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10-10 20:43:46
作者: (英)毛姆
回過頭來讀了一遍我對史特利克蘭夫婦的描寫,我意識到我把這兩個人物寫得太模糊了。我沒能寫出那種可以讓讀者真切感受到書中人物栩栩如生的性格特點。我說不準這是不是我的失誤,於是我絞盡腦汁去回想他們有哪些奇談怪行或許可以使他們的性格顯得更生動些。我覺得,只要我多費些筆墨寫出他們與常人不同的言談舉止或某些離奇的生活習慣,就可以刻畫出他們的獨特形象。在我現在的描寫中,他們就像是編織在一幅舊掛毯上的人物畫像,同背景混在一起很難分辨出來,從遠處看,似乎連輪廓也看不清楚,差不多只能見到一片好看的顏色而已。我只能想到一個理由為自己辯解,那就是他們沒有給我留下任何特別的印象。在他們的身上只能看到這種朦朧不清的形象,就像我們平時見到的所有人一樣。每一個人的生命本就只是構成社會有機體的一部分,誰都只能依賴這個有機體的支撐而生存其中,就像人體內的細胞,必不可缺,但是只要一直不出毛病,也就被湮沒在一個強大的整體中無人理睬。史特利克蘭一家代表了一個普通中產階級家庭:妻子和藹好客,痴迷於結交二三流的文壇名人,但這個癖好並不會給人造成傷害;丈夫有點乏味無趣,盡心盡力地履行著仁慈的上蒼給他安排的生活職責;兩個孩子漂亮健康。沒有比這家人更尋常的了。我不知道這樣一家人有什麼值得引起好奇者注意的。
現在回想後來發生的那些事情,我不禁自問,是不是那時我過於愚鈍了,竟然沒有看出查爾斯·史特利克蘭身上至少有一些異於常人之處?也許真是我的愚鈍所致。我想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了這麼些年,我對世人的了解已經增長了不少,但是就算在我最初認識史特利克蘭夫婦時就已經有了今天的閱歷,我也不認為我會對他們作出不同的判斷。只是現在我已深知人是多變莫測的,所以如果是今天讓我得知那年入秋後我一回到倫敦就聽到的那個消息,我應該不會那樣大吃一驚的了。
我回到倫敦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在傑明街上遇見了蘿絲·沃特芙德。
「看你這副喜氣洋洋的樣子,」我說,「遇到什麼開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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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滿面笑容,眼睛裡閃爍著我早已熟悉的那種幸災樂禍的目光,這說明她準是聽說了她的某個朋友的醜聞。這位文學女性的直覺始終保持高度警覺。
「你見過查爾斯·史特利克蘭吧?」
她不僅臉上神采飛揚,全身都顯得精神抖擻。我點了點頭。我猜想該不是這倒霉鬼在證券交易所虧大了,要不就是讓公共汽車碾死了。
「實在太可怕了,他丟下老婆跑啦。」
沃特芙德小姐肯定覺得在傑明街的人行道上探討這個話題會辱沒了這樣一個好故事,所以她只是像一個藝術家那樣點到為止,然後宣稱自己並不了解細節。而我自然也不能小看她的能耐,認為場合不宜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會妨礙她把故事講完。但她還是執意不肯講。
我緊張不安地問了她幾句,可她答道:「我跟你說過啦,我什麼都不知道。」然後她誇張地聳了聳肩,又說了一句,「我相信城裡哪家茶館准有個年輕女招待把活兒辭了。」
她沖我嫣然一笑,然後說約好了要去看牙醫,便昂首挺胸揚長而去。這個消息與其說讓我難過,倒不如說引起了我的興趣。那時我親身經歷的生活見聞還很有限,因此當我遇到在我認識的人身上發生了這種只有在書里才能讀到的故事時,我總會感到很興奮。坦白說,現在歲月已經讓我對在我的熟人中發生這種性質的事情習以為常了。可在當時,我還是感到有些震驚的。史特利克蘭那時肯定已年屆不惑,我認為像他這把年紀的男人還鬧出風流韻事未免令人作嘔。我那時還太年輕,總自以為是地認為,要是一個男人過了三十五歲還陷入愛情,那就不可能不鬧出笑話的。
言歸正傳,聽到這個消息讓我感到有點尷尬,因為我動身前從鄉下給史特利克蘭太太寫信通知了她我要回倫敦,並在信中說好如果她不回信另作安排的話,我會在某日到她家跟她一起喝茶。那天正好就是我約的日子,而我並未收到史特利克蘭太太的回信。她到底想不想見我呢?說不定她是在心緒煩亂中把我的信忘到腦後了。或許我還是不去打擾她為好。不過也有另一種可能,她也許不想讓這件事張揚出去,如果我爽約不去她家,反倒會讓她看出已經有人把這不幸的消息告訴我了,那樣就不免會讓她難堪。我左右為難,既擔心傷害這個無辜女人的感情,又怕介入其中會給她徒增煩惱。我相信她這時一定很難受,我不想去眼睜睜看著別人難受而自己愛莫能助。但是我內心又很渴望去看看她是如何應對這個變故的——我居然有這樣的念頭,連自己都感到羞愧。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左思右想後我有了一個主意,還是如約去拜訪她,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先叫女僕進去傳個信,問問史特利克蘭太太是否方便見我。這樣可以給她一個機會,如果她不想見我就可以把我打發走。儘管如此,當我面對女僕說出這番事先準備好的話時,我還是感到尷尬極了。我站在昏暗的過道上等著回話的那會兒,心裡七上八下,用盡了全部的精神力量才沒有讓自己奪門而逃。女僕出來了。也許是因為當時我正沉浸在緊張而興奮的胡思亂想中,我好像從她的神色中看出她已經完全知道這家人遭遇的不幸了。
「請您跟我來,先生。」她說。
我跟在她後面走進了客廳。窗簾沒有完全拉開,室內光線暗淡。史特利克蘭太太背光坐著。她的姐夫麥克安德魯上校站在壁爐前面,好像是在取暖,不過他背靠著的壁爐並沒有點燃的柴火。我自己感覺到了我的造訪還是太唐突了。我想像他們見到我這個不速之客一定感到很意外,至於史特利克蘭太太同意見我,也許只是因為她忘記了叫我改日再來。我還仿佛看出了上校對我的打擾很生氣。
「我不太確定你是不是記得我今天會來。」我故意用漫不經心的口氣說。
「我當然記得。安妮很快就會把茶點端來。」
儘管屋子裡光線很暗,我還是一下子就看出來史特利克蘭太太的臉都被淚水泡腫了。她的膚色本來就不太好,現在更是變成土灰色了。
「你還記得我的姐夫吧?那次度假前你在這裡吃飯時見過他的。」
我們握了握手。我突然感到很難為情,一時想不出有什麼話可說,好在史特利克蘭太太解救了我,她問起了我夏天都做了些什麼。幸虧有她的解圍,我總算接著這個話頭說了幾句,直到女僕端上茶點來。上校要了一杯蘇打威士忌。
「你最好也來一杯吧,艾美。」他說。
「不,我還是喝茶吧。」
這是第一個跡象,能讓人看出家裡發生了不幸的事。我故意不作理會,儘量東拉西扯地跟史特利克蘭太太閒聊。上校仍然站在壁爐前,一句話也沒說。我在心裡嘀咕,我該等多長時間告辭才不失禮節,同時也不停地暗自思忖,史特利克蘭太太允許我來訪究竟有什麼原因。
客廳里沒有花,夏天收起來的一些雜七雜八的小擺設也沒有再擺出來。一向高朋滿座的客廳里這時顯得死氣沉沉,讓人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隔壁屋裡停著一個死人似的。我把茶喝完。
「你要吸菸嗎?」史特利克蘭太太問我。
她四處張望著想找煙盒,可是沒找到。
「恐怕沒煙了。」
她突然淚流滿面,匆匆跑出了客廳。
我大吃一驚。接著我想到了其中的原委,家裡的香菸一向是她丈夫帶回來的,現在她突然發現找不到香菸了,這就不由得勾起了她心頭的憂傷,使她意識到曾經習以為常的家庭生活中的小小安逸已經不再有了,這種從不曾有過的感受讓她突然感到心如刀絞。她已經清醒地知道,昔日的生活已經離她而去,不復存在了。再也不可能繼續在社交的偽裝下敷衍應酬了。
「我看我該告辭了。」我對上校說,站起身來。
「我想你肯定聽說那個混蛋把她甩了吧。」上校突然像爆炸似的咆哮道。
我遲疑了片刻。
「你也知道,總有人說閒話的,」我回答說,「我只是隱約聽說好像是出了點事。」
「他跑了。跟一個女人跑到巴黎去了。扔下了艾美,一分錢也沒留下。」
「這實在太遺憾了。」我說,再也找不到別的什麼話可說了。
上校一大口喝乾了杯里的威士忌。他五十來歲,瘦高個子,下垂的八字鬍,頭髮花白,淺藍色的眼睛,嘴巴顯得虛弱無力。我上次跟他見面後就只記得他長著一副傻裡傻氣的面孔,老誇耀自己在退伍前的十年裡每星期都打三次馬球。
「我想我不該再打擾史特利克蘭太太了,」我說,「能不能麻煩你轉告她,我很為她難過。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事,我很願意效勞。」
他沒有理會我的話。
「我真不知道她以後可怎麼辦。還有兩個孩子呢。難道讓他們靠空氣過日子?十七年啊!」
「什麼十七年?」
「他們結婚十七年,」他沒好氣地說,「我從來就不喜歡這個人。當然了,他好歹也是我的妹夫,我一直都儘量顧著面子。你還以為他是個好男人?艾美壓根兒就不該嫁給他。」
「事情就這麼了結了?」
「她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跟這個傢伙離婚。你剛進來的時候我就在對她說這個事。『趕快開火打離婚仗吧,親愛的艾美,』我就是這麼說的。『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孩子,你都該這麼做。』最好別叫我看見他。我非得揍死他不可。」
我禁不住想,麥克安德魯上校要完成這個任務恐怕有些難度,因為我清楚地記得史特利克蘭是個身強力壯的大漢,不過我什麼也沒說。一個人在道德上受到羞辱而義憤填膺,卻沒有足夠的臂力直接教訓惡人,這總是會讓人痛恨的。我剛打定主意再次告辭,史特利克蘭太太又回到客廳里來了。她已經把眼淚揩乾,還在鼻子上抹了點粉。
「不好意思,我剛才失態了,」她說,「你還沒走,太好了。」
她坐了下來。我壓根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談論別人的私事,總會讓我感到有點難為情。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女人都有難以擺脫的天性,只要有人願意聽,她們就會興致勃勃地傾訴自己的隱私。史特利克蘭太太似乎在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悲傷。
「是不是有人在議論我的事?」她問道。
她的話讓我很吃驚,原來她是猜想我已經完全知道了她所遭遇的家庭變故。
「我剛回到倫敦。只見到了蘿絲·沃特芙德一個人。」
史特利克蘭太太把雙手使勁握在一起。
「把她說的話原原本本告訴我。」我遲疑不定,可她執意催我講,「我特別想知道。」
「你知道總有人愛說三道四的。她這人本來就喜歡捕風捉影,是不是?她說你丈夫離開你了。」
「就這些嗎?」
我決定不告訴她蘿絲·沃特芙德在跟我分手時說的涉及茶館女招待的話。我只好撒謊。
「有沒有說他是跟誰一起走的?」
「沒有。」
「這才是我想知道的。」
我一時有點發懵,但是不管怎麼說,我明白現在我可以告辭了。當我跟史特利克蘭太太握手告別的時候,我對她說,如果有什麼事需要我去做,我一定盡力效勞。她只是淡淡一笑。
「太感謝你了。我不知道誰能幫得上我的忙。」
我實在不好意思表達我的同情,便轉過身去跟上校握手告別,可是上校沒有握住我的手。
「我也正要走。如果你走維多利亞街,我可以跟你一起走。」
「好啊,」我說,「那就走吧。」