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4-10-10 20:43:52 作者: (英)毛姆

  過了一兩天,史特利克蘭太太給我捎來一個便條,要我晚飯後到她家去一趟。我發現她獨自一人在家,穿著一身黑衣服,樸素得近乎肅穆,可以讓人看出她正處於被親人遺棄的悲傷之中。可是我這個沒有見過世面的人還是感到大為驚詫,儘管她的傷心是千真萬確的,可她在這種心境下居然仍能遵循她對這種場景的認識精心穿戴得適合自己要扮演的角色。

  「你說過,要是我有事求你,你不會推辭的。」她開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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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正確。」

  「那你願意到巴黎去見見查理嗎?」

  「我?」

  我嚇了一跳。我記得自己只見過他一面。我不知道她要我去做什麼。

  「弗雷德決定要去。」弗雷德就是麥克安德魯上校。「可是他肯定不是辦這種事的人。他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我不知道還可以去求誰幫忙。」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我覺得哪怕我稍微猶豫一下,也會顯得太沒有人性了。

  「可是我跟你丈夫只說過不到十句話。他跟我不熟。他八成會一見面就叫我滾蛋的。」

  「這對你也不會有什麼損害吧。」史特利克蘭太太微笑著說。

  「你究竟要我去做什麼?」

  她沒有直接回答我。

  「我認為他跟你不熟反而是一件好事。你要知道,他從來都不喜歡弗雷德,他認為弗雷德是個傻瓜,他不了解當兵的。弗雷德會暴跳如雷。他們準會大吵一架,事情不但辦不好,反而會更糟。你只要說是代表我去的,他不會拒絕聽你說的。」

  「我認識你的時間也不長,」我回答說,「在我看來,不了解詳細情況是很難辦好這種事的,而我沒有興趣打聽跟我無關的事。你為什麼不自己去見他呢?」

  「你忘記了,他在那裡可不是一個人。」

  我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了。這時我仿佛看見自己去拜訪查爾斯·史特利克蘭了;叫人遞進去我的名片之後,我看見他走進客廳來,用大拇指和食指夾著我的名片。

  「找我有何貴幹?」

  「我來是想跟你談談你太太的事。」

  「真難為你了。等你再年長几歲,你就會知道最好不要多管別人的閒事。勞駕你把腦袋稍稍往左轉一下,你會看到那邊有門。再見。」

  我可以預料,如果我去見他,應該很難體面地離開。我只好在心裡埋怨自己為什麼不晚幾天回倫敦來,要是我能在史特利克蘭太太料理好這件麻煩事後再回來該有多好。我偷偷地瞥了她一眼。她正陷入沉思中。不一會兒,她抬起頭來看著我,深深嘆了口氣,強露出笑臉。

  「我完全沒有想到,」她說,「我們結婚十七年了,我做夢也沒想到查理竟然會是這種移情別戀的男人。我們在一起一直都挺好的。當然了,我有許多興趣愛好是他沒有的。」

  「你有沒有發現是誰,」——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出我心裡要說的意思——「那個人是誰,他是跟誰一起走的?」

  「沒有。好像誰都不知道。太奇怪了。一般說來,如果一個男人有了外遇,總會有人看到他們在一起的,一起在外面吃飯什麼的,做妻子的總會有幾個朋友來通風報信的。可我卻什麼也沒有聽到——沒有任何人提醒我。他寫給我的信就像是個晴天霹靂。我還以為他一直過得很美滿呢。」

  她放聲哭了起來,可憐的女人,我真的很為她難過。不過她很快又平靜下來了。

  「我不能這樣丟人現眼,」她擦乾了眼淚說,「我得趕快決定到底該怎麼辦。」

  她繼續說了下去,說得有些語無倫次,一會兒說到最近發生的事,一會兒又說起他們初次相遇和結婚的往事。不過聽她叨叨了一會兒,我開始對他們的生平經歷大致理出了一個頭緒,看來我先前的推測還是對的。

  史特利克蘭太太的父親曾在印度政府部門任職,退休後定居在英國偏遠的鄉間,但是他每年八月總會帶全家人到伊斯特本去換換環境,也就是在那裡,她認識了查爾斯·史特利克蘭。那年她二十歲,史特利克蘭二十三歲。他們一起遊玩,一起在海濱散步,一起聽黑人流浪歌手唱歌。在史特利克蘭向她求婚前一個星期,她已經決定嫁給他。他們在倫敦安了家,起先住在漢普斯台德區,後來經濟寬裕起來,便搬到了倫敦市區。後來他們有了兩個孩子。

  「他一直都很喜歡我們的孩子。就算他對我厭倦了,我也想不通他怎麼會忍心把孩子也扔下不管。這一切實在太讓人難以相信了。直到今天我都不能相信這會是真事。」

  最後她把丈夫寫給她的信拿出來給我看。我本來就有些好奇想看看這封信到底是怎麼寫的,只是怕太冒昧而沒敢跟她提這個要求。

  親愛的艾美:

  我想你會發現家中一切都已安排好。你吩咐安妮的事我已轉告她。你和孩子到家後晚飯會給你們做好的。我不會在家裡迎接你們。我已決定不跟你一起生活,明天早晨我就要去巴黎。這封信我到巴黎後寄出。我不回來了。我的決定不會改變。

  你永遠的

  查爾斯·史特利克蘭

  「沒有一句解釋的話,也沒有表示歉疚。你不覺得這太沒有人性了嗎?」

  「這麼看來,這封信是寫得挺奇怪的。」我回答說。

  「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了。我不知道是哪個女人讓他鬼迷心竅了,竟然把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用說,這件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弗雷德已經打聽清楚了。我丈夫說他每星期有三四個晚上會去俱樂部打橋牌。弗雷德正好認識那個俱樂部的一個會員,有一次同他說起查爾斯老去那兒打橋牌。那個人非常驚訝,他說他從沒見過查爾斯在那兒打牌。事情很清楚,我以為查爾斯在俱樂部打牌的時間,實際上他是跟那個女人在一起。」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想到了他們的孩子。

  「把這件事跟羅伯特說明白有點難的。」我說。

  「噢,對他們倆我都還瞞著呢。你知道,我們回到城裡的第二天他們就要回學校去了。我多少還能保持一點鎮定,只跟他們說父親出差去了。」

  她心裡揣著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秘密,還要裝出輕鬆愉快、安之若素的樣子,實在很不容易,何況她還得打起精神給兩個孩子打點好一切需要帶的東西,好讓他們回到學校後可以無憂無慮地上學,這也真的是委屈她了。史特利克蘭太太的聲音又哽咽了。

  「他們以後可怎麼辦啊,我可憐的孩子們?我們的日子怎麼過下去呢?」

  她拼命地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我看見她的兩手抽搐地一會兒握緊,一會兒又鬆開。那種痛苦很可怕。

  「如果你認為我去一趟巴黎可以幫上忙,我當然會去的,不過你得給我一句準話,到底要我做什麼。」

  「我要他回來。」

  「我聽麥克安德魯上校說你已經決定跟他離婚了。」

  「我永遠也不會跟他離婚。」她突然怒氣沖沖地說,「告訴他這是我說的,他永遠也別想跟那個女人結婚。我跟他一樣固執,我永遠不會跟他離婚。我要為我的孩子著想。」

  我認為她最後說的那幾句話是要向我解釋她採取這種態度的原因,可在當時我聽出來的是一種自然流露的嫉妒心理,而不是真的出於母愛。

  「你還愛他嗎?」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要他回來。只要他肯回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說到底,我們結婚都十七年了。我是個心胸寬廣的女人。過去他做了什麼,只要我不知道,我都可以不計較。他應該知道這種外遇是長久不了的。只要他現在肯回來,一切都會風平浪靜,外人也不會知道什麼的。」

  史特利克蘭太太竟然會顧忌流言蜚語,這讓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因為我那時還不知道別人的看法會對女人的生活產生舉足輕重的影響。這種影響會給她們內心深處的真實情感蒙上一層不真摯的陰影。

  史特利克蘭住在哪裡,還是被人發現了。他的合伙人一怒之下寫了一封信寄到史特利克蘭開戶的銀行,信中罵他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躲起來了,於是史特利克蘭寫了一封冷嘲熱諷的回信,告訴了他的合伙人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他。很清楚,他是住在一家旅館裡。

  「我從沒聽說過這個地方,」史特利克蘭太太說,「可是弗雷德很了解。他說這家旅館很貴的。」

  她的臉漲得通紅。我想像她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丈夫正住在一套豪華的房間裡,在一家又一家的高檔餐館吃飯,她腦海中出現的圖景是,她的丈夫天天去賽馬廳賭博,夜夜去劇場看戲。

  「他都這把年紀了,這樣下去怎麼行?」她說,「他好歹是個四十歲的人了。要是一個年輕人做這種事,我還能理解。可是他這個年紀就有點不可思議,孩子都快長大成人了。他的身體早晚頂不住的。」

  憤怒和悲痛在她胸中搏鬥。

  「告訴他,我們都盼著他回家。家裡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但是也一切都不一樣了。沒有他的日子我過不下去。我寧可去死。你可以跟他說說過去的事,說說我們夫妻一起經歷過的事。如果孩子問起父親去哪兒了,我該對他們說什麼呢?家裡他的房間還跟他走的時候一模一樣。這個房間在等著他。我們都在等著他回來。」

  接著,她很具體地告訴了我見到她的丈夫後該說些什麼。她也詳細解釋了她的丈夫可能會怎麼跟我交鋒,深思熟慮地為我想好了對策。

  「請你一定盡力幫我把這件事辦好,」她用近乎哀求的語氣對我說,「告訴他我現在的狀態有多麼不好。」

  我看出來,她希望我施展一切手段打動他的憐憫之心。她哭得稀里嘩啦。我被她深深地感動了。我不禁對史特利克蘭的冷酷感到大為憤怒,立刻答應我會盡一切努力把他帶回來。我同意再過一天就動身去巴黎,一直待到把事情辦成才回來。這時天色已晚,我們兩人也都因情緒激動而疲憊不堪,所以我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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