打量起他來。我好像在醫生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輕蔑的意味,施特洛夫的模樣也的確一看就是個被老婆欺騙了的窩囊男人。醫生輕輕聳了聳肩。

  「目前沒有什麼危險,」他這樣回答我們的詢問,「還不知道她吞服了多少。可能只是虛驚一場她就沒事了。女人為愛情自尋短見是常見的,但是一般說來她們總會做得很小心,不讓自殺成功。她們這樣做通常只是為了引起情人的憐憫或恐懼。」

  他的語氣冷冰冰的,還帶有一絲輕蔑。對他來說,勃朗什·施特洛夫顯然不過是即將列入巴黎當年自殺未遂統計表中的一個數字而已。醫生很忙,不可能在我們身上浪費更多時間。他要我們第二天在約定的時間再去,假如勃朗什好一些的話,她的丈夫可以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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